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品讀漢代風雲人物 正文 第五講 韓信被殺之謎
    韓信作為一代名將,彪炳史冊:公元前204年他用背水一戰的策略,以數千兵力擊敗二十萬趙軍。公元前202年,他用十面埋伏的計策,逼得項羽在烏江自刎而死……可以說,韓信為劉邦奪取天下立下了汗馬功勞,但韓信在功成名就之後卻未能壽終正寢——在公元前196年,被劉邦的妻子呂後誘殺於長樂宮鐘室。難道韓信之死真的是應了那個「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典故?韓信為什麼會落得如此下場?

    說起漢代風雲人物,不能不說到韓信,因為韓信在西漢初年至少有兩個「第一」。第一個「第一」,韓信是西漢第一功臣,當時就有人這樣評價韓信:「功高無二,略無世出」。什麼叫略無世出呢?就是說這個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韓信了,他的功勞也沒有人可以跟他媲美了。第二個「第一」,韓信是西漢第一個被殺的功臣,西漢還有一些其他被殺的功臣,但韓信是第一個。

    韓信之死,是西漢第一大案,也是一個名案和疑案,它被看做是開國皇帝誅殺功臣的典型,使我們想起那句耳熟能詳的成語——「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個話韓信曾經說過,但是第一個說這句話的人不是韓信。是誰呢?是越王勾踐手下的大夫范蠡。

    越王勾踐的故事大家都是很熟悉的,叫做「臥薪嘗膽」。春秋時期,吳越兩國相鄰,經常打仗。公元前497年,吳國大敗越國。越王勾踐屈辱求全,向吳王求降,去吳國給吳王夫差做奴僕,終於騙得夫差的信任,於三年後被釋放回國。勾踐回國以後,為了不忘國恥,睡覺就臥在柴薪之上,坐臥的地方掛著苦膽。經過十年的積聚,越國終於打敗了吳國。後來,人們把這個故事概括為「臥薪嘗膽」,用來形容人刻苦自勵、發憤圖強。

    那時輔助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報仇雪恨的主要有兩個人:一個是大夫范蠡,一個是大夫文種。越國滅掉吳國以後,范蠡大夫就對文種大夫說,咱們走吧,咱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越王勾踐這個人是可以共患難而不能共富貴的,你要記住:「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就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出處。這裡的走狗說的是跑得很快的狗——在古漢語裡面,「走」是跑的意思——「走狗」這個名詞就是從這兒出來的。

    范蠡大夫後來就真的走了。他幹嗎去了?下海經商。據說他還攜帶了一位小蜜,就是西施,泛舟西湖。不久范蠡就成了一個大富翁,號稱「陶朱公」。

    文種大夫卻不肯走,他說,你看我立了這麼大的功勞,現在是摘桃子的時候了,我幹嗎要走啊?結果越王勾踐送給他一把劍,同時帶了這麼一句話,勾踐說,先生教給寡人七種殺人的辦法,寡人只用了三種辦法就把吳國給滅了,還剩下四種沒有地方用啊,是不是你去先王那裡試一試呢?文種一聽就明白了,自殺了。這就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來歷。

    楚漢之爭結束後,功高震主的韓信成了劉邦的一塊心病。項羽一死,劉邦馬上便奪了韓信的兵權;公元前201年,劉邦又以謀反為名將韓信誘捕。韓信被抓時,仰天長歎,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但劉邦此時並沒有殺掉韓信,只是把他貶為淮陰侯。那麼韓信到底是因為什麼而被殺的呢?

    根據司馬遷《史記》的記載,韓信被殺大概是這樣的一個過程。在漢十一年,就是劉邦當了漢王的第十一年,也即他當了皇帝的第六年——這個時候西漢王朝也不過剛剛建立——發生了一件事情,一個叫陳的起兵造反,他自稱「代王」,不是代替的「代」,而是代國之王。代在什麼地方呢?是在現在的河北省境內。陳當時有很多軍隊和人馬,而且他是養士的人,手下有很多英雄豪傑——陳這個人是很厲害的,走到哪兒隨從他的車輛都有上千輛,很多人擁護他。

    聽到陳反了的消息,劉邦勃然大怒,帶領軍隊御駕親征,去討伐陳。這期間,韓信與陳有書信來往。韓信寫信給陳說,你只管造反,兄弟我在京城給你做內應。而且他做了準備,準備把監獄裡的人放出來,讓他們去攻打皇宮——當時留守京城的人是呂後,就說把呂後抓起來殺了。

