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天空 正文 第八章
    一

    凹凸山五月的鄉村明媚清爽。此時正值春耕季節,陳埠縣的老百姓們在梁大隊長的吆喝下,放心大膽地下田勞作。

    雖然前一段時間因為給朱二爺拜壽的事情犯了錯誤,但鑒於種種考慮,加之梁大牙認錯態度較好,基本上沒有給他實質性的處罰,只是被楊庭輝和王蘭田拍桌子摔板凳狠狠地訓斥了一頓,差點兒還關了禁閉。此後,梁大牙就老實了許多,再也不敢擅自亂動了。

    梁大牙自小生長在凹凸山區,曉得民以食為天的古訓,也懂得一年之金在於春的道理。日本鬼子搞封鎖,上級號召衣食自給,發展生產。梁大牙琢磨自己當著個大隊長,就是一方父母官了,搞生產不就是種莊稼麼?本大隊長跟日本鬼子打仗都不含糊,莊稼之道就更不外

    行了。於是親自動員,號召陳埠縣境內,不論軍民男女老幼,凡是有力氣的,一律下田。

    這裡儼然是清朗世界了。只要梁大牙還在陳埠縣,老百姓就覺得沒有什麼可怕的。

    在戰爭的縫隙裡,梁大牙以其特有的方式在自己的轄區內營造了一副生動的耕作景象——

    田野無邊,八路軍官兵挑著秧箕在田埂上來回穿梭,毛竹扁擔忽閃忽閃咯吱咯吱鳴唱著山野小調。婦救會員們也是赤膊上陣,大嫂子小媳婦你追我趕,一邊栽秧一邊笑鬧,脆脆的笑聲和悠長的秧歌便在山野裡飄蕩——

    五月裡來好風光

    哥挑秧棵走水鄉

    細皮嫩肉的妹子喲

    接住把子你心別慌……

    唱這歌的,多是挑秧把子的男人。凹凸山河長山寬,男人大都有一副好嗓子,音質洪亮,咬詞兒分明,唱曲裡以黃梅調兒居多,也摻雜一些京戲楚劇和梆子味兒,而且隨意性很強,可以根據自己的情緒和需要,隨時改動詞和曲,想怎麼唱就怎麼唱,怎麼唱著來勁就怎麼唱。

    五月裡來好風光

    妹子踩水栽秧忙

    粗手大腳的莽哥哥呀

    弄濕了妹的花衣裳……

    這樣的歌子裡,就有一點纏綿的意思了。唱歌的也未必弄得很明白,只管扯起喉嚨唱就是了,祖傳下來的就是這麼個唱法。縣大隊的官兵同陳埠縣境內的群眾關係都很密切,尤其是中心二區的婦聯同志們,熱辣辣革命豪情似火,經常尋八路兄弟開些油葷玩笑。

    五月的雲彩天上走

    妹子栽秧棵水裡頭

    莽哥的把子淨淨的亮喲

    穩穩地捧在妹子的手……

    這樣的歌是大姑娘小媳婦們唱的。這歌不知生於哪年哪月,凹凸山的妮子自從長到下田的年齡,便都會唱,唱得臉上彩雲飛揚。

    日頭過了頭頂,偏到了西邊。太陽淺淺地蒙了一層灰色,田野的喧鬧已經進入高潮,秧把子如同暮歸的燕子滿天飛舞,白亮的水花東一片西一團迸得銀光四射,秧歌聲此伏彼起,粗獷渾厚的男音和顫著調兒的女音響成一片,這邊才停,那邊又起,酣暢淋漓地放射出凹凸

    山淳厚古樸的性格,濃郁的山鄉民風在廣袤的田野裡瀰漫擴散。

    唱到這個氣候上,就開始耍潑了——

    妹子的秧棵呀綠汪汪

    漂在亮亮的田埂上

    手搭涼篷那個偷偷地看

    噗噗通通咿嘿心裡慌……

    這些歌不光是男人們唱得起勁,婦救會的那些女人們也和得精彩,秧田里呈現一派融融的快樂景象。梁大牙和他的士兵們也樂呵呵地融入其中。

    卻沒想到,有一個人不樂意了,這個人就是陳埠縣縣大隊的副政委東方聞音。東方聞音是在上海的洋學堂裡長大的,哪見過這般鬧鬧騰騰的場面?沒受過鄉野俗風的熏染,自然也體會不到這些秧歌給勞作者帶來的快樂。

    到陳埠縣工作,事前楊庭輝並沒有徵求過東方聞音本人的意見,也沒有任何別的什麼人徵求過她的意見。對於組織的安排,個人服從是無條件的。可是既然來了,她就得同梁大牙這樣莫名其妙的大隊長「並肩戰鬥」,就得像個副政委的樣子,要把部隊帶好,要往健康的道路上引導。

    東方聞音紅著臉找到梁大牙,說:「梁大隊長,你聽這些歌唱的是什麼呀?八路軍戰士唱這樣的歌,恐怕影響不好。」

    豈料梁大牙大牙一齜,樂了,說:「影響是個甚麼東西?栽秧不唱歌哪行啊?沒見過有誰栽秧不唱歌的。悶著頭幹活,那不累死人嗎?就得唱。」

    東方聞音說:「要唱,也得揀些詞兒……揀些好詞兒唱。你聽這歌多粗俗啊,哥啊妹的,不三不四的,酸溜溜的讓人心裡直犯膩歪。」

    梁大牙看著東方聞音,有點發懵,突然眨了眨眼睛,不懷好意地說:「東方政委你聽著,本大隊長給你唱一個凹凸山最有味道的歌子,那可都是最好的詞兒。」

    說完,向田里扔了一個秧把子,一個青年婦女接著了,沖梁大牙笑笑。梁大牙便揚起手向田里擺動:「聽著啊,對來——呀!」然後齜開大牙唱了起來——

    嫂子你繫緊小褂子

    別叫咱看見胸脯子

    那回才瞧了一下子

    你就打咱耳巴子……

    唱完之後,還得意地拍了拍屁股,衝著東方聞音直樂。東方聞音羞得無地自容,恨不得一腳把田埂跺個大坑鑽進去。舉眼偷看田里那位接秧把子的青年婦女,卻是面不改色,直起身來接口唱道——

