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天空 正文 第十四章
    一

    夏季的凹凸山是彩色的。山坡的陽面不知何時長出一些名叫山裡紅的小花,簇擁著開得極為活潑。太陽從遙遠的東方的山巒背後升起來,像是還有很多根須留在了山的那邊,將那東方的半邊天色染得玫瑰一般。近處又生出了許多顆粒一樣的小太陽,葉梢上掛著露水,露水裡裹著人影,一顆接著一顆往下滴。山根下河灣林子裡的毛竹卻是脆脆的綠色,摻點嫩黃,遠遠望去,如煙似霧。

    陳埠境內彭塔鎮東南角的長崗嶺坡地上,正襟危坐著一群八路軍的幹部。東方聞音面帶微笑,站在小黑板前,認真地講解《論持久戰》中的靈活性問題。

    坐在下面聽課的是梁大牙、宋上大、馬西平和幾名中隊長。

    幾個月前,梁大牙和朱預道等人遇上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純潔運動」,幾乎被砍了腦殼。幸虧楊庭輝及時從西北趕回來,不僅給他們徹底地平了反,也從此對梁大牙更加信任了。楊庭輝和特委主要領導人還組織了一場嚴肅的「清算」運動,對江古碑、竇玉泉、李文彬和張普景等人執行錯誤路線,盲目地搞「純潔運動」並使其擴大化進行了批評教育,並讓他們向受到打擊迫害的同志賠禮道歉。

    梁大牙被放出來的第七天,就帶領部隊打日本人的馮寨據點,憋足了一口惡氣,把仗打得天昏地暗。接著,又參加了第七次反「掃蕩」,自己抱了一挺機關鎗,堅守死拼,戰鬥中連中三槍,還差點兒瘸了一條腿。戰後被送到分區醫院養傷。治療期間,楊庭輝和王蘭田數次看望。傷好之後,在返回陳埠縣之前,楊庭輝同梁大牙徹夜暢談,從凹凸山的歷史,到凹凸山根據地目前存在的問題,從有史以來的治軍方略到個人的為將之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使梁大牙茅塞頓開眼界大開。

    第七次反「掃蕩」戰鬥中,受傷的還有張普景和朱預道。

    在對錯誤的「純潔運動」進行清算的那些日子,張普景、竇玉泉、江古碑和李文彬的日子灰溜溜的好一陣子抬不起頭來,幸虧有了個第七次反「掃蕩」,竇玉泉和張普景等人主動要求到一線帶兵指揮作戰,尤其是張普景所指揮的方向,堅持時間最長,最後還展開了白刃戰,打得驚天地泣鬼神,張普景本人身先士卒,以一個知識分子和分區首長的身份,挺一柄三八大蓋,居然拼掉了兩個鬼子和一個偽軍,可以說創造了奇跡。張普景在這場戰鬥中全身輕重五處負傷,以自己的英勇行為對自己的錯誤進行了補償,同時也重新贏得了梁大牙的諒解和尊重。

    現在的梁大牙已不是以往的梁大牙。坐在長崗嶺上的八路軍陳埠縣縣大隊長梁大牙,果真像是一個謙虛恭謹的學生,學習很用功,也很動腦筋。

    充當教員的東方聞音也有了一些變化,通過戰鬥的實踐,特別是通過那次所謂的「純潔運動」,使這個涉世不深的姑娘成熟了許多。也就是在這個階段裡,她對梁大牙的看法又上升了一個台階。

    梁大牙學文化是虔誠的,他的激情可以說高於同學的任何人。雖然寫字還有些張牙舞爪,但是已經收斂多了。剛開始學文化的時候,一張六十四開草紙他只寫七八個字,現在已經能寫幾十個字了。更加可喜的是,梁大牙還不僅是學會認字,並且學會了思考。比如說起靈活性,梁大牙就很有自己的體會。

    梁大牙說:「什麼是靈活性?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進攻的時候留有後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跑的時候也別光撒丫子,還得瞅瞅有沒有時機使他個絆子打他一傢伙。總的說來一句話,見風使舵就是靈活性。」梁大牙的高論不一定準確,但是對於一個沒有進過學堂

    的人來說,把問題認識到這樣的深度,也算是難能可貴的了。

    學習好的自然要表揚。東方聞音別出心裁,凡是她認為進步比較大的,她便在作業本上用蠟筆畫一個紅杏子。每次作業發下來,梁大牙先把自己的作業摟得死緊,死活不讓人家看,他自己卻出其不意地搶人家的本子。小動作做完了,心裡有了底,梁大牙的氣色就不大一樣,美滋滋地快活得像個孩子。

    有一次宋上大也搞了梁大牙一個游擊動作,搶過他的作業本,一邊數數一邊咋呼:「我操,狗日的梁大牙還真不賴,咱十幾個人加起來不到十個杏子,我還得了兩個青的,梁大牙一個人就得了十二個。這裡面敢情有舞弊不成?」

    東方聞音在一旁聽見了,臉色便紅了,趕緊作出生氣的樣子,端起老師的威嚴,板起臉來訓斥道:「梁大牙同學就是比你們用功,老宋你在那裡瞎嚷嚷什麼?你看看梁大牙同學是怎麼回答問題的,理論是通的,還有自己的實際體會。你知道為什麼給你青杏子嗎?作業裡還有粗話,我都不好批評你。」

    宋上大聽了這話,一縮脖子不吭氣了。這老兄委實理屈詞窮,他在寫作業寫到東條英機的時候,竟然自作主張地在前面加了個「狗日的」,當然不討東方聞音的喜歡。

    第十四章

    二

    一個濕漉漉的早晨,東方聞音把梁大牙叫到了長崗嶺上。東方聞音是頭晚到分區參加緊急會議的,拂曉前剛剛趕回來。

    二人一直走到山頂,擇了一塊乾淨的岩石,面東而立。

    梁大牙的心情好極了。這個清晨的梁大牙穿著一身潔淨得體的自製的八路軍軍服,顯得成熟而且很有風度,站在山頂上,高大魁梧的身軀放射出一種撼人心魄的力量。

    東方聞音的心裡不禁掠過一陣感歎——委實是時勢造英雄啊。她想起了一個領袖,想起了領袖的一個英明的論斷——讀書是學習,使用也是學習,而且是更重要的學習。從戰爭中學習戰爭——這是我們的重要方法。

    偉人之言乃偉大之真理。東方聞音從梁大牙的身上,看見了一個真理。戰爭可以毀滅人,也可以造就人。像梁大牙這樣的村野莽漢成為一名八路軍的指揮員,委實有一段較長的距離,但是這個距離不是萬里長城,更不是不可逾越的。戰爭實際的考驗和正確的引導,可以迅速地縮短這個距離。誠如楊庭輝司令員說的那樣,我們共產黨人把石頭都能煉成鋼,未必就改造不了一個梁大牙?

    東方聞音對於楊庭輝的崇敬是發自內心的。凹凸山根據地發展的實際表明,楊庭輝不僅是一個出色的組織者和軍事領導人,也是一個極具洞察力和遠見卓識的政治工作者,在做人的工作方面,堪稱爐火純青。善於發現人,是需要眼光的;能放手使用人,則更需要膽量。更為重要的是,楊庭輝並不是被動地使用人,而是能夠按照既定的路線在使用中改造人,將他一步步地引入到規範的道路上來,這就不僅是眼光和膽量的問題了,還需要有堅定的原則和高超的策略以及對於原則和策略的靈活運用。

    如今,凹凸山根據地的形勢有了很大的變化,楊庭輝和王蘭田已經確定上調江淮軍區,經楊庭輝和王蘭田大力舉薦,凹凸山分區司令員的職務擬由梁大牙接任,而幾年來一直躍躍欲試的竇玉泉仍然擔任副司令員,這無疑又是一次出奇的選擇。

    從長崗嶺放眼東去,浩蕩長空雲蒸霞蔚,綿延的山麓在一片絢麗的霞光裡透出冷峻的輪廓,北隅西部山根的舒霍埠也依稀可見,輕柔的炊煙在晨霧中冉冉升起。

    「大牙同志——」弄不清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東方聞音對於梁大牙的稱呼作了小小的改動,由梁大牙同志演變成了「大牙同志」。這在梁大牙聽來,感覺是不一樣的,當然更受用一些。

    在叫了一聲「大牙同志」之後,東方聞音又覺得心裡有些亂,一時不知往下該說什麼好了。

    她這次約梁大牙登山望日,並非浪漫蒂克,而是根據楊庭輝的指示,提前給梁大牙吹風的,以便梁大牙在這次重要的任命之前有個思想準備。可是她卻不知這個風該怎麼吹。

    對於梁大牙,東方聞音的認識也是走過一段漫長路程的。當初把她派到陳埠縣同梁大牙一起工作,她在堅決執行命令的同時,也難免心存一絲困惑,這主要緣於對自己能力的擔心。她不是一個久經考驗的成熟的政治工作者,她既不懂得作戰,也不精通做人的工作,在重大問題出現時她甚至會亂方寸。憑自己的政治智慧和能力,是很難駕馭和控制梁大牙那樣的土八路的。那麼,她憑借的是什麼呢?她不知道。楊庭輝的話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可是怎麼個降法,她始終不甚了了。但是她仍然來了,義無反顧,甚至帶有幾分悲壯色彩。此舉也是為了「克服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軟弱性」。