    這個事情被人告發了。告發的起因,是韓信手下有一個人犯了錯誤,被韓信關了起來,準備殺頭。這個人的弟弟知道了這個情況,就向呂後通風報信,說韓信準備謀反。

    呂後說這個事情怎麼辦啊?把相國蕭何找來商量,蕭何就出了一個主意。蕭何出了一個什麼主意呢?他自己去找韓信,說前方傳來了捷報,咱們皇上打了勝仗,現在群臣都要到皇宮裡去祝賀。

    我們知道那個時候的通信是不發達、不方便的,前方有什麼戰事,韓信並不知道;那麼蕭何一說,韓信就相信了。但是韓信不去,韓信說,你看我一直在生病——因為前一段時間韓信鬧情緒,一直裝病不上朝——我連朝都不上的人,怎麼能去呢?蕭何說:「雖疾強入賀。」意思是,你雖然有病,但還是勉為其難去一趟吧;這麼大的事情,大家都去祝賀,你不祝賀不好嘛!韓信覺得實在是推托不過,就勉勉強強進宮了,來到長樂宮。

    當時漢王朝的主要宮殿有兩座:一座叫未央宮,是皇帝住的;一座是長樂宮,是皇后住的。因為這期間是呂後在主政,所以韓信來到長樂宮。長樂宮兩邊早就埋伏好了,韓信一進來,很多壯士一擁而上,把韓信捆了起來。呂後沒有請示也沒有匯報,也來不及了,當機立斷,先斬後奏,把韓信殺了——斬之於長樂鐘室,就是在長樂宮裡面一個放編鐘的房子裡把韓信殺了;而且立即下令逮捕韓信的家人——「夷信三族」,就是將韓信父族、母族、妻族三族的人全部殺光。

    公元前196年,一個為大漢王朝的建立立下汗馬功勞的韓信就這樣被殺了。可以說,韓信之死不完全是因為功高蓋主,不完全是因為「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因為他說這個話的時候,劉邦並沒有殺他;而是因為他參與了一個謀反大案,被呂後所殺。

    臨死之前,韓信仰天長歎,說了這麼一句話:「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是說我後悔啊,我後悔當初沒有聽蒯通的建議,以至於落到今天這個下場,被小孩子、女人所欺騙,所謀殺,我真是追悔莫及!

    蒯通是個什麼人?他給韓信出了什麼計謀?他出此計謀是在什麼時候?

    蒯通原來叫蒯徹,為了避漢武帝的諱,後來史家寫做蒯通。蒯通這個人的身份,《史記》上的說法是叫范陽辯士,范陽在今天的河北省境內,大概蒯通祖上是范陽人;但同時《史記》也把這個蒯通稱為齊之辯士,可見他活躍的地區是齊國,就是現在山東這個地方。什麼叫做辯士呢?辯士就是謀士,就是靠辯論、說服、出謀劃策來謀生的士,所以也叫說客。我們知道在春秋戰國直至秦漢之交,社會上有一個階層叫士,士是什麼呢?就是低級貴族。貴族一共有四等,天子、諸侯、大夫、士。士和前三種貴族的區別在於什麼地方呢?天子、諸侯、大夫都是有地盤的,有領地、有封地、有封國、封邑,而士是沒有這些的,用現在的話說,士是沒有不動產的。

    士有什麼呢?第一,他有一個貴族身份。第二,一般來說士都有一技之長。比如說他有武藝,武功好,這個叫做武士;如果他有文才,文筆好,這個叫做文士;如果說他計謀好,那他就叫做謀士;如果他口才好,那他就叫做辯士——這些人就是靠出謀劃策、耍嘴皮子遊走於諸侯權貴之間的,今天給你出個主意,明天給他出個主意。他們是沒有什麼立場,沒有什麼是非的。他反正就是給你出主意,如果你採納我的主意,我被你僱傭了,我是忠心耿耿給你謀劃;如果我的主意你不聽,byebye,我換一個老闆。就像現在的什麼策劃大師、點子公司,也算是一種智力勞動吧。

    蒯通就是這樣一個人,而且是非常有名的辯士,曾經到處遊說,天下聞名。那麼,蒯通是什麼時候給韓信出的主意呢?

