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墨涵第一次看見石雲彪笑了。石雲彪笑了,而且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是那種在勝利之後由心底湧上臉膛的痛快的微笑,儘管那微笑持續的時間十分短暫。
陳墨涵現在已經作為作戰參謀緊隨石雲彪前後了。
能夠當上作戰參謀,對陳墨涵來說多少有點意外。那天他當真被趙無妨摔了一百次,嚴格地說,是他同趙無妨摔了一百次。摔跤這行當,陳墨涵並不陌生,孩童時在藍橋埠玩過。但是,作為一個軍人進行軍人式的摔跤,在他來說還是第一次。
他自然不是趙無妨的對手。前十幾跤,他尚且能夠使出吃奶的勁,像一隻初生的牛犢,雖然稚嫩卻不畏懼。然而,被摔上三十來個回合之後,他已經是鼻青臉腫,只有招架之功絕無還手之力了。
而趙無妨是不會輕易罷手的。
一個人把另外一個人像死狗一樣拖在背上,又像死狗樣摔在地下,那種聲音有如擊鼓,隆重而又生動。人摔人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摔倒之後,勝利者還要繼續辛苦,要大吼大叫,用最骯髒最粗野的語言作為神來之氣,把眼前那個不堪一擊癱倒在地的讀書蟲激活,像氣球一樣一點一點地撐起來,讓他憤怒,讓他仇恨,讓他用屈辱把自己膨脹成一個龐然大物。然後,再把他拖在背上,再把他摔在地下,再讓他癟掉,如此週而復始循環不停,其樂無窮。
一百次啊,無論是摔別人還是被別人摔,這都不是一個小數目。勝利者的快樂有多少,失敗者的屈辱就有多少。當然,摔倒了還必須爬起來,必須為勝利者繼續提供打擊對象,繼續給人家提供快樂的依據,把自己揉成一團軟面,再烤成餅子雙手獻上去給人家品嚐。
摔倒了爬起來是一種本能,摔倒了在爬不起來的時候還能爬起來,那就全憑意志了。
大約是在被摔倒五十次之後,也是在度過了漫長的絕望和悲哀乃至痛恨的黑暗之後,陳墨涵感覺到自己的血被摔燙了,年輕的骨骼被摔得喀喀作響,風雲滾動的腦海裡射進了一條執拗的思路——他娘的不能再讓他這麼摔下去了,不能讓這個狗日的中隊長太猖狂了。他開始運用智慧進行還擊。他在裝死片刻之後,突然一個鯉魚打挺,躍起一腳,出其不意地踢了趙無妨一個掃堂腿,然後攢足最後的力氣跳起來把趙無妨撲在身下。被陳墨涵死死摁在地上的趙無妨幾乎喘不上氣來,卻喘出一聲大笑,說你小子還是老實啊,吃了那麼多苦頭才學會這一招,真是他娘的飯桶。說完一蹦而起,先是抱住了陳墨涵的膀子,然後把他掀到背上,再然後又像麻袋一樣把他重重地摜在地上。
陳墨涵頓時感到通體舒泰。這時候已經沒有了疼痛,沒有了斷裂,沒有了膨脹,他惟一剩下的只有一個念頭了——爬起來,送給他摔,別讓他閒著。狗日的摔我吧摔我吧,老子還能站起來!爬起來啊爬起來,給他也來個黑虎掏心。你摔啊你摔啊狗日的看你能把老子怎麼
樣?
