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聲吆吆的山歌在曠野裡歇息下來的時候,安陽身前還有一長溜的包谷沒有薅盡。遠遠近近和他一同在各家的田塊上干活的男男女女,紛紛提起背兜,扛著鋤頭,退出自家的田土,越過平緩起伏的茶坡,往纏溪邊涼水井寨子上走去。
太陽落坡以後,西天邊的那一抹晚霞,頃刻間由濃重的暮靄籠罩著。
天擦黑了。
安陽振作了一下力氣,動作麻利地揮鋤薅著草。
收工的人們漸次走遠,山野裡顯得清靜下來,鋤頭切碰著泥巴的“嚓嚓”聲清晰可聞。
不過就是幾丈遠的包谷林,天黑之前他是能薅完的。
當他一口氣薅盡自己的那一溝包谷,扛起鋤頭走出包谷土時,從山坡各處田塊上收了活路回歸寨子去的鄉親,只能依稀望得見隆起的茶坡山脊上模糊的影子了。
他剛沿著田埂走出幾步,後頭有人在喊他:
“安陽,你停一下。”
安陽沒轉身,就聽出這是涼水井寨子上的寡婦李ど姑的嗓門。
李ど姑說話的聲氣不像寨子上的一般婦女,尖聲拉氣,或是細聲細氣。她的嗓門帶一點沙,帶一點渾厚,卻又不失柔順,重重的。是那種特別的女人聲氣,在黃昏時分清寂的山野裡,聽上去另有一番韻味。她不但說話的聲氣動聽,她還會哼唱幾句山歌的調調。有一回,安陽路過她家的田土,恰好聽到她一邊歇氣,一邊低低地在唱,調門有些淒涼,仿佛在傾訴啥子。
不曉得為啥子,安陽這會兒聽到她叫,心就怦怦地跳。他心虛。這一陣子,涼水井寨子上關於他和李ど姑的女兒李昌惠,有一些閒言碎語。
李ど姑腳步重重地朝安陽直沖而來,胸部隆起的一對乳房,在衣衫後兔子一般顫動著。
安陽鎮定著自己,明知故問:
“你找我?”
李ど姑也不答話,走到安陽跟前,手裡的鋤頭一橫,不容置疑地說:
“走,到那邊去說。”
安陽眼一斜,李ど姑指的是田土邊挨著茶坡的一片杉樹和青岡混種的小樹林。那裡地勢低,也晦暗一些,離得遠一點,就看不到了。
“走啊!”李ど姑催促著,還重重地逮了他一把。
安陽只覺得她的力氣大得驚人,下手很重,一把像要把他逮倒。薅了一下午的包谷土,她的身上散發出一股濃重的女性身上的汗氣。
他一走進小樹林,李ど姑就把手中的鋤頭“砰”的一聲放在地上,身上的背兜也擱落在地上。
安陽肩上的鋤頭剛倚著樹干放下,李ど姑不由分說地一把將他推靠在樹干上,厲聲說:
“你干的好事!”
安陽曉得要遭李ど姑咒罵了。
高中畢業回涼水井寨子好幾年了,他對寨子上的婦女們吵架罵人,已經司空見慣。雖說從沒見過李ど姑扯直了嗓門謾罵,可他知道,一旦罵起來,她一點不會比那些潑女人遜色。況且李ど姑的嗓門那麼大,她又是那種寬肩粗實的女人。別人家婦女只干女邊的活,她只因男人死得早,那些女子勝任不了的粗重活路,像挑重擔啊、挖泥巴啊、上坡割草啊,她也經常挺胸咬牙干著。常在太陽底下曬,她的一張臉黑得像被煤炭塗過一般。
“你說的啥子呀,李ど姑?”安陽不想得罪她,也不敢得罪她,只好裝糊塗。
“你還裝。”李ど姑的聲氣壓得低,語調卻是十分嚴厲的,“跟你說,不要再纏我家昌惠,她才十六歲!”
李昌惠長得細細巧巧,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樣兒,很討人喜歡的。安陽不能想象,這麼粗蠻的母親,咋會生得出那麼秀氣的姑娘。
安陽連忙辯白:
“我沒纏她啊,我只……”
“還沒纏,”李ど姑打斷了安陽的話,“沒纏她,她咋會說你這麼多好話,她咋會不要媒人上門,咋會說,要嫁人,就嫁你這樣的?你說!”
她真這麼說了嗎?安陽驚喜得幾乎要問出聲來,但他克制著沒說。這一定是當女兒的,給當媽的說出的心裡話。真沒想到,李昌惠這姑娘,會是這麼一往情深。他記得,他和李昌惠的交往,不過是在一個雨天開始的。
那天突然之間下大雨,她正走過他家門前,就小跑幾步過來躲雨。雨越下越大,她在外頭屋簷下躲不住,就走進堂屋裡來。那一刻,他正在灶屋裡烙餅,她連聲喊好香好香,他就拿了塊餅子給她嘗了,她咬一口就說好吃,抹一點辣椒會更好吃,他就給她抹了一點辣椒。她吃得連連咂巴著嘴,十分滿意。也許正是這第一次有了好感,在看見他拆洗了被子以後,她帶了針線來,主動說要替他縫被子。只因爹媽死了以後,只要拆洗了被子,他常常把被子抱到人家屋頭,請寨子上的大嬸、叔娘、嫂子縫。那天,他為了感激她的幫助,又給她烙了餅子,讓她蘸著辣椒盡興地吃了個飽。
纏溪沿岸的寨子上,沒有吃烙餅的習慣。這是安陽在縣中住讀時,跟著學校裡一個祖籍山東的老師學的。爹媽先後死了以後,他一個人過日子,為貪圖方便,時常吃一點面食,烙餅子吃。
莫非就是一來二去這些細枝末葉的交往,使得李昌惠姑娘動了情?
