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農業大隊先前的地名叫李八碗。李八碗自古窮。窮的原因據說是這地方陰盛陽衰。這裡的男人好吃懶做。他們自己這樣唱:「吃八碗飯,挑八蔸秧,過八個坎,跌八個跤。」李八碗因有其名。而這裡的女人則很了不得。怎麼個「了不得」法,一般人當面語焉不詳,誰要說破,搞不好會惹出人命。
傳說的仍是那位風流倜儻的乾隆皇帝下江南到了離小鎮不足百里的姑塘之後,又一日來到李八碗(當時自然不叫李八碗)地面,即被賣大碗茶的李鳳姐迷倒,顛鸞倒鳳之時,趁龍顏大悅,討得娘娘封號。只是這位負心的天子返回朝廷便不認賬,害得一個龍種只好隨母姓了李。這自然終究是傳說而已,無論正史野史,都決沒有出處。游龍戲鳳,戲的是蘇州的鳳,李八碗連邊也沾不上。然而卻傳得極神。這樣的來歷雖然使李八碗人難免要蒙一些羞詬,但他們心裡頭還是有些得意的。這傳說起碼證明,李八碗的風水對女人有利。
李芙蓉是李八碗土生土長的人。
李芙蓉小名叫「黃毛」(當了鎮長以後,就沒有人再叫了),取其形式。小時候屋裡窮,又生了諸多女兒,等到她投生,差一點溺了馬桶。滿了月就開始喝菜湯,長大了,像一匹黃菜葉子。跟她一樣年紀的人奶子像麥粑一樣發得老高,她的懷還像瘦伢子一樣癟,洗澡時看一看,平得跟搓衣板子一樣,直想哭天。頭上幾根稀稀黃毛,扎一把辮子也不如別人扎兩根辮子的一根粗。哪個也想不到,她日後會成為一鎮人的父母官。
李芙蓉長到十三歲,屋裡就給她說了人家。一定了親,就是別家的人了。因此,高小沒有念完,屋裡就讓她退了學,回來做田還生養債。要是中間不發生什麼事,李芙蓉一旦嫁過去也就跟無數的生靈一樣,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自生自滅,無人知曉。世上多一根黃毛不為多,少一根黃毛也決不為少。李芙蓉平常也沒有表現出什麼特別的地方,只是做事十分麻利潑辣:從田里歸來,要割柴,要做飯,要掏豬菜,要洗洗連連,夜夜熬到雞叫,第二天又上工,並不比別個誤時。能幹歸能幹,娘老子不抓政治思想,也就沒有人給她評勞模,更上不了報紙廣播。在田里做事,李芙蓉最厲害的是一張嘴。她敢跟生了伢子的老表嫂一起扯開男人的褲襠往裡抹牛屎,再村草的話,在她嘴裡從來不曉得打頓,一串一串像放鞭炮一樣。只不過狗肉包子上不得席面,這種話,說了一籮筐也當不得一句正經話,沒有哪個會把它當成本事的。
忽然有一天,一輛小包車「吭哧吭哧」地開到李八碗屋場上,走下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一看就曉得是老幹部:一件灰色幹部裝扣子全部敞著,一雙圓口布鞋,露出粗紗的襪子。他來找的是李芙蓉的公公。原來他跟李芙蓉的公公在同一家人家幫過幾天工。那時候他是搞革命的,從城裡跑到鄉下來避風頭。李芙蓉公公並不曉得這些,從來沒有跟家裡人說過這麼一個人。這個人卻終生記得他剛到那家人家時,李芙蓉公公把碗裡的一個麥粑勻了一半給他。他現在是專員,剛調到這個專區來。上任沒有幾天,就抽了空下鄉來尋當年共過患難的人。他以前多次寫過信不曉得怎樣沒有回音,只沒有想到老人家已不在世上。老人是一九六○年春荒時死的。外頭人說是餓死的。家人說是得了嗝食病(胃癌):煮了粥都是先盡他吃,他總是吃不下,硬逼著喝了兩口,又吐回碗裡讓端給小的。後來就乾脆咬緊牙齒骨,一直到死都不開口。專員不勝唏噓,在老人墳頭站了好久。
專員走了沒有幾天,就從專署和縣政府來了好幾位幹部,說是來寫李芙蓉的典型材料。什麼叫「典型材料」?不曉得,橫直是好事情,要上報上廣播,說不定還有許多想不到的好處,比方要用小包車接到城裡走一趟,要跟許多幹部一起吃一桌「加餐」,起碼是八個菜一個湯(紅燒肉盡吃)。李八碗於是像一鍋開了鍋的粥。