趙無妨似乎沒有絲毫的同情心,一邊摔還一邊快樂地大吼大叫:「你小子給我看好了,這一招叫倒踢紫荊;這一招叫金蟬脫殼;嘿嘿,這一招瞞天過海;哈哈,這一招欲擒故縱;嘻嘻,拖刀計;呸呸,回馬槍;啊……引蛇出洞;咦……釜底抽薪;喳……貓盤老鼠;喔……雙車鎖喉……」
陳墨涵感覺他的腦袋已經被摔碎了。讀過的那些書被摔碎了。那悠揚的琴聲被摔碎了。藏在心海深處那雙楚楚動人的少女明媚的眸子被摔碎了——那些已經摔碎了的殘渣在趙無妨粗壯而痛暢的喘息聲中粘合在一起,聚結而固,被一次又一次譏諷嘲弄和挑釁的爐火灼得通紅,鍛打成鐵。
陳墨涵倒下了九十九次。
第九十九次倒下去的時候,他抱住了趙無妨的雙腿,準確地說是抱住了趙無妨的一雙腳後跟。然後他使出吃奶的勁想站起來,自然是站不起來的,只能把腰貓成一個直角。說不清楚是用了力,還是憑著自己的身子往下倒,反正他是一頭撞到了趙無妨的腰上。
於是乎,趙無妨的兩隻腳就像踩滑了西瓜皮似的往前哧溜,而上面半個身子則又曲裡拐彎地向後仰了去。著地之前兩隻手還在亂抓亂撓,嘴裡還叮裡光當笑得喘不過氣——「噢哈哈呵嘿你狗日的還會……狐狸裝死哈哈……偷襲……」
那一跤摔完,陳墨涵在鋪上結結實實地躺了六天,到了第七天,他又重返操練場。果然來了一道命令,他當上了第七十九大隊一中隊的二排長。
前幾天接到預先號令,七十九大隊擴編為七十九團後,水漲船高,各中隊長均遞升為營長,排長們也大都升任連長副連長。陳墨涵因為資歷淺薄,也缺乏戰功政績,提升過快顯然很難服眾,經由莫干山提議,石雲彪把他調到團部當上了作戰參謀。
第七章
二
現在,石雲彪攜陳墨涵等隨從正行進在從旅部返回的途中。
從今天起,七十九大隊就正式成為新編第七十九團了,他石雲彪又重新回到了團長的位置上,也能帶兵打仗了。尤其令他揚眉吐氣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劉漢英企圖搞垮七十九大隊的陰謀破產了。
石雲彪像是在冥冥中看見了那位七十九軍的創始人之一、德高望重而馳名中外、連最高長官部也不得不讓步三分的陳上將——那位神聖家族的長者,那位七十九軍殘存弟兄的佑護神。他那雙睿智的眼睛能洞悉一切。劉漢英之流嘔心瀝血的陰謀,在他的眼皮底下只能算是彫蟲小計。就是因為有他的存在,才使七十九軍最後的火種得以一次又一次地跨越絕境並且堅韌、緩慢而又不容阻擋地恢復著元氣。
當初,在七十九大隊即將擴編成團的時候,劉漢英的確使出了十分陰毒的一招。表面看來,他的提案天衣無縫——不是要擴編麼?我這個當旅長的也巴不得充實隊伍啊,要擴編就擴大成四個營,擴成十八個連,由三百多人擴成一千九百人。這一下行了吧,你石雲彪、莫干山該沒有話說了吧?此招與左文錄提出的「摻砂子」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比左案似乎更有高明之處,用劉漢英的話說叫做桃子大了撐破嘴。從三百多人到一千九百人,而且在一個月之內健全編製,兵員何在?軍官何來?招募是要招募一部分的,但是你能拒絕友鄰的支援麼?你能拒絕旅部的調配麼?如此一來,這次擴編實際上就成了一次大換血。借此機會,劉漢英就可以冠冕堂皇地從張嘉毓團、馬梓威團和旅部直屬隊給石雲彪至少派去二百名軍官和八百名骨幹。顯然,在這二百名軍官和八百名骨幹中,除了公開的HZB分子可以明確地交代任務以外,即便是普通官兵,每人也都將從吉哈天那裡領到幾塊大洋和一句許諾。那時候,新編第七十九團就再也不是第七十九大隊了,看看是你石雲彪指揮老子的部隊還是老子的部隊指揮你?