    江古碑還有另外一種說法,說她是「深入虎穴」。

    可是,跟魔鬼一樣的梁大牙並肩戰鬥了一段時間,並沒有出現什麼異常情況,沒有「為我們的事業犧牲個人的生命」,也沒有「為革命獻出自己的貞操」,一切都很正常。這種不正常的正常使她對梁大牙產生了莫名其妙的好感,以至於梁大牙被關起來之後,她竟然置組織的嚴厲警告和懷疑於不顧,抱著豁出去的態度去看望梁大牙,並為了解救梁大牙而奔走呼號。

    如今回過頭來看,東方聞音甚至覺得,她哪裡是來「監督和改造」梁大牙的啊,而差不多是她接受了梁大牙的熏陶和改造。她習慣了梁大牙的風格,認可了梁大牙的品德,甚至從梁大牙的身上感悟出真正的戰鬥者的精神。從一定意義上講,她改造和幫助梁大牙的過程,也是梁大牙改造和幫助她的過程,是她通過梁大牙向土生土長的農民抗戰者學習農民戰爭的過程。

    這幾年在一起,雖然梁大牙不屈不撓地對她表示「愛情」方面的意思,但是並沒有粗野的舉動,而他在政治和戰術指揮上所表現出的才幹以及日新月異的進步,則令東方聞音刮目相看。東方聞音不止一次地在心裡掂量過,梁大牙確實有很多毛病,但是梁大牙也有很多長處,他率真坦蕩,英勇無畏,敢作敢為,正是所謂一覽無餘。有時候她簡直就把他誤認為是一個有文化的人。他雖然沒有進過學堂,但是卻有較強的文化意識,他勤奮好學,自從東方聞音幫助他修改過幾篇日記之後,他記日記的習慣就再也沒有間斷過。部隊作戰,每繳獲

    一件新式武器,梁大牙都要滿懷激情地親自擺弄,從性能諸元到敵人的裝備程度,都力圖瞭如指掌。在文體方面,梁大牙也是個活躍分子,籃球場上他一直霸佔隊長的角色,並且擔任中鋒,帶球上籃那幾步,還當真玩得灑脫漂亮。

    這種境界顯然不是人人都能達到的。也正是看準了這一點,楊庭輝才料定梁大牙有「政治前程」。楊庭輝的預言正在一步一步地兌現。

    在東方聞音到陳埠縣工作之初,江古碑也曾幾次讓人給她捎來一些從洛安州弄來的稀奇玩藝兒,吃的玩的都有,她很感激也很惶惑,甚至還跟梁大牙說了。梁大牙大大咧咧地說,好啊,江副書記關心群眾嘛,你儘管享受就是了。其實她知道,江古碑對她的那點偷偷摸摸的小意思,梁大牙也似乎有所察覺,但梁大牙不在乎,在梁大牙的眼睛裡,江古碑壓根兒不是個對手,根本就不堪一擊。

    今天,站在長崗嶺上,望著眼前這個渾身透著野勁又藏著精明的梁大隊長,東方聞音覺得有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從心裡生長出來。這種感覺讓她頗為不安。自己問自己:看來你是越來越欣賞梁大牙了,難道你愛上了他不成?她又問自己:同梁大牙這樣的人永遠生活在一起,會是個什麼樣子呢?問來問去,答案只有一個,她苦笑著否定了自己:這是不可能的。

    欣賞和愛情不是一回事。

    可是她又問自己,欣賞和愛情為什麼就不能是一回事呢?什麼東西都有一個限度,越過了這個限度,就可能發生變化。欣賞到了一定的程度,不是愛情又是什麼呢?假設在一個特別的情況下,梁大牙挾著她殺出了日軍的重圍,把她扔在樹林子裡,掏出手槍對她吼:「現在你就是老子的人了,老子就是要你!」那麼,她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呢?

    會,還是不會?

    她想像不出那是一種怎樣的結果。人和人的關係本來就沒有固定的性質和模式,或許到了那個時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會與不會,都是革命的需要。

    第十四章

    三

    該談正事了。

    「大牙同志,抗日戰爭的形勢變化很大,也許很快就要勝利了,到那時候,國內形勢可能會出現更加複雜的局面,你想過這個問題嗎?」

    東方聞音問這話的時候,梁大牙正在埋頭吸一根自造的大煙卷,吸得火星子哧哧喇喇地響。聽見問,點點頭說:「聽楊司令員說過。」

    「軍區首長的情況也有一些變化,你聽說了嗎?」

    梁大牙乾脆地回答:「沒有聽說。」緊接著又瞪大了眼睛問:「楊司令員和王副政委有變化嗎?」

    東方聞音笑了,說:「有啊,他們都提拔了,楊司令員調到江淮軍區當司令員,王副政委調到江淮軍區當政治部主任,命令已經到分區了。但是在分區首長人選沒有確定之前,這個命令先不宣佈,我是按照分區政治部的要求向你個人通報的。」

    梁大牙愣愣地看著東方聞音,突然高聲笑道:「好,幹得好。楊司令員和王副政委是凹凸山的老革命了,沒有他們,就沒有凹凸山根據地。他們是早該得到重用了。」

    然後一屁股坐在草叢上說:「晌午叫二中隊送一頭豬來,給大伙打打牙祭,慶賀慶賀。」

    東方聞音也坐下來,卻不大關心殺豬打牙祭的事情,又問:「大牙同志,你想過沒有,你肩上的擔子也許要加重。」

    梁大牙撓撓頭皮說:「……這個我倒是沒有想過。可是能給我加一副什麼樣的擔子呢,難道讓我去當分區的司令員麼?……嘿嘿,這是不可能的。」

    東方聞音收起了微笑問:「為什麼不可能?」

    梁大牙說:「第一,我沒有文化,分區的那幫子參謀幹事我管不了。第二,我打仗靠的是勇敢加鬼點子,這一套帶個縣大隊打游擊還說得過去,指揮那麼大一個分區就不靈光了。第三,竇玉泉早就想當司令了,代理了幾次都沒當成,他容不了我。」

    東方聞音說:「給你透露一個秘密,你知道就行了。竇玉泉副司令員因為在『純潔運動』中犯了錯誤,上級本來要把他調走的,是他自己提出來,在哪裡摔倒還在哪裡爬起來,並且主動要求降職處分。楊司令員和王副政委保護了他,向上面反映他知錯改錯態度誠懇,而且對凹凸山的情況比較熟悉,所以還是留了下來,也不降職,還當副司令員。」

    梁大牙說:「別慌,我還有第四。就算竇玉泉不升不降,還有獨立團趙團長。我留過意,分區的司令大多是獨立團的團長接的,很少有從縣大隊長中直接提拔的。」

    東方聞音淡淡一笑,露出兩排玉珠般細密勻稱的牙齒,並從臉腮上飛出一對淺淺的笑靨,說:「據我所知,趙團長已經調到二分區當司令員了。」

    梁大牙不笑了,歪起腦袋看著東方聞音,像是看一個陌路人,看了一會兒,才咧嘴一笑:「咦——唏,照你這麼說,這個司令看來還真是要咱梁大牙同志去當了。可是這事好玄啊。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東方聞音微微笑了笑說:「我這是自己的分析。我再問你,如果讓你去當副司令員,你幹不幹?」

    梁大牙這回毫不含糊,十分乾脆地回答:「不幹。」

    東方聞音對於梁大牙的乾脆表示不解:「為什麼?」

    梁大牙咂咂嘴,把最後一點煙絲吸盡,揚手將剩下的破紙卷子扔到坡下,然後沖東方聞音眨了眨眼說:「為啥不干呢?你想啊,副司令是個甚麼角色?副司令不是司令,打仗有招人家服你,不是司令也是司令。打仗沒招,人家不服你,司令就沒了,就剩下了個『副』。再說了,副司令有個什麼高招,還得司令點頭才能派上用場。司令不點頭,再高的招也只能是招,不管人家那招是不是招,都得按人家的辦。我沒有文化,就是有個什麼主張,給人的印象也不是大路貨色。竇玉泉就看不起我,說我沒有戰術理論,打仗就靠歪門斜道。其實我

    的歪門斜道是最實際的戰術,只是他們不明白,明白了也不認賬。我是個當家作主慣了的,胳肢窩裡過日子,恐怕受不了那份閒氣。到那時候,跟頭把交椅產生了矛盾,那就是自找彆扭了。所以我不幹。」

    東方聞音說:「你這種思想恐怕要不得。什麼職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抗日。在抗日的大局下,個人的智慧還得跟集體的智慧結合在一起,力量才大。聽你的意思,你果然是家長式的領導,你得改改這種作風。」

