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駿短篇小說 正文 蘆葦蕩
    雖然我的出生年月是1978年12月,但我所說的這個故事發生在1942年的一個夏天。地點是在蘇北平原的最東端,長江口與黃海之間,與我所在的大上海僅一江之隔的地方,從地圖上看象個半島。在這個故事裡,那一年我應該是十二歲。

    十二歲的我與十八歲的紅妹那天正在釣龍蝦,其實這並非真正的龍蝦,只不過是一種當地極常見的甲殼動物罷了。我們先從泥土中挖出許多蚯蚓,把它們穿在鉤子上放入水中就行了。我一個人會同時放下十幾個鉤子,只需在一旁靜靜觀察就會有豐盛的收獲。雖然這種方法極為原始,但效果甚好,這的龍蝦數量驚人,極易上鉤。不一會兒籮筐裡就會裝滿,它們一個個都揮舞兩個巨大的鉗,披一身紅色的鮮艷甲殼,非常漂亮,而個頭差不多有我手掌的長度。

    我們釣龍蝦的地點是在一大片蘆葦蕩的深處,那兒有大片的水塘泥沼,長滿了比人還高得多的青色蘆葦,范圍有上千畝大。一旦你躲在其中某個地方,密密麻麻的蘆葦足夠把你隱藏,就算全村人都進來也沒問題。

    那天紅妹釣得始終比我多,我有些不服氣,索性躺在地上看著天空出神。我看到的天空是在許多隨風搖曳的蘆葦尖叢中露出的一方小小的藍色,藍得與蘇北平原一樣純潔。

    忽然天空中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就象有幾萬匹馬在雲中飛奔。我站起來透過蘆葦尖向天上仰望。終於,雲層下出現了一個小黑點,漸漸變大了,變成一只銀色的鳥。再近一點,又變成了一只巨大的長著鐵翅膀飛翔的怪物,發出一聲聲巨響。

    “飛機,這是飛機。”紅妹叫了起來。

    我明白了,紅妹的爹陸先生曾說起過這種叫做飛機的東西。在這架我生平第一次見到的飛機的最前端,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飛速旋轉,然後身上還畫著一張巨大的嘴。我甚至能看到那嘴裡還畫著兩排鋒利的牙齒,就象海裡剛打上來的小鯊魚。許多年後我才知道,那是美國人陳納德指揮的飛虎隊的標志。在那兩個鐵翅膀上,還畫著兩面花旗子。

    “花旗兵!”紅妹有叫了起來,她爹是陸先生,所以她什麼都知道,那年月,我們習慣把美國人叫做花旗兵。

    忽然,花旗兵飛機的後面還跟來了三架畫著太陽旗的飛機。它們在後面緊追不捨,一會兒筆直上天,一會兒又在天上翻跟頭。後面三架太陽旗飛機噴出了幾長串紅色的光焰,“噠噠噠”地非常清脆。

    花旗飛機被打中了,它的尾巴上炸開一個大洞,一陣濃烈的黑煙湧出,在空中拖出一到長長的黑線。它掠過我們頭頂很近的地方,劇烈抖動,掀起一陣蘆葦的波浪,一種淒慘的嘯叫震耳欲聾。但是它又抬高了,到了將近雲端的地方,它又開始向下滑翔了。

    突然,從花旗飛機上爬出了個模糊的人影,然後竟從飛機上跳了下來。一眨眼,有一面巨大的傘在他的頭頂打開了,又把他給拉了起來。而那架冒著濃煙的飛機,則象只無頭蒼蠅滑向東北邊海濱的方向了。

    天上的那個人就象是孫悟空騰雲駕霧一樣慢慢地向下落,竟向我們這邊飄過來了,他越來越近,我能看見他穿了很厚的衣服,戴著皮帽,大熱天別把他給熱死。終於他墜入了蘆葦蕩的另一邊。天上三架太陽旗飛機盤旋了一陣也飛走了。

    “快。”紅妹帶著我向前跑去,在茂密的蘆葦中什麼也看不見,我們驚起了許多水鳥,在一片翠綠中,我們見到了一大片白色的布。

    那是花旗兵的大傘,一稜一稜地非常柔軟漂亮,幾十根長長的線連著大傘,我們沿著線,見到一大片被壓倒的蘆葦,長線斷了,人卻不見了。

    他在哪兒?洋鬼子的形象我只從陸先生的口中知道過。十二歲的我有一種強烈的沖動,要看看花旗兵究竟是什麼樣的怪物。

    我們一直找到天快黑了的時候,我們都餓了,但紅妹還想繼續找。於是,我們拿出了隨身攜帶的小鐵鍋和火鐮,再折了許多干枯的蘆葦葉子,在一片空地上煮起了龍蝦。不一會兒,這幾十個張牙舞爪的怪物就飄出了一股肉香,雖然沒有油和鹽,但依然讓我流了口水。

