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裡的燈早已經關了,只有一些昏暗的晨光從天窗照射進來。我獨自走了一圈,只感到心裡泛起一陣潮濕。
我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的「迷宮」。反正一大清早也沒有人,不妨再到迷宮裡走一走。於是我悄悄地踏進了廚房,照著昨天出來的路,我踏進了那條曲折的走廊。
沒走幾步,我就看到前面有一個人影在晃動著。我立刻屏住了呼吸,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面。對方似乎並沒有發現我,繼續沿著走廊向前走去。
當走過一處開著天窗的地方,我才發現眼前的人影,並不是昨天晚上的那個女子,而是啞吧阿昌。
我著實吃了一驚,繞了幾個圈以後,阿昌打開了一扇房門,門外就是一片荒野了,原來這裡是幽靈客棧的後門。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阿昌後面,走出了幽靈客棧。我向四周看了看,眼前不遠處就是大海,天色還沒有亮透,空氣中充滿了露水,我的衣服很快就濕了。我跟的非常小心,始終與阿昌保持著一大段距離,確保不被他發現。
阿昌走上了一條海岸的小路,看起來駕輕就熟的樣子。大約十分鐘以後,他來到了那片荒涼的墳場。
海邊墓地——這裡就是我上次來過的地方,成千上萬的墳墓聚集於此,宛如千百年來死者們的幽冥世界。
我看到阿昌走進了一塊背風的凹地,那裡有一棵枯死的老樹,光禿禿的枝椏以奇怪的姿勢伸向天空,而在樹下則有一座孤獨的墳墓。天哪,前天我來到過這裡,我記得有一隻烏鴉飛過我的頭頂,就停在那棵枯樹上。
阿昌在那座墓前呆呆地站立了一會兒,他的身體有些顫抖,不知從哪裡拿出了一疊錫箔,撒在了墓前的空地上。然後,他劃亮火柴點燃了這些錫箔,白色的火焰在海風中迅速地燃燒著,隨即生出裊裊的輕煙飄散到空中。
這一幕讓我非常吃驚,我躲在十幾米外的一堆灌木叢後面,偷偷地觀察著阿昌。在天色未命的清晨,這個有著卡西莫多式外貌的啞吧,來到了荒涼的海邊墓地中,對著一座孤墳燒起了錫箔冥銀——這真令人毛骨悚然。
那疊錫箔很快就燒光了,阿昌又對著墳墓站了一會兒,然後就照著原路返回了。我依舊躲在灌木叢後面,我確信他沒有發現我。
等阿昌走了以後,我才敢直起身子來。我走到了枯樹下的那座孤墳前,很奇怪這座墳居然沒有墓碑,不知道是誰的墓,或許墓裡埋著阿昌故去的親人吧?雖然今天不是清明、冬至或七月十五,但更有可能是死者的週年忌日。
我感到身上一陣涼意,覺得這座墳墓有些奇怪,但又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這種感覺。這時候,那只可惡的烏鴉又飛過來了,停在枯樹的枝頭發出刺耳的怪叫聲,似乎是在向我發出某種警告。我立刻向客棧的方向跑回去了。
當我氣喘吁吁地跑回到客棧以後,阿昌正在餐桌上吃早飯,原來他平時都是這麼早吃飯的。我故意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的樣子,坐在他面前和他一起吃飯。而他則用一種懷疑的目光看著我,雖然說不出話來,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吃完早餐後,我就回到了房間裡給你寫信。天哪,現在才上午9點多鐘,我只用了不到4個小時就寫了1萬多字,似乎我的筆下真有什麼魔力。也許你不太相信我能記錄這麼多具體的東西,特別是我和他們的對話。不過,我寧願相信這些對話的文字,都是它們自己流出來的,並沒有借助於我的記憶。
葉蕭,今天的信就到這裡吧,我得去給你寄信了。
哎,有句話我還是憋不住要說:昨天晚上,我又想到了小曼。
對不起。
你的朋友周旋於幽靈客棧
葉蕭:你好。
上一封信的感覺如何?我猜得出你現在正想些什麼。請你不要擔心我,更不要來幽靈客棧找我,如果你再也收不到我的信,就說明我已經死了。
昨天上午寫完了第三封信以後,我就出門去投信了。和昨天一樣,走出幽靈客棧以後,我很快就來到了荒村。然而這一次,村口竟連一個人影都見不到了,我猜他們都已經預計到了我的到來,故意躲在村裡不出來。我只能匆匆地把信投入郵筒,然後返回。
懸崖邊的生死一瞬我吸取了昨天的教訓,回來的時候特別觀察了一下方向,絕對再不能像昨天那樣迷路了。我終於摸出了一條最清晰的道路,並強迫自己記住了兩邊的參照物。