    梁大牙擺手說:「道理我都懂,可就是改不掉。要改也是以後的事。」

    東方聞音想了想,覺得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便轉過話題說:「大牙同志,我還得給你提個建議,你能接受嗎?」

    梁大牙痛痛快快地說:「行啊,你的建議咱接受得最多。只要合理,來者不拒。」

    東方聞音說:「你現在也算是相當一級指揮員了,你這個名字卻有點……那個,再說你已經沒有了大牙,還算什麼大牙啊?我看這樣,去掉一個『牙』字,大字下面加上一個『走之』,就叫梁必達得了。古訓說欲速則不達,咱們不慌不忙不溫不火,學一步進一步,境界就達到了。必達,你以為怎麼樣?」

    梁大牙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猛然擊掌叫道:「好,到底喝過洋墨水,這個名字改得有講究,我堅決接受。」

    梁大牙從此更名為梁必達。

    第十四章

    四

    李文彬最初聽到梁大牙要到分區當司令員的消息,疑惑自己是聽錯了,疑惑是竇玉泉在作弄他。他坐在竇玉泉對面的竹椅子上,喝著房東送來的大葉子山茶,索然無味。

    但是竇玉泉嚴峻而沉重的表情,分明又在證明這是真的。

    李文彬明顯地瘦多了,這位年輕的革命鬥士近年來心力交瘁,複雜的鬥爭幾乎耗盡了他的激情,而內部的運動又常常使他在激情過去之後,陷入到被動和困惑之中。在上次的「純潔運動」中,他曾經有過短暫的輝煌,他甚至把梁大牙這樣一手遮天的人物都送進了秘密的

    「改造院」,如果他堅定一下,按照竇玉泉的暗示,梁大牙恐怕早都魂飛天外了。

    可是緊接著他就發現,離開了梁大牙,他仍然無法駕馭陳埠縣的武裝鬥爭。他更加始料不及的是,那場運動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江古碑、竇玉泉和張普景等人紛紛受到批評和組織處理,他在陳埠縣的處境也從此更加微妙。

    奇怪的是梁大牙並沒有因此遷怒於他,反而一改往日的粗魯,對他客氣起來了,虛心同他交換了意見,對於他在運動中的錯誤和過激行為也表示理解和原諒,當著縣大隊其他幹部的面,真誠地號召大家不計前嫌搞好團結,並且還給他增加了一名警衛員和六名武委會的幹部,以確保李書記的安全。

    可是……梁大牙越是這樣做,李文彬的內心就越是不安。梁大牙的寬宏大量在給他帶來安慰的同時,也深深地刺痛了他的自尊心。相比之下,梁大牙倒真的像是一個正統的受過良好教養的職業革命家,而他李文彬卻成了一個投機革命迫害同志的小人,一個被別人原諒和照顧的可憐蟲。梁大牙對他越是客氣,他越是感到同志們看他的目光有些異常,於是心裡便經常地泛起一種難以言表的苦澀,沉重的屈辱像一個揮之不去的幽靈,時時在他的心頭飛來飛去。

    如今,梁大牙再次陞遷,居然要成為凹凸山分區的司令員了,這對李文彬來說,無疑不是個令人愉快的消息。

    在聽了竇玉泉透露的消息之後,李文彬忿忿地說:「這簡直是胡鬧。梁大牙算什麼東西?充其量也就是個草莽英雄,東一鎯頭西一棒子地打游擊他還湊合,可是把凹凸山分區交給他,把這麼大個根據地交給他,這不是開玩笑嗎?」

    竇玉泉坐在窗子下面,全神貫注地擦他的駁殼槍,擦淨了,對著窗外的陽光照了照,瓦藍的大鏡面頓時濺出一汪湖水般的光暈。竇玉泉將駁殼槍再一次卸開,又將探條捅進槍管,緩緩地旋轉,再抽出,再緩緩地旋轉,似乎要將那裡面最隱秘的角落也探個究竟。

    李文彬問:「分區黨委和特委為什麼不抵制?」

    竇玉泉冷笑一聲說:「抵制?抵制誰?大勢所趨,誰去抵制誰就是狂犬吠日。分區黨委是哪些人組成的?特委又是哪些人組成的?分區就只有我和張普景敢於發表自己的觀點,其他的都是楊庭輝和王蘭田的擁護者。特委那邊,雖然是老江主持工作,可這個同志你是知道的,屬狗的,有人勢可仗他比誰都勇敢,見勢不妙,拔腿就跑。在『純潔運動』中,我們都有過失,大家都可以坦然檢討,該工作還照樣工作,心底無私天地寬嘛,誰還沒有個犯錯誤的時候?可是江古碑這個同志就不行了,像個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追著屁股跟老楊老王檢討,聽說還向梁大牙寫了悔過書,人格問題都出來了。好了,不說他了。任命梁大牙同志擔任分區司令員是老楊和老王向上級推薦的,是江淮軍區的決定,這是無法改變的。我今天告訴你,就是要給你提個醒,梁大牙同志還是有優點的,有很多可取之處。在他還沒來分區報到的這段時間,你要同他搞好關係。」

    李文彬冷笑一聲說:「我聽竇副司令這話的意思,是不是讓我趁梁大牙的分區司令員暫時還沒當上,去向他表示奴顏媚骨?這樣的事你們可以做得出來,我是不會做的。」

    竇玉泉卻不尷不尬,顯得極有涵養,笑笑說:「老李你這話就有點偏了。大家都是同志,談不上什麼奴顏媚骨的問題。在『純潔運動』中,我們都有對不起梁大牙同志的地方,我們在態度上有所忍讓,也是應該的。」

    李文彬說:「這個人我越看越不像個好人,一身匪氣,讓他來當分區司令員,恐怕又要把他的軍閥作風推廣到整個凹凸山根據地了。革命,往往就是葬送在這些人的手裡。」

    竇玉泉笑道:「你認為梁大牙是反革命嗎?」

    李文彬說:「他現在在革命的環境裡,就是革命的,如果把他放到反革命的環境裡,他極有可能就是反革命。」

    竇玉泉哈哈大笑,說:「這話以後可不能隨便說了,這是中傷同志。」

    李文彬說:「你老竇也不要跟我假裝高風亮節,分區司令員沒讓你當,我知道你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其實也是怪我們自己軟弱,一是當初派他當陳埠縣縣大隊長的時候,你們再堅持一下,就算不把他殺了,也不會這麼放縱他。二是在『純潔運動』中,我還是下不了手啊,要是聽了你的指示,他早就沒命了。」

    竇玉泉正色道:「老李,那時候情況特殊,我對你的……那不叫指示,只能理解是在緊急情況下採取緊急措施的一種建議。這個話以後最好不要再提了。」

    李文彬卻不識眼色,梗著脖子說:「老竇你也太心虛了。你怕什麼怕?那時候想殺梁大牙的也不是你一個人,是革命需要嘛。那時候要是把他秘密處決了,這個司令員怎麼也該是你的了,我們也不用在這裡怨天尤人了。」

    李文彬說的「那時候」,是指當初逮捕梁大牙的時候,竇玉泉除了向江古碑請教了一個「患」字,在單獨同李文彬一起的時候,則比較公開地說過一番話——他對於李文彬的信任大於對江古碑的信任,——竇玉泉說:「逮捕梁大牙非同小可,恐怕夜長夢多。運動倘若出現反覆,老楊要是回來了,再把梁大牙放了,就是放虎歸山了。此事不做便罷,要做就做到底,不能留下後患。」

    李文彬當然知道竇玉泉說的「做到底」意味著什麼,竇玉泉並且還暗示他,可以在送給梁大牙和朱預道的飯菜裡做點動作,反正特委社會部由江古碑掌握著,報個暴病死亡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但李文彬當時手軟了一下,認為梁大牙和朱預道反正是甕中之鱉了,「純潔運動」是上級佈置的,來勢很猛,二分區光嫌疑分子就殺了七十多人,有的僅僅只是說了幾句牢騷話就可以定死罪。按當時「純潔運動」的態勢,就算梁大牙別的問題都不成立,僅僅他給漢奸維持會長拜壽並送大洋一條,就可以殺他幾次。革命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而竇玉泉的那個辦法是很冒險的。再說,當時沒判梁大牙和朱預道的死罪,這麼大的事情,李文彬做起來底氣還不是很足。

    另外,李文彬幾次摸了張普景的底,張普景都是一個態度,說:「不能像二分區那樣搞,要按政策來,嚴格審訊,但是不能搞人身摧殘。」如此一來,李文彬就沒有接受竇玉泉的建議。