    兄弟你扛好槍桿子

    別鑽人家的籬笆子

    戰場下勁殺鬼子

    嫂子送你熟桃子

    果然是凹凸山的女人,把秧歌唱得清脆鮮亮,聲調兒不沙不啞,嗓門兒不高不低,唱詞兒不卑不亢,人情兒不遠不近。

    東方聞音卻是再也聽不下去了。起先她還只是覺得彆扭,現在她簡直是惱怒了:她畢竟是組織上派來的副政治委員——何況她還代理政治委員的職責呢?她的戰士們——尤其是梁大牙之流竟然同凹凸山的農婦打情罵俏,讓她從心底感到不安,感到不規矩,感到有必要糾正。

    梁大牙唱得意了,臉膛子脹得紅撲撲的,秧把子扔得射箭一般——田里的女人們配合默契,一把把全都穩穩入手。

    東方聞音恨恨地瞪了梁大牙一眼,把腳伸進田里涮了涮,穿上草鞋走了。

    第八章

    二

    晚上,痛痛快快地累了一天的梁大牙在房東家院子裡沖澡,警衛員黃得虎一盆一盆地往他身上潑涼水,快活得哇哇直叫。

    東方聞音一路心事重重地過來了,站在門外喊:「梁大隊長!」

    梁大牙一聽,就知道東方聞音是為了白天唱歌的事興師問罪來了,於是便故意磨磨蹭蹭,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裝腔作勢地答道:「本大隊長正在公幹,請勿驚擾。」

    東方聞音說:「我有急事找你。」停了停又說:「我給你提意見來了。」

    梁大牙在裡面哈哈笑了起來,傳出話來:「你那個意見不提不行麼?」

    東方聞音提高嗓門,堅決地回答:「不行!」

    梁大牙又笑了,說:「你那個意見明天再提不行麼?」

    東方聞音說:「不行,現在提,好像都有些晚了。」

    梁大牙噢了一聲,叮裡光當一陣動靜之後,喊道:「那——好吧,有請政委同志。」接著就是怪腔怪調的一嗓子:「大牙這廂有——禮——了。」

    東方聞音便推門走了進去,跨過門檻,看見梁大牙仍然泡在殺豬大桶裡,光著膀子吸冷氣,才知道他還沒有洗完。此時已經是進退兩難,又氣又惱,只好轉過身去,說:「你出來穿好衣服。」

    梁大牙嘻嘻一笑說:「本大隊長這個澡還得洗上個把時辰,有話你就站在那裡說吧。」

    東方聞音的眼淚都快氣出來了,臉色一變,說話的聲調也變了:「你,你,梁大牙你還像個八路軍的幹部嗎?你簡直是個潑皮無賴。」

    梁大牙吃了一驚,察言觀色,才知道東方聞音這回是真的惱了,便收斂了嬉皮笑臉,穿著大花褲頭跳了出來,摟著膀子跑到裡間,三下五除二地擦乾身子,穿好衣服,一本正經地走出來,捋過一條長板凳往東方聞音面前一橫說:「坐。」

    東方聞音氣鼓鼓地說:「不坐,就站著說。」

    梁大牙哈哈笑了兩聲,皮笑肉不笑地說:「咦唏,氣兒還不小。」陰陽怪氣地乾笑兩嗓子之後,腔調陡然一拐,說:「可是,本大隊長歷來就有個規矩,不跟站著的人說話。你不坐下來,本大隊長就不聽你的意見。」

    東方聞音氣呼呼地坐下去,仍然把臉蛋子憋得鮮紅,說:「坐就坐。」

    梁大牙竊笑了,他約莫他的小把戲已將東方聞音的火氣洩了一點,自己也捋了一條長板凳同東方聞音面對面地坐下,擠眉弄眼地說:「你找咱做什麼?又要批評咱?不就是唱了幾個歌子麼?凹凸山的老百姓唱了幾十年幾百年,你個小小的……你能把這個風俗改過來?真是少見多怪。」

    東方聞音說:「我們是八路軍,要遵守八路軍的紀律。」

    梁大牙說:「《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是你教給咱的,裡面有不偷針不偷線,就是沒說不讓唱秧歌。唱個秧歌不偷不搶不奸不淫,犯了哪道天條?」

    梁大牙這麼一說,東方聞音一時反而語塞。她沒想到梁大牙嘴巴還挺利索的。

    見東方聞音發窘,梁大牙話鋒一抖,轉守為攻:「要說意見,本大隊長對你倒是有一個意見。」

    東方聞音吃了一驚:「什麼意見?」

    梁大牙說:「咱是個粗人,一根腸子通屁股,直來直去。我問你,你們是不是不相信咱,不放心咱?」

    東方聞音更詫異了,反問道:「誰是你們呀,誰不相信你不放心你呀?」

    梁大牙冷笑一聲:「別給老子打馬虎眼了。你和宋隊副、馬師爺,還有幾個中隊副,常在一起嘀咕事兒開小會,都背著我,是個什麼意思?」

    東方聞音恍然大悟:「噢,你說的是這檔子事啊。梁大牙同志,我跟你講,那不是開小會,那是開黨的會呢。你不是黨員,當然不能參加。」

    梁大牙一聽此話不是個味兒,眼珠子就瞪圓了,一蹶子跳起來,大聲嚷嚷:「咦唏,咱都當上八路軍的大隊長了,怎麼能不在黨呢?你們弄錯了吧,本大隊長是個老共產黨了。」

    東方聞音噗哧一下笑出了聲,然後耐心地解釋說:「共產黨和八路軍不完全是一回事,參加了八路軍還不等於就參加了共產黨。共產黨是無產階級的先進組織,八路軍只是共產黨領導下的一支軍隊。共產黨領導的軍隊還有新四軍和其他的抗日武裝以及地方組織。」

    這一席話差不多都是楊庭輝和張普景逐字逐句教給她的,今天終於都派上用場了。看得出來,那個一向張牙舞爪的大隊長也被鎮住了,聽得抓耳撓腮。東方聞音的心裡不禁感慨,難怪張普景總是說思想政治工作法力無邊呢,果真如此啊。

    梁大牙聽了半天,總算弄明白了點,一拍腦門說:「噢,你這麼說咱曉得了,共產黨是老子,八路軍是兒子。共產黨有好幾個兒子,兒子在了黨也可以當老子,是不是這個理啊?」

    東方聞音覺得梁大牙的這個比方不倫不類,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於是點點頭說:「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

