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天空 正文 第十三章
    一

    陳墨涵逆風佇立於山脊鞍部的一棵桐樹旁,雙手擎著八倍望遠鏡,梳篦式地搜索東邊半個凹凸山。已是秋末冬初了,頭頂上的陽光黃得發昏,視野斑駁朦朧。山坡褪去了綠色,桐樹們大都落下蜷曲的黃葉,裸下滿林子倔強的枝丫,無牽無掛地伸向天空,張揚著渾渾沌沌的肅殺之氣。秋風微起,前方的山坳裡捲起幾團淡黃透明的飛塵。某一瞬間,陳墨涵似乎聞到了一種特殊的氣味。再舉目看看天上那輪陰陽怪氣的太陽,竟像一隻佈滿血絲的眼球,正在不懷好意地注視著他。

    手有些酸痛。陳墨涵沉重地放下了望遠鏡。整整一個上午,他的心情都很灰暗,隱隱約約地有一種不安的情緒,像一隻小而頑強的蟲子,一次又一次地咬噬著他的神經。這種灰暗的情緒使他不明不白地墜入冥冥的黑暗之中,他預感到將要發生的那場阻擊戰可能比較棘手,少不了又是一場惡戰。

    陳墨涵現在已經是石雲彪手下的作戰股長了。作戰計劃是他自己擬定的立體防禦結構。第一道防線為物障,大量設置鹿砦、地雷、木樁等物,攔阻敵人的第一輪衝擊波。第二道防線為天然屏障,是一個乾涸的河道,寬約八丈,由步兵稍作加工,將兩岸削成一人多深的直壁,據此阻敵裝甲車和坦克。第三道防線配置中程火力,並且已將第二道防線計劃在射擊諸元之內,待敵衝過第一道防線後,即行十分鐘炮火攔阻射擊,然後以團主力兩個營投入戰鬥,圍剿已遭火力重創之敵。

    就兵力部署和火力配置而言,不能不說陳墨涵的計劃是很嚴謹的,也符合兵法傳統的以逸待勞原則——擇地以待敵,以簡馭繁,以不變應變,以小變應大變;以不動應動,以小動應大動,以樞應環。

    問題是火力結構明顯薄弱。

    在旅部參謀集訓隊受訓的時候,陳墨涵主修防禦專業,每天作業十個想定,把一座凹凸山的沙盤盤得爛熟於心,而且對在這一帶可能會出現的各種樣式各種規模的攻防作戰,都曾有過模擬預想。那時候他有個很深刻的體會,他發現打阻擊戰有點像守株待兔,只要選擇好了「株」——也就是位置,那麼就會既主動又從容。可是,假設敵人兵力雄厚,裝備優良,守方沒有充分之準備,守到最後,撞上來的恐怕就不是一隻兔子了,而極有可能是一隻兇猛的老虎。

    守大株而待小兔則兔亡,守小株而待猛虎則株折,這也是兵家在運籌中應該充分注意的事。

    眼下,陳墨涵還無法準確地把握即將出現的戰局是守大株待小兔還是守小株待猛虎。

    諜報稱,近日日軍將發起第七次「掃蕩」,劉漢英獨立旅當面之敵為日軍兩個聯隊和偽軍三個大隊,估計戰鬥發起後,距此最近的馬陂縣城和白馬營據點之敵會出動增援。劉漢英旅長指揮張嘉毓的二四六團在南亭集至宋莊一線警戒,保障石雲彪新七十九團右翼。另有友

    軍陳埠縣縣大隊梁大牙部派出一個加強基幹中隊,由中隊長朱預道指揮,保障新編七十九團左翼。

    不論是對張嘉毓團還是對梁大牙部,陳墨涵覺得都不是十分可靠,所以他計劃在本團主戰場右分界線812高地和左分界線799高地各放一個連。

    審核作戰計劃時,石雲彪將陳墨涵標繪的作戰地圖和想定計劃反覆看了幾遍,認為很好,近以待遠,固以待虛,重以待輕,本來就是原七十九軍的傳統戰法,陳墨涵在較短時間內便能悉心揣摩領會,而且運用自如,使石雲彪深感欣慰。對於陳墨涵,自從當初把他要到自己麾下,石雲彪就認為這個知書達理而又能在威儀面前不卑不亢的書生將來能成大器。殊不知,那時候劉旅長差點兒就把姓陳的小子同那個姓韓的妮子一起斃了。劉漢英雖然嘴裡不明說,心裡對於傾向梅嶺的人卻是懷有反感的。石雲彪自然不會槍斃陳墨涵,並且把他作為棟樑之材嚴加磨礪,甚至認為陳墨涵將來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忠實心腹。這次放手讓陳墨涵調撥全團以應戰,也有刻意考察的意思。

    但是石雲彪自己卻犯了個錯誤。他對陳墨涵呈報的防禦方案,總體無異議,只是作了一個小小的改動,他掂起鉛筆在圖上輕輕地劃了個勾,再往左邊漫不經心地一甩,812高地上的那個連隊就被甩到799高地上——石雲彪對土八路比對張嘉毓更不放心。

    陳墨涵吃驚不小,如果兵力充足的話,像這樣的戰鬥,812高地至少應放兩個連隊,與主防禦陣地形成強有力的犄角之勢。而現在別說兩個連隊了,一兵一卒也沒有了。

    「團座,敝職以為……」陳墨涵還想據理力爭,石雲彪眨了一下獨眼說:「就這樣了,把團指揮所移到812高地上。」

    陳墨涵更加吃驚了。他知道團座這次又窩了一肚子火。這樣的事情,新七十九團組建之後已經經歷過好幾次了,每次拔據點,總是新七十九團進行剝皮戰,左打犄角,右打側翼,再作佯攻。幾仗下來,雖然創敵不輕,但自己也大傷元氣。而此時二四六團齊裝滿員,如同猛虎下山,一陣拳腳,幾乎不費什麼力氣就大功告成。每每論功行賞,二四六團當仁不讓,而傷亡最大的新編第七十九團只能退居其次,官兵均感心寒。從兵力部署上看,這次阻擊戰故技重演,已經擁有十二個滿員建制連的二四六團,兵強馬壯地扼守一方天險,卻讓馬瘦毛長的新編七十九團在這一馬平川的山根下獨力支撐一個重要方向,其用心耐人尋味,但是眼下格局已定,而且是屢見不鮮也是心照不宣的事情,誰也不能說三道四,更不敢惹一身「拒戰」的腥臊。所以,石雲彪只能再次打斷鋼牙,和著血淚往肚子裡吞。