    現在,梁大牙不僅沒有成為「不純潔分子」被消滅掉,反而日見茁壯,連竇玉泉也不能不為自己當初的那個「建議」感到後怕了。

    竇玉泉最後對李文彬說:「老李,我還是要勸你,要跟梁大牙同志搞好團結。以後,我們都要在梁大牙同志的領導下工作了,要支持他。至於說在『純潔運動』中同志之間有些磨擦,甚至有過激的言行,都是可以理解的,我們是執行了錯誤路線。但是,我提醒你,這些歷史的老賬以後還是少提為好,以免在同志之間製造新的矛盾。」

    李文彬激憤地說:「看來,凹凸山根據地的局面恐怕還真要梁大牙來控制了。我知道你們……我說的是你老竇和江古碑,對梁大牙可以說是又恨又怕。只有張普景同志,對梁大牙是既不擁護也不妥協,敢於批評,敢於抵制。我認為張普景同志的態度才是革命者應有的態度。我也是這個態度。梁大牙要是真的能把凹凸山根據地的形勢領向光明,我就無保留地支持他。而你們,恕我直言,對革命多少都有點三心二意,見風使舵,有投機革命的成分。」

    竇玉泉不驚不乍,哈哈大笑,說:「好好好,我們都是投機分子,只有你李文彬同志是最徹底的、最無所畏懼的、最忠貞的革命者好不好?我今天請你來,不是來跟你爭論的,我就是一句話,大家要搞好團結。什麼江淮派凹凸派之類的話,以後我們是再也不能說了,誰說了,就是搞分裂,就是犯罪。」

    李文彬冷笑一聲說:「老竇你不用怕,我不會向梁大牙告你的密。我就算不是徹底的布爾什維克,但是革命經驗多少還是積累了一些。但是,要我支持和擁護梁大牙,我還得看他的表現。」

    第十四章

    五

    這個晚上,清涼寺裡不清涼。

    楊庭輝和王蘭田離開凹凸山軍分區之前的最後一頓晚飯上了酒。酒是凹凸山老百姓釀的地瓜干燒,味道很醇也很濃,往下嚥的時候能在腸子裡辣出燙燙的一條。下酒的菜自然很簡單,是自己隊伍種的豆角和葫蘆,再就是戰士們下河摸的黃鱔和鯽魚。陳埠縣縣大隊送來半扇豬肉,楊庭輝讓砍了一半給獨立團,再砍了一半的一半給特委機關,剩下的讓分區伙房用蘿蔔燉了一鍋,分區機關的幹部戰士按人頭平分,每人大半碗。幾個首長的湊到一起,也就有了四大海碗,當然是以蘿蔔居多。

    席間最引人注目的就要數竇玉泉主動貢獻的一條臘狗腿了。這還是冬天的時候,山那邊劉漢英送來的慰勞品,獨立團趙團長留了一點私房貨,一直沒有捨得獨吞,到二分區上任之前,又轉送給竇玉泉,今天算是派上了大用場,用干紅的辣椒一炒,兌點粉絲進去,給這頓既算餞行也算交心的晚飯增色不少。

    菜是差了點,但是有了酒,氣氛也就熱烈起來。

    參加餞行的,除了楊、王二人和竇玉泉、張普景、參謀長姜家湖,還有軍分區的供給部長張秀海,特委副書記兼分區副政委江古碑,副參謀長朱疆。還有一些參謀幹事出出進進,說是來撈油水分肉吃分酒喝,但是大都很知趣,並沒有誰當真去戳那一盆規格極高的粉絲炒狗肉,只是出於對首長的尊敬,過來敬酒話別,還有人抹了眼淚。

    吃了一會兒,參謀幹事們不再進來了,首長們就進入了交心的階段。

    楊庭輝說:「我在凹凸山工作這幾年,有一個最大的體會,就是團結出戰鬥力。凹凸山特委和軍分區的工作和對敵鬥爭的成績在軍區範圍內是往前排的,憑的是什麼呢,憑的就是在座的同志們同心同德。我們共產黨人憑的就是集體的力量。我楊庭輝沒有三頭六臂,我和老王加起來,也還只是兩個腦殼四條胳膊。可是我們這些人把心攏在一起,一個人便能發揮十個人百個人的作用。我感謝同志們對我的支持。當然了,這並不等於我們之間就完全沒有分歧,但是這些分歧都是在維護革命利益的前提下的,是在團結的基礎上的。」

    楊庭輝的話直截了當,首先便點到了一根敏感的神經上。

    竇玉泉當即表態:「司令員你放心,這次任命梁大牙同志為分區司令員,我個人認為是恰當的。他雖然是個工農幹部,但是他在這幾年的進步是有目共睹的,政治上也基本上成熟了。再說,他在戰鬥實踐中表現得很有作為,凹凸山的抗日鬥爭需要這樣的同志。」

    楊庭輝說:「我相信老竇的話是肺腑之言。老竇我們兩個人也是老搭檔了。儘管你也有一些缺點,但是對於你的黨性和人格我是不懷疑的。從個人感情上講,你還救過我的命,那次在三河店遇險,你那一槍是為我挨的。不是親密的同志關係,誰願意去為另一個人替死呢?一個人為戰友為革命生命都能獻出,那他還有什麼不能獻出的呢?這一次為什麼提拔梁大牙而沒有讓你當分區司令員呢,老實說

    這主要是我的意見。我和老王在向上級黨委匯報的時候,思想上也不是沒有反覆,但我們最後還是推薦了梁大牙。一是因為那場運動剛剛過去,你們幾個同志的不良影響的確還存在,這時候讓你老竇當司令員不合適。二是因為梁大牙這兩年幹得確實不錯,尤其是在敵偽的心目中有很大的威懾力。分區班子新老交替,讓梁大牙來當司令員,對於穩定凹凸山的局面有好處。理由就是這兩條。如果撇開這兩條,無論是政治素質,軍事修養,還是個人品德和指揮能力,要說你老竇,我可以說他梁大牙不能跟在座的任何一個同志相比。對於梁大牙的重用,可以說是在特殊條件下的特殊選擇。所以我今天還得把話撂在這裡,在座的都是老革命,參加革命都比梁大牙早,除了張秀海同志,黨齡都比梁大牙長。什麼叫老革命?新同志上來了,扶他上馬,送上一程,這才是老革命的胸懷。」

    田說:「老楊和老竇說的都是心裡話,都是革命者的態度。來,咱們也別光顧說話,酒還是要喝的,狗肉要涼了,大家快動筷子。」

    景舉著酒碗說:「我對梁大牙同志是有看法的,共產黨員不說昧心話。但是在黨的會議上,我舉手了。既然舉手了,組織原則我是絕對不會違背的。但這並不等於我沒有意見。梁大牙的不良習氣和軍閥作風,我還是要抵制。來,司令員,你要是同意我的態度,咱們就把這碗酒乾了。」

    輝當即站了起來,說:「我先喝酒後發言。」說完,將碗一舉,跟張普景碰了光噹一聲,仰頭一飲而盡。

    喝完酒,楊庭輝將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擲,說:「老張你說你要對梁大牙的不良習氣和軍閥作風抵制,我為什麼不同意?老張你說到我心裡去了。我們推薦梁大牙當分區的司令員,並不是沒有一點顧慮,最大的顧慮就是沒有人敢捋他的老虎屁股。一個人的進步路程是漫長的,需要不斷地有人批評,有人爭論。必須有一個人時時出現在他的對面,不僅是在他有了缺點的時候給他指出來,更重要的是在他取得成績的時候,在他春風得意的時候,有人敢於給他當頭棒喝,讓他警醒。梁大牙在性格上是有弱點的,而且有些弱點是致命的。首先是要反他的驕橫,反他的個人英雄主義,反他的軍閥習氣,要增強他的黨性觀念。這個使命由誰來完成?還是依靠我們的政治工作者。分區的政委暫時沒有明確,老張你是知道原因的。」

    張普景本來不勝酒力,加之在反第七次「掃蕩」中負傷數處,傷口前不久才剛剛癒合,今天敢於豪飲,完全是情緒所致。一碗酒下肚,臉色便有些蒼白,接住楊庭輝的話說:「我對我所犯的錯誤,有我自己的認識。個人進退算得了什麼?大丈夫進不求名,退不避罪。我參加共產黨,是鬧革命的,不是為了當官做老爺的。我也表個態,我現在是副政治委員兼政治部主任,只要我還是一個政治工作者,還是一個共產黨員,我就不會放棄我的原則。這一點,可以讓事實來說話。」

    有些酒意了,話就說得鏗鏘。坐在一起叫起來都是老楊老王老竇老張的,實際上也都才是二十幾歲三十幾歲的人,艱苦而複雜的鬥爭使這些年輕的革命者們提前走向了成熟。

    在這些人當中,王蘭田年紀稍長,說話也就平和得多。他再一次舉起筷子,招呼大伙吃狗肉。雖然是隔年的狗肉,好在凹凸山人醃製這些東西自有其絕招,先是在鐵鍋裡煮上半熟,再用花椒和鹽水浸泡,出水後揉以薑末和醬湯再泡,再出水風乾,便日見紅色。烹製的時候,佐以紅辣椒過油干炒,味道就炒出來了。端在桌面上,色澤鮮艷,濃香瀰漫。