李ど姑的話,道出了李昌惠的真情,安陽感覺一陣莫名的亢奮。說真的,父母死後,一個漢子過著日子,安陽常有一種無助的孤獨感,他也喜歡見到李昌惠,盼她來找自己。當這個充滿村野清新氣息的女孩站在他身旁時,他就有一股愉悅感、興奮感。他曉得只要自己伸手過去攬住她,她是不會反對的。但他終究比她大了十多歲,家裡又窮得滴水,他克制著自己,沒這麼做。可這會兒,李ど姑的神情,仿佛他已經欺負過她的女兒似的。
他連連搖著頭,結結巴巴地申辯說:
“我真的沒纏她,真的,今天,今天ど姑你這麼說了,以後我就不理她吧。”
“這才像句話。”李ど姑的聲氣和緩下來,又似解釋一般道,“你要曉得,昌惠是我的命根子。已經有媒人上門了,男家是信用社干部,他那兒子出息得很,在街子上開了一家小商店,會做生意,好不容易說定了的,出不得半點丑哪!”
安陽只覺得頭發根豎了起來,這麼清純年少的姑娘,就要談婚論嫁了。他點了一下頭,沮喪地說:
“我明白。”
“你莫洩氣,”李ど姑像是聽出了他失望的情緒,就伸手推了一下安陽的肩胛,似要安慰他,“我會替你找個伴,女伴。”
“替我?”安陽吃了一驚,愕然地問。
“你不信?”
小樹林裡一片晦暗,她臉上的神情已看不分明,他只覺得她黑亮的臉上泛著光澤,露出一嘴牙齒在笑。
“是真的。”李ど姑以肯定的語氣說,“我不蒙你,你多大了?”
“二十七歲。”
“是囉是囉,二十七歲的大男子漢,還沒挨過女人身子,我曉得是個啥滋味。女人們湊在一起,都在說你……”
“說我?”
“是啊,說你要不是給爹媽的病拖累,說不定早進了大學,現在而今眼下,早畢業成了國家干部或是知識分子,哪會仍舊是個農二哥;退一萬步講,就是不進大學,憑你的聰明才智和勞力,也像寨子上很多漢子一樣,去外頭打工賺了錢,早回寨子砌房子、娶婆娘、生下娃娃了。”李ど姑用的完全是善解人意的同情口吻,聲氣也隨之低弱下來,“不過,不要緊。涼水井寨子上有人已經瞄上你了。哎呀,你看我這一臉的汗。”
說著,李ど姑順手撩起自己的衣襟來,使勁抹拭著自己臉上的汗。
安陽既驚且懼地聽著她說話,正想問是哪個看上了自己,不料眼前的一幕讓他陡地瞪大了雙眼,屏住了呼吸。
李ど姑把衣襟撩起來的同時,胸部一對雪白的乳房鼓突地跳了出來,兩顆紅殷殷的乳頭上下顫動著。
安陽還是頭一次挨得這麼近地看見一個成年女人健壯豐滿的胸部,他目瞪口呆地盯著她的乳房,斂神屏息地緊靠著身後的樹干。
李ど姑把撩起的衣襟在汗津津的臉上抹拭了一圈,又抹拭著額頭。一股女人身上的氣息那麼強烈地拂上安陽的臉。隨著她的動作,那一對生氣勃勃的乳房不住地彈躍跳動著,那麼蠱惑誘人地晃著。
安陽忍不住伸出手去。
李ど姑抹盡了汗,衣襟落了下來。
安陽伸出的手,恰好隔著衣衫,觸碰了一下她的胸部,他驚慌地縮回了手。
“你這是……”
李ど姑的雙眼憤憤地瞪了他一下,嘴角一翹,似要笑出來,繼而連人帶身子,重重地挨了上來,頂住了安陽身子,眼波灼灼地一閃,嘴裡的呼吸直噴著他的臉,聲氣陡然放低了說:
“要曉得是哪個瞄上你了嗎?”
“嗯。”
“我知道你想曉得。”李ど姑的手逮住了安陽耳垂,重重地摸了一把,“任紅錦。”
“是哪個?”
“李克明的新媳婦,和我一樣,是從貓貓沖嫁到涼水井來的。娶她那天,不是請你當的伴郎嗎?忘了。”
安陽眼前晃過一張豐滿的臉龐、結實的身架子。這是涼水井寨子一個收拾得干干淨淨的少婦。況且,他和李克明還是相處得不錯的好朋友。
見鬼了。
安陽只覺得腦殼裡頭一片昏熱,訥訥地說:
“她、她……不是克明的婆娘嗎?”