    陳墨涵理解團座的苦衷,但他不能苟同團座的固執。賭氣歸賭氣,佈陣謀局還是要慎重。陳墨涵說:「團座,你一向教導我們,主不可怒而興師,將不可慍而致戰,佐不可意氣攻守。敝職以為部署兵力應從當前態勢著眼。812高地上的那個連,是萬萬不能動的。」

    自從將陳墨涵視為堪造就之器之後,石雲彪一直都很重視陳墨涵的見解,豈料此次他卻一反常態,大大咧咧地說:「毋庸多慮,馬陂一線敵情虛實已經明朗,日軍不過區區兩個中隊。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龍盤虎踞的二四六團未必守不住個彈丸之地。要是真的退下來,那可就把劉旅長的臉丟光了。」

    石雲彪這樣一說,陳墨涵心裡更不踏實了——團座的想法仍然是源於賭氣啊。他硬著頭皮說:「團座,張嘉毓用兵一貫明哲保身,倘若他在關鍵時刻後退一步,我們的右翼就全暴露在日軍的火力之下了。我們不能不防。」

    石雲彪嘿嘿冷笑一聲說:「陳墨涵,你說得對。可是這一回我就是要把半邊臉交給張嘉毓,他要是不給我擋住,撕破了口子,我石雲彪就戰死在812高地上。反正小日本也是兔子尾巴不長了,我這只獨眼狼能同鬼子拼上一命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陳墨涵驚呆了,他無法琢磨透團座的真實心態。

    石雲彪又把獨眼對準地圖看了一會兒,不容置否地說:「我看就這樣,按計劃下命令吧。」見陳墨涵仍在躊躇,正色補充道:「不要再患得患失了,作戰嘛,當斷不斷,反為其亂。不能瞻前顧後婆婆媽媽的。」

    石雲彪就那麼撮著鉛筆漫不經心地輕輕一勾,便斷送了一個滿身正氣而又剛烈忠勇的中國抗日軍官的前程,也從此在陳墨涵的軍旅生涯中豎起了一面獵獵作響的旗幟。

    直到很久之後,陳墨涵仍然能夠經常清晰地記起那個空中瀰漫著肅殺之氣的蒼涼的下午,能夠清晰地看見漂零在蕭瑟秋風裡的落葉,還有石雲彪在研究作戰方案時說過的那些話……他有時候甚至想,石雲彪或許早就有了預感,他的軍旅人生已經走到盡頭,這就決定了在對凹凸山日軍最殘酷的一戰中,他將選擇一種獨具一格的姿勢倒下去,完成一個職業軍人最後的作業想定。

    何以見得呢?石雲彪前所未有的固執或許就是一種暗示。因為此後不久,英、美、中、蘇就簽訂了《波茨坦公告》,再往後不久,日本天皇就宣佈無條件投降了。石雲彪在凹凸山下決定他的兵力部署時,美國總統杜魯門正在大洋彼岸,躊躇滿志地擺弄著人類戰爭史上的一個巨大的新奇玩藝兒——原子彈。

    石雲彪死在原子彈誕生之前。

    他或許已經在冥冥之中看見了未來的一幕,他預感到抗日戰爭勝利後,中國的戰爭並不會因此而結束,而他又不願意捲入那場戰爭,他以他的切膚之痛、以他的死亡為代價,逃避了又一次同室操戈的慘殺,他恰到好處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很明智地把自己的軍旅生涯交給了對敵的最後一戰,從而保持了一個軍人的正義和崇高。

    第十三章

    二

    同朱預道配合作戰,是陳墨涵遇到的又一樁意外。

    當初日軍繼續向前推進的時候,劉漢英同楊庭輝幾乎沒有經過什麼交涉,就水到渠成地聯手結成了統一戰線。鬼子來了,打你也打我。對付鬼子,你打我也打。以前的黨派之爭地盤之爭也就暫時被束之山外了。此後各踞凹凸山南北一隅,相安無事。倘若日軍進山「掃蕩」,則又心照不宣地相互照應,配合得還算默契。

    前一段時間,凹凸山北隅傳言四起,盛傳南邊楊庭輝被其上峰調往西北軟禁,南凹凸山的八路隊伍裡搞了一個什麼「純潔運動」,梁大牙和他的股肱朱預道被江古碑、竇玉泉等人誘捕之後秘密處決,還有一些當地參加八路的幹部也紛紛受到不同程度的收拾,一時間八路窩裡雞飛狗跳,內訌火並此起彼伏。

    這些傳言很快就形成情報送到山野大佐的桌面,山野大佐起先嗅來嗅去覺得不大對勁,認為不可思議。他雖然是個中國通,但是在所謂的路線鬥爭面前,他幼稚得像個兒童。山野大佐更重視戰術方面的思考,他總是疑惑凹凸山八路軍的所謂內訌是故意拋出的誘餌,誘惑太君輕兵冒進。

    正因為有了這番謹慎,所以,儘管八路內訌的情報一個接著一個地送上來,山野大佐始終堅持按兵不動。直到前幾天中南司令部通報了敵我態勢,詳細地分析了共產黨的「純潔運動」對於凹凸山地區軍事格局帶來的新的變化,並且證據確鑿地通報了楊庭輝和王蘭田等人被削去兵權、梁大牙和朱預道等人被囚的經過,山野大佐始信為真,不禁大喜過望,迅速集中兵力,要在凹凸山區開展一次大規模的「掃蕩」。