    「那咱什麼時候能在黨啊?」梁大牙窮追不捨,又問。

    東方聞音說:「你不是說我們開小會嗎?我告訴你,我們這幾天倒是真的開了幾個會,就是研究你的入黨問題。」

    「咋樣,大夥同意了嗎?」梁大牙緊張起來。

    「有的同志同意,有的同志不同意。」東方聞音如實相告。

    梁大牙頓時怒目圓睜,咬牙切齒地說:「他娘的誰敢不同意,我砍了他的腳後跟。」

    東方聞音抿嘴一笑,露出兩排細白的牙齒,說:「你看你,又急躁了吧?這也是有的同志不同意你馬上入黨的理由之一。」

    梁大牙憤憤地說:「老子跟鬼子作戰,從來都是褲腰帶吊著腦袋。我不在黨,誰配在黨?你們那些在黨的,我看沒有幾個能跟老子比的。」

    東方聞音沉默了。

    第八章

    三

    在來到陳埠縣之前,除了張普景鄭重其事地找東方聞音談話,佈置她「如果發現有背叛黨的利益的行為,只要證據確鑿,你可以代表組織隨時臨機處置」之外,楊庭輝也專門單獨召見她,語重心長地對她說了許多話,明確了一點,改造和幫助梁大牙,是她的中心任務。

    還有,離開梅嶺之前,特委的江古碑也跟她談了話,還送了一個小本子給她,上面寫著:「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東方聞音同志,你是要到一個十分複雜和危險的地方工作了,我等待你的平安和勝利。」並且再三交代她,這個小本子不要讓別人看見,尤其是不能讓梁大牙看見。東方聞音不知道江副書記的這個「求索」指的是什麼,也不知道他說的「危險和複雜」是不是指對敵鬥爭的形勢,但是她從江古碑的目光裡感受到了一種深沉而又難以言說的情感。顯然,江古碑對她跟梁大牙一起工作也是極不放心的。

    可是,他們為什麼對梁大牙如此信不過呢?

    「並肩戰鬥」一段時間之後,她發現了,他們對梁大牙不放心是有道理的,只不過問題沒有他們、尤其是沒有張普景和江古碑他們想像得那樣嚴重罷了。梁大牙這個人,優點有多少,毛病就有多少。鑒於職責在身,東方聞音從來不想跟梁大牙弄僵,儘管在秧田里被梁大牙弄了一肚子氣,但經過一個下午的冷卻,心情就好些了。

    想了一陣,東方聞音溫和地說:「梁大隊長,我們大家都很欽佩你作戰勇敢。可是,僅僅憑這一條,還不夠入黨條件。一個人入黨,是要接受考驗的。我們黨支部也對你進行了考驗,大家認為你總的表現是好的,但是也提出了幾條意見。你如果能夠虛心接受,認真改

    正,入黨就能通過了。」

    梁大牙氣鼓鼓地說:「我知道了,是狗日的宋隊副和馬師爺在背後給老子使絆子。」

    東方聞音嚴肅地說:「梁大牙同志,你說話要負責任,沒有誰對你使絆子,同志們提意見是對你的愛護。」

    梁大牙冷笑一聲,翻了翻眼皮子說:「那好吧,你把那些意見給咱轉過來,說對了咱就改正。倘若瞎說,咱就權當放他娘的屁。」說完,站起身來,伸腿將長凳踢到一邊,索性蹲了下去,呼哧呼哧地捲出了一根槍管粗的大煙卷。

    東方聞音說:「我還可以告訴你,這兩個人不像你想的那樣是來監督你的,他們都是很有作戰經驗的人,是來幫你一起工作的。」東方聞音說的是心裡話。一起來到陳埠縣之後,東方聞音一直暗中注意宋、馬兩個人的行動。她揣摩組織上之所以把自己派來,可能是出於

    一種無奈,也可能是一種策略。而宋、馬二人到陳埠縣來,則可能是真正負有重要使命的。但是在一起工作的這些日子裡,她還沒有發現這兩個人有什麼反常行為,這使她在暗中鬆了口氣。因為前些日子她的心裡一直很矛盾,她既不能有負組織的囑托,又不想看到梁大牙受

    到傷害。梁大牙在日本鬼子面前再神氣再張牙舞爪,但他在組織面前還是渺小的脆弱的。當然,這些屬於組織內部掌握的事情,是不能告訴梁大牙的。

    東方聞音接著說:「大家給你提的意見還不少,我揀主要的說。第一,你梁大牙同志勇有餘而謀不足,打起仗來,雖然有匹夫之勇,但是缺乏戰術意識。」

    沒想到這一條梁大牙倒是認得挺爽快,咧嘴一笑說:「這個咱曉得。往後作戰,一要坑鬼子,二要蒙鬼子,三要哄鬼子,四要騙鬼子。一句話,就是要設圈套給鬼子鑽。還要會用地勢。山溝子能擋鬼子,河坎子也能擋鬼子,樹林子裡面還能跟他弄點迷魂陣。咱可以跟他

    真打,也可以跟他假打,可以把他弄到西邊打,也可以把他攆到東邊打,怎麼痛快咱就怎麼打。打得過他咱狠狠地打,打不過他咱就溜之乎也。說到底,就是要多出點子,不能光靠揮大刀片子。」

    一席話說得東方聞音目瞪口呆,她很陌生地看著梁大牙說:「呀,梁大牙,你的進步可真快啊,這一套你是從哪裡學來的?」

    梁大牙得意地說:「這有什麼學不學的,熟能生巧嘛,殺豬殺多了還講究個刀法呢,咱跟鬼子打仗,當然更得講究個招數。咱活人既不能讓尿憋死,也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楊司令看得起咱,讓咱當大隊長,咱當然不能光吃乾飯不琢磨事。」

    東方聞音很高興,說:「好,這一條你覺悟了,就不多說了。第二條,你現在是抗日軍人了,還是個大隊長,要注意形象,不能動不動就罵人。開會講話,不要老是蹲在桌子上。說話要有重點,不要東拉西扯,更不要滿嘴髒話。」

    這一條梁大牙也沒有反駁,陰著臉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說:「東方同志你說得對,咱們當官的得像個當官的樣子。古時候興走八字步,咱如今也得站直說話,再也不能蹲桌子了。往後說話,我也說第一第二第三第四,跟你一樣,有板有眼。髒話不說了,要是記不住,你