李芙蓉被從田里喊回來泥手泥腳站在自家的堂屋中間,對著幾位端端正正的幹部,一時啞了口,背脊上好像有條蛇在爬。那副樣子好像在別人屋裡手腳不乾淨,被當場捉住。搶了半日衣裳角,才突然轉身用掃帚把圍在門口的人趕了個燕兒飛,然後進灶間抱出一摞麻兜碗,給幹部們一一衝上茶水,拖過一隻三條腳的板凳,低頭坐下:
「麼事?說吧。」
「我們是專署和縣裡派來採訪你的,想請你談談你這些年做的工作。」
「工作?不就是做田麼。」
「做田也是革命工作。請你談談為什麼做田,怎樣做田。」
「怎樣做田有什麼好說,哪個不曉得?為什麼做田呢?還不是為嘴麼,我們這裡分口糧是『人七勞三』,不出工就只能分人口糧……」
幹部們互相看了一眼:
「我們想請你說說思想認識。」
李芙蓉忽然打住。她悟到剛才這番話算不得「思想認識」,「思想認識」是幹部們開會說的話。她悶著頭想了想,卻不能想出幾句能連得起的這一類話,不由得恨自己開會總是納鞋底。很慌張的時候她看見了敞開的門板上已經開始缺角的春聯,便脫口念出:
「站在家門口,望到天安門。」
「好。」
找到李芙蓉之前,專、縣幹部先聽了公社的介紹,瞭解到一個情況:每年春荒回供糧有限,但李芙蓉家的米飯總能吃到接上新谷。這跟李芙蓉有關,因為是她做飯。這個情況使來總結經驗的幹部們很振奮。專員的意思是把李芙蓉這個典型樹立起來。
李芙蓉的經驗很簡單,每次量好了米,下鍋前又臨時抓出幾把。
「幾把?」幹部們迅速地在本子上記著,突然停下,筆尖還啄在本子上。
「三把吧。」李芙蓉翻翻眼睛,搓了一下開始結殼的泥腳。
這條經驗正式見報時標題是《節約三把米,打倒帝修反》。在李芙蓉後來的講用稿裡,每一把米又分別有自己的任務:一把打倒帝國主義;一把打倒修正主義;一把打倒各國反動派。
正值全國推行瓜菜代,報紙上大聲疾呼泡食有害。有了一個節食的法子,並且這個法子還有世界革命的意義在裡面,當然就引起了廣泛注意。
李芙蓉先是上縣,然後是越過專署上省城介紹經驗,然後又直接從省裡去了北京。回來的時候,就再不是先前的「黃毛」了。
在鎮上,這件事怕只有傳說中的乾隆下江南寵幸李八碗先人可以相比了。李芙蓉從北京回來的那天,鎮上以及李八碗全鄉的人,擠在鎮政府的院子里外,密密實實的人堆裡透不出一絲風。那天天氣好,太陽很毒,好多人支持不了多久就暈倒在地上。李芙蓉是由縣委書記、縣長陪著,用吉普車從縣城送到鎮上來的。她從車門裡鑽出的時候,很多人都很失望。一個又瘦又細的黃毛,這樣走運,只伯是天瞎了眼。
不服沒有用。李芙蓉這一回真正是成了器的。她一開口,聲音就像從高音喇叭裡放出來的,很難想像一個這麼小的人怎麼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這就是氣足,是得了真脈的。幾個老兒竊竊私議,遂把李芙蓉視作天生的貴人。
李芙蓉站在鎮政府的台階上,對著湧湧動動的人潮不停地擺著兩隻高高舉起的手。隔了幾層,人們就不能看到她的身子、臉,就只能看到那雙劃來劃去的手。那手,是領袖握過的手所握過的手。
李芙蓉先是當鎮上的婦女主任,不久就當了鎮長。開始,幹部裡有些人心裡頗不以為然,總想等著撿她的過,看她的笑話,慢慢地也就公認了她的能幹。她作風潑辣,辦事風風火火,說幹就幹,說斷就斷。鎮上許多多年的癩痢頭(難辦的事),到了她手上,三下五除二就都剃下來了。比如,鎮街上,屋簷水問題就是多年來最叫幹部頭痛的問題:鄰里之間屋挨屋,倘若是山牆靠山牆,問題不大,祖上定下的宅基,哪個也不能隨便往外移一寸。若是落牆貼落牆,問題就來了。落牆高的,屋簷水自然就流到另一家的屋頂上,這一家也就「背霉」。背霉了多年,有了錢,想翻出身來,便把落牆升起,使自己的屋簷水落到先前壓住了他們的那一家的屋頂上,讓那一家去背背霉,這就要出糾紛。常常是那一家先戳這一家新蓋起的屋頂,然後就是兩家拼人命。解決這類問題,一般都以歷史材料為依據,即最初起屋時兩家有何協議。倘沒有,就以原始面貌為準。但鎮子起碼有幾百年歷史,原始面貌哪個說得清?這一百年你的屋簷水落到我屋頭上,這一百年之前的那一百年,我的屋簷水未必就不落在你的屋頭上。這樣扯,是永遠扯不清的。