    正吃著,突然身後的蘆葦中發出了一種奇怪的聲音。“是花旗兵。”紅妹提醒了我,也許他也餓了,聞到了龍蝦的香味。

    蘆葦動了,從裡面出來了一個人,黑色的卷發,高高的鼻梁與深眼窩跟陸先生說的沒錯。但他的臉不算白,被煙熏黑了,只有兩個眼睛眨巴眨巴。他的外套與帽子都不見了,只穿了件白汗衫和綠褲子。他站了起來,個子又高又長,但立刻又跪了下來,雙眼充滿了恐懼,仿佛我會把他吃了。

    “別怕。”紅妹大膽地靠近了他。花旗兵的眼睛又眨巴了幾下,居然流下了兩行渾濁的淚水,象個孬種似地抱頭哭了起來。看他這副孬樣,我也有了膽子,小心地把龍蝦伸到他面前,就象喂牲口一樣。他盯著我半天,接著趕著投胎似地一個猛撲把龍蝦連殼帶肉地吞下了肚,自然,他的表情不是很好受,有些滑稽。於是紅妹又剝了殼給他示范,不一會兒,剩下的龍蝦已全部填入了他的肚子。

    “三克油。”他終於說話了,但他的口臭卻熏得我退避三捨。他顯得很激動,拉著紅妹的手說了一大堆話,當他明白了我們一個字也聽不懂,就對我們傻笑著。

    紅妹決定把花旗兵留在蘆葦蕩裡,否則在村子裡肯定要落在日本人手裡,八成要送命,還不如在這兒安全。然後紅妹對他做了個手勢,他就乖乖地如同俘虜般跟我們走了。

    我們穿過密密麻麻的蘆葦,來到一片水塘邊上的空地。這有一坐磚頭墳,我翻開墳邊的一堆干草,扒開幾塊石頭,露出了一個剛好容一個人鑽進去的小洞。紅妹的手勢讓他進去,花旗兵臉色變得涮白,“撲通”一聲跪在我們面前,以為我們要他的命呢。我們跟他比劃半天也不明白,我就先進去了。其實裡面是空的,清朝的時候,有人造反,退到這兒就挖了這個墳藏身,外面不大,裡面可寬敞呢,用石頭和磚塊壘成,還可防水。這地方,除了我爹,就只有我和紅妹知道。

    花旗兵也進來了,我點亮了一直藏在裡面的蠟燭,照亮了整個墓室和花旗兵驚慌失措的臉。通過上方的一個小縫,還可以監視外面的空地。除了有些犯潮,樣樣都好,絕不會有人想到墓裡面還有大活人。

    紅妹塞了許多干草進來鋪在地上,讓花旗兵就睡在這裡,千萬不要到處亂跑。最後花旗兵緊緊抓住我和紅妹的手,他手上野獸般的濃密汗毛讓我吃了一驚。他連說了幾個三克油,最後說了聲“古得白”,然後眼淚又象黃梅天的雨一樣流了出來,真沒出息。

    我們回家了,這時月亮已經很高了。踏著月光,蘆葦尖掃過我的臉,看著走在前面的紅妹,十二歲的我突然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熱辣辣地朦朦朧朧說不明白。今天紅妹顯得特別高興,紅撲撲的臉頰就象三月裡村口綻開的那一樹桃花。她說她居然救了個花旗兵,陸先生在地下也會安心的。

    現在我該講一講紅妹了,她是我家的童養媳,也就是說,等我長大了,她就會嫁給我,做我的大娘子。她已經十八歲了,是全村最漂亮的女子,我真怕自己等不到我長大的那一天。她在不斷地長大,我是說她身體的各部分,該細的細了,該圓的也圓了,常撩得村裡那些男人直勾勾地目不轉睛,我真想把他們的賊眼珠給摳出來。而我,還是個又瘦又小干巴巴的孩子,那些比我粗壯的男孩子們常來欺侮我,他們說我將來一定會當活王八,這時候,紅妹就會把他們打跑保護我。現在我跟在她後面,在月光下看著她那撩動人心的好身段在蘆葦間忽隱忽線,我跑上去和她手拉著手,但我的個頭只到她下巴,於是只能仰起頭看她的臉。村裡有個老太婆說紅妹是個美人胎子,自古紅顏多薄命。過去,我沒覺出來,今天我終於懂了,但至於後半句,我還是不明白。