    提個醒,在下面踢一腳也行。八路軍的大隊長說話,是得有個講究。」

    東方聞音注視著梁大牙,真是打心眼裡欣慰。的確是人不可貌相啊,別看梁大牙又粗又躁,心裡還是很有數的呢。照眼下的情形看,梁大牙的工作還是好做的。

    但是,接下來的問題就有些棘手了。

    東方聞音揚起眉毛,微微一笑說:「梁大牙同志,你知道同志們還有一個什麼意見嗎?也是比較重要的一條。」

    梁大牙的耳朵一下子豎直了,緊張地問:「什麼意見?」

    東方聞音在心裡笑了一下,說:「就是……生活作風有點不檢點。」

    梁大牙被弄糊塗了,鼓起眼珠子問:「啥叫生活作風?啥叫不檢點?」

    東方聞音盡量做出輕鬆的樣子說:「比方講,握住個女同志的手老是不放開,看見個好看的女同志話就多。我聽說,二區區長岳秀英來送軍鞋,你滿院子攆去擰人家的……我都說不出口,你那樣子做,哪裡像個八路軍的幹部嘛?」

    梁大牙愣了愣,嘿嘿乾笑兩聲,不吭氣了。岳秀英是陳埠縣境內的惟一一個女區長,二十來歲年紀,瓜子臉,丹鳳眼,柳葉眉,一笑腮上便飛酒窩。那娘們兒快人快語,說起話來還挺風騷的,頗對梁大牙的脾氣。岳秀英的屁股的確被他摸過幾把,那是賴不掉的。

    梁大牙理屈詞窮,撓了撓頭皮嘻嘻一笑說:「那是逗著玩兒,咱的屁股不是也讓她擰了嗎?那娘們兒勁兒挺大,把咱腰根子都擰腫了。不信你來摸摸。」

    東方聞音哧啦一下紅了臉,又好氣又好笑,說:「梁大牙你昏了頭,我是你的副政治委員,你要放尊重點。」

    梁大牙嬉皮笑臉地說:「還不夠尊重嗎?我把你請過來,還想娶你做娘子呢,那該算尊重到家了吧?」

    東方聞音的眉眼一起紅了,顫著嘴唇說:「梁大牙你不是好人,欺負女同志,我要向司令員反映你。」

    梁大牙一臉的奇怪,說:「你這個同志也稀奇,我說要娶你做娘子,那是喜事麼。你不樂意就說不樂意,憑啥說咱欺負你?」

    東方聞音板起臉說:「那好,這回說清楚了,我不樂意。下次不許亂說了。」

    梁大牙倒是認真起來了,「別慌,你還得說清楚,給咱梁大牙當娘子,你憑啥不樂意?」

    東方聞音跺跺腳說:「梁大牙你是怎麼回事?你想讓我不理你嗎?」

    梁大牙一頭鑽進了牛角尖,梗起脖頸子說:「理不理我是你的事,樂意不樂意給咱當娘子也是你的事。可是你得說給咱聽聽,為啥不樂意?是不是咱有啥讓人不能容的毛病,說出來咱也好改正。」

    東方聞音這回算是領教了梁大牙的胡攪蠻纏,想跟他好好談談吧,又恐怕他裝瘋賣傻,跟這樣的人渾身是嘴也談不清楚,只好應付說:「這不是什麼毛病不毛病的,我們兩個人之間只是同志關係,沒有……」東方聞音感到沒法再說下去了。

    梁大牙毫不鬆懈,急切地問道:「你說咱倆沒有什麼?」

    東方聞音半天沒吭氣,站起身來笑了笑說:「梁大牙同志,這個問題很深奧,真的,我也說不清楚。你不要想得太多。你再亂說我真的不理你了。眼下,學習是你的當務之急。楊司令員給你的那本書,你要把字認全了。學透了那本書,你就會有很大的進步。」

    梁大牙也是好長時間沒開口,想了很長時間才說:「那件事眼下先不說了。咱再問你,改掉你們大伙說的那些毛病,再學好楊司令員給咱的那本書,咱就能在黨了麼?」

    東方聞音點點頭說:「我想那可能就差不多了。」

    梁大牙仰起脖子,瞅著東方聞音的臉認真地看了一會兒,漸漸地變得一本正經起來,氣壯山河地說:「那——好吧,咱就聽你的,趕緊改掉毛病,爭取早日在黨,也爭取咱們兩個早日有那個什麼……」

    東方聞音噗哧一下笑出了聲,說:「好哇,那就要看你的行動了。」

    第八章

    四

    梁大牙漫長的人生修煉從此就開始了。

    在此後的日子裡,梁大牙當真收斂了不少。罵人少了,髒話少了,二區女區長岳秀英來送軍鞋,他再也不滿院子攆人家擰人家的屁股蛋子了。

    話少了許多,也就深沉了許多,還成天捧天書一樣捧著本小冊子《關於游擊戰爭的戰術問題》,點頭哈腰地去請東方聞音教認生字。學文化是一件費心傷神的事情,但是跟東方聞音在一起學文化卻是一件讓人快活的事情。最初只學認字寫字,然後記事——早晨起來干

    什麼,晌午幹什麼,夜裡幹什麼,流水賬一般。再往後,就記戰鬥經過,寫出自己的看法,漸漸地就有一點思想在裡頭了。

    更讓東方聞音驚奇的還是梁大牙對於上級精神奇怪的領會方式。梁大牙入黨宣誓那天,楊庭輝又給了他一本小冊子,那是上級關於目前任務的決定。回來後他自己鼓搗了半天,還是有許多字認不得,於是就去找東方聞音。東方聞音先讀了一遍:「……應該看到,對日

    本帝國主義的作戰是艱苦的持久戰,要打倒敵人,必須準備作持久戰。八路軍和新四軍的基本任務,是堅持獨立的游擊戰,並在有利的條件下進行運動戰,配合友軍作戰,創立敵後抗日根據地,保存與擴大自己的力量……」