李芙蓉只用了一個法子就把一團亂麻斬落了地:把雙方的成分查一下,哪家成分高,那家就只能接受另一家的屋簷水。要是兩家成分一樣,就往祖上或親戚中查。李芙蓉同鎮上哪一家人也沒有五服以內的瓜葛,哪個也無法說她偏心。她用的這個法子又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階級分析法。這是吃了她公公一個麥耙的專員教給她的。教她的當初,自然並不是解決屋簷水問題,只是她用得活。
她有創造性。春耕的時候,就發動「三兜糞」活動。讓鎮上機關、商店、企事業單位、學校的廣大干群,每天利用早晚撿三兜糞送到鎮外的李八碗各生產隊。冬季搞水利的時候,就組織「三塊石」活動,形式同」三兜糞」一樣,每人每天給水利工地送三塊石頭。至於為何一定是「三兜」、「三塊」,這是因為一,習慣;二,寫材料方便:「貢獻『三兜糞』(或三塊石),打倒帝修反。」這些經驗都很快在全縣、全專區乃至全省推廣。李芙蓉的工作能力因此獲得很高的評價。醞釀調她到縣委工作的時候,卻來了「文革」。
運動一開始,那位專員就被打倒。造反派把他同李芙蓉「亂搞男女關係」的漫畫從城裡貼到鎮街上。
李芙蓉的嘴再辣也無濟於事,靠邊站了兩年,匆匆忙忙地嫁給了鎮搬運公司的一個臨時工。一直到那位專員解放,李芙蓉才恢復了工作,以後又調到縣上去負主要責任。
二
當時,私下裡正流行一則政治笑話,說是中央有位領導,一次接見一夥外國郎中,那夥人說很敬仰貴國的名醫李時珍。那位女領導馬上問在座做陪的中國人:李時珍同志來了沒有?
縣城閉塞。但那時的小道消息卻是無孔不入的。人們把這則政治笑話傳得沸沸揚揚,是別有用心的。影射的是李芙蓉。
縣城人刻薄,李芙蓉自己也確有笑話。到縣革委機關上班後,她一口氣買了好幾隻保溫杯,就是人們編了小曲常唱的那種裝過醬菜的玻璃瓶。因為流行,商店也專門備了這種貨。李芙蓉先前在鎮上見縣裡下來的幹部總是隨時從提包裡拿出這麼一隻牛卵瓶,覺得很神氣,以為這是縣以上幹部必須具備的一種標誌。這想法原是沒有什麼錯處的,只是她不必一下子買那麼多,辦公室、會議室、宿舍、手上的提包裡,到處都是。把那些標誌強調得有些過分。
笑話歸笑話。在重大原則問題上,李芙蓉卻是極精明的。
李芙蓉上任接到的頭一個政治任務,是不折不扣地落實省革委關於按照「早、小、密、矮」四字方針種穀的戰略部署。「早」是農時;「小」是株形;「密」是植距;「矮」是品種。地無分南北,田無分肥瘦,必須「一刀切」。因為這是省革委主任親自引進的優良品種和先進栽培方法。省革委主任先前在北方的一個軍區當司令的時候,在軍墾農場試驗過,取得了很大成功。
李芙蓉聞風而動,帶著鋪蓋卷,直接住到生產隊抓典型。剛過春節,就動員育秧。秧剛長到文件限定的那個尺寸,立刻就大面積開播,一厘也不容多長。這時候田頭地角的雪堆還沒有化盡。縣裡的筆桿子給她想了一個響亮而有意義的口號:「人勤春來早,心紅雪自消。」省革委主任在省電台的廣播裡聽到報道,馬上就帶了主管農業的負責人到實地來檢查。
省革委主管農業的副主任是新上任的,就是先前李芙蓉所在的這個地區的專員(李芙蓉一直喊他「專員」)。論資格,他比省革委主任要老,運動開始受了兩年憋氣,心裡原本就極不熨帖,加上南下以後他就一直在本地工作,又一直對農業有著濃厚的興趣,也就自以為有了豐富的經驗。對省革委主任的農業戰略自然就頗不以為然。見到李芙蓉,他劈頭就壓低了聲音問:「你個黃毛丫頭搞的什麼鬼事!」李芙蓉卻沒有聽清,以為是跟她親切,說了聲:「這是我該做的。」馬上就趕上幾步跟上省革委主任。省革委主任看見這一大片大寨田真的跟要求的那樣「平如鏡,爛如漿」,一簇一簇密不透風的青翠秧子鋪上去如同錦繡,連聲叫好。
