將軍鎮 正文 第十三章 縣裡的人們
    第一會前

    1.電話。

    縣委書記離京前夕掛了個長途給縣委辦公室值班的文書。

    「……我現在在京西賓館……」

    幾千里外,縣委書記向來嚴肅的聲音十分清晰。「京西賓館」幾個字又格外清晰,便是聾子也聽不錯。

    他先前是縣委副書記。李芙蓉離任去縣人大後,由他接任縣委書記。可以說是受命於危難之時,因而躊躇滿志。

    「哦,——是的。」

    文書不自覺地立了一個正。他轉業到地方不久,還保留著許多部隊上的習慣。同時,「京西賓館」是很嚇人的。

    「……我明天一早乘飛機回去,明天下午到家。你分頭通知一下,在家的常委,明天都不要出去了。已經出去了的,請他們一定趕回來。明天晚上,開常委會。這是一。」

    「是的。」

    「二,你再給各公社掛電話,要些情況,我在常委會上用。電話一定要你自己打,不要假手別人,免得不可靠。你記一下……」

    「是的。」

    文書本應告訴縣委書記,他一直在記。但他很激動,忘了說。縣委書記後面的交待,對他的信任是明顯的。在這樣的信任面前,一個軍人獻身的勇氣一下子可以增加十倍。

    接完縣委書記的長話,文書馬上就讓縣長途台接通各公社的電話。他要當晚把縣委書記需要的情況內容通知下去,好讓各公社明天上午進行統計,下午報上來。否則,事情是要塌把的。

    全縣十九個公社,辦公室有的有人值班,有的沒有、只好讓話務員轉告。許多話務員呵欠連天,聲音含糊,睡意都很濃。天曉得她們會不會記得。文書一遍一遍重複著,大聲喊,喊得喉嚨痛得要死。那邊的反應也並沒有見得怎麼清醒。文書一夜心裡七上八下,不落實。

    哪曉得,第二天一上班,十九個公社的黨委秘書就像在電話裡排好隊似的一個接一個來匯報了。

    「全公社一百九十一個生產隊,辦政治夜校一百九十二所,有一個是敬老院的;舉辦黨、團員、民兵、婦女等骨幹學習班十八期,共培訓骨幹一千零五十九人次;辦宣傳欄二百三十八個;書寫和張貼大、小幅標語六千九百八十八條……」

    「你都數過了!」文書不由問。

    「怎麼,不相信?跟你說,我們是過得硬的。不相信,你可以下來查。」

    「……哪個不相信?」文書噎了一下,連忙解釋,「接下去。」

    「全公社一千二百五十七畝冬閒地全部翻耕了一次;二千五百七十九畝小麥、油菜全部施了兩次肥;一次火糞,一次水糞;有百分之七十的勞力已上水利,目前共完成土(石)方四千七百八十六方;在家的勞力全部投入積肥,已積、造農家肥一十八萬九千六百八十四擔,挑塘泥九萬九千四百五十二擔……」

    「數得這樣細?」文書忍不住又問。

    「不相信你可以下來查。」

    中午下班前,全縣的數字就都統計出來了。都精確到了個位數。

    2.常委會。

    縣委常委會完全按照縣委書記預想的那樣如期開了。一切都很順利。縣委書記搭的班機在省城的機場正點著陸,使他能夠趕上從省城回縣城的火車班車,到家後趕上晚飯。

    晚上七點準時開會。到第二天早上天亮後各自回去漱洗,吃過早飯後又回來接著開,然後一直到晚上十二點以後結束(午飯和晚飯是吃了的)。時間長了些,但沒有法子,因為內容太豐富。縣委書記事先把會議議程概括為三個字:一學二議三定。

    「學」就是學習革命導師的有關論述;學習中央關於農業問題的一系列方針政策;學習這次全國農業學大寨大會的全部文件。

    「議」就是對照革命導師的教導,對照中央精神和全國的先進典型,檢查本縣開展農業學大寨運動的實際。找差距,找根源,找有利因素。

    以上兩項是務虛,也就是吃透兩頭。做到武裝思想,先進一步;胸中有全局,手中有典型。這無疑是十分必要的。但是學文件的時候,一位老常委卻提出外地的典型經驗材料是不是不必在這個會上集中念,以後再另行安排學習時間。這位老常委分管民政、下放幹部和知青的安置工作。職務好像不太重要。但他是常委中唯一一個南下的,年紀最大,資格最老,級別也最高。大家向來對他是尊重的。縣委書記沉吟了一下,問其他常委:「你們的意見呢?」多數人說,還是要學。學習態度裡面本身就有個學大寨的問題。

    老常委於是保留意見。

    「定」是務實。就是定召開全縣四級幹部會議,貫徹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精神的各項具體事宜。這個議程在第二個晚上十點以後進行的。四千會每年都要開一次,輕車熟路,沒有多少問題需要反覆研究。只有一件事引起了一點討論,就是各公社代表住宿地點的分配。縣城裡只有一家三層樓的正規飯店。按照慣例,是作為榮譽分給幾個土地革命時期的老區公社代表的。這次,為了突出會議宗旨,縣委書記提議變一下,優先考慮照顧幾個學大寨的先進單位。這幾個先進單位當然沒有包括全部老區公社。許多同志有顧慮。不管怎麼說,發揚革命傳統永遠是必要的呀。再說,照顧老區的做法,是從中央沿襲下來的,好不好改?中央開會,歷來是老區的代表住好些的房子,坐會場上的前排。

    要是論開會的世面,縣委書記在常委中是見得最多的。他很快就想出了一個最妥善的方案:把縣委、縣政府的辦公室騰出一部分來,給幾個不是先進單位的老區公社代表住。縣委書記記得,那一年舉行盛大國慶典禮,就是李芙蓉參加過的那一回,中央就是讓幾個老區的代表住進中南海的。國務院領導同志帶頭騰出了辦公室。激動得這幾省的代表們幾個晚上都一直沒有睡好覺。