    東方聞音讀完之後,梁大牙半天沒吭氣,要求東方聞音再讀一遍,然後問:「配合友軍,這個友軍指的是誰?」

    東方聞音想了想說:「應該是除了八路軍和新四軍以外的一切抗日軍隊,但主要的可能是國民黨軍隊。」

    梁大牙又問:「有利的條件指的是什麼?」

    東方聞音說:「當然是能夠保證戰爭勝利的條件。」

    梁大牙一拍屁股說:「我明白了,我知道我的任務是幹什麼了。過去我們打仗憑一股蠻勁,不動腦子。楊司令教給我兩句話,保存自己,消滅敵人,我過去一直沒有琢磨透,我還以為是兩個任務,兩個任務一樣重要。現在透了,這兩句話其實是一件事情,保存自己是第一位的,只有首先保存了自己,才能談得上消滅敵人。所以啊,往後咱們的仗還不能瞎打,該打的不該打的,能打的不能打的,非打不可的可打可不打的,咱都得多留幾個心眼兒。」

    東方聞音細細琢磨,話粗理不粗,這個梁大牙還真不簡單。

    以往開會,梁大牙從不怯場,大大咧咧往台上一站,捋起袖子就信口開河,雅的俗的粗的細的一鍋粥,傳達軍區指示,能傳達十幾個卵子鳥毛灰出來。而如今反而沒那麼從容了,每次開會之前,都要先認真準備一番,講完話之後,還私下裡找東方聞音,誠惶誠恐地聽她

    的評價,聽聽她的鼓勵也聽聽她的批評——這是梁大牙的又一重要變化。

    還有,自從有了一點文化之後,

    梁大牙就自以為是知識分子了,並且讓人從分區搞了一支毛筆和幾塊墨硯,練起了毛筆字。頭一天攥著毛筆,梁大牙別的不寫,單練「東方聞音」幾個字,東方聞音見了,顧忌影響不好,就制止。梁大牙說:「那好,不寫你,就寫我,我寫字,不是像你,就要像我。」

    於是就寫「我」,一筆一劃,既笨又拙,就像不規則排列的乾柴棍子,伸胳膊揚腿。尤其讓東方聞音忍俊不住的是,梁大牙不按筆畫順序來,撇不像撇,提不像提,有從下往上倒著寫的,也有從右往左寫的。

    東方聞音說:「梁大牙啊梁大牙,你就是跟別人不一樣,用自來水筆知道講筆畫,用毛筆怎麼就忘記了呢?」

    梁大牙說:「殺豬殺屁股,各人有各人的殺法。這樣寫著順手。」東方聞音嚴肅地說:「不行,要堅決改掉。」

    梁大牙倒是聽話,於是就堅決改掉,學著按筆畫順序。

    舊的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又出現了,那個「我」字在他手下一折騰,就當胸劈開,乍一看,左邊是個「手」字,右邊是個「戈」字,中間留了好大一塊縫隙。東方聞音說:「嗨,你梁大牙還真有靈氣,你看你寫的是什麼?一個『手』字加一隻『戈』,你的手拿一隻戈,就是個『我』字了。」

    梁大牙齜牙咧嘴地想了想,高興了,說:「這就對了,我是什麼?我是八路軍,是個打仗的人。打仗的人不就是手拿戈的人嗎?這個你不要批評,我的『我』就這麼寫。」

    東方聞音說:「那不行。你得用手把『戈』握緊啊,你的『手』就這麼離『戈』幾里路遠,怎麼打仗呢?」

    梁大牙撓撓頭皮說:「言之有理。你說對了,咱就聽你的。」

    於是又改,把「手」和「戈」連在一起,卻又連得過緊,就像緊緊摟住。

    這回東方聞音沒再糾正了,隨他去。沒想到這樣就奠定了梁氏的「書法風格」——筆畫緊湊,字型細長,並在未來的歲月裡逐漸形成一體——「梁體」。這是後話了。

    有了點文化,又會寫幾個毛筆字,梁大牙就更加神氣,連朱一刀和曲歪嘴等人都有點瞧不上眼了,經常批評他們「不動腦子,沒有文化」,自己倒是「文化」得像個教書先生,有了一點文化就急急忙忙地想派上用場,連嚇唬帶商量,硬是把幾個中隊長的名字給改了。

    梁大隊長要給大家改名字,曲歪嘴自然首當其衝。梁大牙對他的那個名字早就不滿了,什麼歪嘴?分區組織科的同志來給大家造花名冊,一聽說有個中隊長叫曲歪嘴,就感到很犯難,這樣的名字能上花名冊嗎?

    梁大牙對曲歪嘴說:「我給你取個名字,既比曲歪嘴好聽,又不壞了祖宗的風水。你的嘴巴是往左歪的,咱們中國,左為大,右為小,左為陽,右為陰,左為乾,右為坤,我看你就叫曲向乾吧,這個名字裡面福祿都有了,你小子將來要是當了省長司令什麼的,沾的就是這個名字的光。」

    曲歪嘴對梁大牙胡編亂造的話未必明白,但有一條他明白了,曲向乾這個名字比曲歪嘴好聽,這是毫無疑問的,於是欣然接受,說:「那我就叫曲向乾。不過大隊長你那個鳥名字我看也得改了,梁大牙算啥球名字?我看就改成梁滿倉算了,圖個吉利,旱澇不挨餓。」

    梁大牙眼一瞪說:「放肆!大隊長的名字是你隨便改的嗎?我這個名字跟你的不一樣,我的名字是有講究的。要改,也得由高人來改,由大學問人改,你還沒這個資格。」

    曲向乾同志歪了歪嘴,眨巴眨巴眼睛,不吭氣了。

    第二個被改名字的是朱一刀,梁大牙不容置否地對朱一刀說,什麼玩意兒,什麼一刀兩刀的,都他娘的稀奇。改掉,字變音不變,改成朱預道,預備走上抗日勝利的光輝大道。」

    朱一刀撓撓頭皮,覺得梁大牙的話像是有點道理,不管怎麼說,朱預道這名字是要比朱一刀文雅一些。再說,梁大牙已經發話了,這名字同意得改,不同意也得改,便順水推舟地作了個人情。

    朱一刀於是更名為朱預道。

    現在的梁大牙倒是很喜歡開會。會前先在煙盒紙上連字帶圈帶勾弄上幾條——第一關於吃稀飯的問題,第二關於槍走火的問題,第三關於李二蛋同志抓俘虜的問題,第四關於洗澡避女人的問題。記分明了,再找個背人的場子,或河邊,或屋後,有時還到樹林裡,獨自