    然而為時晚矣。

    山野大佐委實被土八路的虛虛實實戰術弄得有些神經質了,他的過於謹慎使他措手不及地同一次絕好的戰機擦肩而過。等到他回過神來,共產黨內部一陣風似的所謂「純潔運動」眨眼之間就結束了。

    凹凸山南壁的風雲變幻莫測,使得偏安一方的劉漢英也是時喜時驚。先是聽說楊庭輝到西北一去不返,王蘭田和楊、王心腹悍將姜家湖、梁大牙等人紛紛落馬,劉漢英情不自禁地出了一口長氣。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也許等不到抗戰結束,他和楊庭輝就有可能撕破臉皮重揮戟槊,那將比跟日本人打交道更讓他頭疼。現在好了,他們自己把自己給解決了,用不著國軍動手了,真是天助不如人助。

    可是沒等劉漢英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又有情報送來,說日軍集中萬餘兵力,近日將對凹凸山進行大規模的「掃蕩」,而且勢頭主要衝國軍而來。

    劉漢英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撲在地圖上算計了良久,越算心裡越虛。倘若楊庭輝的部隊真的火並了,那國軍的整個背部就全部暴露給日軍了,唇亡齒寒就不再是歷史的典故,而將成為非常現實的一幕,這多少又有一點親痛仇快的意思了。鑒於這個思路,劉漢英對楊庭輝的不幸又嗟歎不已。雖然各為其主,但是這些年在凹凸山上你來我往,楊庭輝的人格和手段他劉漢英還是認賬的。而對於眼下正在得勢的竇玉泉、江古碑和張普景等人,劉漢英頗不以為然,即使是作為敵人,他也信不過他們,更別說聯手作戰了。

    那段時間,劉漢英如坐針氈,他甚至動意派遣文澤遠到山那邊去做和解工作,並且向共黨上峰反映近期態勢,呼籲放回楊庭輝,穩住局勢,共同對付日軍的「掃蕩」。但是文澤遠陰陽怪氣地拒絕了這項使命。

    文澤遠說,共產黨的事情很難辦,人家是弟兄打架,朝三暮四隻要有工夫就少不了要收拾幾個人,咱們不插手還好點,打累了他們自然住手。咱們要是一槓子插進去,只能幫倒忙,加重他們的疑心,弄得不好反而把老楊給殺了。

    劉漢英細細一想,文澤遠的話確有道理。但是,楊庭輝不回來,日軍真的大舉進攻,僅靠他的這點部隊,且不說獨力難支,即使能夠支撐,他也不能容忍山那邊的泥腿子們坐山觀虎鬥。過去的幾次反「掃蕩」,兩家聯手行動,而以八路的全民皆兵起主要作用,劉漢英樂得挑肥揀瘦,在次要方向上擺擺樣子,於實力無大虧損。現在楊庭輝不在凹凸山了,為了爭取主動,劉漢英只好屈尊同竇玉泉聯絡。豈料一接上頭,又有新的情況,令劉漢英不禁大喜過望。

    凹凸山南的形勢在這一階段真可以說撲朔迷離變幻莫測,鴨子浮水似的,一會兒你佔上風,一會兒我佔上風,一會兒我下你上,一會兒你下我上。今天是一個精神,明天又是一個新的精神,你拳我腳來來往往直到三個月後才逐步明朗。

    原來,就在劉漢英為對付日軍進攻抓耳撓腮之際,楊庭輝已從西北匆匆趕回來了,並且帶回了中央的最新精神,以十分的神速糾正了錯誤的「純潔運動」,釋放了姜家湖、梁大牙、朱預道等一大批在押人犯,使其重返戰鬥部隊。原江淮軍區主要負責人也因為在「純潔運動」中犯了錯誤,紛紛調離崗位,換了陣容,並撤消了對凹凸山等分區領導改組的決定,至此,一項醞釀已久懸而未決的重大的換血行動終於宣佈正式流產。楊庭輝重新回到凹凸山坐鎮,江古碑等人再次「官復副職」,竇玉泉也眼看著就要煮熟的鴨子又撲撲通通地飛走了,並且被進一步削弱了指揮權,參謀長一職也不再兼任而交給了姜家湖,那種鯤鵬展翅的豪情頓時灰飛煙滅,表面上泰然自若,內心卻頹喪到了極點,只能再一次告誡自己,克制克制再克制,服從服從再服從——依然以能上能下的革命者姿態出現在同志們的面前。

    得到楊庭輝回到凹凸山的消息後,劉漢英當機立斷,先派人送去了數量可觀的慰問禮品,又和楊庭輝約定一起去看地形,並在烏龍集擺席給楊庭輝壓驚。見面的那會功夫,這對時而為敵時而是友的老冤家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劉漢英甚至還流出了眼淚,嘴裡嘟嘟囔囔真誠地說:「老楊啊,你可回來了,這下就好了,這下可就好了……」

    看完地形,楊庭輝就指示梁大牙虛搗洛安州,並將朱預道中隊臨時配屬石雲彪指揮。

    第十三章

    三

    朱預道奉楊庭輝司令員和梁大牙大隊長的命令,帶領他的中隊趕到新編第七十九團駐地的時候,陳墨涵還在低頭苦思冥想,推敲他的作戰方案。陳墨涵的想法,還是要在812高地上作點文章。

    勤務兵報告說八路軍朱中隊長到。陳墨涵立馬從圖上抬起頭來,並且在極短的時間內扣好了風紀扣。

    出現在陳墨涵面前的朱預道讓他略微感到驚訝:當年亂抹鼻涕的米店夥計如今已經長得膀大腰圓,一身灰土布八路軍軍服髒兮兮地穿在身上,卻繃出了肉滾滾的健壯厚實的身軀。朱預道的腮上男人味十足地長出了絡腮鬍子,將紫紅色臉膛上的雙眼襯得神采飛揚。