    常委會結束時,絕大多數常委的精神都很不錯,能夠堅持著摸黑回到自己家裡去。只有老常委是提前離會的,還吞了隨身帶著的硝酸甘油丸子。他有冠心病。

    3.標語。

    四干會一旦召開,全縣各公社生產隊以上的幹部一兩千人都要集中到縣城裡來。縣城的情況很自然地就會給他們直接的印象。這種印象又會直接影響到他們對縣委決心的認識,乃至他們自身的精神面貌。因此,縣委書記強調,縣直各機關一定要做出樣子,要造出濃厚的氣氛。

    這項工作在縣委常委會上是分工給宣傳部長抓的。先前的「宣傳組」改為「宣傳部」後,更換了主要負責人。小馮調到基層鍛煉去了,擔任宣傳部長的是一位老同志。他土改當區委書記時,縣委書記還是區政府的文書。六十年代初放衛星的時候,他負責的那個公社餓死了很多人。責任追究下來,他受到「雙開除」的處分。不過,不久上面又有了精神,說是不能把責任都推給基層幹部,他才又受了「甄別」,恢復了工作。只是一直沒有晉陞。由於有過那麼一段工作關係,他支持縣委書記的工作,還是很堅決的。這是一個黨性很強的同志。

    每天一吃過飯,他就蹬著一輛舊車子,去跑縣直各機關。催衛生局組織檢查團,督促縣城各機關、商店、學校清掃環境衛生;催養路段把城裡和城外附近一帶公路上的坑窪填平;催城建局把人行道上缺掉的水泥塊補齊……抓得最緊最細的是他自己的一項創造,就是在臨街的所有機關的屋頭上,矗立立體標語。這個想法一匯報,立刻就得到了讚賞。

    這項事業耗費了宣傳部長很大的精力。字多大,什麼字體,用什麼材料,立在屋頭的哪個位置,他都一項一項、一個單位一個單位去落實。標語的內容基本上反映這個單位的工作性質。工業局就是「工業學大慶」;農業局就是「農業學大寨」;商業局則是「商業學大慶、學大寨」。沒有這種明確的口號,就改用語錄,農機局是「農業的根本出路在於機械化」;水利局是「水利是農業的命脈」;糧食局是「一定要把糧食抓緊」……但是還有不好辦的。比如縣新華書店,就怎麼也找不出一條合適的語錄。幾條有關狠抓意識形態領域階級鬥爭,同時又簡潔得宜於作標語的都給文化局、文化館一類單位用去了。最後,他從中央領導同志作的學大寨報告中找出了一句話:「極大地提高中華民族的科學文化水平」。

    雖然不好說就是靠一家書店來提高一個民族的科學文化水平,但書店總是起了這種作用。因此把這句話作為標語用在書店屋頭上,還是貼切的,只可惜,屋頭很不爭氣。

    縣新華書店原是幢老式的人字形屋頂的二層樓房。這幾年,縣裡學起城裡的洋派,開始建平頂的樓房,許多局機關的房子都是後建的,因此,搞立體標語不成問題。縣新華書店因為缺少資金,無力重建,只能在舊房的一頭加了一截平頂的、每層一間房的三層樓。這截三層樓單獨看像座碉堡,跟舊屋連在一起看,就像一艘洋船的驕傲的船頭。可是,驕傲歸驕傲,卻勝任不了這樣長的一條標語,太窄。若是把標語立在舊屋的屋簷上,則背後襯著灰黑的瓦,難看得要死。若是立在屋脊上,又起不到宣傳的作用。考慮來考慮去,還只有在碉堡似的船頭上想辦法。

    宣傳部長看中了這截新建的牆面。蓋這三層樓的時候,為了不顯得比別個寒酸,書店把有限的資金都用上了。外牆面從底到頂都敷了礬石水泥。除去門和窗戶,留出了一條完整的銀白色的塊面,在新華書店整個這幢房子上,這是塊最醒目的地方。他也並不是那麼教條主義,當場決定變通一下——新華書店的那條標語立體不成了,就用紅漆寫在這塊牆面上。

    本來以為解決了一個大難題。沒有想到,新華書店沒有一個成器的人。宣傳部長走後,他們用一條索子捆住唯一一個號稱能寫美術字的幹部,從屋頭上放下去,讓他像開山鑿石一樣在半空中晃蕩著,寫完了那條標語。

    天曉得!那怎麼能叫「美術字」呢。長一筆,短一筆,粗一筆,細一筆,歪一筆,斜一筆。漆又沒有收乾淨,每筆下面都垂著許多細流。有人說,那些字是羞得流汗,更有人說,是氣得哭。好生生一面雪白的牆,弄得糊糊塌塌。好像古時候,一個犯人白淨臉皮上受了黥刑。

    「這是搞破壞嘛!」來檢查的宣傳部長氣得跺腳。把新華書店那位寫美術字的專家嚇得只差沒有下跪。

    只得用白漆把那些天曉得的「美術字」蓋掉。宣傳部長又親自去請縣文化館的畫師來重寫。

    重寫的字自然標準,但終究於已造成的創傷沒有大補。那片新刷上去的白漆就像塊膏藥。這塊膏藥還很不濟事。被它蓋住的那些字,過了幾天,又隱隱約約地從底下浮到面上來,彷彿不甘屈服,彷彿故意要氣氣什麼人。

    4.畫師。

    平時間得發慌的縣文化館畫師成了最忙的人。縣城幾個街口的巨幅宣傳畫的製作都落到了他頭上。算時間必須加班加點才趕得出來。除此以外,許多單位搞立體標語,還非要他去指導不可。像新華書店這樣臨時出的事,更是預料不到的。

    哪曉得,新華書店的補救任務剛完成,宣傳部長又給了個臨時任務,讓他用字去填縣委會大院的圍牆。

    縣委大院很大,門兩邊的圍牆也就很大。當初一心只考慮大門門頭上的立體標語,沒有考慮到這兩條長長的圍牆。圍牆是臨街的。在已經裝點得很熱鬧的街上,這樣長的兩塊寂寞的空白很是惹眼。