    大家也覺得話題過於深沉了,但是多數人在這種場合是不便插話的。有王主任牽頭,便紛紛舉箸夾肉。果然是好東西,筋道耐嚼,口齒留香。

    王蘭田微笑地看著楊庭輝,說:「老楊,我們的想法是不是可以在這裡跟大家透露一下?」

    楊庭輝說:「當然可以,都是老同志了。」

    王蘭田便將酒碗推到張普景的面前,親切地說:「老張,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們處同志也有四五年了吧?對於有些問題,我們有不同意見,並不影響我們真誠的同志關係。你這個同志鬥爭性強,原則性強,都是十分難能可貴的。老楊同志和我都認為,凹凸山的『純

    潔運動』搞得過了頭,也不是哪一個人的責任。這麼大一個黨組織,這麼多受黨教育多年的老紅軍老八路都幹什麼去了?就那麼沒有識別能力?就那麼盲目?恐怕也不全是。我們也有疑惑,可是任務是從上面佈置下來的,組織原則又不容許我們抵制。所以說,責任大家都有,只是有輕有重。即使是執行得過了一點,也還是一個認識問題,而不是個人的品質問題。老楊我們兩個人合計了一下,凹凸山軍分區的政治委員還是請你來代理。我們到了軍區,要把我們的看法向軍區黨委匯報,至於下一步怎麼調整,組織上會恰當考慮的。」

    楊庭輝端起酒碗,四下裡看了一圈,突然笑了,說:「今天這頓飯吃出了講究,說好了大家在一起打平伙犒勞肚子,可是吃著吃著就開成了會。這樣也好,在座的都是分區和特委的領導,我們今天就算開一個臨時的黨的會議。不過今天的會議有點特別,不光是你說他講,桌子上不光有酒有菜,還有這麼一盆熱辣辣紅彤彤的臘狗肉。狗肉飄香,情深意長,我看今天的這頓晚飯就叫狗肉會議吧,同志們意下如何啊?」

    同志們都笑了,說司令員這個點子好,這頓飯吃得有意義。

    氣氛重新活躍起來,供給部長張秀海覺得自己這個搞後勤的該做點保障動作了,於是一硬脖子站了起來,抱起酒罈子倒了一圈,然後大呼小叫要跟各位碰酒。轉眼之間,半罈子酒就灌進了同志們的肚子裡。

    門外又有幾個機關幹部探頭探腦,被楊庭輝瞧見了,便喊進來說:「司令員政委要走了,機關的其他同志都來敬酒,就是不見你們幾個人,我還當是人走茶涼呢,到底還是來了。」

    幾個人一齊分辯,說是從獨立團剛回來,不知道今晚給司令員政委餞行。

    組織科的裘幹事說:「哪敢茶涼啊,別說司令員政委是調到軍區去負更大的責任,就算是真調到別的地方,我們也不能忘記培養我們成長的老首長啊。」

    楊庭輝哈哈大笑說:「到底是分區的秀才,筆頭子硬嘴巴子甜。好,不知不為過,每人先來一塊狗肉,吃完了給我和王主任敬酒。」

    這回熱鬧了,參謀幹事一齊上,有跟司令員喝的,有跟王主任喝的,首長們碰完了又跟機關的首長們干。

    趁這個亂哄哄的當口,王蘭田使了個眼色,把竇玉泉和張普景叫到裡屋,關上門說:「讓他們跟司令員喝吧,我可是不行了。他們喝他們的,咱們來接著開咱們的狗肉會議。」

    張普景說:「狗肉已經沒有了,只剩下會議了。」

    竇玉泉說:「你這個人死心眼,狗肉都裝在你肚子裡了,怎麼沒有了?」

    王蘭田說:「明天我和楊司令員就要到陳埠縣去找梁大牙談話,但是有些話還得跟你們二位說在前面。關於任命梁大牙的事,雖然是楊司令員和我的意見占主導,但是我們也確實不是很放心,就像司令員剛才說的,是在特殊條件下的特殊選擇。楊司令員的意思是,政治工作還是老張全面負責,作戰方面的事情,老竇多管點。分區黨委哪些人參加,你們二位先合計個大概。黨委分工,老張直接擔任書記,老竇擔任副書記。梁大牙同志入黨時間不長,當個委員就行了。」

    張普景淡然說:「我這個政委是代理的,黨委書記我看還是當個副的合適,不然,新政委到職了,再換起來不大方便。」

    王蘭田笑了,說:「你老張是真不明白還是假裝糊塗?新政委是誰?明擺著的嘛,虛席以待,不過就是個時間問題。」

    張普景嘿嘿一聲冷笑問道:「老王,這話是你說的,還是老楊說的?」

    王蘭田說:「你自己琢磨,如果事實不是這樣,那就不是我說的,也不是老楊說的,那就是狗肉說的。說句良心話,你們二位肩上的擔子不輕,這個分區的工作主要靠你們二位支撐。重大問題一定要開黨的會議研究,堅決反對個人英雄主義。我們還是要堅持黨指揮槍的原則,堅持政治委員行使最後決定權。這一點,我們也會向梁大牙同志說清楚的。」

    竇玉泉說:「上級考慮得很周到,一顆心向黨敞開,我相信我們會同梁大牙同志很好配合的。梁大牙同志剛接手,情況可能不熟悉,我可以多干一點。等他全面掌握了情況,再逐步放手。」

    王蘭田興奮地說:「我和老楊要你老竇的就是這句話。我也給你交個實底,六分區缺司令員,我們推薦的是你,但是你現在不能走,你要把梁大牙帶上一程,可以撒手了,那時候根據你自己的想法才決定調還是不調。你們二位看,還有什麼問題沒有?」

    張普景站起身子,看了竇玉泉一眼,不冷不熱地說:「我是沒有問題了。任什麼職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革命。」

    竇玉泉說:「該說的都說了,歸根到底還是那句老話,老王老楊你們放下心來,輕裝上任,我老竇要做半點違背組織原則的事,你們拿槍斃了我。」

    …………

    在整個分手餞行的場合裡,只有一個人始終緘默不語,顯得心事重重,他就是江古碑。

    江古碑沒有張普景那種豪氣和倔氣,也沒有竇玉泉那種深思熟慮的涵養。在「純潔運動」中,他是表現最積極的,他甚至還對梁大牙和朱預道非法動刑,如今梁大牙來當分區司令員,他雖然主要的精力是放在特委方面,但還兼著分區的副政委,離開了分區部隊,特委就寸步難行。梁大牙能不能給他好臉,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第十四章

    六

    楊庭輝和王蘭田策馬飛奔在山道上。趕到陳埠縣大隊駐地的時候,東方聞音正在組織大隊部的官兵學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戰士們大多文化不高,當然更談不上音樂感覺了,咬詞不清且五音不全,但是積極性無一例外地很高,一個個臉膛憋得通紅,直著喉嚨吼,參差不齊的調門爭先恐後地躥出來比個高低。

    東方聞音紅暈著臉蛋,帽沿下一綹濕漉漉的秀髮落下來,貼在汗珠細碎的臉頰上。隨著胳膊的揮動,一對天然的酒靨蕩漾出青春的蓬勃朝氣。自製的土布軍服很得體地穿在身上,腰間束一根牛皮武裝帶,一副高挑的身段便又平添幾分別緻的英氣。見首長們到來,東方聞音便打了一個暫停的手勢,然後跑到場地外面去敬禮。

    楊庭輝同王蘭田對視一眼,樂呵呵地笑道:「霍,我們的小政委長大了,把這些莊稼漢們指揮得服服帖帖,不簡單啊。好像也長高了一點。看來陳埠縣的水土就是養人啊。」

    東方聞音有些不好意思,羞赧一笑說:「陳埠縣的水土也是凹凸山的水土啊。凹凸山的水土把兩位首長養得更高,都高到凹凸山外去了。」

    楊庭輝看了看王蘭田,兩人心照不宣,同時笑了起來。

    「咦,梁大牙呢?」楊庭輝問。

    東方聞音伸手一指:「看,在那兒。」

    沿著東方聞音手指的方向,楊庭輝和王蘭田看見了一間草房,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好像是梁大牙和宋上大、馬西平等一撥子人。

    「他們在幹什麼?」

    東方聞音狡黠地笑了笑說:「首長們去看看就知道了。」

    楊庭輝揚掌一揮:「走,看看去。」

    還沒有走到門口,就看見了一個人,縮頭縮腦地弓著腰,急急忙忙地躥出門外,懷裡還抱著一個物件,樣子十分鬼祟。此人躥到太陽底下,將捂在物件上的那隻手挪開,口中唸唸有詞。過了片刻工夫,又將手重新捂上,再掉轉身子往回躥。