「專員」等那一行人走遠了些之後,轉身對正在田里插秧的幾個社員說:「你們認不認得我?」幾個人齊聲回答:「認得,你是專員。」他說:「我的話還作不作數?」幾個人回答:「當然作數。」他說:「那好,你們把插下的秧隔一棵給我扯出一棵。」幾個人很爽快地齊聲說:「就是麼!」
沒有想到已經走出去十幾步遠的省革委主任卻聽到了這邊的動靜,帶著一行人又折回來。
「怎麼,你們搞復辟?!」省革委主任牙巴骨錯動起來。
「專員」臉色鐵青,也跟一堵壁一樣立著。
剛才一片歡聲笑語、春風蕩漾的田頭好像忽然遭了寒流襲擊,凍僵了。
李芙蓉站在省革委主任和「專員」中間,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有些張皇。
省革委主任喊:「小李!」
「專員」也直直地看定了李芙蓉。
李芙蓉咬了咬嘴唇,避開副主任的眼光,對田里的幾個人說:
「你們把剛扯起的秧補起來,別的事回頭再說。」
幾個人都遲疑著。
李芙蓉一掠散到臉上的頭髮,挺起胸,連鞋襪也不脫,直接下到田里,泥漿立刻就沒過了她的小腿肚。她撿起一把秧,自己插起來。
眾人靜靜地看著,忽然有人細細地驚叫了一聲。
一攤一攤的血隨著李芙蓉的腳肚子在水面洇開來。血是從褲腿裡流下來的。李芙蓉正在行經的日子。
事後省革委主任每逢報告,都要舉李芙蓉做例子,證明社會主義建設跟社會主義革命一樣,貫穿著兩個階級、兩條路線、兩條道路的鬥爭,有時候同樣需要付出流血的代價。
李芙蓉的那一攤經血,很深刻地感動了省革委主任。他後來在縣城住了幾天,臨走之前,對李芙蓉說:「你個人有什麼要求,可以提一個,我盡量滿足你。」
「真的麼!」李芙蓉也許是因為被一個突如其來的大膽念頭所衝動,一點不自覺地一歪頭,撒起嬌來,「若是我要天上的月亮,你也答應?」
省革委主任說:「只要你敢要。」
李芙蓉說:「我想要座橋!」
這個縣城自古被一條河分隔成河東河西兩面。平時過河的公路由浮橋連接著。每年春上上游的山洪暴發,浮橋就架不住了。兩岸的交通也便中斷。歷朝歷代歷屆的縣政府都想過要造橋,終沒有造成。這樣一件劃時代的事,要由李芙蓉來完成了。
省革委主任沉吟了一下,說:
「我是問你個人的要求。」
李芙蓉說:「這就是我個人的要求。」
「那好吧。」省革委主任說,「有預算沒有?」
李芙蓉說:「若是造一座可以並排走兩部汽車的橋,需要兩百萬。若是一時拿不出這麼多,造一座簡易的,也行。」
省革委主任起身走到會議室的窗子跟前,看著在不遠的地方閃閃發亮的那條河。進縣城的時候,他的吉普車就是在這條浮橋上「光當光當」地搖擺過來的。
他說:「給你們四百萬,造一座能並排過四輛車的橋。」
這座橋至今仍是這個省橋面最寬的一座縣級公路橋。這個仍然財政困難的縣的領導人一旦說起經濟開發問題來,總是說,好在當初就有了這麼一座橋,今天怕是四千萬也造不起來了,到哪裡去籌措這筆錢呢!
關於這座橋的橋名,當時有過許多爭論。有人主張叫「芙蓉橋」;有人主張叫「懷恩橋」;後來統一了,叫「朝陽橋」。李芙蓉和省革委主任都同意。幸虧了這統一,使橋名可以一直沿用至今。不像許多紀念性建築物的題名和題字那樣,總是被改來改去,給歷史學家造成許多麻煩。
三
不知道出於一種什麼樣的目的——反正那些目的都很偉大就是,中央派了一位女記者下來采寫典型。到了省裡,省革委主任介紹說,下面有個李芙蓉,很不錯的。記者來頭大,見的世面大,看了些有關李芙蓉的材料,並不覺得怎樣特別驚人。
她真正被感動的,是女人的同情心。