    「正好有兩條很要緊的標語,寫在圍牆上最合適,你看呢?」宣傳部長用商量的口氣跟滿手油漆還來不及擦乾淨的畫師說。這兩條要緊的標語分別是兩個戰鬥口號。一個是中央提的:「一年初見成效,三年大見成效。」一個是縣委提的:「一年上,二年變,三年建成大寨縣。」

    「只怕時間來不贏。」畫師低著頭,用紙頭擦著手。

    「用石灰水寫。」

    這自然要比油漆寫快得多。

    畫師無話可說了。他是正牌子美術學院的畢業生。他老子是省裡有影響的畫家,從小受到很好的培養,寫得一手好字,書法作品參加過全省展覽。這個人本事是有的,但尾巴也是有些翹的。他的書法參加省展以後,縣委書記讓縣委辦公室掛電話,請他給自己新搬進的常委樓的中堂寫一幅對聯。掛了幾次電話,他口頭答應好,卻遲遲不見人來。縣委書記於是讓辦公室派人到文化館去請。

    「讓我補壁當然是看得起我,不過文化館業務經費有限,筆墨就算是我們墊了,但宣紙和裝裱是要花錢的。」畫師對來人說。

    「那我們回去請示一下。」來人只想到畫師搭架子,沒有想到還有個經濟問題——這原是最不應該成問題的。

    請示的結果,縣委書記說,全部材料費照付。同時,他讓人把對聯的內容送去:

    「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

    「不敢寫。」畫師斷然說,「這幅字,領袖的手跡是公開發表的。我再寫就冒失了。決不敢。」他最後建議來人到縣新華書店去看一看,他記得那裡有領袖那幅手跡的印刷品。縣新華書店若沒有,市裡的新華書店是一定有的。

    公然駁縣委書記個人的面子,這在縣的歷史上怕還是第一次。不過,像目前這樣重大的政治任務,畫師還是不敢推倭的。只是把氣慪在肚皮裡,慪多了,又忍不住發作。

    縣委大院圍牆外面,是公路邊的排水溝。從溝裡起出的浮土堆在圍牆根上,形成高低不平的斜坡。不要說放不平石灰桶,站人都很困難,更不要說寫字了。三下兩下,畫師的火氣就上來了:「回頭我去給縣委提個建議,建議他們給中央提個建議,北京紫禁城城牆那麼長,把領袖的雄文四卷寫在上面,中外人民學起來都方便,世界革命中心不是更要大放光芒的麼!」

    5.大會報告。

    縣委常委會議室莊嚴肅穆。

    正面牆上是領袖像,兩廂是馬、恩和列、斯像。他們又親切又嚴肅地在牆上微微向前俯著身子,關注著對一個縣的最重大事務的歷次討論和決定。

    除了縣委宣傳部的新聞幹事、現任四干會材料組長之外,組成材料組的這幾位從下屬單位臨時抽的筆桿子誰也沒進過這間會議室。每年類似的報告是由縣委、縣政府的秘書班子寫的,今年因為要求特別高(縣委書記說一定要寫出一個四干會歷史上最有水平的報告),才抽了他們。他們是全縣筆桿子中的佼佼者,只是因為政治條件都不太理想,不適合在黨政部門做秘書工作。當年寫三百例也是這種情況。現在,除了材料組長大大咧咧地一進來就陷在沙發里外,其他的人面對蒙著一塵不染、一條折也看不見的檯布的橢圓形會議桌,面對會議桌周圍一圈上了白漆的籐椅,和環牆一周的沙發,都有些侷促,覺得手腳沒處放。

    縣委書記緩緩地走進來。再忙,他都是這副沉穩的樣子,說:「讓你們等久了,坐嘛。」

    等大家紛紛坐定之後,縣委書記又接著問:「知道為什麼請你們來吧!」他眼睛看著材料組長。

    「跟他們講過了。」材料組長隨隨便便地從沙發上欠起身子。他有點恃才。曾經有過一個時候,他比縣委書記更有希望。只是吃了老婆的虧。那年,準備提拔他擔任縣委秘書室主任,他正開始同現在的老婆打得火熱。上級找他談話,讓他在政治前途和個人問題上作慎重選擇——他老婆是偽縣長的女兒——他卻選擇了後者。這才輪到當時跟他同在縣委秘書室當一般幹部的縣委書記上去。

    「那好。我先說說我的意見,文章還靠你們寫。」

    縣委書記接著談了他對報告的設想。全文分幾個大部分,每一部分分出幾點;每一點分出幾層,等等。極其詳盡、完整。

    「很好,很好。」還沒有把縣委書記的意見記錄完,材料組長就叫起來,「報告出來一半了。」

    「莫瞎叫。」縣委書記橫了他一眼,「我只是搭個架子,行不行你們還可以推敲。請你們來,就是讓你們都動動腦筋的。這方面,你們是行家。」

    「你自己就是行家。」材料組長堅持不懈地恭維說。

    「我算什麼行家,曉得一點路子就是。」縣委書記還是板著臉。不過,心裡頭並不覺得材料組長的話是什麼奉承,因為說的基本上是事實。他以前在秘書室寫過無數各類報告,於此道是很精的。「當然,那不足為訓,」他說,「應該向國家水平看齊。」那些中央大筆桿子把領導人的談話記錄下來,就能整理成政策條文,邏輯極其嚴密,而文字又活得很。

    要求這樣高,大家深受鼓舞。這等於把他們同國家水平等量齊觀。幾個從學校和文化單位抽來的才子十分激動,很有些士為知己者死的壯烈情懷。

    剩下來的便是憂慮,擔心辜負了縣委領導的信任。只有材料組長擺出一副諸葛亮草船借箭的架勢,一百二十個不在乎。聽完縣委書記意見後,離下班還有一個多鐘頭,本來是可以議一議,甚至分分工的。但材料組長讓各人回去,安心休息,明天上午再集中。文章千古事,急不得的。早急三年,孫子都生出來了。

    材料組長胸有成竹。第二天材料組的人到齊之後,他給每個人分發了一張報紙,分別是好幾個省的黨報,都用整版整版的篇幅登載著那個省的主要領導同志在全省學大寨大會上的報告。報告的要點事先都用紅筆劃出來了。