    我們說好絕不把花旗兵的事說給任何人聽,除了我爹。我爹知道之後一晚上都沒睡,天一亮,就和我們一起去給花旗兵送些吃的和用的。

    村口有好些人聚在了一塊兒,村裡有名的無賴小黑皮站在一塊石磨上說:“昨天海邊掉下來個大怪物,日本人說是個花旗兵坐著這玩意兒來的,如果誰窩藏了他就要槍斃。”突然他停了下來,緊盯著紅妹,我立即向他白了白眼,我們逃跑似地出了村。

    路上我發現爹的精神有些恍惚,我想問他,但被紅妹拉住了,顯然她更明白。到了古墓,我搬開石頭往裡看,花旗兵正舒舒服服在裡頭做夢呢。我叫醒了他,於是我爹那些饅頭就全裹了他腹了。吃飽後,他才“三克油”個不停,還抱了我爹一把。

    突然,我爹的手發起抖來了,他讓我們繼續陪著花旗兵,他先走了,以免村裡人疑心。我突然有什麼不祥之兆,拉住爹:“別。”

    “爹不會的,別忘了你娘是在上海給日本人炸死的。”爹的目光沉重了許多。

    爹走後,我們開始教花旗兵釣龍蝦。這種原始的方法連傻子也會,可這個會騰雲駕霧的花旗兵學了整整半天,才釣起一條小得可憐的半透明的蝦,又被我們放生了,但他還是手舞足蹈了一陣。

    我對這個花旗兵很失望,原來對於他的英雄形象的種種想象全然不對。他居然會當著女人的面流眼淚,連小孩都會怕,這種膽小鬼也配打仗?但我必須要救他,因為陸先生活著的時候總是說花旗兵是來幫助我們打日本人的,是我們的朋友,對朋友一定要象親兄弟一樣。可這種人配做我的親兄弟嗎?算了,陸先生是有學問的人,他講的話一定是有道理的。

    陸先生是紅妹的爹,紅妹的娘生她的時候就死了。陸先生曾在上海教過書,是我們這方圓幾十裡內最有學問的人,但他卻很窮。五年前,上海被占領時,他帶著紅妹回到了老家。三年前,有個大概是叫重慶的什麼地方的人在他家裡住過一夜,第二天他就被日本人抓走了,回來時已成了具屍首。從此,紅妹成了孤兒,我爹收養了她做童養媳,就住在了我家裡。

    第二天,我和紅妹又去送飯,順便把那從天上帶下來的大布傘和皮衣皮帽都給埋了。一見到花旗兵,他身上那股豬圈般的味道就直往我鼻孔鑽。他該洗澡了,當然還有我,我立刻就脫衣下水了,水不深,大人站在最深處也只淹到脖子。我撲打起水花招呼花旗兵下來,起初他又是一幅恐懼的樣子,但他還是下來了。他在水裡更活潑些,主動給我擦背。他赤著膊,露出的野獸般的胸毛讓我惡心,我還從沒見過人的身上能長這麼多毛。他很殷勤,嘴裡嘰哩咕嚕象在和我聊天,與是我也和他聊了起來,自然我們誰也聽不懂。過了一會,我向岸上看了一眼,紅妹不見了。

    她去哪兒了?我撇下了花旗兵,讓他自言自語去了。我游向蘆葦叢中,撥開密密的葦桿,穿過一個極窄的小河汊,又轉了好幾個彎,才到了一個被蘆葦層層包圍起來的更隱蔽的小池塘。我想到了什麼讓我臉皮發熱的事,於是我盡量不弄出聲音,把全部身體藏在水中潛泳。忽然,我在水中依稀見到了兩條雪白修長的腿,我看不清,心跳卻加快了。我忙後退幾步,躲到近岸的蘆葦叢中,才悄悄把頭探出來。

    首先,我見到岸上有一堆紅妹的衣服,然後我見到了紅妹在池塘中,只露出頭部和光亮的雙肩。我不知道她是游泳還是洗澡,只是盡量克制自己急促的呼吸。她的長發披散在潔淨的水中,舒展著四肢,雙眼卻閉著。過了好一會兒,直到我在水中都快站麻了,她才慢慢上岸。我先是看到她赤裸的背脊,兩塊小巧的肩胛骨支撐起一個奇妙的幾何形狀。然後,她的腰肢和大腿直至全部身體都象一只剝了殼的新鮮龍蝦般一覽無遺地暴露在河岸上。她的體形猶如兩個連接在一起的紡錘。沾滿池水的皮膚閃著一種奇異的光。我過去總感到世界上沒有比這片蘆葦蕩更美的東西了,但現在這些蘆葦在紅妹的身邊全成了一種陪襯。雖然我在心中暗暗咒罵自己,但十二歲的我卻在偷偷地對自己說:“快些長大吧。”