劉漢英沒有料到他的這一步棋又是臭棋。
長官部在他上報的擴編報告上批復如下:鑒於新七十九團軍官力量薄弱,不宜即刻升級為甲種團。擬新七十九團為乙種,暫編兩個營六個連,團部直轄特務連、工兵連、救護所,兵員九百六十人,其中軍官一百八十人,全部從原七十九大隊士兵優秀者中產生。另有委任狀任命石雲彪專任團長,不兼副旅長。
劉漢英感到自己湊上去的臉被人家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顯然,這又是軍委會裡那個姓陳的老東西作的怪。尤其讓劉漢英感到惱火的是,在他呈送的報告中,某長官還有這樣的批示:劉、文、左所呈方案留存,一年後研究實施。
這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一年以後實施?一年以後石雲彪就會把新第七十九團變成原第七十九軍的幽靈。到那時候,軍官有了,戰鬥骨幹有了,再給他兩個營一個連的編制,本旅長就該向他點頭哈腰了。
真正是豈有此理。劉漢英差不多憤怒了,認準一條,做出這個混賬批示的混賬長官,一定是陳老東西的同黨。眼下是木已成舟了,劉漢英儘管滿肚皮晦氣,也只能自己消化了,表面上還得裝出寬大為懷甚至滿面春風的樣子,同石雲彪、莫干山等人保持著談笑風生的上下級關係,其實心裡真是苦得很呵。
第七章
三
轉眼就進入了冬天。處在江淮之間的凹凸山下了一場近年罕見的大雪,山裡山外蒼茫一片,天地不分。幾尺厚的雪層封住了進山的道路,也阻隔了日軍「掃蕩」的步伐。
早在秋末冬初,劉漢英和一批中高級軍官的眷屬們就分別從南京、廬州等地輾轉進入凹凸山,另有從洛安州、峨嵋州和汝陽城等地過來從軍的女學生們,在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圍追堵截中,不斷有
人就範,陸續嫁給自己中意或者勉強中意的軍官。如此一來,便給這個深藏在大戰腹地的凹凸山一隅山脈,增添了些許安居樂業的氣氛。
七十九團的軍官成親的不多,僅有的幾名眷屬也都在北方,軍官們的日子就過得比較清苦。石雲彪同莫干山別出心裁,向旅長劉漢英呈報了一個圍獵的計劃,居然照準了。
由於日軍長期封鎖,給養十分困難,僅靠凹凸山幾十萬百姓補充,山南山北國共兩軍五六千人馬分而食之,委實有杯水車薪之虞。雖然兩邊的部隊統一歸屬最高統帥部,但是南京政府只承認八路軍的三個主力師,那些自生自長的地方武裝很難得到物資上的保障。楊庭輝
的部隊早就搞起了生產自給活動,豐衣足食尚且談不上,但是溫飽問題基本上解決了,這就讓劉漢英的心裡泛出一些說不出的滋味。劉漢英一向以正統的職業軍人自居,對於楊庭輝部隊的泥腿子游擊隊作風打心眼裡瞧不起。儘管楊庭輝部隊的存在可以說同他唇齒相依,對他支撐凹凸山半壁河山是個極為重要的保障,但是當他眼看楊部一天天坐大,他還是感到不安,像是有一種柔軟的針芒刺在他的背上,不停地扎來扎去。這種心態很複雜也很微妙。他既不希望失去這個共同抵抗日軍的民族夥伴,也委實不希望這個夥伴的羽翼日漸豐滿,如果有一天他發現這個夥伴變得比他還強大了,那恐怕就不僅僅是不希望了。
鵝毛大雪一連落了四天,山埡裡積了幾丈深的雪溝。到了第五天,雪是停了,尖利的北風卻號叫不止,凹凸山於是出現了經年不遇的滴水成冰的寒冷。