李芙蓉在社會上很輝煌,家庭生活卻不如意。她調縣以後,把在鎮搬運公司當臨時工的丈夫也帶來了,還給他轉成了國家幹部。可是男人不曉得是慪她「破鞋」的氣,還是慪自己低老婆一等的氣,總是打不起精神,動不動就拿老婆當靶子練拳腳。李芙蓉也不曉得是有愧還是有德,每次只要男人發火,她就關上房門,咬緊牙關,不吭一聲,任其發洩。有時難免被來找她匯報工作的其他幹部撞見。有些實心眼的幹部,比方李芙蓉之後的第二個女鎮長胡月蘭,出於義憤,往往把這樣尷尬的事拿到大會上去說,弄得全縣都曉得自己的父母官在一人之下受欺負,卻又幫不上忙。向記者介紹情況的時候,胡月蘭仍像在大會上一樣義憤填膺,比劃著手勢詳細介紹李芙蓉男人怎樣一把一把揪落李芙蓉的頭髮,一掌一掌打得李芙蓉滿嘴是血。「這樣的男人,簡直是反革命!」胡月蘭恨恨地說。
「是法西斯!」記者一張本來就白嫩的臉變得煞白,兩眼淚汪汪,情緒比胡月蘭還要激動。
胡月蘭是出了名的「二百五」,喜怒哀樂都常是有口沒心的,天大的事,轉身就可以拋到腦殼背後。記者卻是真的動了感情。她生長在京城的官宦富貴人家,家庭生活中的這類暴行聞所未聞。她甚至還特地去從旁觀察了一次李芙蓉的男人。那是個身材矮小的人,滿臉鬍鬚,像個仙人掌,使她覺得噁心。
記者後來寫出的關於李芙蓉的報道傾注了她最大的激情。她沿襲五十年代一篇有關志願軍的著名報道的格式,把李芙蓉稱作是「新的最可愛的人」。
在恢復省委建制的這一年的省黨代會上,新的最可愛的人李芙蓉當選為省委委員。會議是最高規格的,吃住安排也是最高規格的。當模範以及當縣革委主要領導之後,李芙蓉上省城上北京,注的都是簡樸的招待所,這回卻住的是省城唯一的一家賓館。賓館是五十年代由蘇聯人設計建造的,裡面又高又大,空空蕩蕩的讓人顯得渺小。不過這風格同縣城和鎮上乃至鄉下的屋子倒是沒有什麼分別。不同的是不曉得牆上為什麼要貼花布。地上打滑,為了讓人走得放心,就鋪了厚厚的地毯,踩上去軟綿綿的,其實更不放心;又讓人肉痛——李芙蓉聽說那是羊毛織的。窗子大的嚇人,整整一面牆都是空的(為什麼不用磚砌起呢?鄉下的窗子都是很小的,盡量不露白),為了擋住這空洞,就用那麼厚厚的絨布從屋頂掛到地上,又重,掀起它還真要用些力氣。絨布的一面竟有閃閃發亮的金絲。李芙蓉想不通,這是何苦呢?還有那一面牆的窗玻璃,莫非城裡的玻璃比磚更賤麼?床更是存心不讓人睡安穩,翻過來翻過去都是幽,人睡下去好像是水牛掉進爛泥塘。最使人膽戰心驚的是衛生間。馬桶比縣革委食堂的飯碗還要細瓷白亮,怎麼忍心用屎尿去糟蹋!當然也有李芙蓉覺得可以批評的地方:澡盆的形狀跟殺豬盆沒有兩樣。洗澡水更要命,兩隻開關一隻出的水冰得全身打抖,一隻出的水燙塌了她胸口一層皮。不過她是精明人,曉得這不會是賓館的問題,是自己沒有找到方便的竅門,也就隱忍了,不聲張。往後的幾天,不用澡盆就是了。心裡就想,難怪「文革」開始的時候造反派要封了這賓館。落進了這樣的安樂窩,不修也要修了。而今啟了封,給他們用,是因為打倒了修正主義,讓他們工農兵來佔領。這樣想著也就有了一種使命感和自豪感。記者採訪,李芙蓉翻來覆去就說我們李八碗,窮得卵子打得板凳響,外頭人都唱「有女莫嫁李八碗,嫁了也要打回轉」,我們做夢也想不到有一日會住這樣的屋,吃這樣的飯,坐這樣的馬桶。真正是先前一棵草,如今成了寶。記者問她對省黨代會的認識,她只是一味哽咽:政府看得起,我心裡辣痛之類……記者不便追問,也就原文照發。幾家報紙刊登出來和電台廣播出來,省委書記(也就是省革委主任)看了聽了,神情嚴峻地對她說:「你不要光是感動,你不是普通的老百姓了,要把樸素的階級感情上升到路線鬥爭的高度。兩個階級、兩條路線的鬥爭遠沒有結束,甚至更尖銳、更激烈了。連毛主席當國家主席都有人反對。」
「會有這樣的事?」李芙蓉難以相信。
「真要有,你怎麼辦?」
「跟他拚命。」
「那不是辦法。」
「那我聽你的,你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李芙蓉這回確是認真的。這樣的事她完全不能想像,就有了後來那封影響極大的李芙蓉致黨中央的信。她代表廣大貧下中農、農村基層幹部和黨員,要求設國家主席。誰反對毛主席,反對林副主席,就砸爛誰的狗頭!