    相比之下,陳墨涵就顯得有些清瘦。

    那個當口,陳墨涵本來已經張開兩臂準備摟住昔日的小夥伴了,但在一瞬間又意識到現在同為抗日軍官,應當施以軍人的禮節,便刷的一聲兩腿一併來了個立正,抬起右臂,鄭重其事地敬了個軍禮,嚴肅致詞:「歡迎朱中隊長率部蒞臨我部參戰。國民革命軍凹凸山抗日獨立旅新編第七十九團上尉作戰股長陳墨涵。」

    朱預道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卻哈哈大笑,壓根兒沒有理會陳墨涵的這一套繁文縟節,大步跨上前來,扳下了陳墨涵的手腕子。

    「哈哈,陳墨涵啦陳三少爺,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三五年河東轉河西,咱們又走到一塊來啦。」說著,一拳砸在陳墨涵的膀子上,砸得陳墨涵直吸冷氣。「老鄉親,你們國民黨就是窮講究多,咱們老鄉親多年不見,給咱弄頓酒喝勝過磕一百個頭。」

    故人重逢,陳墨涵也覺得十分振奮,握著朱預道的手說:「喝酒那是自然少不掉的。八路弟兄助戰,本部還有犒勞。」說完轉過頭去喊來勤務兵,吩咐沏茶拿煙。

    朱預道打量著陳墨涵一身筆挺的毛料軍服和珵亮的馬靴,甕聲甕氣地笑道:「陳墨涵,投國軍這條路看來你是走對了,公子哥們還是在國軍裡面神氣。」

    陳墨涵趕緊擺擺手,苦苦地笑了笑說:「一刀老弟,這話說來就長了。乍想起來是陰差陽錯,可是細想起來卻又像是命中注定,這話不說也罷。開個玩笑,你要是嫌你那身衣服寒酸,咱倆換換怎麼樣?我還是到那邊當八路,給個連長當就行。你過來當國軍,我這個作

    戰股長換給你當。」

    朱預道咧咧嘴,表示看不起,說:「誰稀罕當你那個什麼屁長股長啊。山不轉水轉,咱們現在也是各為其主了,我們信仰的是共產主義,你們呢,信仰的是三民主義,穿著褲子放屁,還是走兩叉子的煙。」

    陳墨涵看了看朱預道,覺得心裡有好多話想跟老鄉親說,可是又不知該說什麼好,這幾年自己的委屈,自己的苦悶,自己的嚮往……滿腹的心思就像家鄉的二道河水,長年累月地流不完啊。可是,這些都是不能說的。即使能說,朱一刀他能理解麼?想到這裡,陳墨涵故作輕鬆淡淡一笑,轉換了話題:「一刀老弟,咱們的話三天三夜恐怕也說不完,留下晚上喝酒時說。現在我帶你去看看陣地。」

    朱預道說:「客隨主便,我聽你的。」說完又補充一句:「墨涵兄,我現在改名字了,不叫朱一刀了,叫朱預道,預備的預,道德的道。」

    陳墨涵眨了眨眼睛,不解地說:「你那名字是有來歷的,怎麼說改就改呢?」

    朱預道笑笑說:「啥卵子來歷,一刀一刀的哪像個名字?梁大牙說改了,我也同意。我們那邊時興改名字。」

    陳墨涵又眨了眨眼睛,不吭氣了。

    上了陣地,朱預道算是大開了眼界。陳墨涵邊走邊介紹:第一道防線正面多寬,縱深多長,火力如何轉移延伸,出擊距離幾何,預備隊待機位置設在何處;第二道防線戰鬥分界線如何確定,第二梯隊呈何種戰鬥隊形展開……

    陳墨涵娓娓道來,聽得朱預道暈頭轉向。朱預道心裡想,劉漢英的部隊打起仗來真他娘的放屁脫褲子,手續多了好幾道。他跟梁大牙打仗可沒有這麼囉嗦。遭遇戰也好,阻擊戰也罷,哪怕是攻堅拔據點,也從來不跟人家擺開陣勢禮尚往來地打。往往是人數大致弄清,地形提前看好,部隊悄悄地摸進去,制高點一占,機關鎗一架,退路一留,口子一卡,剩下的就靠揮大刀片子駁殼槍了。當然,戰術也是講究的,但那都是臨時調度的。朱預道笑了,笑得有些蹊蹺。

    陳墨涵忙問:「你笑什麼?」

    朱預道說:「陳墨涵,這個仗要是我和梁大牙指揮,就絕不會像你們這個打法。」

    陳墨涵停住腳步,雙眉不易察覺地跳了跳,問道:「你們有什麼高招?」

    朱預道悠悠地抽了一口美國造的香煙卷,從容不迫地說:「陳股長你想啊,咱們要汽車沒有汽車,要大炮沒大炮,連小鋼炮也沒有人家的多,沒有人家的硬。把隊伍擺在這裡等他來打,叫化子跟龍王爺比寶,比得起嗎?這種傻事我們是不會幹的。我跟你說,地雷可以埋,壕溝可以挖,石頭可以壘,木樁可以楔,但是沒有必要把隊伍如此這般擺在溝裡等著挨打。」

    陳墨涵嘴上沒有馬上反駁,心裡卻頗不以為然——你們土八路就知道打游擊,再大的仗到了你們的手裡也打得亂糟糟的。但是這話沒有說出口,嘴上耐心地解釋說:「朱中隊長有所不知,這種陣勢叫做步兵團淺縱深防禦體系,依據是伏龍芝軍事學院的攻防作戰教程提出的原則,很科學的。」說完了,見朱預道仍然表示蔑視,又補充了一句:「伏龍芝軍事學院,可是你們老大哥的最高軍事學府呢。」

    陳墨涵的這句話,卻沒能把朱預道嚇住。朱預道一拍屁股,咧嘴大笑,說:「啥鳥毛灰學堂學府的,跟日本鬼子打仗就好比跟牛摔跤,你得掏它的屁股,撓它的癢,揪它的蛋,掰它的牙,踢它的掃堂腿。總而言之一句話,怎麼順手怎麼打,怎麼得勁怎麼打。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可是像你們這樣硬碰硬,拉開架勢跟牛摔跤,不是瞎擺譜麼?不是拿著自己的腦袋往牛角尖上戳麼?」