    「先看一看。看要點就行。看完了,我們的報告就出來一半了。」材料組長把昨天恭維縣委書記的話重複了一遍。

    大家狐疑地看看他,然後低頭潛心研究手上的報紙。然後紛紛舉頭,若有所思。儘管省份不同,報告人不同,那些報告的要點大致都是相同的。而所有這些相同的要點又都好像早就在哪裡見過。他們趕緊拿出筆記本,翻到昨天記錄的縣委書記的意見。這才明白了縣委書記那些意見的淵源。縣委書記更高明的地方是集了所有那些報紙要點的大成。

    「怎麼樣,我說得不錯吧。大小標題是書記定的,敘述就照這報上的。舉例的地方只要改個地名、人名就行了,當然,我們還是有許多工作要做的。比方各種數字,就不好照人家的抄。」材料組長指揮若定。誰負責去統計有關數字;誰負責剪刀、糨糊;誰負責謄寫。他管總的——怎樣剪貼,插哪些話把剪貼之間的不連貫變連貫。

    材料組長幹得很緊張,很艱苦。宣傳組辦公室的燈光連著亮了好幾個通宵。

    他們是在搓麻將。報告的初稿早就寫好了。材料組長不肯送審。「送早了,百分之百是要返工的。讓你返工是領導的責任。什麼意見沒有,領導也就不是領導了。」

    不過,他們還是打了一個正經的夜班。

    縣委書記一直忙得不亦樂乎。到報告初稿送審的當天下午才有時間坐下來認認真真地看。看完了,他讓縣委辦公室打電話通知材料組的幾位秀才,晚上仍到常委會議室集中,把報告再扣一扣,他親自參加。

    所謂「扣」,就是通過集體討論方式,給報告潤色。一人念,其他人聽,某一句應刪去幾個字,某一段需加進幾個字,邊念邊聽邊改,當場定下來。這是報告起草的最後一道工序。不論對初稿滿意還是不滿意,都必須進行的。

    離作報告還剩一天時間了。報告定稿後,還要用一天時間打字、印刷、裝訂。因此必須打夜作。

    這道工序進展很慢。報告跟這個長長的冬夜一樣長。半夜以後,才剛剛扣完一半。多數人的脊往漸漸支撐不住身子,開始在沙發上歪下去。到後來,橢圓形會議桌邊上只剩了三個人。

    三個人中,最辛苦的是一個從縣城中心小學抽來的老師。他是教語文的,念起文章來抑揚頓挫,很清楚。所以一開始就指定他一面念,一面照大家的意見在原稿上作改動。他一直正襟危坐,一副深知重任在肩的樣子;另一個專心致志的是縣委書記。他瞇著眼睛,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身子靠緊椅背,不斷地向後拗著椅腿。拗著拗著,忽然往前一撲,對正念著的小學老師喊一聲:「行了。」然後說出修改意見,然後又重新瞇起眼睛,拗起椅腿。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推敲,連一個標點也不放過。他是下了決心要為伊消得人推停的;只可憐苦了材料組長。這幾天,他打牌的手氣一直不好。抓了半天牌也定不了口。好不容易抓一手清爽些的牌,算一算又是個小和子。於是狠狠心,想等個自摸翻番,卻又被別人搶和了。因此很覺晦氣,卻不能不陪著。他對縣委書記的嚴謹很不以為然。這個報告是多少筆桿子智慧的結晶,犯得著這樣扣麼?但他只能腹誹。到後來,連腹誹的勁也沒有了。眼睛皮子用手指掰也掰不開。頭一下一下像雞似的向下啄著,忽然一下啄在茶碗上,把滿滿一杯雲霧茶撞翻了。

    縣委書記剛好在這時說了一句話:「這個地方要想法子轉一下。」他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鄉音,把「轉」說成了「短」。

    「什麼,還短了?」材料組長叫起來,一大半是為了掩飾自己打翻茶碗的窘態。

    「轉。」縣委書記白了他一眼,加重語氣強調了一下,但聽起來依然是「短」。

    報告已經扣到了最後一部分。初稿這一部分的導語大意是「要把沖天的雄心壯志同紮實的科學態度結合起來……」云云。縣委書記嫌有些生硬,要求最好有一兩句很精闢、很生動、很形象的話來過渡。

    「大家都想想。」他環顧了一下那些被材料組長撞翻茶碗驚醒過來的人們,起身走出會議室。接著,會議室斜對面的衛生間裡,響起液體在便池的瓷壁上濺落的響聲。然後是一陣令人莫名其妙的靜默。大家以為他走了,正想起身去看究竟,他卻帶著一股淡淡的阿莫尼亞味返回到會議室,臉上的神色很興奮:

    「我想到這麼一句話,你們看好不好……『學大寨要像蚯蚓一樣埋頭苦幹,而不能像麻雀一樣光會嘰嘰喳喳』。」

    說話間,他的雙手還留在褲襠那裡,一直到把話說完,才扣上最後一粒扣子。

    「好!好得很。」材料組長馬上表態。底下跟著響起一片含混不清的喝彩。

    「那就寫上吧。」縣委書記自己也極滿意。定睛看著小學老師很振奮地揮筆。把這句話寫完,小學老師已經開始念下一段了,哪個角落裡又忽然響起一聲遲到的喝彩:

    「好,好,好得很。」

    人們為之愕然。那人卻竟自用力擦了一下嘴角。那上面有一縷極濃極調的帶一點臭味的口水。

    報告終於在天亮前扣完。縣委書記讓小學老師職扣出來的從頭朗讀了一遍。不覺東方之既白。

    「都回去好好睡睡,我放你們一天假。」縣委書記精神抖擻。搞一個高水平報告的目的達到了,他很是輕鬆。「不錯,這個報告。」他把一大摞稿紙揚起來晃了晃,「感謝大家。」

    「謝我們作什麼,虧了你扣啊。」材料組長有些諂媚地說。

    「怎麼好這樣說呢,你這鬼傢伙。」縣委書記顯然是開心的。「你還是辛苦一下,回頭,報告打(打字)出來,馬上給印刷廠送去。要趕在大會結束前鉛印出來。你們原定印多少份啊?」