當石雲彪向劉漢英報告要利用大雪封山的機會進行圍獵的時候,劉漢英自然能夠揣摩出石雲彪的真實用心。石雲彪不過是想找個理由把隊伍拉出去,練練協調戰術動作而已。但是劉漢英沒有理由否決這個請求,更何況幾千部隊的肉食給養也確實亟待補充,有七十九團效
力,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劉漢英給石雲彪規定了一個原則:圍獵可以,防務不可鬆懈,雖然山路已被積雪覆蓋,但不可掉以輕心。宜將部隊分撥輪換,不許全部撒出,而且圍獵地距離防禦要點不宜過遠。
如果說以上安排是出於長官的縝密的話,那麼,他又提出從旅部和軍官訓練隊派出一批軍官來七十九團參加圍獵,或多或少就有些別樣考慮了——他多少還是有點擔心,怕這支隊伍會從他的眼皮子底下拉走。
石雲彪自然恭敬從命。於是,在臘月中旬的一天,七十九團聲勢浩大的圍獵便開始了。
第七章
四
陳墨涵和團部的幾名參謀跟隨莫干山趕到二連的時候,二連的九十六名官兵已經整裝待發了。
莫干山對二連溫連長說:「慌什麼慌?煮熟的鴨子都在碗裡,還怕飛了不成?你們別急著放火銃過乾巴癮,你們這些當官的還得給我做點別的事。」
莫干山讓溫連長先將隊伍解散待命,然後就帶領軍官們上了老樓崗。莫干山給二連選擇的圍獵場地是漩渦田,這裡無雪的時候是一片崗巒起伏的丘陵地,如今被積雪覆蓋,除了近處偶爾戳出冰雪的樹枝,便是蒼蒼茫茫的一片渾然天地。
站定了,莫干山對參謀們和溫連長說:「你們沿著我手指的方向往前看,看看有什麼東西?溫連長你是熟悉這塊地形的,你不要說話。」
幾名參謀將脖子伸得長似鵝頸,卻什麼也看不見。大家面面相覷,有人說地物都被雪埋
住了,看不見有什麼東西露出來。也有人說看見了遠處的山脊線。
莫干山問陳墨涵:「你看呢?」
陳墨涵不大肯定地說:「前方三里好像有一條河。」
莫干山不高興了,板起面孔說:「別說好像,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陳墨涵於是瞇起兩眼,用手擋住刀子一樣割來割去的風,直到看出了兩行眼淚,這才哆嗦著牙幫骨,一字一頓肯定地說:「是一條河。」
溫連長在一旁凍得跳著跺腳,一邊跳一邊嚷:「陳參謀怕是有火眼金睛,那場子我去過,是有一條河,叫月亮河,春天有幾十丈寬呢。」
莫干山瞪了溫連長一眼,又問陳墨涵:「你說那裡有一條河,依據是什麼?」
陳墨涵想了想說:「依據有兩點。一是根據地理走勢。團部東側的二龍山兩山相接,主峰大龍山應在南十餘里,我分析,就是我們對面的那個山頭。春夏交接時,二龍山下河水高漲,不可能是從山外來的,山內必有水源。所以我認為,在我們的站立點至二龍山之間的窪
地,必定有一條寬十丈以上的河床。第二個依據是根據凹凸山植被特徵得來的。各位長官請看,正前方三千二百公尺處,有一個比較顯著的黑點,那只能解釋是一個樹梢。沿此黑點向左,距離那個黑點約二百公尺處又有一個黑點,再往左依次看下去,還能看見幾個黑點,而且基本上是隨脊影而彎。這就是凹凸山特有的青柳,通常都是長在河邊塘畔的。因此我斷定,那裡有一條河。」說完了,陳墨涵便端正肅立,等待莫干山糾正。
莫干山卻並不急於評判,又問隨行的其他參謀:「你們看見黑點了嗎?」有人就回答說看見了一點,不大真切,好像不是連成一起的。也有人回答還是什麼也看不見。