    這一席話,當真把陳墨涵說得疑疑惑惑。細細想來,朱預道話粗理不粗,是很實用的。前一陣子兩邊的部隊都去拔據點,人家八路的傷亡就小多了。不能不承認,人家的戰術的確是靈活一些。像這樣拉開架勢跟日軍進行陣地攻防作戰,的確有許多弊端。

    然而,這個想法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轉念一想,陳墨涵又有些不屑,暗自琢磨,你們的傢伙都是小米加步槍,東躲西藏全是被逼出來的,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們畢竟是堂堂國軍,作戰也得講究個風度。像你們那樣東一鎯頭西一棒子,委實不成體統。仗要打得順手,但是泱泱大國的面子還是要顧全的。

    想到了這一層,陳墨涵對朱預道的話就不那麼認真了,並且也說了一句粗話,以表示同朱預道的親近,說:「咱們藍橋埠不是有句老話麼,叫做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殺法。朱中隊長你等著看吧,我們的防禦體系雖然不能說是固若金湯,但是此類立體防禦結構,是很難打破的。況且,本軍並不是消極防守,而是憑借工事消耗敵人,奪取最後的勝利。這就好比是個橡皮胎,小日本一頭撞上來,死不了也必然會彈回去,彈他三次士氣就下來了,大勢去矣。本軍倘能頂住敵人三番衝擊,士氣必將大振,此時發起反攻,必將勢若破堤,洪峰一瀉千里無可遏止矣。朱中隊長請勿多慮,就等著打掃戰場吧。」

    朱預道仍然表示懷疑,翻了翻眼皮,但見陳墨涵滿臉自負,便把自己的擔憂又嚥了下去。

    第十三章

    四

    不久之後出現的戰況果然不幸被朱預道言中。

    當然,導致戰鬥慘敗的根本原因並不在於方案的正確與否,而是因為出了奸細。

    劉漢英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他的身邊出了問題。劉漢英的作戰方案無懈可擊,但是一旦落入山野大佐的手裡,就由不得劉漢英的一廂情願了。山野大佐這次給他導演了一出聲東擊西的進攻戰。在劉漢英還在做著伏擊山野大佐輜重部隊美夢的時候,日軍避實就虛,只以少量部隊出擊石雲彪新編第七十九團防禦正面,而集中日軍一個加強大隊和近兩千名二鬼子,出馬陂縣城,悄悄地逼近了劉漢英的右肋。

    戰鬥發起後,新七十九團正面之敵為掩護其主力從右翼突入,以猛烈火力作為前奏,先後向七十九團陣地發起三輪絕無退意的衝擊波。

    霎時,炮聲隆隆,血肉橫飛,蒼穹黯淡日月無光。

    八路軍那邊參加反第七次「掃蕩」的,除了朱預道的一個中隊直接到新七十九團參戰,還有楊庭輝和張普景分別率領的獨立團兩個營和四個中隊在北山阻擊保障,竇玉泉和王蘭田率領的一個縣大隊在馬店佈防,準備斷敵後路。但是戰鬥打響後,火力基本上都集中在預定戰場以北,那裡有國軍的一個營,沒能頂住,八路的部隊倒是死打硬拚,但也架不住強大火力的輪番進攻,戰鬥打到白熱化階段,獨立團有兩個連同鬼子展開了白刃戰,陣地上血流成河,連以下軍官傷亡過半,此陣地最高指揮官張普景身負重傷,肩膀中了一彈,肚子上被捅了兩刀,差點兒就把腸子捅了出來。如此頑強的抵抗,仍然沒能擋住鬼子向南推進。

    這時候陳墨涵就看出蹊蹺來了。進攻之敵來勢洶湧,這就不能不引起陳墨涵的警覺——如果真是敵人的輜重部隊,一旦遭到伏擊,第一個反應應該是調頭就跑,即使不跑,也不可能如此貪心戀戰了。而現在的情況是,遭到突然打擊的敵人,不僅沒有退縮,反而從容不迫地組織了一次又一次的進攻,其火力強度也根本不像預先計算的那樣固定,而是不斷變化,始終有增無減。尤其是北山方向,銳意進取,不惜一切代價要攻破八路的防線,準備長驅直入。

    顯然,這不是一場阻擊戰,而極像是一場有組織有計劃的攻堅戰。並且,現在呈現的態勢表明,國軍的兵力部署和火力配置,早在對方預料之中。

    陳墨涵立即搖通電話向石雲彪報告:「團座,敵人似有備而來,正面進攻似為佯動,恐其主力另有動作。」

    石雲彪在電話那頭略一沉吟,答覆道:「本軍各就各位,各自為戰。目前本團首當其衝,務必立足本職,堅決頂住。」

    陳墨涵提醒道:「團座,是否要向旅座報告?」

    石雲彪怒氣沖沖地反問道:「報告什麼?」

    陳墨涵坦率直言:「敵人行動有詐,恐有大的陰謀,敝職分析敵重點在於二四六團……」

    「住——嘴!」陳墨涵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電話那邊傳來暴獅一般的怒吼。「陳墨涵,請你務必嚴密掌握部隊情況,丟掉一個陣地,我殺你的頭!」

    陳墨涵驚呆了。他分明已經預感到日軍有更大的陰謀正在展開,出於一名軍官的責任心,他認為他應該把自己的判斷報告給上司,為決策提供參考依據。他萬萬沒有想到,石雲彪竟然對他的判斷避而不談,而只是一味強調各就其位,要他集中精力於眼前的戰鬥。這是怎麼回事啊?態勢如此可疑,他石雲彪未必連一點兒都看不出來?石雲彪真的認為他陳墨涵的判斷毫無依據嗎?