    「三百。」全縣二百來個生產隊,加上縣直屬各單位,存檔,以及抄報地委、專署有關部門,三百份這個數字是打得很寬的。

    縣委書記凝視屋角眨了眨眼睛,咳了一聲:

    「印二千三,要一直發到生產隊。另外,要抄報給省委、省革委。」

    第二會中

    1.學習討論。

    縣城頓時小了一半。全縣四級幹部熙熙攘攘塞滿了窄窄的鎮街。

    把洗曬得有些發白的中山裝隨便地披著的,是公社幹部。他們很坦然,不怕這種樸素會使人認不出他們是國家幹部;相比之下,大隊幹部講究多了。他們大多穿化纖面料的制服,胸前的口袋上,帶帽的筆也往往插到兩支以上。一旦進城,他們心裡總有些羞澀,有些擔心別人不曉得他們在鄉間是脫產的;生產隊長最多,多了也就不值錢。他們自己也不當回事。年輕的一身舊軍服皺皺巴巴,胸前的扣子五個掉了三個,毫無顧忌地大聲說話。年老的穿著硬板似的、打了補丁的舊棉襖,手老是對插在袖口裡,老成持重地彎著腰,不時咳幾聲。

    他們坐船、坐火車、坐卡車和拖拉機,從全縣四面八方聚攏到縣城裡來。全縣學不學得成大寨,就看這次會開得怎樣了。因此大會紀津要求很嚴,日程安排也很緊:一個星期裡七個夜晚只有兩個晚上看戲或看電影,一個是報到的那天晚上,一個是散會前的那個晚上。其他夜晚都是學習討論。

    下馬山公社是這次大會最出風頭的單位。他們「一年一大步,面貌大改變」。去年下半年,他們大批判開路,剎住了勞動力外流的歪風。今年,這個人均只有二分一厘田的公社沒有一個人外出搞副業,因而雙季稻畝產一舉從往年的五百斤提高到八百斤,實現了《綱要》。絕對的單位面積產量雖然在全縣幾個糧區公社中不算最高的,但增產幅度大,變化驚人。他們向來是後進單位,現在一躍成為尖子中的尖子,第一次被人這樣看得起,全公社幹部因此很自豪,開會開得很認真。每次大會,他們總是早早集合,早早進會場,開會中間,決不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吸煙劃火都盡量小心,生怕弄出什麼異樣,影響會議秩序。似乎這個會是專為表彰他們才開的。散了會,他們也總是走作一堆,儼然的一個光榮集體。

    大會簡報他們是上得最多的。除了因為是全縣第一面紅旗外,他們的學習討論也確是最有質量的。

    下馬山公社黨委書記是小馮,就是原來的縣革委宣傳組組長。「三百例」寫作取得成績之後,他被派下去鍛煉,顯見是將有大任的。到基層工作幾年後,講話的韻白中又增加了許多群眾語言:

    「燈不撥不亮,話不說不明。學大寨,狠抓黨的基本路線教育是根本。不能只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堵不住資本主義的路,就邁不開社會主義的步。我們全公社干群一定要團結在一起,戰鬥在一起,勝利在一起。擰成一股繩,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汗往一處流。要學蠟燭一條心,莫學燈籠千隻眼。作為先進單位,一定要謙虛謹慎,戒驕戒躁,有成績不說跑不了,有缺點不說不得了。要把鼓勵當動力,不讓榮譽成阻力,生命不息,戰鬥不止,不到長城非好漢,繼續革命永向前。否則的話,我們就會鈍鐮刀割麥子——拉雞巴倒。」

    最後一句話有些突兀,但意思大家明白,即不像前面說的那樣做,學大寨就會學不成。至於有些村俗,那是大家從小習慣的。他們感覺到的是書記的激情。

    然後是大隊幹部發言。他們都努力模仿公社書記的風格。公社書記帶頭髮言的時候,他們都很崇拜地看著他那一張一合的嘴,心裡暗暗地把那張嘴當作了楷模。

    「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吃大苦,出大力,流大汗,誓把下馬山山河重安排……」大隊幹部們很踴躍。他們許多人事先在縣城的新華書店發現了一本好書,叫《工農兵豪言壯語集》,便專門買了來,備發言之需。

    只是有點難為了那些上了年紀又沒有文化的生產隊老隊長。不過,既然有了一種風氣,那他們說出一兩句有水平的話來,也是不成問題的。

    「解放前,那年臘月,雪是從來沒有的大,風像殺人的刀……」說著,老淚橫流。在場的婦女幹部先是眼圈發紅,繼而就用嗚咽和擤鼻涕的反響,淹沒了發言。

    縣委書記和其他一些領導先後到下馬山公社來聽過幾次討論,每次都極感動。

    也有跟下馬山公社相反的例子。

    紅旗公社的代表住在縣農資公司。公司給他們騰出了一間堆化肥、農藥的倉庫,不但沒有地板,連水泥也沒有鋪。又潮濕,又難聞,簡直是受洋罪。他們全體義憤填膺,卻又有苦難言。哪個叫他們是全縣倒數第一的公社呢!偏偏又取了個好名字,縣委領導一說起來就是:紅旗給你們糟蹋完了!