    終於,她穿上了衣服,把所有的誘惑都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我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出人意料地平靜,花旗兵似乎已和我們交上朋友了。他很老實地呆在古墓四周。釣龍蝦的技巧他也熟練掌握了,他一開始難以適應我們的稀飯,只肯吃饅頭,但後來也溫順地象牲口一樣,給什麼吃什麼了。我不知道這樣要多久,紅妹也不知道,反正只有這裡是安全的,出去肯定不行。這些天,三十來歲的爹突然多出來幾根白頭發,我開始了解大人們的煩惱了。

    我總覺得花旗兵對紅妹有些過分熱情。有一回我們在河邊釣龍蝦,他突然唱起了歌,我們都不明白唱的什麼意思,但我們知道他唱得就象是砂鍋裡煮肉的聲音,完全走調了。我們都被花旗兵驢叫般的嗓子逗樂了。於是紅妹也唱了一首歌: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我和花旗兵都聽得入迷了,陸先生活著時常唱這首歌,但紅妹唱得更好。蘆葦蕩中似乎一切都靜止了,連風也消失了,她的歌聲滲入了每一片蘆葦葉子和每一波漣漪,總之我是這樣回憶的。

    花旗兵聽罷沉默了許久,象個白癡,忽然他怕起手來:"歪令古德。”他興奮地張大著嘴,順勢脫下了手腕上那塊表放在了紅妹的手裡。紅妹急忙搖了搖頭還給他,並後退了好幾步。花旗兵又說了一長串話,擠眉弄眼地做出了各種表情。紅妹也明白了幾分,但就是死活不肯收,可花旗兵真較上了勁,死皮賴臉地纏上了。紅妹實在拗不過,就一把將表塞在了我手裡。花旗兵的臉上卻是一臉的尷尬,但也沒法子,於是就摸摸我的頭,又說了一大堆話,看樣子,這塊手表算是送給我了。

    紅妹立即帶我回去了,路上她囑咐我千萬不能讓別人見到這塊表,藏在身上,別戴在手上。

    “紅妹,為什麼你不要這塊表?”

    “你還太小,不明白。”

    “我明白,花旗兵沒安好心。”我大聲地說。

    紅妹突然盯著我對視了許久,她的眼神火辣辣的,象是發現了什麼,然後她把紅撲撲的臉頰緊貼在我頭上說:“你長大了,你快點長大吧。”

    晚上,我借著燭光仔細打量這塊表,頭一回撫摸這種戴在手腕上的時間機器。表面上刻著幾行外國字和一個奇怪的標志,外殼和表帶都是一種特殊的金屬。那時我還不懂一塊飛行員的表的價值,我也討厭得到它的方式,但我實在太喜歡它了,雖然我的手腕太細,但戴上它的感覺依然棒極了。我戴著它模仿花旗兵問紅妹好不好看。最後我還是戀戀不捨地把表脫了下來,放到耳邊傾聽秒針的“嘀噠”聲在表的心髒裡搏動著。

    “紅妹,這表什麼時候才會停?”

    “這是飛行員的表,也許十年,二十年,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停。”

    我把表小心地包在一塊手巾裡,放在胸口的小褂內,在用一根帶子綁起來。現在,它正在我的心口,和我的心一塊兒跳呢。

    “快睡吧?”紅妹催促著我。我和她是睡一間屋的,但分兩張小床。這時我突然說:“紅妹,我在你身上躺一會兒好嗎?”

    我上了她的床,把頭枕在她高高聳立著的胸脯上。她的胸脯既柔軟又堅韌,我閉上了眼睛,鼻子卻在努力嗅著紅妹身上的氣味,就象是春天裡蘆葦變綠時彌漫在池塘中味兒。

    “紅妹,給我揉揉背好嗎?”說罷我翻過身去,附臥在她身上,把臉埋進了她的胸脯裡,然後我又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今天怎麼了?”紅妹給我揉起了背。她的手指涼涼的,雖然手掌上有老繭,但光滑的指尖和指甲掠過我裸露的背脊時,讓我想起了我死去多年的娘。自從我娘在上海的閘北大轟炸時死了,我就成了個沉默寡言的孩子,我是村裡唯一沒有兄弟姐妹的獨子,直到紅妹來到我家。

    “紅妹,你白天唱得真好聽,你再給我唱一首歌好嗎?”