過了一年半載,這封信的內容被附在一個內部文件公佈出來,作為有組織有計劃有步驟的反黨陰謀的一部分,成了供批判用的罪行材料之一。過去的那一年裡,斗轉星移,天翻地覆,李芙蓉緊跟省委書記曾經要誓死捍衛的正確路線的代表成了反動路線的頭子。這之前省委召開的會議上,已經出現了公開的對立。一向說一不二的省委書記居然受到了痛斥。帶頭的是「專員」,他指著省委書記的鼻子罵娘,不時把會議檯子拍得「彭彭」作響。
李芙蓉嚇得不知所措,她頭回看到省委書記像現在這樣神色委瑣。
面對聲色俱厲咄咄逼人的「專員」,省委書記聲音瘖啞地說:「不必這麼激動麼,我們是同志式的討論麼……」
「不對,我們之間是階級鬥爭!」「專員」斬釘截鐵地答。這個時候,他在省委還並沒有什麼職務,是以列席者的身份來參加會議的。即便這樣,現任的省委書記仍只有垂下從來都是昂著的頭。
李芙蓉頭一次想:第一把手原來也並不總是牢靠的。在這之前,她一心一意地認為,凡事只要跟定了主要領導總不會有差錯。先前,讓她當「模範」也好,當這個「長」那個「長」也好,當「委員」、「代表」也好,都只是一種光榮,一種讓她在許多人面前有臉面的事。只要她實實在在地做事情,那光榮就會越來越多,臉面也就越來越光鮮。她當然也不只是為了這些才實實在在地做事,是人總要曉得好歹的,總要曉得感恩的。「感恩」自然不是感激個人,是感激黨,感激政府。所以她才在「專員」同省革委主任意見不一致的時候跟定了省革委主任。因為省革委主任比「專員」更有代表性。如今事情好像有些複雜了,光是實實在在地做事是不行的,光是曉得感恩是不行的。聽哪個?跟哪個?並沒有定規。聽錯了,跟錯了就有麻煩,甚至有危險。
李芙蓉頭一次碰到了天大的難事。難就難在大家都說她錯,她也認錯,卻不曉得錯在哪裡。那個文件下來之後,有傳說要免去她省委委員和縣革委第一副主任職務。她是因為省委書記和那篇說她是「新的最可愛的人」的報道才格外大紅大紫起來的。而省委書記和那個寫報道的記者的父親都是反革命「賊船」上的幹將人物。李芙蓉是不是上了「賊船」也不能說不是個問題。
李芙蓉在縣裡淒淒惶惶地等了些日子,那傳說卻並沒有成為事實。
四
上了賊船的省委書記下台之後,新任省委書記是「專員」。「專員」把李芙蓉召到省裡,認真跟她談了一次話。李芙蓉本來就瘦,經了這回波折,瘦得更是脫了個人形。「專員」不出聲地看了她很久,長歎了口氣。「專員」說:「省委對你是信任的,你還是要振作。你的根底,你的品質我都清楚,你犯錯誤,不是你的責任。你現在的問題是還不具備參與高層政治的素質。我的意見,你自己寫個辭職書,不當這個省委委員了,安心做基層工作。回去,擔任縣委書記,但要加強理論學習,減少盲目性。今後再遇到大是大非,就不會沒有分辨能力,不會看誰官大就跟誰跑。」
李芙蓉一邊很厲害地嗚咽著,一邊重重地點頭。犯了錯誤,反遭提拔,自是意外的喜事。但回去冷靜一想,她答應得也太輕鬆了。「加強理論學習?」從哪裡加強起?莫名其妙地犯了錯誤的這些日子(真的是「莫名其妙」啊,鎮上人說,「李芙蓉是睡到半夜叫鬼戳了一卵」),辦案的人讓她寫旁證材料,因為事涉機密,規定了必須她自己寫,不能讓人代筆,真的比差一點要她命的難產還難。一張紙就只幾行字,沒有幾個寫對了頭。「雞」、「鴨」這樣幾個看也看熟了的字,也是畫了個四不像的圖代替的。先前,她的講用稿、總結報告,都是人家寫的,她從來不看,讓別人念,她聽個大概意思。到時候,依舊是王瞎子算命,照直說。
再說,就是真的「加強理論學習」了,就能保證分辨得出大是大非麼?那麼多學了理論的人怎麼就事先沒有看出副統帥有謀害領袖的心呢?一個基層幹部,學了理論就可以不聽省委書記的話,不照「早、小、密、矮」的命令(哪怕是「瞎指揮」)種田麼?「理論」上有沒有明白的話教人一下就識破一件事情的好環是非呢?比如,省委書記批准給他們縣造千古沒有的橋,是好是壞是是是非呢?還有那個女記者,雖然說不上漂亮,但一看就曉得是大地方來的大戶人家的女兒,嫩得跟棵蔥一樣,莫說掐,一碰就要出水的。兩隻大眼睛,不動感情就淚汪汪的,一生氣,看了讓人肉痛。那麼好心腸的一個妹伢子,現在成了反革命的女兒,難為她還怎麼過日子。
這樣想,李芙蓉覺得很痛苦,很艱難,頭疼得厲害,要裂開的樣子(這是她來經、坐月子時總是下冷水落下來的病)。