    楊庭輝斷喝一聲:「梁大牙!」

    梁大牙全身心都在自己的忙活中,冷不防被人一叫,激靈了一下便站住了。看清了來人,就齜牙咧嘴地咋呼開了:「我的個天,首長們咋說來就來。」轉過臉就去瞪東方聞音:「你這個壞妮子,首長們來了,也不提前通報一聲,逕直就領到這裡來了,這不是存心害我挨批

    評嗎?」

    楊庭輝板起臉問:「你在這裡搗什麼鬼?」

    梁大牙說:「嘿嘿,我這不是搗鬼,我在沖像片呢。」

    楊庭輝以為聽錯了,拉長了聲調又問:「什——麼,你說你在幹什麼?」

    梁大牙硬著頭皮,只好重新回答一遍:「我在沖像片。」

    「哈哈——」楊庭輝怪笑一聲,看了看梁大牙懷裡的匣子,又瞪大眼睛去上上下下地打量梁大牙,像是在看一隻不認識的猴子,直看得梁大牙心裡虛得長了毛。楊庭輝說:「哈哈,你梁大牙行啊,我怎麼就看不出來,你這只土得掉渣的凹凸山老鱉,居然還能孵出大不列顛洋蛋呢。就憑你這麼個破玩藝兒,也能衝出像片?你出什麼洋相你?」

    梁大牙不敢憤怒只敢委屈,嘟囔著說:「楊司令你可別瞧不起人啊。我這個破玩藝兒可不是尋常的玩藝兒,這叫什麼來著?……哦對了,叫曬箱。這還是我自己發明的呢。」

    楊庭輝說:「本司令倒是想見識見識你的高招,說來聽聽。」

    梁大牙頓時就恢復了自信,抖擻一下精神說:「楊司令你看,我捂著的是一塊玻璃,玻璃上面是從照相機裡取出來的上過像的膠片,膠片下面貼著一張印像紙。我這隻手要是一挪開,太陽光就曬進去了。曬多大工夫呢,我數一,二,三,四,好,曬妥了。往後,我就可以用藥水沖了。首長們要是不信,跟我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楊庭輝扭過頭去問:「怎麼樣王主任,咱們是不是去見識見識梁大牙同志的絕招?」

    王蘭田笑著說:「很有必要。」

    於是乎,幾個人跟著梁大牙魚貫進入了草屋,這才發現,宋上大和馬西平也藏在裡面,心甘情願地充當著梁大牙的助手。

    走進裡屋,梁大牙就神氣了,指手劃腳,牛哄哄的一副大有學問的作派。先讓宋上大放下厚厚的棉布簾子,又讓馬西平東塞一下西堵一下,屋裡立馬就暗淡下來,只能隱隱約約地看見地上放著兩隻日軍的鋼盔。

    天氣本來就熱得要命,屋子裡又讓梁大牙之流堵得密不透氣,楊庭輝便有些受不了,不斷催促:「梁大牙你快點搞,我可受不了你這份罪。」

    梁大牙一本正經地說:「這是技術活,急是急不來的。」

    東方聞音站在一邊直想笑,終於就笑出了聲。梁大牙說:「別笑,一笑我心裡就慌,就算不好時間了。」

    東方聞音於是不出聲,只在心裡暗樂。

    進入尖端技術階段了,這時候別人都插不上手,只有梁大牙一個人頗像回事地忙活。只見他兩手並用,先將像片紙丟進一隻鋼盔裡,用棍子搗了搗,嘴裡依然嘰嘰咕咕。片刻又將像片紙撈起來,丟進另一隻鋼盔裡。梁大牙撅著屁股看了一會兒,再直起腰來腰桿就硬朗了,嘿嘿一笑對楊庭輝和王蘭田說:「首長們可以看了。」然後就叫宋上大:「老宋你把這玩藝兒端到外面去,讓首長們看清楚了,咱可不是瞎吹牛。」

    鋼盔端到外面,果然就見像片紙上出現了人像,雖然有點白乎乎的,但是好歹還能辨出人影,那上面是陳埠縣縣大隊的幾個戰士,正彎腰哈背,持槍撅腚,做匍匐衝鋒狀。

    「這像也是我照的。」梁大牙得意地說。

    楊庭輝長長地出了一口悶氣,一拳捅在梁大牙的肋巴骨上,捅得梁大牙直吸冷氣。

    「啊,梁大牙你還真有兩下子,這麼大的學問你都學來了。你是跟誰學的?」

    梁大牙大言不慚地說:「跟漢奸學的。」然後就把怎樣繳獲日軍的照相機,怎樣派人到洛安州去買藥水和像片紙,又怎樣逼迫俘虜的翻譯官教他沖底片印像片的經過說了一遍,並且說:「人家用的是電燈,咱們沒有電燈,我就動了腦筋,做了這個匣子,借用太陽。昨天才試驗,今天就成了。」

    這一套聽得楊庭輝直眨眼,表揚了一句:「狗日的梁大牙,鬼點子就是多。」

    梁大牙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經不叫梁大牙而是叫梁必達了,便鄭重其事地說:「報告楊司令,我從今往後不叫梁大牙了,我改名字叫梁必達了。」

    楊庭輝愣了一下:「嗯哼,你的梁大牙喊起來挺上口的,怎麼說改就改啦?是誰改的?」

    梁大牙說:「是東方政委。」

    楊庭輝掉轉腦袋,瞅著東方聞音說:「梁必達梁必達,哪個必,哪個達?」

    東方聞音回答說:「必然的必,達到的達。」

    楊庭輝又問王蘭田:「王主任你看呢?」

    王蘭田說:「很好,我看就叫他梁必達吧。」

    楊庭輝笑笑說:「好是好,就是太狂妄了。梁大牙的狂妄是從娘肚子裡帶來的,小聞音你怎麼還為虎作倀?我跟你講,梁大牙的進步,有你一份功勞。但是以後,這個人要是狂上加狂,你也脫不了干係。」

    東方聞音羞澀一笑,說:「我是他的文化教員嘛,我以老師的身份幫我的學生說一句話,梁必達不是梁大牙了,他現在有了很大的進步,不會狂上加狂了。」

    第十四章

    七

    談話是單獨進行的。先是楊庭輝同梁大牙——梁必達談,王蘭田同東方聞音談。

    如此一來,就使這次談話顯得異乎尋常地重要和神秘。當然,重要和神秘的只是楊庭輝同梁必達之間的談話,共談了三個鐘頭,而且沒有任何人知道這次談話的內容。

    王蘭田同東方聞音的談話倒是很輕鬆,像個長輩看望後生,又像是師生之間對於學問的切磋。王蘭田先是充分地肯定了東方聞音的進步,又十分關切地詢問:「你最近都讀了哪些書?」

    東方聞音回答說:「除了學習《論持久戰》,還讀了一些閒書,譬如《詩韻集成》和《閒情偶寄》。」

    王蘭田頗為意外地說:「這兩種書都是談文說藝的,東方同志莫非志在此乎?」

    東方聞音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那倒未必,只不過我到凹凸山,急急忙忙,許多書都丟了,只剩下幾本。還有一本英人的《莎翁十四行》,閒暇時偶爾翻翻,不甚明瞭,只是覺得趣味有很大的不同。首長國學造詣精深,敬請賜教。」

    王蘭田說:「賜教不敢當,我本來就是教書匠出身,倒也委實有些體會。我以為,《詩韻集成》雖然只是韻學,但是一個『韻』字又有很深的講究。同樣是采韻,有的雖然工整卻不見靈性,有的雖然可見靈性又不見境界,有的有靈性也有了境界,卻又少了美感。妙手採韻三昧,往往韻在韻外,見音見形見神。韻腳如山,神形似水,水無山不存,山無水不秀。中國的文字不同於西洋,西洋字就是字,字裡沒有靈魂。漢字本身卻是同歷史絲縷糾纏的。甚至可以說,漢字是中國歷史的另一條脈絡,所以形態中就有很多蘊含,筆畫之間暗寓情境。

    為什麼說中國的詩不好作呢,作好了也不好品,更不好翻譯。西人是很難體會中國詩詞的妙處的。反過來說,我們所讀到的西人詩詞,都是經過翻譯的,這就勢必要大打折扣。詩詞不同於小說,故事或可翻譯個大致意思,境界卻是無法翻版的。不懂西文去讀西人的詩詞,實

    際上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荒唐事情。我勸你少讀西人詩詞,光是一本《詩韻集成》,僅僅就韻見詩,就是博大精深了。你再回過頭來,從字裡找詩看看,或許會有新的妙處。」

    東方聞音如同醍醐灌頂,亦驚亦喜,情不自禁地就喊了一聲先生,說:「聽先生一席話,真有茅塞頓開之感。先生對於中西文辭差異的闡述,我還是頭一回聽到,的確耳目一新。」

    王蘭田笑笑說:「東方同志這是表揚我了,我這不過是一家之言。我個教書匠,不教書了還是好為人師,算不算是癮癖啊?」說完又轉過話題,拍了拍腰際的手槍,又指了指東方聞音腰間的手槍說:「你看,人家都說,兩個武松談虎,兩個屠夫談豬,咱們這兩個扛槍的居然在這裡談書,還真有一點超凡脫俗的意思呢。你說是不是啊?」