    紅妹拿起了一把破蒲扇,唱了一首扇子歌。這是一首蘇北平原上古老的民歌。她輕聲吟唱著,一只手為我揉背,一只手為我搖扇子。

    從紅妹的胸脯裡發出來的氣味充滿了我的鼻息,讓我昏昏沉沉的。我好象自己漸漸飄了起來,到了一個更大的蘆葦蕩,坐落在退潮後的黃海邊。在那兒,有一個披著紅蓋頭的新娘坐在花轎裡來到一個小池塘邊,池塘邊有一個戴著塊手表的人,這個人就是長大後的我。我掀起了新娘的紅蓋頭,但卻什麼也看不見。我哭了。

    蘆葦裡一隊水鳥掠過,驚起了我的夢。

    第二天醒來,我發現自己躺在紅妹的床上,她正在灶前為我和我爹做著早飯。

    吃過早飯,我獨自出門,正遇上小黑皮,我想避開他,他卻拉住了我的手說:“小新郎官,你家的紅妹怎麼還沒見喜啊?”

    “我聽不懂,你滾開。”

    “我可是一片好意,你爹是個三十來歲的老光棍,家裡有這麼個漂亮的大姑娘,風言風語可少不了的。你可得小心著點你爹,別讓紅妹沒給你生個兒子,倒給你添個小弟弟。”

    雖然我那時還不懂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反正不是好話,我立刻就一拳砸在了小黑皮的鼻子上。這一拳用盡我全力,小黑皮也沒什麼防備,鼻子立刻就開了花。

    但他終究比我大了十歲,他飛起一腳就踹在我胸口上,把藏在胸口上的那塊表給踹了出來。我心裡一驚,忙撿起來,還好沒壞,剛要往懷裡藏,小黑皮就一把將表搶去了。

    “還給我。”我沖上去搶,但又給他推翻在地,他一只腳下來,把我踩住了。

    “這是什麼玩意兒?”小黑皮仔細地看,“還有外國字,歪歪扭扭的,什麼寶貝?”

    “還給我!”我聲嘶力竭了。

    小黑皮突然松開了腳,把手表還給了我,我把表揣進了懷裡,對他大罵了幾句,便立刻跑開了。

    下午,我陪爹到鎮裡辦事,由紅妹去給花旗兵送飯。黃昏時分,在我們回來的路上突然下起了一場大雨,斗大的雨點象被從天上倒下來一樣砸在我額頭上。冒著大雨回到家時,卻發現紅妹不在,那麼大的雨,她上哪兒了呢?難道還在蘆葦蕩裡。

    爹很不放心,於是和我披上蓑衣又沖入了雨中。雨越下越大,水塘的水不斷上升,一片泥濘。我們艱難地涉過水塘,撥開被雨水砸得四處搖曳的蘆葦向古墓進發。一路上,我們什麼也沒說,只聽到我的心在“砰砰”地跳,似乎與大雨和著同一個節奏。

    接近古墓,我們從大雨聲中隱約感到有什麼尖叫聲從哪兒傳出。我們加快了腳步,是女人的聲音,透過雨幕越來越明顯,聽得出那是紅妹的聲音。

    “救命!”她聲嘶力竭的聲音劃破了蘆葦蕩的上空,天也越發黑暗,一切都給大雨塗抹成了深色。我們到了古墓,卻沒有人,聲音是從對面那一叢東倒西歪,劇烈抖動的蘆葦中傳出的。

    “紅妹!”我也大叫了一聲。

    這時突然從蘆葦中沖出一個人影,向彈丸似的彈了出來,直撞到我身上,和我一同撲倒在泥裡。是紅妹,她的衣服全都是一絲一絲的,褲子也是,象是只在身上披了層布。她的頭發也全亂了,頭發上,臉頰上,甚至嘴唇上也都沾滿了泥水和蘆葦葉片。我看得出她眼眶裡積滿的淚水已與雨水混在一起難以分辨。紅妹緊緊把我抱住,就這樣蹲在地上不敢起來,雖然濕透了,但她的身上卻很熱,我突然從中間聞到了一股只有花旗兵身上才有的特殊味道。

    “狗娘養的花旗兵!”我爹大罵了一句,我從沒見過他如此怒不可遏。他凶猛地撲向那叢蘆葦,很快就把那個赤著身子的花旗兵拖了出來。爹向來是個性格溫順的人,從不與人打架,現在卻打得如此狠,手腳並用,而且專撿要害的地方。直打得花旗兵全身青一塊,紫一塊,混身是血,又都跟泥水混在一起,簡直成了個“黑人”。