回到幽靈客棧,我並沒有立刻就進去,而是走到了客棧旁邊的一處高地上。站在這裡裸露的岩石上,可以俯瞰幽靈客棧黑色的屋頂,還有更遠處的大海。我貪婪地呼吸著高處的空氣,讓自己的腦子變得清醒一些。
這裡還可以看到客棧的後門。忽然,我看到客棧的後門打開了。對,就是早上我跟著阿昌出來的那扇小門。但更讓我意外的是,從這扇門裡走出來一個陌生的女子。
一瞬間我就認出來了———昨天上午在懸崖邊上的女人。
我的呼吸立刻急促了起來,為了不被她發現,我伏下了身體。那三十多歲的女人穿著一身黑衣,海風吹起她的裙擺,飄飄然如一團黑色的雲,逕直向海岸的方向而去。我迅速地從高地上下來,悄悄地跟在她後面,始終與她保持著幾十米的距離。
她漸漸地遠離了客棧,來到一片荒涼的亂石叢中。這回我再也不能放過她了,不管她是人還是鬼。我快步地向前跑去,並高聲叫了起來:「對不起,我能和你談談嗎?」
顯然她吃了一驚,回頭望了我一眼,便立刻向前面跑去。
我緊緊地在後面追著,前面的地形越來越複雜了,那身黑色的背影在一片亂石間忽隱忽現。我爬上了一道陡峭的高坡,心跳也越來越快,不知道前面還會見到什麼。
她繼續向前跑去,但腳步變得凌亂起來,我甚至聽到她發出一聲奇怪的叫聲。
我一個箭步衝上去,緊緊地拽住了她的手。我的手上立刻感到了一股強勁的拉力,幾乎要把我整個人都拽了下去,我只能拼盡全力地把腳步站穩。這時候我才發現,眼前就是懸崖絕壁,她的一隻腳站在峭壁上,另一隻腳已經騰空了,要不是我拉住了她的手,恐怕就要掉到下面的大海裡去了。
現在想起來真是後怕,要是當時我沒有牢牢站住的話,不單是這個神秘的女人,就連我自己都要被一起拖下去了。我驚出了一身冷汗,聽著懸崖下面驚濤拍岸的洶湧澎湃聲,腦子裡瞬間掠過了許多畫面。那是很奇怪的感受,彷彿一輩子的經歷在幾秒鐘的時間裡回放了一遍。葉蕭,你有沒有這種經歷———在生與死的一剎那。
而那個女人也嚇壞了,她整個人癱軟在了懸崖上,身體隱藏在黑色的衣服下,不停地起伏著。我終於看清了她的臉了,不是通過照相機鏡頭,而是近在眼前。她是個頗有風韻的女人,最多三十出頭的樣子,只是臉色變得煞白了。我冷冷地看著她,許久才說出話來:「為什麼要跑?」
但她比我想像中的要堅強,她盯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然後迅速地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又恢復了那種高傲的神情。她後退了一步說:「你還比我小幾歲,所以,不要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
我沒想到剛才我救了她的命,她卻用這種居高臨下的口氣對我說話,我搖了搖頭說:「剛才我們差點沒命了。」
「我知道。但是,如果你不跟在我後面的話,那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她一下子把我說懵了,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緊接著又說:「不過,我還是要承認是你救了我,謝謝。」
我這才鬆了口氣,微微笑了笑說:「算了吧,也許我誤會你了。」
「誤會我什麼?」
「我怕你會跳崖自殺。」
可她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轉過頭看著懸崖和大海,她低垂著那雙成熟女人特有的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自殺?不———至少還不是現在。」
我能聽出她話語裡的意思,海風吹起了她的烏黑的頭髮,配合那身黑衣,與這陰沉的海天背景渾然天成。我不禁也後退了一步:「對不起。」
「我該走了。」
她低著頭就要往下走去。
然而,我又一次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彎柔軟而冰涼的,不停地扭擺著要掙脫,但我不知哪來的力氣,死死握住不放,我靠近了她問道:「你是誰?」
「放開我。」
「我看到你從幽靈客棧裡出來的。還有昨天晚上———」
「別問了。」
她總算掙脫了我的手,眼神也軟了下來了,她微喘著氣說:「你會知道答案的。現在我要走了,記住,不要再跟著我。」