    一人,面對青草紫木,臉上眉飛色舞,比劃朝氣蓬勃,口中唸唸有詞,談吐頭頭是道。

    如此幾個月下來,再到分區開會,連楊庭輝也對其刮目相看,說這個梁大牙同志真是個有心人,在凹凸山分區這些工農幹部中,他是進步最快的。

    楊庭輝很為自己慧眼識珠而高興,也為自己在險峻時刻能夠立足長遠力排眾議沒有殺掉梁大牙而感到慶幸,同時,更為自己的用人手段高超而暗自得意。當初,把東方聞音派到陳埠縣,楊庭輝的內心實際上他是捏著一把汗的。那不能不說是一步險棋,而楊庭輝當時仍然不容置疑地趨子前往,可以說是表現出了一種大智大勇,那步棋裡滲透了他深邃的哲學思考。他很崇尚漢王劉邦的用人之道。他認為用人之道是所有哲學裡面的最高級的哲學。共產黨最大的本事就是會用人。實踐證明他的這步棋走對了。東方聞音雖然年輕,缺乏實際工作經驗,甚至還很幼稚,做別的工作恐怕都還欠把火候,但是東方聞音恰好能約束梁大牙,在當時的情況下,東方聞音是惟一能夠對付梁大牙的人,這就叫作以柔克剛,以軟磨硬,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否則,哪怕是把張普景那樣的老牌政工幹部派到陳埠縣跟梁大牙搭檔,也絕不可能有眼下這樣好的局面。那個同志動不動就信仰動機地整,而且認死理,要是整過火了,沒準真有可能把梁大牙整到山那邊去。

    但是,對於楊庭輝的種種深謀遠慮,並非是大家都能理解的。

    第八章

    五

    張普景找到楊庭輝的時候,楊庭輝正在同竇玉泉下象棋,王蘭田在一旁觀戰。見張普景進門,楊庭輝說:「來,老張,快來幫我支一招。這個老竇,棋風刁鑽,以退為進,硬是滴水不漏。明明兵臨城下了,你看,十幾個回合了,我總將不死他。」

    張普景對下象棋不感興趣,淡淡地說:「玩這個我不在行。老王也是高手嘛。」

    王蘭田坐著不動,說:「我不幫誰支招,但我可以給你們點破一下局勢。其實紅方的嚴重性不在於總將不死藍方,藍方貌似被動防禦,但老楊沒有看出潛在的機鋒。只要停止進攻,藍方有兩步棋,老楊則大勢去矣。」

    楊庭輝意外地哼了一聲,說:「老王你這是危言聳聽吧?我這大後方防守嚴密,相仕齊全,我看不出險在何處。」

    王蘭田向竇玉泉看了一眼,遞過去矜持的微笑,彼此心照不宣。王蘭田說:「當然,老楊也有一步起死回生的好棋,老竇你讓不讓說?」

    竇玉泉連連擺手,說:「觀棋不語真君子。老王你不能說,你一說破,我慘淡經營的優勢就全沒了。」

    王蘭田很得意,又對張普景說:「老張你來看看,就看紅方態勢,就動一子,全盤皆活。動的不是地方,再怎麼垂死掙扎也回天無力了。老張你能不能看出是哪一步?」

    竇玉泉說:「老張你要是看出來了,你可以說。不過,我料定你這個臭棋簍子看不出來,你要是都能看出來了,我這也就算不上置於絕地而後生的大手筆了。」

    張普景站在一邊看了幾眼,紅方大兵壓境,直逼藍方中樞,而藍方僅有兩馬一卒在紅方縱深,可以說是輕兵冒進,確實看不出有多少險情。但他更看不出藍方出奇制勝的招數。看不出個所以然,張普景便說:「我是來找老楊談問題的,你們玩在興頭上,就改日吧。」

    楊庭輝抬頭看了他一眼,見張普景一臉正經,說:「噢,別走啊。談什麼問題?又不是鬼子打來了,能有多大個事?你且耐心等待,鹿死誰手很快就見分曉。老王你別自作高明,我下棋喜歡下險棋,看好,就是這一步,你老竇奈何我不得。」說完,掂起攻入藍方右側的那匹馬,架在自己的炮位上,擋住了藍方進攻之車的退路。

    竇玉泉全神貫注在棋盤上,略一思忖,毫不猶豫地吃了楊庭輝的那匹馬,慷慨地付出一隻車的代價。但是,當楊庭輝隔山一炮打過去之後,恰好鬆了竇玉泉的馬腿,遂用一卒拱掉楊庭輝的一個仰角仕。楊庭輝以為佔了便宜,翻過來一炮敲掉了這只放肆小卒,就這一下

    壞了,竇玉泉的一隻炮從大後方隔山打過來廢了楊庭輝的當心卒,再橫拱惟一剩下的那個兵,吃中仕,鎖咽喉,迫使楊庭輝的老帥撥邊,再用最後的主力那匹馬將軍,至此,楊庭輝只好推棋認輸,哈哈一笑說:「這次不算。我正在運籌帷幄,老張卻來干擾。他一說要談問題,我就很緊張,分心了。」

    竇玉泉也站起身,看了看王蘭田,說:「我們是不是要迴避一下?走吧。」

    楊庭輝說:「走什麼走?都是領導幹部,有問題大家一起聽嘛。」

    張普景怔了一下,說:「老楊,還是我們兩個先單獨談談吧。」

    竇玉泉和王蘭田離開之後,楊庭輝喊警衛員給張主任倒了一碗大葉子茶,兩個人便相對而坐。張普景從軍裝的口袋裡掏出一摞材料,遞到楊庭輝的手上,說:「老楊,最近我寫了個東西,你先看,看完了咱們再談。」

    楊庭輝在接材料的同時觀察了張普景的表情,那張一向嚴肅的臉上沒有表情。楊庭輝便慎重了,捧在手上一絲不苟地看了下去。楊庭輝沒有想到,張普景主動送給他看的這份名為《凹凸山的革命將向何處》的材料,居然是一份告狀信,裡面主要的矛頭就是指向他楊庭輝的,不僅有觀點,還有事實。材料的下面,赫然落著張普景的大名。

    在經過大量的調查並掌握了第一手資料之後,張普景對照黨的各項方針政策,對凹凸山根據地過去和現在的狀況都有了翔實的瞭解。他敏銳地發現,這裡存在著相當嚴重的自由主義、宗派主義、機會主義、軍閥主義甚至封建主義,革命的純潔性和隊伍的純潔性都令人堪憂,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作為一名政治工作者,他有義務進行鬥爭。

    楊庭輝一口氣看完,良久不語,後來站起身背起手,在房間裡來來回回地踱了幾圈,微笑著問張普景:「這份材料你打算交給誰?