    花旗兵根本就不敢還手,他任憑自己被我爹痛打,一身不響地背過氣去了。

    “爹,你會打死他的。”

    “你真是個憨大,當了活王八還不知道。”爹惡狠狠地說。然後他把花旗兵架了起來,又大聲地在花旗兵耳邊大吼一身:“別裝死。”

    “紅妹,你說讓這個殺千刀的畜牲怎麼個死法?”爹一邊問著紅妹,一邊用手緊緊掐著花旗兵的脖子,隨時都可能把他的脖子擰斷。爹的目光第一次讓人不寒而栗,我相信花旗兵的死期到了。

    紅妹咬著嘴唇,好久才輕輕地說:“饒了他吧?”

    “什麼?”我爹以為自己聽錯了,“你不恨他?”

    “恨,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他。可花旗兵是來幫助我們打日本人的,我們不能傷害他?”

    “可他傷害了你,也等於傷害了我們。”

    “這是命,紅妹受的苦都是天注定的。”

    “真的要饒了這個忘恩負義的畜牲?”爹又給了花旗兵一個耳光,把他打醒了,花旗兵雙眼無神地看著紅妹,仿佛已聽天由命了。

    “饒了他吧,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紅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了。

    爹歎了口長氣,把掐住花旗兵的手放開了。“快磕頭謝罪。”爹又把花旗兵按倒在地上,向紅妹磕了三個響頭。然後爹把蓑衣和外衣都脫下來披在紅妹身上,離開了這裡。

    路上,我們保持沉默,紅妹不停地發抖,爹的臉色難看極了。回到家,爹什麼心思也沒有,立刻回他自己屋裡去了。許多年以後,爹終於向我說起了他對紅妹的身體曾有過一種強烈的渴望,畢竟那時的他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成熟男人,他也曾有過他的痛苦,但爹是一個老實巴交的鰥夫,作為一個農民,他有驚人的克制力去忍耐那種欲望。我想那晚的事,一定讓他徹夜難眠。

    紅妹讓我給她打些熱水,她想洗澡。過去總是紅妹給我燒水的,但這回我想紅妹是真的有委屈了。燒完了水,我剛要退出房去,紅妹卻說:“你留下吧。”

    於是,我看著她在木桶裡洗澡,這是我第二次看見女人的身體,第一次是偷看,這次卻是光明正大的。她的身體依然是那麼完美,在熱水中更顯得成熟。她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努力擦拭自己的身體,一遍又一遍的,她對我說:“紅妹已經不干淨了,將來你還要不要我?”

    “我要,我一定要,紅妹你洗完了澡又會和昨天一樣干淨了。”十二歲的我還不明白這天發生的事究竟意味著什麼。

    “你也淋雨了,進來一快兒洗澡吧?”紅妹說的異常平靜,我知道她始終把我當成個孩子。於是我脫光了衣服,露出我十二歲的身體,跳進了大水桶,與紅妹十八歲的身體貼在了一起。

    “為什麼你還是個孩子。”紅妹仔細看了看泡在水中的我的全身每一個干巴巴的細節。

    “我不是個孩子了。”盡管我說出口的是童聲。

    紅妹的表情略有了些變化,她輕輕地在我耳邊說:“紅妹髒了,從今天起,紅妹永遠是髒的,永遠也洗不干淨了,幫我擦擦背好嗎?”

    平時總是紅妹給我擦背的,現在我才想起該有人給她擦背啊,這個人應該是我。我哪著布擦了好一會兒,早就擦干淨了,可紅妹還是覺得髒,於是我再擦一遍,一直擦到她皮膚發紅,她還是認為不干淨。然後紅妹又要我為她擦遍全身每一個角落,她說:“我全身沒有一個地方是干淨的,就算皮膚干淨了,骨頭裡也已經髒了。”

    我突然激動了起來:“紅妹,你一點也不髒,就算髒了,我也要你,我要你。”

    紅妹一把將我緊緊抱住,抱得好緊,在熱水中緊得喘不過氣來。我的頭腦有些模糊了,在我的記憶中,她的嘴唇好象堵住了我的口,好象把我的手和前胸緊貼在她高高的胸脯上。我們就這樣緊擁了好久,也許是一輩子,但是,我十二歲的身體究竟無能為力,那一晚,什麼也沒有發生。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