    一連串的疑問就像一連串沉重的鎖鏈,拖著陳墨涵的思維墜入到黑暗的深淵之中。不祥的預感像濃重的烏雲一般從戰場之外的另一個地方撲過來,將他的心厚厚地裹了起來。

    這種預感很快就被證實了。

    戰鬥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新編第七十九團正面雖然炮擊不斷,殺聲一陣緊似一陣,但是陳墨涵捕捉到了一個重要跡象——敵人的每次衝擊都局限在本軍輕武器殺傷距離之外,稍作動作,便又匆匆告退——如此看來,此敵之動實為虛張聲勢,而陰其謀、密其機在更為險惡的方向上。

    陳墨涵再一次搖起了電話機,請求石雲彪向劉漢英旅長轉告戰場新的可疑之處。陳墨涵仍然相信,石雲彪作為一名百戰沙場的硬牌指揮官,從目前的局勢上不可能看不出來破綻,對將要出現的戰鬥結果不可能不有所洞悉。

    陳墨涵希望石雲彪作出這樣的姿態:給本部下達一個明確的命令,收縮本團陣腳,謹慎出擊。同時將戰場上的反常徵候報告給劉漢英或者通報給張嘉毓,促成旅長迅速調整兵力,用於新的主要方向。

    但是沒有。石雲彪沒有作出陳墨涵希望他作出的姿態。石雲彪在電話裡暴跳如雷地質問陳墨涵:「陳股長,是我指揮你還是你指揮我?」

    陳墨涵答道:「當然是團座指揮我。」

    石雲彪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那好,請你立即傳達我的命令,所有人員務必堅守本團陣地,退者殺,言退者殺!」

    這道命令還是只強調本團防務,對於整個戰局隻字不提,似乎漠不關心。

    直到此時,陳墨涵方才徹底明白,一場悲劇將不可避免,而且這場悲劇是早就決定好了的,是他陳墨涵根本無法改變的。他甚至想,石雲彪或許並非對戰局態勢出現新的變化熟視無睹,而是明察秋毫,他要的就是二四六團首先承受第一輪打擊——想到這裡,陳墨涵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第十三章

    五

    就在凹凸山麓所有的眼睛都凝視於新七十九團防線時,馬陂之敵日偽近三千人馬飛天遁土一般,在張嘉毓二四六團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展開了戰鬥隊形。

    直到黑壓壓的人頭漫山遍野地湧過來,各營連都向張嘉毓報告了敵情,張嘉毓這才向劉漢英驚呼:「旅座,敵軍萬人向我壓來,這仗怎麼打?」

    劉漢英也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本來是要打一場阻擊戰的,沒想到竟然打出個「敵軍萬人」來,備了一桌的菜,來了兩桌客,戰場形勢急轉直下,呈泰山壓頂之勢。劉漢英此刻也顧不上推敲張嘉毓的話裡有多少水分了。整個洛安州境內日軍不過一個聯隊,二鬼子也只有幾個團,這萬人敵軍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成?劉漢英眼下無暇認這個真了,只在心裡暗暗叫苦:真是偷雞不成,反要蝕把米了。

    劉漢英大步跨出臨時安紮在南石崖陰面的旅指揮所,舉目北望,出現在視野裡的是滿天昏黃的沙塵和在秋風之中搖晃的林木。十里之外的槍聲炮聲隱約可聞。這位畢業於黃埔軍校的軍中驕子情不自禁地失去了往日的鎮靜和驕矜之氣,猶如困獸鑽來鑽去,又返回掩體撲在

    作戰地圖上。現在態勢終於明朗了——被小日本打了個聲東擊西。劉漢英腦子裡在瞬間迸出了十幾條對策,但有一條思路是清晰的:這個仗已經由主動轉入被動,還是不打為妙。

    可是,東西兩個方向都已經接火,打成了膠著狀態,怎樣才能撤出戰鬥呢?

    劉漢英的眼前閃過幾道陰影——就目前形勢看,宜將計就計,要二四六團和新七十九團頂住,使其餘部隊得以喘息,旅部得以從容調整兵力。但如此一來,二四六團就要承受幾倍於己的火力突襲,成為戰場重心。這一仗下來,恐怕是體無完膚了。而新七十九團則可避實就虛,不僅壓力小得多,而且可以趁機擴大戰果,前所未有地揀上一個大便宜。

    劉漢英的心隱隱約約地疼了一下。他不容自己多想,口述了一道命令,讓報務員發往二四六團:敵軍進犯重心轉移,作戰部署正在調整。你團盡量堅守牽制,但宜收縮陣地避敵鋒芒。不得已時退往黃崗,兄聯絡友軍接應你部。

    自然,劉漢英也給新七十九團下了一道命令:敵軍進犯重心轉移,作戰部署正在調整。你團務必堅守牽制,待主力轉移後交替掩護退往黃崗,兄聯絡友軍接應你部。

    這兩道命令相似不相同,其中大有文章。給新七十九團的命令是「務必」而不是「盡量」。所謂的「交替掩護」是在「主力轉移後」,那麼,主力都轉移走了,還去跟誰交替掩護呢?也只能是新七十九團自己交替掩護自己,而不可能同二四六團交替掩護。如此一來,實際上就是單獨置新七十九團於槍口刀尖上了。一旦實施,張嘉毓團往後一縮,敵軍失去目標,新編第七十九團就成了惟一的重心,將吸引敵軍的所有兵力和火力,成為劉漢英嫡系部隊的血肉屏障。

    第十三章

    六

    劉漢英的算盤打得不顯山不露水,可謂道高一尺。

    張嘉毓對劉漢英的命令是心領神會的。接到電報後,當即指揮部隊後退一里,在第二道防線上堅持了十幾分鐘,發射了幾十發迫擊炮彈,象徵性地搞了個小型的反衝擊,然後且戰且退。至山椏口,張嘉毓又接到劉漢英的急電,要他火速派出一個連隊,前往新編第七十九