    那麼,現在,他們自己也就難免要受一點糟蹋。

    不過,他們曉得愛惜自己。分公社學習討論的時候,他們整整把大半個身子埋在被窩裡,只露出肩膀以上的部分,極愜意地靠在牆根上,暖暖的,懶懶的,說著這次大會的花絮。

    「喂,你們曉得麼,韓英偷(偷人養漢)彭霸天呢。」

    報到那天晚上,安排的文藝活動是縣劇團演出《洪湖赤衛隊》。兩天後,他們就清楚了縣劇團扮演韓英和彭霸天的兩位演員曾經發生不正當兩性關係的一切細節。

    「還了得,不成了階級調和麼?」有人從地鋪上一下坐直身子,奮起批判。滿倉庫於是一片歡聲笑語。潮濕和化肥農藥的惡濁氣味帶來的諸般煩惱便暫時被置諸後腦殼。

    縣城見聞畢竟有限。講完,就打撲克。在地鋪上分作若干堆,用被子窩著腳,除了開大會,就日以繼夜地苦戰,打得昏天黑地,把一副達達響的新牌打得面目全非。

    他們也有豪言壯語:坐著吃,睡著講,沒有吃,找縣長(縣長親自負責大會的後勤工作)。

    2.伙食和俏姐兒。

    四干會也是展覽會。各個公社的臉面都在這裡展覽。生產上的先進或落後,那已是有了數字做依據的,無可爭。但有時候,一個單位是不是真有臉面,並不見得就一定看你是不是大寨社、大寨隊,產量過了「綱」,一人一頭豬。

    要比的方面很多。

    例如打扮。那些從靠城市近的公社來的人,總是較為隨便大方。妹伢們的頭髮在腦後像稻草似的一把挽住。男人的帽子不是扣在眉梢上就老是有些歪。即使有專門穿了新衣服來開會的,那衣服也做得可體,只增其色,不損其容。而從偏僻山裡來的人,則就像來辦集體婚禮的。男人一個個把臉刮得珵光。舊棉襖外面罩著一身簇新的青土布對襟褂子,布扣子一津扣上,最上面的在頸上勒出一道箍。女人一個個都絞了臉,眉毛細細,面皮光光。頭髮紮緊得連頭皮扯起,在髮髻的形狀上用盡功夫。每隻頭最少用了半斤生發油,亮嶄嶄的不像頭髮,像是頭盔。一望而知他們的審美觀念,以及由這種觀念體現的文化,尚極古老。

    例如舉止。平原、州地上的人走路總有些拖拖沓沓,滿不在乎的樣子。山裡人走路則像出操,哪怕在水泥馬路上,腳也提得老高,好像爬坡,好像生怕被什麼絆住。

    雖然這兩種打扮舉止都各有自己的理由,但相形之下,誰該自豪,誰該自卑,卻是很分明的。畢竟以「土」為榮的人少。

    而最能給臉面造成影響的,頭一是伙食,第二是俏姐兒。

    四干會的伙食由各公社自辦。會議的伙食補助標準是統一的,伙食辦得怎樣,則要看各公社的經濟實力。各公社在研究參加四干會的各項事宜時,伙食問題往往議得最具體。從超過標準的部分怎樣攤派到舉誰掌廚,都一定落到實處。民以食為天。有沒有吃,吃得如何,是最關聲譽的要緊事。四菜一湯的規定從來不能執行。大家互相瞟著,六菜一湯,八菜一湯,十菜兩湯,兩個主葷,三個主葷,四個主葷,日日遞增,步步登高,你追我趕,形勢十分喜人。在這場較量競賽中,各公社都是全力以赴。

    對比最鮮明的是同住在縣委黨校院子裡的江上公社和長嶺公社。

    長嶺公社辦伙食有極大的有利條件。他們是全縣最邊遠的一個山區公社。野味成為他們伙食的一大特色。可惜的是,再稀世的山珍一從長嶺公社那位烹調大師手上出來,就都變成了一津的牛屎般的黑色。不曉得這位大師從哪裡聽說,城裡人做的菜所以好吃,主要是得了醬油之功。這使得他把醬油當成了唯一的法寶。至於味道呢,有人形容說是鍋裡翻了鹽船。

    跟他們共一個廚房的江上公社就不同了。江上公社在一個州上,因為「以糧為綱」取消了漁業隊。這樣,可供力、伙食選擇的原料也就很有限。除了豬肉,就是白菜豆腐。但他們靠近城市,公社選來掌廚的,是一個在城裡的一家館子做過好幾年廚房下手的人,略通一點色香味。雖然算不得什麼佳餚,到底有城裡的風味。

    總之,他們各有千秋。

    然而,在差不多同樣重要的另一點上,江上公社則佔了絕對的優勢。

    江上公社的會議服務組儘是清一色的女知青。這些女知青一個個都好像是過了揀的,高矮、胖瘦都差不多,哪一個也不比縣劇團的那個花枝招展的「韓英」差。縣委黨校在縣城之郊。房屋破舊,樹木疏落,平日是極荒涼的。自有了他們,這裡陡然生輝。害得大會簡報組幾個後生總是一點不怕腳酸地往這裡竄,閉著眼睛給江上公社多上了好幾期他們學習文件如何如何熱烈如火,表決心如何如何壯志凌雲的簡報。

    而長嶺公社服務組的那伙妹子,雖然也是用心揀了的,雖然在山裡也是一枝花,但決不能跟江上公社那伙俏姐兒比。事情是明擺的,不服氣不行。長嶺公社很窮,縣裡總是照顧他們,不給他們分配插隊知青。

    而今,長嶺公社的幹部吃了秤砣鐵了心:窮則思變,窮也要窮得有志氣。一旦縣裡有知青指標,一定不再要他們照顧。再困難也要養批知青,主要是女知青。

    3.保長。

    大會一開,材料組搞報告的那班人就算是基本解放了。大會中間,他們還要負責搞一個總結報告。總結報告好搞,還是三部分:一部分是談談大會的收穫;二部分是歸納出幾條有普遍意義的經驗;三部分是從加強領導的角度談幾點要求以及交待一些如何貫徹落實會議精神的具體事項。這三方面,材料組長心裡早就有了底。收穫部分按照需要分攤給各公社秘書,讓他們從各個不同角度提供例子。不怕他們不賣力,誰不想在報告裡亮亮相。第二部分實際是大會報告第一部分的重複,不過改改口氣,換種說法就是。第三部分不寫,作總結的領導自己也講得出來,無非是不要僅僅讓會議精神說在嘴上,寫在紙上,而要落實到行動上,一定要做到家喻戶曉,人人明白之類。

    所以,他們可以盡情地攻打四方城。平日難得有這樣多空閒湊到一起,更沒有這樣好的條件:白天有三餐上等伙食,半夜還有宵夜。他們打得很過癮。有天半夜以後,一個熱心人把桌子底下的火盆抽去,換進一大盆冷水,然後把好幾隻腳浸到裡面,這幾隻腳的主人竟好長時間沒有發覺。