莫干山笑了,說:「看地形如同燒香磕頭,心誠則靈。本團副不僅看見了黑點,還看見了兩排黑點,你們信不信?那就是一條河。」然後展開自繪的地圖,被雪埋沒的山川河流頓時躍然清晰於紙上。莫干山招呼參謀們都圍攏過來,說:「我出一個情況:諜報日軍以一個中隊由馬堰至榆林寨行進,另有日軍一個中隊和漢奸兩個中隊沿二龍山鞍部翻越,企圖偷襲我部岔路口據點。我部守衛兵力為兩個連,其中兩個排作為機動保障,其餘設伏。時間是凌晨一時,氣候條件為晴。戰鬥過程不超過十分鐘。戰鬥目的殲敵一半,迫敵後撤。追殲逃敵由友軍負責。今天下午的圍獵也算是實地勘察。各位於明日晚飯前將作業想定送到我的手上。」
眾參謀嗷地一聲散開,一起重新去看那什麼也看不見的莽莽雪原,又差不多同時回過神來搶地圖。豈料為時已晚。莫干山哈哈一笑,抓起地圖,三把兩把扯得粉碎,將碎末雪花一般拋進狂嘯的風中,轉眼之間就被刮得無影無蹤。
中午飯後,七十九團幾百名官兵分成一百多個小組鋪天蓋地地撒向了圍獵場地。圍獵是一種既刺激又無驚險的戰鬥,士兵們自然歡天喜地,與人作戰已有許多招數,對付野獸就更不在話下了。
連續幾天的大雪,使山野裡獸跡罕見,圍獵的最初階段實際上是挖獵。這些士兵半數以上是新招募的凹凸山當地人,有熟悉野獸習性的,自然各顯神通。士兵們憑經驗先尋山坡和溝坎陽處,尤其是前有叢木近有水源的地方,野獸的棲身之地多半在這些所在。找到洞口之
後,或放槍驚嚇或煙熏火燎。也有的兵用彈殼製成銅卡插進肉餌裡,繫上繩子再拋進洞裡,玩起了旱地釣獸的把戲。方圓十幾里的捕獵同時展開,寂靜的雪原便被激活了。槍聲和喊聲以及快樂的追逐聲連成一片,聲勢越造越大。小一點的黃羊和懶一點的豬獾在這突如其來的浩劫面前,茫然不知所措,往往束手就擒。靈一點的野兔子和狗獾子卻不甘心任人宰割,憑借求生的本能,昏天黑地地躥出洞外,沒命地奔逃。卻又顯得不識時務,跑著跑著便一頭栽進雪窩裡,再也拱不出來了。
圍獵在經過第一輪高潮之後,團部的院子裡便屍積如山了。倒是沒有血流成河,那些活蹦亂跳的生命之血凝固於靈魂脫殼的瞬間。
自然要進貢,戰利品大都送到了旅部。
當天晚上,舒霍埠的上空便被濃郁的肉香瀰漫了,咀嚼的聲音幾乎響徹了每一個角落。軍人的雄性從醇厚的水酒裡淬火出膛,那些冒著生死之虞輾轉來此的女人們,驚喜地品嚐了凹凸山野味給予她們的特別犒賞。
第七章
五
陳墨涵是在團部西北的廟子崗上看見那個女人的。
此時已近黃昏,西方的天穹隱隱約約地顯現了落日的昏黃輪廓,無風的坡地上覆蓋著皚皚白雪,像一頁凝滯的湖面。冷淡的陽光隨意地落下來,使這塊雪後的山坡益發顯得空曠寂寥。女人就在這漫無邊涯的空曠中面西而立,似乎進入了一個悠長的境界,默默地長久地眺望著遠方,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在雪天之間嵌進了一個悵惘的寫意。
走得近些了,才看出來了這是一個身穿美式作戰服的女軍官,大約是剛剛從圍獵場地下來,馬靴上還粘著泥土。
陳墨涵於是止步。跟在身後的馬參謀也站住了。馬參謀也看見了那個女人,並且迅速地判明了她的身份。兩個人對視一眼,又心領神會地掉轉了方向,在距離女人尚有一百多公尺的地方繞道而行,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一個伸手可觸的夢境。
「是高秋江。」馬參謀十分肯定地說。
陳墨涵「哦」了一聲,有些意外,但是並沒有接著問下去。高秋江他是見過的,他所見過的高秋江,是戎裝颯爽英氣逼人的國軍女軍官,同眼前的這個女人和這個女人散發的氣韻很難一致起來。像高秋江那樣風火潑辣的女人,何以會如此安靜甚至憂傷地出現在這裡呢?