    團的812高地,增援石雲彪。

    張嘉毓心中竊喜。

    從這道命令來看,旅座顯然已經洞悉了他虛晃一槍稍戰即退的行為,並且對這種行為給予默許。要他派出一個連,不過是作個姿態、花一花石雲彪的那只獨眼而已。張嘉毓很愉快地撥出三營八連,交給自己的親信、三營副趙世平,讓他帶上去穩住石雲彪,自己則親率本團主力,從容離開戰場。

    二四六團往下退的時候,石雲彪正在812高地上同陳墨涵通電話。此時他也弄清敵情,知道右翼壓力強大,新七十九團成了次要方向。石雲彪此刻反而有些歉意,他讓陳墨涵火速撥出兩個連隊,由812高地向前伸出,以策應二四六團。他畢竟是一個抗日軍人,雖然滿腹血冤,對劉漢英用兵不公心存恨怨,但是,大敵當前重在大局,這一點他石雲彪是不含糊的,他不會看自己同胞的笑話。

    陳墨涵完全擁護團座的決定。可是,還沒等他把兩個連隊帶上去,812高地便已經被日軍圍得水洩不通了。

    是雪無痕最先通報了敵情。這畜牲自從上了812高地,就一直顯得煩躁不安,不停地跑來竄去嗅來嗅去,並且不時發出一些零星的叫聲,為此曾受到石雲彪嚴厲的喝斥。而現在,它終於大叫不止了,先是幾聲疑惑的短吠,隨即就發出了連貫的一聲比一聲淒厲的尖叫。

    新編第七十九團從雪無痕的叫聲裡聽出了死亡的召喚。

    當第一顆日軍的鋼盔從一百米外的林子裡出現時,石雲彪疑惑自己的那只獨眼出了問題,是看花了眼,是幻覺。他一把抓住站在身邊的余副官的胳膊,伸手一指——

    「往那兒——看!」

    余副官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如蠟:「團座,是鬼子!」

    石雲彪的臉上像是挨了重重的一掌,牙疼似的猛吸一口冷氣,一把從余副官的手裡接過了望遠鏡。望遠鏡上頓時掛上了一個巨大的問號——怎麼可能呢?

    石雲彪咬緊牙關,向狂叫不止的雪無痕狠狠地踢了一腳,然後閉上了那只獨眼。他粗略地計算了一下,從接到劉漢英的電報起,到現在不過半個鐘頭,敵軍何以如此神速推進。二四六團呢?他依稀還能聽見那個方向的槍炮聲,可是這裡卻出現了日軍。十幾個,幾十個,幾百個……再往兩邊看,全他娘的是鬼子和二鬼子。

    南亭的部隊呢,宋莊的部隊呢?全都升天了不成?

    所有的問號集中在一起,他終於清醒了,總算弄明白了——偌大的一個正面戰場,劉漢英的部隊全他娘的不見波瀾地當了縮頭烏龜,現在只剩下自己的新編第七十九團獨力支撐了,幾千鬼子和二鬼子正在蠢蠢欲動等著要把他們碾成齏粉。而首當其衝的,竟然是自己身邊的團部三十幾個人。

    一股濃濃的熱血湧上了石雲彪的喉嚨。

    「團座,撤吧——!」余副官擎槍在手,聲音裡夾雜著一絲悸顫。石雲彪未予理睬。

    「團座,再不撤退就來不及了。」余副官說著,伸出胳膊,向外放了一槍。

    石雲彪紋絲不動,冷冷一笑:「撤——?往哪兒撤?」說完,低下頭來問那隻狗:「咱們哪兒也不去,你說呢?」

    雪無痕搖了搖尾巴,未置可否。它已經叫累了,而且它知道主人對它的叫聲煩了。事關生死存亡之大計,它還是保持沉默為好。聽天由命吧。

    只經過了一個極其短暫的瞬間,石雲彪就心靜如水了,像一湖碧綠澄澈晶體,沒有風浪,沒有波濤,只有幾束漣漪在輕輕地蕩漾。

    不到四十歲的年紀裡,他已經有了二十多年的戎馬生涯,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死過多少次了,這條命賺了又賺,他還能企望怎麼樣呢?此時,石雲彪靜默佇立,他已經為自己選擇好了葬身之地,一行碩大的淚珠從那只獨眼裡湧出,濺在腳下的草棵裡,噗噠有聲。

    國難當頭,還如此傾軋,焉有不敗之理?天意啊天意!

    石雲彪仰天長歎,緩緩地站起身來,走向高地上的一棵小樹,然後從右上口袋裡攥出一團絲綢,從容不迫地繫在小樹上,平靜地對余副官說:「這一仗打完,假使還能找到我的屍首,就把我埋在這裡吧。」

    余副官大驚。抬頭看那繫在樹上的絲綢,旌幡一般在秋風中獵獵作響。那上面赫然顯現在秋陽之下的是十一個大字:

    國軍上校石雲彪在此戰死

    第十三章

    七

    日軍開炮了。

    一發炮彈在不遠處的林子裡爆炸,騰空而起的石塊、泥土和折斷的樹枝在空中飄飄揚揚,紛紛墜落在腳邊。

    石雲彪拍了拍雪無痕的腦袋,往它的脖頸上繫了一圈白色的綢子,然後俯下身去在它的耳邊說了幾句話。雪無痕將信將疑地抬起頭來,深情地看著它的主人,遲遲不肯挪動腳步。

    石雲彪再次拍了拍雪無痕的腦袋,掰開它的嘴巴,往裡面放了一塊肉乾,然後喝道:「快走開!」

    雪無痕依然不動,並且將肉乾吐了出來,一如既往眼巴巴地注視著石雲彪,並求援似的向周圍的人搖了搖尾巴。這個高智商的畜牲,這個大難不死的情種,它似乎已經明白了眼前發生的事情和將要發生的事情。它經歷的事情太多了,它曾經不止一次地看到過人類的各種表情,它憑著它歷經滄桑的豐富的經驗,從眼下悲壯的氛圍之中敏感地意識到將要發生的悲劇。以往,它曾經是個目擊者,也曾經是個戰鬥者。今天,看來它是打定主意要同它的主人一起血戰到底了。