    天亮了,雨也停了,村子裡傳來了幾聲刺耳的狗叫和皮靴的聲音。我家的門被一腳踹開,我和紅妹還有我爹都被綁了起來。我這才看清是一個小胡子日本軍官帶著一個翻譯和一隊日本兵以及一只伸著舌頭的大狼狗。在日本人身邊還站著小黑皮,他正死死地盯著紅妹。我什麼都明白了,是因為那塊表,他告密了。

    小黑皮笑嘻嘻地在紅妹身邊轉了一圈,又來到我跟前一把從我的胸口把那塊表給揪了出來,交給了日本人。小胡子軍官個頭很矮,比我高不了多少,他仔細地端詳了片刻,連連點頭,然後拍了拍小黑皮的肩膀,又向翻譯說了一通東洋鬼話。

    翻譯問:“花旗兵躲在哪裡?”

    我們沒人開口。小胡子看了看,把手指向了我爹,幾個日本兵上來用槍托猛砸我爹的腦袋,我爹立刻就被砸得倒地不省人事了。我一急就叫了起來,小胡子走到我跟前,摸摸我的頭,對我疵牙咧嘴地笑了笑,見我毫無反應,就打了我一記耳光。我的臉上立即我辣辣地痛,半邊臉腫了起來。我在心裡面罵起了日本人的祖宗十八代,順便也罵到了那個活該千刀萬剮的花旗兵,這種畜牲最好馬上就死光,說就說吧。

    “不能說,想想你娘吧,千萬不能為日本人辦事。”紅妹突然大叫了起來。

    小胡子於是又轉到紅妹面前,打量了一番,伸手便去摸她的胸脯,冷不防從紅妹口中飛出一粒唾沫,正砸在小胡子鼻量上。他勃然大怒,從腰間抽出了那把寒光閃閃的軍刀對著紅妹。紅妹眼睛也沒眨一下,小胡子搖了搖頭,又把軍刀遞回了刀鞘。

    小黑皮卻對翻譯說:“看樣子,他們是把花旗兵藏在了蘆葦蕩裡。”

    小胡子聽了翻譯的話後點了點頭,就讓小黑皮先看著我爹,他自己帶著士兵和翻譯還有狼狗,押著我們進了蘆葦蕩。他們叫紅妹帶路,紅妹卻帶著他們亂轉。然後又叫我帶路,我則原路返回。小胡子很惱怒,他命令由狼狗帶隊。這狼狗大得驚人,露出長舌頭和兩排森白的牙齒,它一定吃過不少人肉。它不斷用鼻子在泥濘的地上和蘆葦間嗅著,雨後的天氣特別清新,使狗鼻子的靈敏度增強了。它帶著我們向一片淤泥沖去,不一會兒,我們埋在那兒的花旗兵的大傘和皮衣皮帽都被挖了出來。小胡子狡滑地笑了笑,繼續搜索。我不知道今天還能不能活命,混身都在發抖。我偷偷向紅妹瞄了一眼,她卻神情鎮定,她的眼神與我撞在一起,立刻讓我平靜了下來。

    但隨即我的恐懼又湧上來了,可憎的大狼狗正帶著我們一步一步靠近花旗兵藏身的古幕。不斷有飛鳥和青蛙被日本兵的皮靴驚起,他們用刺刀尖劈開蘆葦,終於我們到了那兒。

    剎那間,我的頭腦中一片空白,但那只狼狗似乎被古墓中散發出來的古老氣味迷惑了,它繞過古墓繼續前進,結果又繞了一圈回到了古墓邊。

    小胡子急了,他抽出軍刀對准了我們。我的腿發軟了,但我想到了花旗兵,他此刻一定躲在古墓中透過那道石頭縫偷看著我們呢。現在我要為這個混蛋而去死了,他的命難道就真的比我們的命更值錢,昨晚真該讓爹把他殺了。

    小胡子日本人把軍刀對准我鼻尖,我無路可退,直盯著鋒利的刀尖,鋒刃在清晨初升的陽光中耀眼奪目。我想象著它切開我的腦袋,沾滿了我的鮮血和腦漿的情景。憑什麼,憑什麼要我去死,該死的是花旗兵,我大叫了起來:“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這話本不該由我這個孩子來說,但我一想到如果我下輩子還能活到二十歲,就能娶紅妹了,所以就脫口而出。