    東方聞音也笑了,說:「當真是難得有這一份閒情逸致,先生這一課,夠我揣摩一陣子了。」

    王蘭田說:「那好,第一堂課結束了,咱們現在開始上第二堂課,不過這堂課你我換個位置。你當先生,我當學生。」

    東方聞音立即就紅了臉,說:「首長嚇唬我呢,我這點底子,怎麼能給首長當先生呢?」

    王蘭田說:「我不是讓你講詩韻,你給我講講你對這次分區領導變動情況的看法,特別是對於梁大……梁必達同志任分區司令員的看法。」

    東方聞音微微一怔:「……這個問題我還當真沒有仔細想過。上級的一盤棋,不是我們這些凡胎俗子的肉眼能看出眉目的。」

    王蘭田笑了,笑得意味深長:「你這個妮子,也開始有城府了。也好,這樣可以避免犯自由主義。那麼,你就談談你對梁大牙同志的看法。」

    東方聞音想了一會兒,抬起頭說:「總的說來,梁大牙——梁必達是個好人。」

    王蘭田說:「這是什麼話?梁大牙當然是個好人,否則怎麼會讓他當分區司令員呢。梁大牙不僅是個好人,而且是一個出眾的好人。」

    東方聞音抿嘴一笑說:「我是說梁……必達同志進步很快。其實梁必達是個很有思想的人,腦子不笨,也很會琢磨事。從戰鬥的角度看,縣大隊長已經當得比較成熟了,但是現在就去當分區司令員,我還是有點擔心他的組織能力,特別是團結問題。」

    王蘭田說:「對頭,這也是我和老楊最不放心的地方。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可以說我們是什麼都想到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另外,我們還想為梁大……你看,這個名字還是沒有梁大牙叫起來順溜——我們還想為梁必達同志配一個可靠的助手,在他的身邊工作,在重要的時刻出個主意提個醒。這個同志應該在一個比較恰當的位置上,既能經常同梁必達同志接觸,又能密切地掌握部隊。」

    東方聞音有點緊張了,她擔心這次又像上次到陳埠縣的時候那樣,又讓她「穩住」梁必達。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會。上次派她來,是在特殊條件下的特殊選擇,那時候是因為對梁大牙不放心,而這次卻是真心實意地要保護梁必達了。剛到陳埠縣的時候她感覺她就像個捏在梁大牙手裡的人質,而現在這個人無疑是梁必達實際的軍師。彼一時,此一時,已經完全是兩種性質了。

    東方聞音笑問:「這樣重要的任務,該不會交給我吧?」

    王蘭田看著東方聞音,不動聲色地問:「為什麼就不會?」

    東方聞音胸有成竹地說:「梁大牙已經是梁必達了,可是東方聞音還是東方聞音,這就是不會的理由。」

    王蘭田愣了一下,旋即朗聲大笑:「好,回答得妙。」又說:「你說對了。這次要物色一個軍政兩面都硬的軍事幹部,擔任分區的副參謀長兼獨立團的團長。你看朱預道合適不合適?」

    東方聞音不假思索地回答說:「不合適。」

    王蘭田似乎有點意外,很注意地看了東方聞音一眼,良久才問道:「為什麼?」

    東方聞音說:「第一,咱們凹凸山根據地不是淨土一塊,思想鬥爭一直存在,過去就一直說有宗派主義,朱預道是梁必達使用最得力的幹部,這次如果搞水漲船高,不是宗派主義也是宗派主義了。第二,獨立團是分區惟一的主力部隊,如果讓朱預道去擔任團長,竇副司令他們更會感到壓力,不利於團結。第三,梁必達從大隊長一躍成為分區司令,提得太快,思想準備不充分,這個時候也正是培養他政治素質的時候,有朱預道就近保駕,他就有可能有恃無恐,助長妄自尊大情緒,不利於進步。」

    王蘭田聽了,不禁擊案稱讚:「好,好啊。我們的小東方果然長大了,成熟了,有眼光。真是時勢造英雄啊。」

    東方聞音說:「我算什麼英雄?還不是跟你們學的。」

    王蘭田興奮了,站起身子接著說:「我跟你也交個底,現在國際反法西斯鬥爭已經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國內戰場的形勢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凹凸山分區將是我們下一步的工作重心。這一次分區領導層的變動,是很關鍵的。你也要回去,擔任政治部的副主任。凹凸山分

    區還要組建一個獨立二團,由宋上大擔任團長,你同時兼任獨立二團的政委。」

    東方聞音吃驚不小:「我……行嗎?」

    王蘭田笑而不語。

    「可是,我……還是覺得我不行。」

    「為什麼不行?連頭加尾,你也是七年的老八路了,要是把你在學校參加活動的時間算上,你參加革命可以算是八年了。不要怯陣,你已經不是一個小姑娘了,而且有了實際工作經驗。只要你肯學習,敢於撲下身子抓工作,就沒有不行的。看看梁大牙……梁必達是怎樣成長起來的?榜樣就在身邊,你為什麼不行?」

    東方聞音仍然沉默。她覺得那時候到大街上散發傳單,和現在要去擔任一個團的政委,領導千兒八百八路軍戰士的思想政治工作,是有區別的。那時候年紀小,才十三四歲,可以說是初生的牛犢不怕虎,學長們一鼓勵,腦子一熱也就豁出去了。可是現在,那是一個正正規規的野戰團啊,不比游擊隊,也不比在梁必達的胳肢窩下過日子,那是要獨當一面的啊,她能行嗎?

    王蘭田顯然激動了,進入了一個職業思想政治工作者的狀態:「滄海橫流,方見英雄本色。你的一腔熱血不灑在青春的路上,更待何時啊?那時候參加學生運動你有沒有想過,要是被敵人抓去了,會是什麼結果?你肯定是想過的。可是你沒有動搖,沒有患得患失,這就是革命者的勇敢精神。正是這種無所畏懼的精神,引導你走向更加殘酷的鬥爭,引導你義無反顧地走進了凹凸山。實踐證明,你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工作者。你的成熟使我們感到欣慰,也讓我們看見了年輕的一代給我們帶來的希望。你沒有也不應該有退縮的表現,你不能有別的選擇。你應該拿出新的姿態,勇敢地衝到鬥爭的最前沿,接受時代給你的饋贈和考驗。」

    王蘭田如此慷慨激昂地一說,連東方聞音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對自己有了新的認識。是啊,當初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冒著白色恐怖去散發傳單,的確表現了很大的勇氣。當然,怕還是怕的,但是沒有退縮。現在已經經過七八年的實際鍛煉,從道理上說,只能是更加勇敢了,似乎沒有瞻前顧後的道理。想到這裡,東方聞音便抬起頭來,對王蘭田說:「我接受上級的安排。」

    王蘭田說:「這才是一個政工幹部的正確態度。」頓了頓又說:「那些閒書目前少看,多讀讀《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和《關於糾正黨內的錯誤思想》。當然,那些書也別扔,留著,等戰爭結束了再看。」

    第十四章

    八

    楊庭輝和王蘭田在陳埠鎮吃過晚飯,便直接進入壽春縣,在壽春縣縣長安雪梅帶領的縣大隊的護送下,將趁夜幕經由三分區,直接到江淮軍區報到。看得出,兩位首長心情都很好,該佈置的都佈置了,該交代的都交代了,走得似乎很放心。

    楊庭輝沒有同東方聞音單獨談話,在同梁必達談完之後,兩位首長又分別找了宋上大和馬西平。如此,每個人對自己的去向都有了底,卻又不知道首長們跟其他同志談了些什麼。

    送走楊、王首長,東方聞音滿以為梁必達要同自己交流意見,豈料轉眼之間就不見了梁必達的蹤影。東方聞音心裡有些奇怪,心想,這個梁必達,當了司令就不認老戰友了。決定不理他,可是再一想,又有些忍不住,於是便信步下山。

    梁必達的住所是區幹部張二根家的裡間廂房。東方聞音走進院子的時候,張二根一家正在吃飯,張二根的家狗姚三也在地上左顧右盼。畜牲眼尖,一眼瞅見東方聞音進來,呼地一聲便躥上來,蹦起來向東方聞音討好。東方聞音倒也不怕,伸出手來一上一下,挑逗姚三上躥下跳。

    這狗有個故事。姚三是岳秀英家養的母狗第二窩崽子,雄性,腿短身長,但是極其機靈,兩個月前由朱預道親手牽來,作為梁大隊長二十七歲大壽的禮物,獻給了梁必達。梁必達十分喜愛,給它取了個怪頭怪腦的名字叫姚三。為什麼這樣取,梁必達不說,別人也不曉得。梁必達一有空就把姚三牽出去訓練撕咬格鬥,有一次姚三居然溜進大隊部的伙房,毫不含糊地幹掉了一隻活雞。那雞是炊事員老韓拿半塊大洋從老百姓家裡買來,準備慰勞傷員的,轉眼之間血肉全無,老韓心疼得眼淚都出來了,掂刀就要跟姚三拚命。老韓雖然左腿瘸了,但是那天因為深仇大恨,竟然連跳帶蹦跑得飛快。

    眼看就要攆上了,驚動了梁必達,梁必達又拎著駁殼槍跟著去攆老韓,一邊攆一邊咋呼:「狗日的老韓,你要是把我的姚三砍了,老子就把你的右腿也打瘸。」

    老韓扔掉菜刀就罵:「狗日的梁大牙,你的野爹吃了老子的半塊大洋,那可是給傷號吃的啊。你狗日的得賠。」老韓是從陝西過來的老紅軍,因為腿殘了才當的炊事員,陳埠縣縣大隊裡只有他敢罵梁必達。

    梁必達說:「老子賠就賠,老子賠你一塊大洋兩隻雞該行了吧?