    公元前206年,秦朝滅亡,西楚霸王項羽和漢王劉邦雙方為爭奪全國的統治權,展開了歷史上有名的「楚漢戰爭」。在楚漢相爭的過程當中,韓信的軍事天才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他在公元前203年攻下齊國七十二城,強迫劉邦封自己為齊王,成為劉、項之外舉足輕重的第三種力量。

    對韓信來說,這確實是一個最好的造反機會。因為當時劉邦也好,項羽也好,都不敢得罪韓信啊!這些謀士、辯士是何許人也,都是機靈鬼啊,他還能看不清這個?於是他們呼呼啦啦地都跑去找韓信,第一個來的叫武涉。武涉是什麼人呢?武涉是項羽手下的人,項羽把武涉派去就是想穩住韓信,讓韓信守中立。但是,由於武涉是項羽的人,他的說服力是很有限的。

    第二個自動跳出來勸說韓信的就是蒯通。此時的蒯通本來就是韓信身邊的謀士,而且韓信將齊國的七十二座城市全部打下來也是出自蒯通的主意,所以蒯通的說服力比較強,說話份量比較重。

    蒯通是這樣去說服韓信的。他說,我這個人會看相。韓信說,你真的會看相嗎?他說,是啊。韓信說,你給我看看。蒯通說,這個東西屬於天機不可洩露。韓信說,好好好,左右的人,你們都出去。然後蒯通就對韓信說,相君之面不過封侯,而且會有危險——看你的臉是一個侯爵的水平,而且有風險;相君之背貴不可言——看你的背,背長得好,貴不可言。

    武涉和蒯通都來遊說韓信,他們倆的意思差不多,主要有三層意思:

    第一層意思是說,韓信你現在的形勢非常之好,在楚漢相爭的這個戰爭中,你處於舉足輕重的這樣一種角色,這樣一個份量。武涉是這麼說的:「當今二王之事權在足下,足下左投則漢王勝,右投則楚王勝。」「當今二王之事權在足下」,權是權重,不是權利。什麼叫做權呢?權就是秤砣,秤砣就叫做權。那個秤桿叫衡,把秤拎起來,什麼樣的情況全靠秤砣在移動。權的份量就叫做權重。現在你這個秤砣往左邊移移,劉邦就贏了;往右邊移移,項羽就贏了。所以叫「權在足下」。什麼叫足下呢?足下是古人對朋友輩的一種尊稱。古人的尊稱有四種:陛下、殿下、閣下、足下。這四種稱呼共同的一個意思就是:我不敢看你的臉,因為你地位太高,面子太大。見到皇帝我不敢看皇帝的臉,我只敢看你的台陛之下——大家知道皇帝的龍椅,就是那個寶座有一個台,台上面有台階,那個台階叫陛;見到太子或王子,我也不敢看你的臉,我只看你的宮殿之下;見到宰相,我也不敢看你的臉,我只敢看你的樓閣之下;見到尊貴的朋友,我也不敢看你的臉,我只敢看你的腳下,就是低頭的意思。權在足下,就看足下的這個足往哪邊走,這叫做舉足輕重,你這一抬腳就有份量。

    蒯通也有這樣的意思,蒯通怎麼說的呢?「當今兩主之命懸於足下,足下為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所以武涉和蒯通這兩個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意思:韓信你在這個關鍵時刻可得站穩了立場,你一定要做出正確的選擇。在這個政治鬥爭當中,站隊是非常重要的——站隊站對了,青雲直上,富貴榮華;站錯了,身敗名裂,沒有翻身的餘地——你要想好了。

    第二層意思,武涉和蒯通他們都說,你不能幫劉邦,為什麼呢?因為劉邦的野心是很大的,他要兼併天下,他之所以重用你韓信是因為楚王項羽還在,他的頭號敵人是項羽,他要用你來對付項羽;一旦項羽被他滅了,下一個輪到的就是你韓信。因此韓信的命運和項羽的命運是連在了一起的。

    由前面兩個前提,將邏輯地得出第三個結論,那就是:你韓信既不要幫劉邦,也不要幫項羽。不能幫劉邦的道理很清楚,你幫了劉邦,把項羽滅了以後,劉邦下一個滅的就是你了;那麼同樣的道理,你幫了項羽,那麼把劉邦滅了以後,也輪到滅你了。所以,最佳選擇是什麼呢?三分天下而王之,王(w堂g),就是稱王的意思——乾脆三分天下,鼎足而立,誰也不吃掉誰,大家都安全,天下也和平。

    這個建議如果被採納了,中國的歷史就得重寫了。

    由於武涉是項羽派來的說客,他的說服力不強,所以韓信很簡單地就把武涉給打發走了。如果說從項羽這邊派來的武涉勸說韓信是有其軍事目的的,那麼韓信自己的謀士蒯通勸說他及早獨立則是一心為其著想的。韓信是個軍事天才,但是在陷入政治鬥爭的漩渦時卻表現出了自己的猶豫。面對千載難逢的稱王機會,韓信是如何權衡利弊的呢?