    石雲彪惱了,咬了咬牙,霍地站起來,照著雪無痕的屁股狠踢了一腳——腳還懸在空中,又停住了,然後耐著性子再彎下腰去對它耳語,跟它笑談。

    可是雪無痕沒有上當。它知道,這一次賦予它的任務是虛構的,是想把它支使開,是想讓它脫離這片即將血肉橫飛的戰場。它不。它絕不會在這種事關品格的嚴峻時刻離開它的同甘共苦的戰友。任憑石雲彪又推又搡又拿槍比劃,它頑強地屈下前爪,而用後爪死死地摳牢地面,善解人意的腦袋溫情地磨蹭著石雲彪的腿桿。

    石雲彪終於為這畜牲的忠誠和堅定所感動。他不再推它,並且抱住了它的脖頸子。但是,這樣的溫存只持續了幾秒鐘,石雲彪猛然鬆手,拎起手槍,對準了雪無痕的腦袋。

    沒有膽怯,沒有驚恐。雪無痕的表情平靜坦然,並且立直了前腿,兩眼秋波悠悠如同兩泓深邃的古井。它似乎在說:開槍吧,咱們的最後時刻來到了。死在你的手裡,我是心甘情願的。

    石雲彪的手在這一瞬間顫抖了。槍管無力地垂下了。四周已是槍聲如爆炒豆,嘰裡哇啦的喊叫如同瀰漫樹林的鴉聒。石雲彪終於對雪無痕點了點頭,像是在說:那好,我知道你是不會當逃兵的。那好,那我們就一起同鬼子拼吧。

    又一發炮彈在近處爆炸,飛起的彈片將石雲彪身邊的小樹劈成兩截。

    余副官驚叫一聲,縱身撲向石雲彪。石雲彪岔開兩腿,像兩隻鋼牙,咬定了腳下的岩石。他揮手將余副官推開,然後淡淡一笑,又從右邊的口袋裡掏出了一個物件。

    余副官抹了一把臉,於惶惑之中看清楚了,托在團座手上的,是一隻玉石造的假眼球。石雲彪自己摸索著把假眼球塞進那只空虛的眼眶裡,然後摸了摸風紀扣,戴正軍帽,撣撣軍裝上的泥土,收起兩腿並且挺直了腰桿,那只獨眼驟然放光,朗朗地喊了一嗓子——

    「812高地——全體人員——集合!」

    陳墨涵的心跳猝然加快。

    正面的攻勢已不是先前的虛張聲勢了,仗打到這步田地,敵人動真的了。

    從炮聲的強弱程度上,陳墨涵判斷馬陂方向的敵軍已經越過二四六團的防線,812高地危在旦夕。他同二營營長簡單商量了撤退計劃之後,便親率一個連箭一般的插向812高地,前去接應石雲彪。

    只翻過一道山梁,陳墨涵就看見了那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幕——團部的三十餘人已同日軍混戰在一起。他看見了那個穿著校官呢軍服的獨眼上校,看見了那柄在花團錦簇的銀光中閃電一般旋轉飛舞的大刀。

    一片血色如沸騰的海洋從陳墨涵眼前瀰漫開來,鹹澀的潮水充溢了他的胸腔,這時候他的眼前便沉落了一個完整世界的喧囂。一切都遙遠了,一切都在冥冥之中遁去了蹤影。他僅僅看見十萬里雲天下聳立著一座巍峨的山巔,看見從群山之上冉冉升起的那個凜然的身姿。

    石雲彪扔掉了卷刃的大刀,從血泊中拎過一挺機關鎗橫於坡上。幾株血花濺開了石雲彪的呢制軍服,嫣然開放如燃燒的玫瑰。機關鎗吐出的火舌恰似悸動的長劍,向遠處席捲如舔,在這異常熱情的舔食中,數十副東洋軀體拉秧茄子般齊刷刷地滾下了山坡……驀然,陳墨涵的眼前掠過一道白色的光影,這光影像個精靈,左衝右突,上躥下跳,一次又一次勇猛地撲向穿著屎黃色軍服的日軍。已經無法分辨它究竟撕碎了多少雄性的肉體,它的那身高貴的皮毛已經被鮮血浸透了——它是雪無痕。

    陳墨涵此時已經顧不上指揮隊伍了,他的神經被不遠處的喊殺聲連根摳起,燙熱的血液在骨骼裡此起彼伏洶湧澎湃。兩顆子彈分別命中了他的左臂和右腿,他趔趄了一下,但已經顧不上包紮了,他向跟隨其後的連長吼了一嗓子,然後喀嚓一聲從背上倒拔出大刀,迎著呼

    呼掠過耳邊的辛辣的熱風,拖著傷腿,吶喊著撲向812高地。

    倏然,陳墨涵像被一枚釘子釘住了。

    他看見一道血光如同一彎新鮮的虹橋噴向天空,潮水在瞬間升騰蒸發,石雲彪的右臂隨著這片血紅的潮水飛向坡上殘敗狼藉的樹林。

    陳墨涵夢一般地看著石雲彪,看見那副身軀猶如一座沉重晃動的山,那只獨眼粲然炸裂,迸射的碎沫流金溢彩地飛向深秋的藍天。

    石雲彪彎下腰去,又揀起了一把三尺長的大刀,然後仰起血肉模糊的頭顱,獨眼平視前方。一陣槍聲撲過來,潑水一般澆濕了石雲彪胸前的軍服,他的身體微微向後晃了一下,最後一次站直了,揮動僅剩的左臂,大喝一聲,睚眥俱裂,手中的大刀劃了一道流暢的弧線飛出三丈開外,正僵硬在那裡的一名東洋軍官頓時身首異處。

    石雲彪這才倒下。石雲彪是在自己的大笑中倒下的。四十年後,每當進入那種狀態之後,陳墨涵依然清晰地聽見那雷霆般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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