    唯一沒有參戰的是小學老師。小學老師吃了十幾二十年粉筆灰,在縣城裡一向默默無聞,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受到這樣的賞識,很有些受寵若驚。從到大會材料組來報到的第一天起,他就住到大會在旅社為工作人員安排的房間裡,再也不回家一趟。儘管旅社離他們家只有一箭之地。分配給他的工作主要是昔抄各類材料(有時要念)。他是教書匠,對政事素懷崇敬。看待所謂「材料」,總有些神秘感,誠惶誠恐的,覺得參與了什麼重大機密。他抄得極其小心。偶爾不慎錯了一個字,決不塗抹。假使沒有抄滿稿紙的一半,則撕去重抄,如果過了一半,又怕時間來不及,便用刀片把錯字的那一格劃去,重寫一個字平平補上。他整天不知疲倦地趴在桌子上,耐煩地,專注地爬著格子。晚上碰到停電,就一支接一支地點蠟燭。以致燭淚在桌面上堆成山峰,惹得來打掃房間的服務員連聲抱怨,不知燭淚緣何流!材料組本身的人也不時地笑他。他並不惱,相反覺得是表揚,更加起勁地在格子上攀登。燭淚也便流不盡。

    大報告抄完之後,小學老師接著抄的是各種典型經驗總結材料。公社一級的、大隊一級的、生產隊一級的以及個人的先進事跡,加起來有一兩百份。這些材料都要送印刷廠鉛印。材料組長交待說:「大致看看,不清楚的地方,標標清就行了,不一定都要重抄的。都重抄,不要抄死人麼!」

    小學老師認定,不經他重抄一遍,是決不能送印刷廠的。這是一個必須經過的程序。取消這個程序,那抽他來幹什麼?他相信,抄材料是決抄不死人的。

    可是,有些材料本身卻使他沒有法子抄下去。他教了十幾二十年的國語,於文法是極注重的。倘若滿紙語病經他手下過去,豈不要貽笑天下。況且,把個人榮辱置於一邊,壞了學大寨的事,豈不是罪莫大焉!於是,謄抄之外,他又給自己加了一項義務:修改。然而,有些好改,有些卻並不好改。比如「戰鬥口號」,乃是幾經當地廣大幹部群眾反覆鄭重討論,最後由最高領導班子確定下來的。一個小學語文老師好隨便改動的麼?但是有些地方,不改動,小學老師為人師表的良心又決不允許。這最終導致了他的悲劇。

    悲劇是由下馬山公社的戰鬥口號引起的:

    比思想:大寨紅旗永飄揚;

    比幹勁:完成土石卅萬方;

    比貢獻:一人一豬畝一豬;

    比產量:力爭今年過「雙綱」。

    姑且不論這「四比」並列是否得當,至少有兩比意義是不甚明白的。下馬山是全縣首屈一指的先進公社。小學老師尋思了半天,遲遲不敢輕易斧正,只好抱起材料去找下馬山公社的領導。

    「『完成土石卅萬方』是指水利工程……」說話帶韻白的小馮書記解釋說。

    「這上面沒有點明呀,別個怎麼曉得呢?再說,只有水利工程見幹勁的麼,插秧、割谷不也是要有幹勁的麼……」

    「肯定曉得的。鄉下不搞水利工程還會有什麼土石方?至於比幹勁,並沒有錯吧?」小馮對這個「戰鬥口號」本是極滿意的,他領導過撰寫全省性的大文章「三百例」,還寫過大戲,差一點成了樣板戲,現在被一個冬烘先生無端挑剔,很有些惱火。

    「那……」小學老師遲疑了一下,還是堅決地又抬起了頭,「『一人一豬畝一豬』呢?」

    「這是說,按人口計算,每人向國家交售一頭豬。有幾個大隊做不到,也起碼做到按田畝計算,每畝交一頭豬。」小馮盡力壓住火氣。沒有法子,這個冬烘先生顯見是一點不懂農村工作的。

    「這句話能概括這個意思麼?」

    「你看呢?」

    「我看不能。」

    「不能又怎麼辦呢?」

    「要改。」

    「不改呢?」

    「不改……就不能拿去鉛印。」

    「豈有此理。」小馮終於激怒,「我們這個口號是縣委批准了的。」

    「……縣委也要講語法的。」

    恰好縣委書記到下馬山來聽討論,已經穩穩的在一邊站了些時候。事情僵了,才插進來打圓場:

    「那個口號我看問題不大吧。農村幹部自然明白,不消咬文嚼字的。」

    「怎麼是咬文嚼字?」小學老師驚疑地對他十分崇敬的縣委書記睜大了眼睛,又畏葸地低下頭,「語法呀!」

    屋裡一時很靜。

    「這裡不談語法吧。」縣委書記先打破沉默,「你回去,照原樣子抄。語法問題以後再討論。」口氣是不容置疑的。

    「不,斷斷不行的。」小學老師抬起頭,眼睛裡一片淚。在學堂裡,要逢到這樣不講道理、不肯改錯的學生,他是一定要處罰的。

    「那你看著辦吧。」

    小學老師曉得再沒有講語法的餘地了,轉過身,緩緩走出去。走到門口,他的頭突然從肩胛裡跌落下去。他聽見後面在議論:「怎麼把個保長弄來了。」

    「保長」是指他。聽說共產黨要南下,保長無人肯當,村人便設出一個輪流坐莊的法子。輪到他頭上時,只當了一個月,解放軍就過江了。那時他在教私塾,當了保長,也只是教他的私塾,卻落了個不清不白的「保長」歷史,歷次運動麻煩了許多人。

    小學老師當天就收拾文房四寶離開了旅社。他是忠心耿耿來的,決想不到會這樣離開。因此離去時頗有些留戀,對那燭淚堆成的山峰發了半天怔。他先沒有回家,直接去縣醫院住院部看了他老婆。他老婆在他住進旅社沒有幾天就住了院。兒子當天來報告過他,他卻一直沒有抽出空去探視。