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照她說的那樣,眼睜睜看著她離去,消失在一片亂石叢中。
我一個人站在高高的懸崖上,心裡忽然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在懸崖之下的海浪中,有一線微光在閃耀著。立刻,我感到眼前一陣暈眩,幾乎有了跳下懸崖的幻覺。對,你猜的沒錯,這是我的恐高症。或許,這種地方對任何人都會產生作用的,那些自殺跳崖者恐怕並不是自己真的要死,而是被這種幻覺拉下去的。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迅速地離開了這裡。
回到幽靈客棧,卻發現大堂裡空空蕩蕩,只有阿昌一個人在。
但我並不在意,獨自吃完了午飯,便回房間去了。
一回到房間我又檢查了一下木匣,它還安然無恙。然後我回到了寫字檯前,雖然我的筆記本電腦壞掉了,但這些天一直在給你寫信,我又找回了用紙筆寫字的感覺,於是我準備開始寫長篇小說了。
葉蕭,我從一開始就說過,我來幽靈客棧有兩個目的,一是為了田園的遺囑,把木匣送過來;二是為了我自己,獲得寫作的靈感。
第一件事我不知道是否能完成,說實話這木匣已經成為我的累贅了,但我又不能隨便地處理它,如果把木匣丟在這裡棄之不顧,一定不是田園的本意,或許它在幽靈客棧裡還有更好的歸宿,只是我現在還沒找到。
至於第二件事,我想我確實找到了一個好地方,自打來到幽靈客棧的第一天起,我就從這荒涼恐怖的環境中獲得了靈感。我一直在構思一個絕妙的故事。現在,它已經在我的腦子裡成熟一大半了,是該把它寫出來的時候了。
不過嘛,至於這部小說的內容是什麼,我暫且保密。但葉蕭你放心,總有一天你會讀到它的。
我一直寫到下午五點鐘,窗外露出夕陽才停了下來。說實話,我已經很久都沒有如此暢快淋漓地寫過小說了,那種在寫作過程中得到的快感簡直棒極了。我在窗邊深呼吸了幾口氣,才把自己的心神從小說里拉了回來。
這時候下去吃晚飯還早了點,於是我從旅行包裡拿出一本書看了起來。書的名字叫《野性的證明》,作者是日本作家森村誠一,這是他的代表作「證明三部曲」之一,另外兩部你也一定知道:《青春的證明》和《人性的證明》。
其實,在離開上海之前,這本書就已經讀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後幾十頁。但我還是放不下它,就一起帶了過來。我看過這本書的同名日本電影,高倉健主演的,雖然劇情相差很大,但故事的核心還是一樣的。森村誠一筆下的男主人公,正適合高倉健來演——一個絕望的男人,人性與野性並存於他的身上,獨自一人與周圍的黑暗抗爭。說實話,我確實被這部片子感動了。
幾分鐘後,當我讀到《野性的證明》最後的倒數第二章時,忍不住念出了其中的一段文字——「現在,味澤乘著殺戮的風暴,以不可抵擋的勢頭橫衝直撞。他心裡覺得。長井洗劫柿樹村的那種瘋狂勁頭已轉移到自己身上。對了!長井孫市的靈魂現在附到自己身上,使那種瘋狂勁頭又捲土重來。為了再砍倒一個而舉起斧頭時,越智朋子的面容浮現在他眼前,又立即和越智美佐子的面容重疊在一起。他想起了學生時代曾經吟詠不休的立原道造的那首《獻給死去的美人》一詩。」
在黃昏時分的幽靈客棧裡,血色的斜陽透過窗戶照在書頁間。我用氣聲一字一頓地念著這首詩,眼前似乎見到了一組唯美的油畫:在殘月與流星之下,一個早已死去的美麗少女,飄蕩在年輕的詩人面前。她活著的時候曾是詩人的摯愛,死去以後成為了不散的幽靈——不知為什麼,這首詩讓我想起了聊齋裡的某個古老故事。
葉蕭,我被這首詩震住了,從這些詩行間流露出來的情感是如此強烈,詩人對已化為幽靈的少女的愛戀、懷念、悲傷,彷彿通過凝結的文字,滲透到了我的心裡。讀完這首詩的一剎那間,我突然感到自己就是立原道造,他的靈魂正與我合二為一,悄然佔據了我的身體。我能感受到他深深的愛,還有難以抑制的痛苦。
不,我曾有過這種感覺——獻給死去的美人。
沒錯,她確實已化為幽靈了,在許多年以前的那個夜晚,我曾經是如此地痛苦,永遠地失去了她。現在,她的臉又浮現在我眼前,彷彿回到了我的身邊微笑著。葉蕭,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非常對不起,葉蕭,我不該提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