    張普景毫不含糊地說:「當然是交給江淮軍區和分局——如果你同意的話。」

    楊庭輝說:「我沒有權力不同意,你也用不著徵得我的同意。但是,對材料中的問題,我是有必要進行爭論的。你說我一方諸侯山大王,一手遮天,個人獨斷專行,我不能接受。我一身兼任三職這不是我個人自封的,這是上級任命的,也是凹凸山革命事業的需要。這裡面怎麼沒有民主?重大問題我從來沒有自作主張,都是跟同志們商量的。我們黨的組織原則是民主集中制,但是在對敵鬥爭複雜的特殊的環境裡,要保證權力的高度集中。權力集中在我楊庭輝的手上,不是集中在敵人的手裡。任命幹部,指揮部隊行動,我們都是開會研究的,有時候還表決。」

    張普景說:「可是,你一身兼任三職,成為絕對權威,無形中對其他同志形成壓力,惟你馬首是瞻。楊庭輝同志,你利用了你的資歷和威望,也利用了組織對你的信任,因此,即便是表決,也並不能真正代表集體意志。」

    楊庭輝說:「那就不是我的問題了,共產黨員應該堅持正確的立場,如果說大家惟我馬首是瞻,那只能說明,我有能力有資格讓同志們接受我的意志。你說權力絕對集中必然會形成獨裁,我同意。但是我沒有搞獨裁,我可以說,凹凸山的權力是高度集中而不是絕對集中,

    高度集中在核心手裡,而絕對集中在整個組織的手裡。你說我在凹凸山搞個人崇拜,搞宗派,排斥持不同意見的人,重用自己信得過的人,這話言過其實。你有什麼根據?」

    張普景說:「下面好多同志都有反映,說是在凹凸山只聽楊司令員和王蘭田同志的指揮,這不是個人崇拜是什麼?陳埠縣的梁大牙甚至跟幾個中隊長暗授機宜,說是要跟著幾個人,團結幾個人,提防幾個人,收拾幾個人,這不是宗派主義又是什麼?這樣的思想絕不是

    梁大牙自己發明的,根源來自上面。你當然要負主要責任。」

    楊庭輝側過臉來盯著張普景:「梁大牙真的這麼說過嗎?你是怎麼知道的?」

    張普景頓了一下,他不想暴露他給政工幹部交代,要大家互相監視的事實,於是含糊答道:「基層的同志反映的。」

    楊庭輝對此倒沒有太在意,笑了笑:「這個梁大牙,你說他是個粗人吧,他還有歪門邪道的一套……我承認,在有些問題上,我表的態多了,處理的問題多了,話說多了,給大家樹立威信的機會少了,這是事實。但也不能扣上宗派主義的帽子啊。同志內部不搞親疏,但是,還有個團結方法問題。老張你們在團結上也有問題,看不起工農幹部,以一把尺子量人。我還是那句話,沒有天生的革命者,也沒有天生的革命信仰和覺悟。培養人有一個漫長的過程,操之過急適得其反。梁大牙有缺點,但我看他優點大於缺點,我們要利用他的優點改造他的缺點。但你說梁大牙以殺漢奸為名,藉機逛窯子狎妓,我姑息養奸,這有什麼根據?梁大牙拿腦袋保證他沒有……幹那個事,其他同志我也問了,都說沒有。」

    張普景說:「他們的話能相信嗎?肯定是串通好的嘛。如果沒那個不健康的想法,在哪裡不能殺漢奸,卻偏要在妓院裡殺?漢奸是殺了,但是我們八路軍的名聲也受到了玷污。我是沒有證據,但我不會放棄調查。」

    楊庭輝嚴肅起來了,說:「張普景同志,我提醒你,我們是在戰鬥,戰鬥是複雜的。在那樣的環境裡,他們冒著生命危險,深入虎穴取得了戰鬥的勝利,我們應該大力表揚,你為什麼不看到這一點?」

    張普景說:「抗日也不能不擇手段。」

    楊庭輝火了,說:「不擇手段也是手段。對敵鬥爭需要我們採用各種手段。只要對抗戰有利,一切手段都是正當的。誰揪辮子找茬,就是破壞抗日。」

    楊庭輝的話說得很重,張普景一時竟然無言以對,只好再打出一張新牌:「梁大牙嚴重排斥李文彬,出自己同志的洋相,損害同志的威信,這是事實吧?」

    楊庭輝說:「這是事實。實踐證明,李文彬是個好同志,對革命滿腔熱忱,沒有三心二意。對敵鬥爭經驗是差了一點,但是有朝氣有幹勁。我已經不止一次狠狠地批評過梁大牙,要他尊重李文彬。看來他做得還不夠,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都要重錘敲打梁大牙。」

    張普景說:「老楊你別搪塞,在梁大牙這個問題上,你確實是過於遷就的,上次梁大牙擅自帶人到藍橋埠給漢奸朱惲軒祝壽,這麼大的事情,影響極壞,可是我們僅僅只浮皮潦草地警告一下就完事了。這太過分了,也讓人實在不好理解。」

    楊庭輝略微沉吟片刻,說:「老張,這個問題是個問題,但是我跟你說,像梁大牙這樣的人,你說對他怎麼辦?調教好了他是一個好幹部,操之過急就適得其反。我們當初決議讓他到陳埠縣去,就是做好了思想準備,允許他犯錯誤。我不是不主張處理,只是主張暫時不作嚴肅處理,這筆賬我們給他記著,時機成熟了,再收拾他。」

    張普景窮追不捨,說:「他不是犯錯誤,而是犯罪。給漢奸祝壽,這是個原則問題。」

    楊庭輝說:「朱惲軒不是漢奸。王蘭田同志已經派人調查過了,朱惲軒給鬼子當維持會長,是不得已的事情,他幫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張普景說:「這個道理說不通。接受偽職,就是漢奸。如果我們的每一個八路軍大隊長都去向漢奸維持會長感恩戴德磕頭祝壽,那我們的工作還怎麼做?」