默默地又走了一段,陳墨涵才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看樣子她是在等人,是等誰呢?」
馬參謀輕輕地笑了笑,說:「她在等一個等不到的人。」
陳墨涵說:「有點奇怪呢,高隊長好厲害的一個女人,可是這會兒的樣子卻……讓人看著心裡挺不是味的。」
馬參謀吸了一口冷氣,說:「厲害什麼?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再厲害也還是女人。你以為她厲害,那就要看什麼人什麼事了。女人都有兩張臉,當兵的女人更是這樣。你是讀書人,知道什麼是情嗎?我跟你講,再厲害的女人也鬥不過一個情字。」
陳墨涵愣愣地看著馬參謀,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馬參謀接著說:「她在等莫團副。可是莫團副今晚恐怕不會露面了。咱們也別去自找沒趣了,作業想定明天再說。」
陳墨涵說:「那怎麼行呢,莫團副明確交待,他不在可以交給馬伕老焦嘛。」
馬參謀狡黠地笑笑說:「我想起來了,我知道莫團副今天晚上會在哪裡。你放心跟我回去,有我老馬在,你不會倒霉的。」
馬參謀這樣一說,陳墨涵便不好再堅持己見了。馬參謀是這支部隊的老軍官,盤根錯節的事情自然比他知道得多。於是便隨了馬參謀,掉轉頭往回走。
馬參謀沒有說錯,雪地上的女人果然是高秋江。高秋江在這裡已經徘徊很長時間了。
七十九團圍獵,劉漢英從旅部派軍官過來助戰,對於高秋江來說,無疑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她必須盡可能早一點同莫干山見上一面。中午她就派勤務兵提前過來送了信,可是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還是不見莫干山的蹤影。她不想在莫干山的住所坐候,這倒不是因為莫干山的四周險像環生,也不是因為擔心自己的舉動會給莫干山帶來什麼隱患。她就是想出來走走,在這雪地裡站一站,遙遠地等待著他守候著他,做一回望穿秋水的性情中人,找回已經離心很遠的少女情懷。
雪原無垠,視野一片潔白。高秋江的心裡此刻盛滿了寒冷的燙熱。十幾年前彰德府城北那個鶯飛草長的春天,就在眼前蕩漾。還有那條長長的雨後的泥濘官道,也幻化出一片伸手可觸的往事。
高秋江的祖父在年輕的時候中過清末武舉,還當過彰德府的兵馬統制,清政府垮台之後,高老爺解甲歸田,耕讀鄉里,在彰德府城北平原上建起一所龐大的庭院,既是彰德府城北方圓幾十里的首富,又是冀豫兩省聲名遐邇的義紳。人在高處親戚多,祖父七十大壽那天,高府賓客盈門。秋江大嫂的娘家也來了許多人,其中有一個鄉下女人帶著一個男孩。男孩十三四歲的樣子,臉蛋子紅撲撲的,雖然也穿著長襟大褂,布料卻是粗的,不像是大戶人家子弟,因此在眾多的少爺小姐圈子裡,便顯得十分拘謹。
高秋江那年十二歲,已經成為一個人見人誇俊秀聰穎的小姑娘,並且很有些仗義的同情心。她看見那個名叫大山子的男孩好孤單,不知不覺地,心裡就多留了些意。
祖父那天的心情很好,精神矍鑠紅光滿面,喜愛地看著一院子小鳥一樣嘰嘰喳喳的少爺小姐們,忽然童心爛漫,吩咐管家王老五在圩子外面安排了一場騎射遊戲——於百步之外的老槐樹枝椏上墜一個蒲編的笆斗,令敢於一試身手的少年飛馬射箭,射中者賞大洋十塊。