    韓信對武涉說:「臣事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畫不用,故背楚而歸漢。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萬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故吾得以至於此。夫人深親信我,我背之不祥,雖死不易。幸為信謝項王。」韓信說,武涉先生你是從項羽那兒來的,我韓信原來也在項羽麾下當差,項羽對我怎麼樣呢?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郎中就是警衛員或者說侍衛官,整天拿著一個戟在他門口站崗。我出的主意他不聽,我做的策劃他不用,所以我才離開項王的。我來到漢王這邊,漢王對我怎麼樣呢?授我上將軍印,封我做三軍總司令,給我那麼多的人馬,讓我馳騁疆場建功立業,才有了我韓信的今天!何況漢王對我是這麼的好——「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脫下自己的衣服給我穿,讓出自己的飯菜給我吃。一個人對我這麼好,這麼親,這麼愛,我如果背叛他,那是不吉利的——「背之不祥,雖死不易」——我寧肯死也不會改變對漢王的一片衷心。對不起得很,武先生,請你代替我韓信謝謝項王吧。

    那麼對蒯通呢?蒯通是韓信自己的謀士,他說話的份量就要重得多了。蒯通一共三次勸說韓信,第一次勸說韓信的意思和武涉是一樣的,韓信的回答也是一樣的:「漢王遇我甚厚,載我以其車,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聞之,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豈可以鄉利倍義乎!」韓信說,漢王把他自己的車子給我坐,把他自己的衣服給我穿,把他自己的飯菜給我吃,我怎麼能見利忘義呢?我怎麼能夠背叛他呢?

    蒯通就說了,你覺得漢王對你很好嗎?恩重如山?你覺得你們倆親如兄弟?唇齒相依?心心相印,休戚與共?不對吧,蒯通說,世界上沒有什麼永恆的友誼。比方說,越王勾踐和他的大臣范蠡、文種關係好不好?鐵不鐵?文種和范蠡為越王勾踐立下的功勞大不大?後來怎麼樣呢?野獸已盡而獵狗烹——野獸都打完了以後,獵狗還要它幹什麼,獵狗就煮著吃了——後來他們不就落得這個下場嗎?難道說你韓信今天和漢王的關係就好得過越王勾踐和文種的關係嗎?靠得住嗎?韓信說,哎,這個事你讓我想想好吧,你讓我想想。

    蒯通第三次去說服韓信,說,足下不可以再猶豫了,猛虎猶豫起來還不如蜜蜂一蜇。老虎厲不厲害?蒯通說如果老虎在那兒猶猶豫豫的話,還不如一隻蜜蜂——蜜蜂當機立斷,就是刺你一下,刺了算了。你不能這樣猶豫,這是上天給你的一個極好的機會,是你成就大業的機會。你如果三分天下而王之,至少此刻可以保平安,將來條件成熟了以後你可以得天下。你進退自如,為什麼偏偏一條道兒走到黑呢?

    蒯通當時說了這樣的話:「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意思就是說,上天給你的你不拿,那是要帶來災難的;時機成熟了你不做,那是要帶來災殃的。總之你不能猶豫。他又說了一句:「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得而易失。」功就是功名、功業、事業。一個人的功業或事業成功往往很難,但是要失敗卻很容易。就像通常老百姓說的那樣——這個事咱做不好還不能往壞裡做,失敗是很容易的事情。

    時是什麼?時是時機、機遇。時機、機遇這個東西很難得到,卻很容易丟掉。我們講機遇,機遇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碰不到機遇,是不是?那麼一旦機遇來了,你應該緊緊地抓住它,你不抓住,它馬上就沒有了,轉眼即逝。

    所以蒯通說:「時乎時不再來!」機遇啊機遇啊,它是不會再來的。天底下哪兒有這種事:老天爺給你一次機遇你錯過了,再給你一次再錯過,再給你一次……就瞅著你給了,不可能的,「願足下詳察之」。

    韓信面對蒯通三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勸說,表現出了自己的優柔寡斷,沒有像指揮作戰時那般叱吒風雲。從某種意義上說,韓信承認了自己是一個將才而劉邦是一個帥才,他沒有勇氣逾越從「將」到「帥」的界限。

    畢竟,當「帥」要面對著項羽、劉邦兩大強敵的阻礙。如果保持現狀,韓信則可以心安理得,因為他堅信劉邦不會抹殺自己的功勞,再加上韓信也忘不了劉邦對他的知遇之恩,所以他沒有稱王。韓信不稱王只是簡單的報恩嗎?這裡面有什麼深層的原因嗎?