李芙蓉比一般女人強的地方就在於她向來不肯認孬,向來不認為世上有什麼苦是不能吃、有什麼事是做不到的。她更不是那種沒有心機、不能開竅的女人。這些年多少經了些故事,也就多少長了些見識。自己並不是一點不會總結,只不過那總結沒有什麼花草,也說不上什麼理論,但確是實在有用的。這回的教訓讓她認準了兩條道理:一是今後凡事表態不一定認官位大小;二是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不要輕易說話。
這兩條道理後來實實在在地幫了她,又實實在在地害了她。
一年之後開始了「批林批孔」,從省城來的幾位「法家」,動員李芙蓉跟他們一起回省城批「孔老二」。為首的一位李芙蓉認得,先前是省劇團裡寫劇本的,「文革」時候當了省革委的副主任。「專員」上台後把他弄出了省革委,趕到山裡一個什麼農場當副場長。他當然要恨「專員」的。他對李芙蓉說:「孔老二是仇恨勞動人民的,不讓你當省委委員,就是當代的孔老二。」李芙蓉眨了眨眼睛,回答得很機智:「文件上規定了運動不能跨地區跨行業,我不能離開自己的工作崗位。」那幾位還要說什麼,李芙蓉堅決說:「各位不消多說了。」
李芙蓉很慶幸自己這次的機智和堅決。那之後,「專員」仍是省委書記,還到北京去參加了人民代表大會。而那個寫劇本的「法家」「反覆辟」「反潮流」之後也回了省革委,仍當副主任。李芙蓉一個也沒有得罪。
那些年事好像格外多。說了七八年來一回的,卻等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批孔老二好像還沒有什麼明白的結果,又「評《水滸》」了。對《水滸》,李芙蓉唯一曉得的是武松打虎,連「宋江」也是頭回聽說。省革委那位先前寫劇本的副主任又專程到縣裡來。這回他是坐自己的專車,話也說得明白:「宋江就是投降派,中央有,省裡也有。省裡的宋江就是『專員』。你應該挺身而出,捍衛革命路線,捍衛文化大革命成果,捍衛紅色江山不變色。」陪他吃飯的李芙蓉自己一直沒有動筷子,聽了半天勸,終於問:「為什麼非要我去?」對方說:「因為你的揭露最有力。」李芙蓉最後說:「讓我想想。」
幾個月裡,省裡那些人幾乎一天給李芙蓉一個電話。報紙、電台、文件(那時候電視還不普及)鋪天蓋地地「反擊右傾翻案風」。省城裡,上演了那個寫劇本的省革委副主任寫的大戲。戲裡面那個一復職就反攻倒算的「還鄉團長」「走資派」,讓人一眼就看出是「專員」。而一號正面人物是個女英雄,劇情和扮相都讓人一下就想起李芙蓉。不同的只是,生活中的李芙蓉受了打擊無聲無息,戲台上的女英雄民抗迫害不屈不撓。劇本和劇照在報上登出來,縣委機關留守的人看了,派人專程給水利工地上的李芙蓉送去。
李芙蓉本來就很少坐辦公室,現在就更是難得進縣委的院子。一年四季,春收春耕、夏收夏種、秋收冬翻、興修水利、造大寨田……直接就住到工地上。報紙送來的時候,白天她來不及看。到了夜裡別人都睡了,幾個不安生的後生也停止了捏弄,她才把馬燈從懸樑上摘下來,擱到自己的鋪前,翻著那張報紙,字不認得幾個,但劇照是可以看懂的。看看就發起呆來。幾天前發佈了總理去世的消息,這樣驚天動地的事才只幾天,報紙上怎麼還會有心思登劇照?世事就像一天黑雲,哪個曉得後面是陰是晴。這是一個冷得刮毒的冬天。風又大,雪又大,臨時搭在野地上的茅草棚子什麼也遮擋不注。還不到半夜,從門洞裡撲進來的雪就淺淺地覆蓋了地鋪。那些落在露出被頭的頭臉上的雪被熱氣溶化了,使那一大片雪白上現出很規則的一長串圓點。工棚搭得很大,地上鋪了稻草,男女各佔一邊,中間用兩行樹筒子隔成一條路。先前,大家把鞋子都放在各人腳頭的路上,早上起來,鞋子裡灌了雪。一些濕鞋子則凍在地上拔不動。便提醒他們睡下後把鞋子塞進地鋪的草底下,有些粗心的人還總是忘記。李芙蓉起來,沿路走一遍,把好幾雙鞋子塞進去,又順便給幾個人掖了掖被子,重新鑽回自己的被窩,捻滅了燈,躺下去,還是睡不著。身子底下的稻草被弄得窸窸窣窣地響,怕吵了別人,不敢亂動。渾身上下冰冷徹骨,悟不出一絲熱氣。眼前的黑暗中是一片亂七八糟的影子,像是風吹亂了幕布的電影。一國總理在那片搖搖晃晃的幕布上匆匆向她走來,很認真很有力地握她的手,眼睛很專注很親切地看著她。那一年她上北京,國務院騰出中南海的辦公室解決赴京代表的住宿。當時的情形好像是夢中,腳骨子直髮軟,只想作揖,下跪。無論怎樣,她覺得他是個好人。但後來聽說,連他也是靠不住的,要不是化了灰,也難免一劫。可見,用好人壞人看人論事,到底只是小鎮人的尺寸,太短淺,大沒有見識。