讓秋江始料不及且驚喜的是,那個一直沉默寡言的大山子,一旦進入這樣的場合,居然無所顧忌地活躍起來,在眾多的富家子弟尚且躊躇不前之際,第一個脫掉大褂子,選了一匹滾瓜溜圓的大肥騾子,飛身躍上,揚鞭馳騁奔突於阡陌之上,連發三箭,箭箭射中鬥心。
那是秋江第一次見到的驍勇的場面。從此,那副矯健的身姿便播進秋江小姐的內心深處了。當然,那時候還只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愛,至多只能算是少女初開的情竇。
那個名叫大山子的男孩就是莫干山。
這以後,中原發生了戰亂,寧靜的家園不再寧靜,遠親故戚也少了許多來往。人也大了幾歲,事理懂得多了,路卻反而難走了,見面的機會也就更少了。然而,那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卻又反而越扯越長。
第七章
六
莫干山十七歲那年,已經長成一條壯漢,經過高家老爺的選拔,作為高家的親信,到高家充當護院頭目。在彰德府城裡讀女中的秋江此間只回來過一次,但因莫干山奉命去石家莊收貸而無緣會面。直到高秋江休學回家那次,這才有了機會,兩個人得以從容地擁有了一段刻骨銘心的路程。
莫干山這次是來接秋江的。除了莫干山,還來了兩個夥計和一駕馬車搬行李。當他第一次面對面地喊出了「表姑」這兩個字的時候,秋江小姐嚇了一跳:「表——姑?誰是你的表姑?」
在秋江小姐的心目中,這個比她大兩歲的大山子一直是她的同輩人,是活躍於她懷春夢中的飛馬騎射的英俊少年,甚至是她心靈深處的英雄。可是,按輩分算,她又好像真的是他的表姑,因為他是她大嫂的娘家侄子。秋江小姐於是無可奈何地當起了「表姑」,並且恨恨地給莫干山擺起了小姐和表姑的架子。
天公作美,就在那次返鄉的途中,遇上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暴雨過後,土道上泥濘不堪,車馬舉步維艱。莫干山急得抓耳撓腮,秋江小姐卻靈機一動,使出了小姐和表姑的威嚴,安置兩個夥計就近住進韓王渡口的車馬店,卻讓莫干山背她回去。
莫干山起先不肯,說:「還有四十里地呢,恐怕背不動。」
秋江小姐便沉下臉說:「你這個東西也是個懶骨頭,背你表姑你還嫌累?」
莫干山說:「累咱倒是不怕,可表姑是金枝玉葉,這四十里路泥裡水裡,萬一有個閃失,咱怎麼能擔當得起呢?」
秋江不依不饒地說:「你表姑又不是泥捏的水做的,就那麼不經摔?」
莫干山苦著臉琢磨了一會兒說:「要不這樣,馬車跟他倆住店,我把馬卸下來,表姑騎上,我給你拉韁。」
秋江把兩道俊俏的柳葉眉往上倏忽一挑,斷喝一聲:「渾話,你幾時見我騎過馬?我偏不騎,我偏要你背。你背不背?」
沒有辦法了,只好背。這一路就走得很精彩。莫干山精強力壯,背起個嬌巧玲瓏的女學生倒也不算太難為。可是,負在背上的是一個溫熱清香的小女子啊。最初的幾步,脖頸上癢癢的,心裡也癢癢的,脊樑上軟綿綿的,腳下也是軟綿綿的,像是飄在雲裡霧裡。更讓他心慌意亂的是,表姑在他的脊樑上手腳不老實,一會兒揪揪他的耳朵,一會兒掐掐他的胳膊。秋江把嘴唇湊在他的耳邊說:「大山子,往後別再喊我表姑了,我嫁給你當你的媳婦你幹不幹?」
莫干山的紅臉立馬就紫了,使勁地往下勾著腦袋,喘著粗氣說:「表姑你的玩笑開大了。你是大家閨秀,又是讀書的人,啥話都敢講,咱可承擔不起啊。再說,你還是我的表姑啊。這話可不是講著玩的。」
秋江說:「偏講偏講。我問你,我要不是你的什麼表姑,也不是什麼小姐,你想不想娶我給你當媳婦?」