    韓信當時不願意背叛劉邦的理由是什麼?就是他對蒯通說的那段話:「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這個回答比他對武涉的那個說法高了一個層次,更為深刻。什麼意思呢?就是說,坐了人家的車子,那就要把人家的患難也背在自己的身上,因為他已經用他的車子背過我了;穿了人家的衣服,那就要把人家的憂慮也當做自己的憂慮,放在自己的心懷裡面;吃了人家的東西,就要用生命去報答,寧肯死也要完成人家的事情。

    「死人之事」,這是一個很高的要求,那已經不是簡單的知恩圖報或「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問題,而是要用生命去報答。這是為什麼?

    因為中國文化有這麼一個觀念——食物是生命之源,誰給我們東西吃就等於給了我們生命。誰給了我們生命?當然按現代科學的觀點,是母親給了我們生命,生育了我們。但是你要想想,比如一個小孩子,尚且在嬰兒期,他能知道自己是誰生的嗎?他不可能知道,他知道什麼呢?他只知道誰給他吃的。而一般地說,孩子都是母親用母乳來哺育的,誰給他奶吃他就認誰做母親,這就叫「有奶便是娘」。其實歷史上很多人都是和奶媽親,包括歷史上一些皇帝,都是跟奶媽親,因為他是吃奶媽的奶長大的。中國很多地區把這個奶就叫做媽媽,吃奶就叫做「吃媽媽」,那是生命的源泉。所以凡是給了我們生命的源泉——包括我們肉體的生命,包括我們精神的生命——我們都稱之為母親,比如「母親河」、「母校」、「祖國母親」……都是生命的賦予者。

    同樣的,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共衣是一種很重很重的情分。因為中國人有一個觀念,自己的衣服是不能隨便給人穿的,尤其是女人。為什麼呢?因為衣服是最貼身的,它已經構成我們「文明人」身體的一部分,做一個「文明人」不能赤身裸體的,必須要穿衣服,它代表我的身份,甚至代表我的性格、我的心理,它是我身體的代表。如果我把我的衣服給人穿,這叫做以身相許。《詩經》裡面有一首詩說:「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意思是說:誰說我們沒有衣服穿,我跟你共一件戰袍。同袍就是同胞啊,我們說骨肉同胞,海峽兩岸骨肉同胞,那「胞」是什麼?「胞」就是衣、胞衣,就是小孩子生下來外面的那個胞衣。所以同袍就是同胞,同衣就是同依,依靠的「依」。

    我們看《紅樓夢》裡面有一個情節,就是晴雯因為王夫人討厭她,說她長得像狐狸精,狐媚,肯定是勾引我們家哥兒了,攆出去,攆回家去。結果她又窮又苦又生病,不久於人世,奄奄一息,寶玉偷偷地去看她,兩個人淚流滿面。晴雯已經是到生命的最後時刻了,掙扎著在被子裡面把自己貼身的內衣脫下來交給寶玉,寶玉接過來以後,立刻明白了晴雯的心思,把自己的外衣也脫了,把晴雯的內衣緊緊地穿在自己身上。晴雯說,這樣一來我就死可瞑目了,要不然我真是枉擔了一個虛名。所謂枉擔的虛名是什麼意思呢?是王夫人懷疑她跟寶玉兩個人那個了,其實晴雯是清白的,她和寶玉兩個沒那個,跟寶玉那個的是襲人。但這樣一來,我晴雯的內衣寶玉穿過了,就等於我晴雯和寶玉兩個的身體已經貼在一起過了,那麼我背這個罪名也不冤枉了。

    你說,共一件衣服是多麼重的情分啊?那麼劉邦能夠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韓信穿,韓信感恩戴德,永誌不忘,不能背叛。這當然是中國文化中的心理通則,但是對於韓信來說還有一層特殊性,特殊在什麼地方呢?就是韓信早年時挨過餓,挨過凍,是曾經沒飯吃沒衣服穿的人,遇到一個諸侯王,居然把自己的衣服給他穿,把自己的飯給他吃,韓信的這份感激簡直是難以言表。

    於是,我們發現,要解答韓信不肯背叛劉邦而終於背叛劉邦這個謎團,我們還必須弄清楚韓信的身世。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早年有什麼樣的遭遇?後來又是因為什麼樣的原因走上一條這樣的人生道路呢?

    請看下一講《韓信身世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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