政治局面是更尖銳也更明朗了。全國許多同李芙蓉先後出名的各條戰線的英模人物,紛紛挺身而出,反擊右傾翻案風。省裡那些電話日益瀰漫了越來越濃的火藥味,催李芙蓉披掛出征。人們滿懷激情地請求她,不要再沉默下去了。沉默意味著對革命和人民的敵人的容忍,也就意味著對革命和人民的犯罪。
這些並不是危言聳聽,兩股力量的衝突終於進入白熱化。四月,北京天安門廣場發生了反革命暴亂。暴亂理所當然地被鎮壓下去。血腥的事實,不容人——尤其是李芙蓉這樣一個人——袖手旁觀,也不容她有什麼猶疑了。
李芙蓉終於決定去省城的那一天,是北京天安門廣場百萬軍民群眾上街遊行,慶祝撤消右傾翻案總代表黨內外一切職務英明決策的第二天。聽完了那消息的廣播之後,她找到縣委辦公室主任,對他說:「安排好車子,我明天到省裡去。」
省委、省革委機關為李芙蓉召開了隆重熱烈的歡迎會。人們向李芙蓉鼓掌、歡呼、致敬,在她面前讓出路,又在她身後緊緊地匯合。然後把她高高地抬舉上台,讓她像日頭一樣照著一片呼聲和歌聲(《國際歌》)的海洋。這情景李芙蓉自不陌生卻是久違了。看著潮湧般的人群,她潸然淚下。那裡邊有興奮,也有辛酸,自然還有對自己的侮恨。
那個歡迎大會之後,她就由人群簇擁著,浩浩蕩蕩地直接去了省裡的高幹病房。
「專員」已經在那裡住了一些日子了,病勢據說是越來越嚴重,已經要靠吸氧苟延殘喘了。然而,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借住院躲避鬥爭,對抗運動,等待時機,以求一逞,是走資派慣用的伎倆。
仰臥在病床上的白被單下的「專員」靜靜的像一具殭屍。氧氣面罩下面露出兩隻失神的眼睛。發現床前站立著的竟是李芙蓉的時候,那微瞇的眼睛有些驚訝地睜了一下。然後一星亮光就被無力的迷惘和痛惜淹沒了,暗淡下去。
塞滿了病房裡外的人,把口號喊得一陣高過一陣。空氣好像在沸騰著,燃燒著。除了勇往直前,李芙蓉已經沒有一絲退縮的餘地了。但是,在她下定決心把手伸出去之前,還是免不了一陣發抖。畢竟,面前的這個老人,她怎麼也沒有法子從心裡真正的恨起來。她唯一明白的是,她現在並不是一個原來意義的個人,而是一個化身,很多人的願望和情感的化身。那個一頭黃毛的、瘦骨嶙峋不到一百斤的、只為了自己活著吃喝拉撒睡覺生伢子的李芙蓉暫時是不存在的。
當然,促使她最終下定決心的那許多原則裡,也包括了「專員」對她的教誨:要分辨大是大非,不要認官大官小。
李芙蓉伸出發抖的手,揭下「專員」氧氣面罩的那一舉,永遠地決定了她後半生的命運。「專員」在交出長期擔負的重要責任與使命之前簽閱的最後一批文件中,有一份是有關部門擬定的要逮捕法辦的反革命要員的名單。「專員」從上面重重地劃去了「李芙蓉」三個字,筆就從他的指縫裡滑落下去。旁邊的人趕緊幫助他調整好姿勢,重新仰躺在病榻上。好久他才睜開因為痛苦而閉上的眼睛,說出他劃去「李芙蓉」的理由:「算了吧!一個黃毛丫頭。」
這是李芙蓉摘下他的氧氣面罩一年多以後的事了。李芙蓉最後的冒失與其說嚴重損害了他的健康,不如說給他的心理打擊更大。在他退出第一線崗位,每天仰靠在床頭上,向他妻子口述回憶錄的時候,關於李芙蓉,他的結論是:這是他整個政治生涯中最為慘痛的失敗之一。然而這又不僅僅是他個人的一種失敗。
整個清查過程都在進行隔離反省的李芙蓉,在縣委換屆的時候自然落選,安排到縣人大當主任,僅保留了正縣級別。縣人大主持日常工作的是一位副主任,很強幹,也很有理論水平,開起會來不用稿子,一講就是半天。李芙蓉插不上嘴,只有陪著干坐。這樣坐了幾年,男人辦了退休,覺得在縣城沒有意思,執意要回李八碗的老屋,逼著李芙蓉跟他去做飯。李芙蓉不到退休年齡,還是打了報告。正好趕上縣人大換屆,上面也就沒有再推薦她作下屆人大主任的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