    由於小學老師是擅自離開的,大會結束時,為酬勞大會工作人員的辛苦而發的筆記本、大毛巾、搪瓷缸,也就自然免發給他。

    4.會外記錄。

    這次四干會對全縣學大寨運動發生的作用,幾乎在當時就可以看得見,摸得到。僅舉縣印刷廠及縣城各商店為例。

    由於印刷各類會議材料,以及由這些材料彙編成的書,縣印刷廠把原來的長日班改成了二班倒,每班十二小時,停人不停機,創造了辦廠以來最好的生產成績。四季度中的這一個月的產值,即相當於前三個季度的總和。

    縣城各商店這一個月的營業額也是空前的。連存在倉庫裡的春節供應物資也都拿出來傾銷一空,不得不手忙腳亂地重新組織貨源。

    還有一個值得特別一提的紀錄是縣城附近的一些生產隊,因四干會而獲得大量高效農家肥,以致有些私心重的人放肆地往自留地潑人糞尿,也沒有人來找他去開展好肥料該送自留地還是送集體,到底該走哪條道路的辯論。

    第三會後

    關於全國農業學大寨大會以及這次全縣四干會會議精神的傳達,縣委書記在大會結束前再三強調,一定要講實效,一定不要搞形式主義,不要搞文山會海,氾濫成災。既然四級幹部都開過會了,回去以後,除了由公社和大隊組織辦一些團員、婦女、民兵骨幹學習班,就不用層層開大會,直接由生產隊傳達給廣大社員群眾就行了。

    小鎮東方紅大隊第一生產隊隊長殷元中下午從縣裡回到生產隊,立刻就到各家各戶去跑了一圈,鄭重其事地通知夜晚開全體社員大會,他要傳達全國的幹部會和全縣的幹部會的精神。弄得大家搞不清他究竟是參加了全國的幹部會還是參加了全縣的幹部會回來。他是大隊書記殷道嚴的侄子,說話向來喉嚨粗口氣大。

    事情畢竟不同尋常。人到得比平常要早些,也多些。疏疏落落地散了一倉庫。倉庫中間的橫樑上用繩子吊著一盞桅燈。殷元中站在燈底下。他已經脫下了那件特地為開會趕做的鐵灰色滌卡中山裝,重新技上了先前天天穿的對襟黑棉襖。那上面凡是有邊有角的地方,都露出了豬油渣似的絮團。

    「都來了,哈,那就開會,哈,這次開會,形勢大好,哈,我隊也跟全國一樣……」

    殷元中看上去瘦,臉跟刀削出來的一樣。兩隻眼睛很亮。他把兩個巴掌按在後腰上,肘子把破棉襖的後襟拱得老高,這使他莽莽長長的個子顯得很精神。燈光把他的影子投到白牆上,使他這副樣子變得巨大了。

    「首先,伙食是沒有說的,吃了兩天就包你屁眼流油,哈。害得老子拉了兩天稀,哈。不過,也就只兩天,哈……」

    殷元中板著臉,一聲接一聲地哈著。

    在他腳前不遠的地方,幾個老兒在輪流吧著一管旱煙。一面嘀嘀嘟嘟:「國民黨稅多,共產黨會多。」平常這時候,他們早就在被窩裡窩熱了。現在,他們卻不得不在這接近半夜的寒氣裡硬熬。老兒後面是一堆一堆挨著坐的老表嫂。她們把納鞋底的索子拉得呼拉響。有個被摟著的伢子忽然醒了,「哇」地叫起來。做娘的連忙丟下鞋底,解開胸口,把一隻米袋似的巨奶從懷中提出,哭聲立止。夾雜在這些女人中間的,是那些壯年漢子,他們或者靜靜看定那桅燈,想著什麼心思,或者仰面朝天,靠在谷籮之類的家什上輕輕打鼾。在這道男人和女人的屏障後面,是那些未及婚配的後生和妹子。他們在盡興盡情地掐掐捏捏。突然有個妹子不曉得什麼地方被著實捏痛了,忍不住「哎喲」一聲尖叫,惹得正起勁的殷元中的傳達中忽然加進一聲斷喝:「吵死!」然後,吵死的不再吵,傳達的繼續傳達。然後,一隻罪惡的手又悄悄爬進那尖叫妹子的棉襖底下。在這伙快活無比的人後面,最角落裡,是隊裡最後剩下的兩個沒有回城的知青。他們打著手電在看書,準備高考。若是不來聽傳達,又怕到時候沒有好鑒定。

    「……娘賣×的,想幹倒我,哈,瞎了他們的狗眼,哈。」殷元中一開口就滔滔不絕。關於四干會的伙食情況傳達了一個多鐘頭,才說到大會結束時吃的那餐飯。那是最後的晚餐,大會允許上酒。殷元中大顯身手,一連把好幾個公社幹部和大隊幹部拼得當場醉翻在桌子底下。

    「……老子乾脆把缸子丟落,換上大麻兜碗,哈,有種的你就上來……」

    殷元中豪情滿懷,做出一個戲台上亮相的姿勢。

    「隊長,講講生產吧。」一直安靜地坐在旁邊的副隊長實在忍不住瞌睡,提醒說,「快半夜了。」

    「生產,哈,我們要戰天斗地學大寨,哈,」殷元中連腦子轉也沒有轉一下,就接過了副隊長的話,「明天,哈,男的,鋤草,哈,女的,搓索。哈,完了,散會。」

    倉庫裡一片亂響。亂響中,殷元中又補充交待一句:

    「搓索,哈,是搓草索,不是搓……哈……」他做了一個人人明白的手勢,然後竟自笑起來。

    正走過他身邊的幾個老表嫂,於是舉起手上的鞋底,去敲他的頭:

    「騷牯,死騷牯,生兒子沒有屁眼。」

    倉庫外面,下著細雪。畢竟交春了,地氣暖,雪一落到地上就化了。眾人在夜半披雪歸去,引起三五犬吠;有人忽然滑倒,引起笑聲和罵聲;然後是各家「吱吱扭扭」的關門聲。

    四面暗暗的。雪下著。雪化著。

    再沒有一點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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