    畜牲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跟他逞能算什麼好漢?」

    後來梁必達果然賠給老韓一塊大洋,事情才算了結。

    見東方聞音來了,張二根便迎出堂屋,壓低嗓門問:「東方政委,咱八路隊伍莫非遇上啥事了?我看梁大隊長臉色不對勁。」

    東方聞音怔了一下,略一沉吟,笑笑說:「沒啥,梁大隊長恐怕是肚子疼。」

    張二根說:「這就更不對勁了。梁大隊長往常回來跟咱們有說有笑,今晚回來卻是任誰不理,自顧進了他的屋子。我琢磨他是不是身上有啥不對勁,叫二孩去送熱水,小黃同志不讓進門,說梁大隊長心裡不痛快,不許人去煩惱,熱水也沒讓往裡端。」

    東方聞音想了想說:「不會有什麼事的,老張你別管了,我進去看看。」說完,移動步子便往裡走。姚三趕緊躥到頭裡,屁兒顛顛報信去了。

    凹凸山老百姓的房子多是自己蓋的,土牆草頂。山裡不缺木材毛竹,所以住的都很寬敞。張二根家住的是二進的院子,前院正房四間,住著張二根一家。東廂房山牆下還有一個門樓子,通向裡院。裡院三間,就是梁必達的「官邸」了。

    正坐在二道門樓檻子上認字的警衛班長黃得虎聽見腳步聲便站起身子,見是東方聞音,剛要說話,被東方聞音擺手制止了。黃得虎知道東方聞音和大隊長的關係,自然不會不識眼色,便咧嘴笑笑,閃過身子給東方聞音讓了道。

    東方聞音躡手躡腳地推門進去,才看見梁必達和衣臥在鋪上,紋絲不動,像是睡著了,奇怪的是又聽不見呼嚕聲——梁必達的呼嚕東方聞音是充分領教過的,剛到陳埠縣的時候,大隊部連官帶兵就十幾個人,統統住在街頭的土地廟裡,夜半三更,隔著院牆都能聽見梁必達的呼嚕聲。

    可是今天的梁必達卻睡得十分安靜。屋子裡的光線有些暗,東方聞音站在梁必達的鋪前,拿不定主意是喊他還是不喊他,倒是梁必達

    聽見了動靜,翻身坐了起來,揉著惺忪的肉眼泡,一臉苦相,看著東方聞音,並不說話。

    東方聞音問:「你是怎麼啦?身體不舒服嗎?」

    梁必達點點頭說:「是啊,是不舒服。」

    東方聞音又問:「是哪兒不舒服呢?」

    梁必達指了指心口:「這裡,這裡不舒服。」

    東方聞音吃驚不小:「可別是心臟出了毛病。」

    梁必達怪裡怪氣地笑笑說:「心臟倒是沒有什麼毛病,就是心裡難過。」

    東方聞音覺得莫名其妙:「嗨,你這個人,進步這麼快,都當司令員了,還難過什麼?」

    梁必達說:「當司令員就不難過啦?就是因為當了司令員我才難過的。」

    東方聞音想了想,似乎明白了,微微一笑說:「你是擔心工作經驗不足,到了分區豬大腸子直不起腰是吧?」

    梁必達說:「不是,工作經驗咱不缺,再說咱也可以在戰爭中學習戰爭嘛,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會當司令的。」

    東方聞音說:「那你就是擔心跟竇副司令員和張主任他們搞不好團結,是不是?」

    梁必達斷然否認:「也不是。老話說,閻王爺不打笑臉人。我是個粗漢子,說話辦事沒遮攔,有對不起竇副司令和張主任的地方。可是這我並不擔心,我向他們認錯行不行?他們比我有能力有經驗,我虛心向他們學習行不行?他們是老革命老共產黨,我老老實實地尊重他們行不行?他們是知識分子學問人,我敬著他們讓著他們,他們享福我揀苦吃行不行?他們的覺悟比我高,只要真心相待不搞使絆子揪辮子那一套,只要他們不是漢奸鬼子不是存心跟我過不去,只要他們還是真共產黨,我就不相信我團結不了他們。」

    梁必達的這番話說得真誠實在,落地有聲,有些出乎東方聞音的意外,也使她更加糊塗了:「你別這麼繞來繞去搞得雲遮霧罩的,你難過什麼你就說出來吧,看我能不能幫你出出主意。」

    梁必達說:「我就難過一條,沒文化。我難過我是個苦出身,不像你們這些城裡人,從小能進學堂學文化。送走楊司令他們,我回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數數我認了多少字。可是我數來數去數了三遍,越數越洩氣。你猜我認了多少字?數了三遍也還是四百二十六個字。我

    的個天啦,學文化我下了那麼大的勁,日記會寫了,講話也可以拉條條了,我本來以為自己大致可以算是個文化人了。可是你看,才四百二十六個字,這算個屁文化人。這點子文化當大隊長還湊合,可是我就要當司令了。司令是個什麼身份啊,楊司令那樣的司令才是響噹噹

    的司令啊。只認四百二十六個字的司令算是哪門子司令?沒有文化的司令就是草包司令,我不是姚葫蘆,不是土匪司令。我是堂堂正正的八路軍凹凸山軍分區司令啊。我過去為什麼那樣野?為什麼做了那麼多魯莽的事情?為什麼愛講粗話髒話?說來說去就是一個道理,就是因為沒有文化啊。」

    這一刻工夫,東方聞音靜靜地立在梁必達的對面,她只覺得自己的心裡時震時顫,一片潮濕的東西在眼前飄來飄去。她驚奇地看見,梁必達的雙眼也閃動著粲亮的水光。東方聞音緩緩移動步子,走到梁必達的鋪前,把一隻纖秀的手插進梁必達蓬亂的頭髮裡,輕輕地撫摸著,像是撫摸一個乖順的孩子,一邊撫摸一邊喃喃如自語:「梁必達啊梁必達,別再難過了,也別著急,我們再加把勁,你肯定會成為一個很有文化的人,你會是一個文兼武備的司令員。」

    梁必達抬起頭來,又說:「東方,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才真正開始琢磨革命這兩個字的嗎?」

    東方聞音說:「你一直都是在革命啊。」

    梁必達說:「對,我是一直都在革命,但那是在不自覺的情況下革命的。以前,我認為革命就是拉隊伍,以後,我認為革命就是打鬼子,也包括對付劉漢英國民黨。現在,我不這麼認為了,革命二字,沒有那麼簡單。說來你恐怕不相信,我真正對這兩個字掏心掏肺地琢磨,是在『純潔運動』當中。他們把我抓起來,差點兒殺了,用他們的話說,這也是革命。你去看我之後,頭一夜我想了一夜,想的是一旦有了出頭之日,我首先就要殺那幾個人。第二夜我又想了一夜,這一夜想的還是要殺人,但不是殺那幾個人了。還是要殺鬼子。那幾個人口口聲聲喊革命口號,但是他們並不懂得革命。他們要是該殺,也用不著我殺。我要幹大事,我要鬥爭——就是那天我想明白了,革命就是鬥爭,同鬼子鬥,同漢奸鬥,也同內部的壞人鬥。但是這樣的革命靠的不僅是槍桿子,對於誓不兩立的敵人,譬如鬼子漢奸,格殺勿論。但是,對於內部的錯誤,光靠殺是不行的。你想啊,我要是出來就把他們殺掉了,那我也就成反革命了,我也就跟他們一樣犯錯誤犯罪了。不,我不能這樣做。鬥爭有多種手段,鬥爭對象也有區別,我不能像他們那樣瞎胡鬧,我要成為一個有思想有策略的革命者,找準鬥爭對象,把握鬥爭策略,選准鬥爭目標。我眼下是沒有文化,是講不清多少道理,但是,我要讓他們看看,在革命的路上走得最快走在最前面的,最終是我,是我梁必達,而不是他們!」

    東方聞音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慷慨激昂的梁必達,突然發現,她竟然有些不認識這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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