    “不要碰他!”紅妹大聲叫了起來,小胡子立刻把目光對准了她,也把軍刀掉轉了方向。

    “他是我男人,不要碰他。”紅妹的這句話讓我重新精神了起來,死就死了,我也滿足了。

    翻譯把這句話告訴日本人,小胡子立刻對我輕蔑地笑了起來。

    “先把他放了,我就告訴你們花旗兵在哪裡。”紅妹對翻譯說。小胡子同意了,並為我送了綁,我一把撲到紅妹身上:“我不走,我要和紅妹死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紅妹在我耳邊親了我一下,然後輕輕地說:“快走,忘了我吧,我是個不干淨的女人,我配不上你,將來你找個干淨的好女子吧。”

    “我只要紅妹,這輩子我只要你。”我抱著她不放。

    紅妹突然踹了我一腳:“快走,為你爹想想,別斷了你們家的香火。”

    我流著眼淚最後看了她一眼,放開了她,紅妹又說了一句:“你是男人,男人不能隨便流眼淚,更不能當著自家女人的面。”

    我抹干了眼淚,飛快地跑了。一切都在蘆葦的綠色中模糊了。

    一口氣跑到村口,我突然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紅妹在熱水裡的身體。我不能丟下她不管,她說我是個男人,不能隨便流眼淚,可一個男人不能讓自家的女人留下來等死,自己卻跑了。不行,我要回去,於是我脫了衣服,跳下水,慢慢游了回去,不一會兒,我又游到了古墓邊的池塘裡,隱藏在密密的蘆葦中,偷偷看著岸上的紅妹。

    翻譯說:“現在他已經走遠了,你可以說了嗎?”

    “好的。”被松綁了的紅妹嘴角帶著一絲微笑,對著直指她胸口的軍刀。她捋了捋頭發,眼神中閃出一種光彩。她挺直了身體,軍刀尖前高聳的胸脯一起一伏,仿佛在嘲笑著蒼白的鋒刃,她的衣服僅僅包裹著的似乎已不再是誘惑,而是一團灼烈的火。

    突然,她驕傲的胸脯向前一挺,軍刀尖深深地刺了進去。這讓小胡子措手不及,他根本無遐抽刀,從紅妹胸口噴出的鮮血已經濺在了他的臉上。

    我驚呆了,身體麻木了,仿佛已不再屬於我自己。我看見紅妹的嘴角依舊帶著微笑,只是胸口上多了一把長長的軍刀,血液正源源不斷地想外噴出。然後,紅妹倒下了,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身體完全被染紅了。血流到了地上,於是泥土也紅了,血流到了蘆葦桿和葉子上,於是它們也紅了,血流到了池塘裡,於是我的眼前也一片腥紅了。她的血仿佛永遠也流不完,一直汨汨地往外湧,我從她的血中嗅到了那晚把頭埋在她的胸脯中才能嗅到的味道。

    那條狼狗還在貪婪地伸出舌頭舔著泥土裡的血,小胡子把軍刀從紅妹的胸口抽出,無奈地搖了搖頭。正當他們要離去時,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從古墓中傳出的聲音,當場把他們嚇得魂飛魄散。我看見花旗兵了,他竟從古墓中爬了出來,他的身上和臉上全是昨晚被我爹揍的傷痕。花旗兵露出了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表情,他憤怒了,真正憤怒了。他真正象一個軍人一樣撲向了小胡子日本人,他帶著一種野獸般的呼嘯一把將小胡子撲倒在地,狠狠地掐住了他的咽喉。周圍的日本兵立刻用刺刀刺入了花旗兵的背脊,但花旗兵死不放手,繼續狠狠地掐住小胡子,直到花旗兵的身上出現了二十幾個刺刀窟窿,血濺起半天高,才徹底斷了氣。

    日本兵費力地把花旗兵扳開,小胡子的嘴裡噴出許多血,翻譯用手去試了試他的呼吸,然後沮喪地說:“完了,被活活掐死了。”他們把花旗兵的屍體驗明正身之後,便把他和小胡子兩個死人一同拖走了,只剩下紅妹繼續躺在地上。

    日本人走了,我從水中爬出來,趴在紅妹身邊,靜靜地看著她的臉。我仿佛能看得見她的靈魂正離開她曾經火熱的身體,象一縷輕煙飄到高高的雲端裡去了。而蘆葦蕩依舊平靜地橫臥在蘇北平原上,好象什麼也沒發生,但卻染上了三個國家的人的血。

    十二歲的我吃力地抬起了紅妹,她好象突然輕了許多。我們向蘆葦蕩的深處走去,築巢的水鳥們被驚起,在我們的身邊飛舞。我踏著腥紅的泥土走著,紅妹被蘆葦永遠地隱藏了起來,永遠。

    蔡駿

    1999.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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