    楊庭輝多少感到有點理虧,想了想說:「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嘛。梁大牙的情況比較特殊,那個朱惲軒對他有再造之恩。當然了,這件事情肯定是不對的,但是我們不能要求梁大牙昨天參加八路軍,今天就把覺悟提高到你我的水平。就那麼點事,我們就把梁大牙斃了?那恐怕更不合適。我的觀點是,還是慢慢來,如果再發現梁大牙有類似的混賬行為,那就嚴懲不貸,殺頭都可以。但是,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我們要允許同志犯錯誤,也要給同志立功贖罪的機會。」

    如此一說,張普景就沒有話說了。

    楊庭輝又說:「嚴格的講,凹凸山的部隊是有一些問題,有拿老百姓東西的,有酗酒打架的,有開小差的,也有搞腐化的。但是,我的同志哥,你要看到,我們的隊伍是由農民和小作坊小煤窯工人組成的啊。現在是統一戰線時期,我們應該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抗日。我沒有那麼多像你這樣既有豐富的革命理論、又有高度革命覺悟的人來組成我們的部隊。昨天他們還對革命一無所知,今天他們卻為革命來戰鬥了,他們未必有明確的革命信仰,但他們可以為革命去流血去犧牲。他們是不懂得革命理論,但他們幹的是革命事業。我們是先培養他們革命理想,等他們學懂了《共產黨宣言》才來打仗呢,還是讓他們先扛起槍桿打擊敵人呢?我的看法是,應該讓他們先投入到鬥爭當中。至於革命覺悟,可以在實踐中提高。今天他不是個革命者,明天他們有可能是最先進的革命者。老張你同意我的觀點嗎?」

    經過幾輪交鋒,張普景漸漸地就有些洩氣了,但是,他提醒自己,絕不能後退。楊庭輝這個同志是一個老資格的根據地創始人,是一個受過文化熏陶的領導人,他不僅有豐富的鬥爭經驗,也有演講煽動的才能。他的話說得滴水不漏,但是,他在狡辯,他在迂迴,他是利

    用凹凸山的特殊性取代原則的嚴肅性,他用客觀理由和實用主義態度削弱了主觀能動作用。他就是要維護他的絕對權威,形成以他為核心的領導體系,所以他大量重用諸如王蘭田、梁大牙、宋上大、安雪梅、姜家湖這樣對他惟命是從的人,而排斥來自江淮軍區的領導幹部。即便你說得再動聽,你也否認不掉宗派這個事實。梁大牙這樣的人不是不能革命,也不是不能改造成革命者,但是,如此突飛猛進地提拔並且放手使用,讓其感恩戴德,這就是宗派主義的思想在起作用。

    張普景說:「老楊,我的批評你可以不接受,但我堅持。這些問題我今天提出來了,不是空穴來風信口開河。凹凸山根據地靠我們大家建設,我們應該有更高的標準。」

    楊庭輝說:「我不否認你的正直和正義,你的批評有合理的地方,我要引起反思。君子坦蕩蕩,你能把這份材料讓我過目,說明心中無鬼。把材料送到軍區和分局,那是你的權力。你想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

    張普景說:「我跟你說實話吧,我並沒有當真想把這個東西交上去,因為有些問題是存在的,有些問題證據還不是很充分,只是憑直覺和預感。我想我應該把這種直覺和預感向你通報,引起注意。我看是不是可以這樣,我們兩個現在不去爭論是非問題,我們再冷靜地思

    考一個階段,再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

    楊庭輝卻說:「不,既然問題已經挑出來了,就要解決,這也算是開展思想鬥爭的一種方式吧。我不能對同志的批評採取漠然態度。我建議,讓政治部的同志把材料抄寫幾份,分發到大隊和營以上幹部的手上,大家都參與討論。」

    張普景深感意外,並且惶惑:「這……這不合適吧?我們領導人之間的爭論,用不著沸沸揚揚,這樣會引起混亂的。」

    楊庭輝說:「這是光明磊落的事情,這份材料雖然主要批評了我,但是它涉及到整個凹凸山的工作。有些問題,子虛烏有,但是可以敲敲警鐘。有些問題,程度不同地確實存在,大家都要重視。」

    張普景仍然困惑,他鬧不清楊庭輝為什麼在很短時間內就變了態度,更鬧不清這態度變化是為了什麼?儘管張普景始終認為自己問心無愧,但是,由楊庭輝提出來把爭論面擴大開來,他還是難免有些狐疑。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老楊這個人做事就更是有目的的

    了。他要達到一個什麼樣的目的呢?

    可是後來發生的事又似乎沒有什麼異常情況。既然爭論是張普景引起來的,楊庭輝又堅持要開展爭論,張普景就沒有退路了。當然,他也不會退縮。張普景提出,爭論一下未必是壞事,但為了維護領導層的團結和穩定,防止不必要的思想混亂,爭論面不宜過大,在分區黨委和特委成員中爭論就行了,材料也不用政治部的同志抄寫,一千多字,他自己再抄寫四份,發給王蘭田、竇玉泉、楊庭輝、江古碑,大家調查研究三天,三天後討論。

    討論結果出乎張普景的意料,楊庭輝在正式的討論會上幾乎一句沒有重複他跟張普景面對面爭論時說的那些話,而是率先態度誠懇地作了自我批評,說這些年主要精力用在根據地建設上了,放鬆了學習,也確實有忽視政治思想的傾向,主觀上沒有搞宗派主義的思想,但

    在部隊和基層有了這個苗頭,他這個主要領導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要對部隊進行一次思想教育,反對宗派主義、反對軍閥作風、反對紀律鬆弛現象、杜絕腐化墮落行為,等等。並提出,堅持民主集中制,加強基層黨支部的作用,連隊和中隊政治指導員有權向上級反映同級

    幹部的問題。

    楊庭輝帶了這個頭,就為討論會扭轉了調子,成了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會議,而且自我批評成為主流。

    楊庭輝的自我批評令張普景在意外的同時,還暗自負疚。這是怎麼回事?我對於同志是不是過於苛求了?我是不是過低地估計老楊的覺悟了?我是不是又在犯極端化的錯誤?實在想不明白了,甚至不敢再想下去了。

    在這樣的氛圍裡,張普景自然也作了自我批評,而且是誠意的,絕不是敷衍塞責的,批評了自己懷疑同志的狹隘,不正視客觀實際務虛不務實的飄浮作風,以及亂扣帽子傷害同志,等等。為了團結,張普景又主動提出,鑒於有些問題證據不足,要求大家把分發到各自手中的材料銷毀,以免影響部隊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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