莫干山依然埋著頭,說:「不敢想。」
秋江說:「給你一個膽子,你想不想?」
莫干山不吭氣,腳下卻多用了一把力,辟里啪啦地踩著泥水,狠狠地往前走。
秋江乘勝追擊,又扯過大山子的耳朵說:「我再問你,要是咱倆啥親戚也沒有……假使我是你們莊子裡種田人家的閨女,你想不想?」
莫干山還是不吭氣,步子卻在不知不覺中亂了,左滑一下,右晃一下。
秋江揪了耳朵又揪臉,把莫干山一張寬闊的紅臉揪得青一塊紫一塊。「你說你說我偏要你說,我要是你們莊子裡種田人家的閨女,你想不想?」
莫干山這回說話了,老老實實地說了一個字:「想。」步子就停了下來,想了想又說:「真想。」再往後就抬起臉,迎著秋江燙燙的眼神,說:「可是你不是。」
這一下就壞了菜。秋江小姐先是在他的背上咯咯地笑,笑著笑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就哧溜下來要自己走,走了幾步滑了個大趔趄,索性就坐到泥窩裡。莫干山便趕過去拽,一把沒拽住,反倒被秋江緊緊地抱住了。
往下的路就走出了別樣滋味。四十里的泥濘土道,背一程,走一程,摟一程,抱一程。兩個泥人兒擰麻花似的,把一段短短的返鄉之路,擰成了一條長長的情旅……那時候他們都昏了頭。他們自然也想到過結局,可是他們已經顧不上管那許多了。越演越烈的愛情像一棵美麗的罌粟,引導他們走向歧途。
七年之後,當國軍上尉高秋江站在距離那片土地千里之外的另一片土地的時候,當她懷揣著最後的熱望等待著守候著她的初戀的時候,她突然想到,如果就在那次雨地返鄉之後,她和莫干山不再回到那個充滿了闊綽氣息的家庭,就那麼無牽無掛地遠走高飛,那麼將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況呢?高秋江堅信,無論那是什麼樣的情況,都至少要比現在的結局好得多。因為,那樣她至少不會失去她的愛情。而愛情,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還有比這更重要的東西嗎?只要把她的愛情還給她,她高秋江可以放棄這個世界上的任何東西,包括她一度視為精神寄托的漂亮的手槍,只要莫干山張開他的懷抱,她將會毫不猶豫地將她所有的手槍摔向天外,那麼她也絕不會再去當那個勞什子隊長了。她穿這身軍裝是被逼出來的啊。
直到落日完全沒入雪脊,夜幕已從高高的天宇緩緩地降落下來,莫干山還是沒有回來。
又起風了,強硬的北風捲著碩大的雪糝,一次又一次地擊打著高秋江的臉龐。她終於徹底地心灰意冷了。她當然知道莫干山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君子,也知道莫干山的妻子已經啟程,近日就會進入凹凸山。可是她這一次來,並不僅僅是要同他重溫舊夢啊。她之所以在這個時候來見莫干山,差不多就是來訣別的。他的妻子來了之後,她就只能永遠地充當他的「表姑」了,難道他莫干山連最後的情義也拋棄了嗎?
絕望像潮水一樣湧了過來,並且迅速地轉化成憤怒。高秋江的手又觸到了槍套上,射擊的慾望在一瞬間膨脹起來,在心房裡奔突喧嘩。她不由自主地拔出了精緻的七音左輪手槍,喀嚓一聲脆響便上了膛。
就在這時候,她看見了二百公尺以外,一個黑影正在快速向她移動,她的手指頓時僵住了,淚水在剎那間盈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