“哪個說不是啊,跟你道實情,任紅錦嫁給李克明,還是我牽的線呢。”
“那她……”
“真憨,”李ど姑逮住他耳垂的手又用了點力扯了一把,像在耍玩,“你想一下,克明娶她,有幾年了?”
“三……三年吧。”
“三年半。”
“是我回鄉第三年接的親,”安陽回憶著說,“那時我娘還癱在床上,眼睛沒有瞎,有三年半了。那又怎麼樣?”
“你想想,任紅錦懷娃娃沒得。”
“呃……”
安陽記起來了,婚後,任紅錦真的沒生下孩子。涼水井寨子上,為此總有一些流言蜚語。
李ど姑扳著手指說:
“比李克明晚接親的陳家陳忠才,王家王進財,還有小馬兒、小鴨兒、小榮貴五個,都抱上了娃娃。連今年春節接親的小羊貴,新媳婦的肚皮都腆老高了。你想想,任紅錦急不急?”
聽李ど姑這麼一說,安陽臉上一陣陣發燒發熱,他聽出點道道來了。
李克明在家的日子,有時安陽去他家坐,嗑瓜子聊天,任紅錦給他端茶水時,總是雙手端著杯子,恭恭敬敬地遞給他,兩眼瞪得大大地出神望著他。有時他和李克明聊得忘形,無意間一抬頭的當兒,他會看見任紅錦倚在門框上,癡癡地盯著他。
那時他從不在意,這會兒,聽了李ど姑的話,他怔住了。
李ど姑雙手搭著安陽的肩,頂住他的身子輕輕一扭動,鼓得高高的胸部在他胸口摩挲了一下。
“你說,是不是一個中意的伴兒,臉龐晃人得很,又年輕又漂亮,嘿嘿。”
小樹林裡靜靜的,風兒吹來,涼涼的。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李ど姑的聲氣放得很低很低,臉挨得他很近,她說話間的唾沫星子濺到他的臉上,他覺得癢癢的。安陽沒覺得討厭,他甚至覺得,李ど姑嘴裡噴出的氣息,都是香香的,很好聞的。
此刻,她挨得他太緊了,他只想推開她一點,挪一挪身子。
不料她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追問:
“送上門的女人,你、你喜歡啵?”
“你瞎扯個啥呀,”安陽想要掙脫她的手,岔開話題,“人家哪願意做這種事。是你在瞎操心唄。”
“胡打亂說。”李ど姑輕聲呵斥,“這兩口子,做夢都在想要個娃娃。偷偷摸摸的,兩口子不曉得出外去找了多少醫生看,找了多少江湖郎中的偏方來吃。就是沒得用,一丁點兒的用處都沒得。那些藥又特別貴,克明家這些年賺的錢,都花在這件事上頭了。唉……”
安陽雖和李克明是好朋友,但李克明從沒說過這種事,哪怕是給他透露過一點兒消息。
李ど姑管自往下說:
“不瞞你講,克明家的幾個老輩子聚在一起思量過,干脆,找克明哪個本家兄弟替代一下,說啥子燈一黑,不都是一樣嗎?是克明死活不干,不願在本家兄弟面前出這個丑。老人們催急了,克明甚至對任紅錦說,讓她回娘家自己去找人。”
李克明也真可憐,安陽不吭聲了。
李ど姑說得如此有板有眼,他不得不信了。
“嘿嘿,”李ど姑得意地笑了,“這下你信了吧。”
說話間,李ど姑的臉不由分說地貼了上來,她的臉頰汗津津的,有些黏人,嘴裡的氣息熱烘烘地拂上安陽的臉。她的兩片嘴唇似舔似親地在安陽臉上吻了一下,遂而臉頰又緊貼上來。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
安陽駭然用雙手抵住了她的雙肩,他感覺到她柔軟的胸部緊挨著自己,渾身燥熱不安地叫了一聲:
“李ど姑,你不要這樣……”
他的腦子裡一片混亂。他原先只是對李ど姑的女兒李昌惠有好感,李ど姑不讓他和李昌惠接觸,可這會兒,卻變成了這樣……這、這叫什麼了?
“咋不要?”
李ど姑的喉嚨頓時粗起來,一邊說話,一邊在他臉上摸了一下又一下,她做慣了農活的手粗糙得像在輕輕割著他的臉。
“得了任紅錦,你就把我這個串線的蹬開了?”
“你說哪裡去了,”安陽辯白說,“任紅錦是哪個,我還沒想起來哩。”
“謊話!你以為我不知,你常去她家玩,還說她家的茶葉香,她炒的瓜子好吃。”
這倒是實話。
“呃……”安陽沒話了,他既不安又惶恐。
小樹林裡已是漆黑一片,樹林子外頭也已黑盡了。
他和李ど姑那麼近地挨在一起,遠遠地看就像是兩人緊摟著,他只要對李ど姑的熱情稍有回應,兩個人在樹林裡不知要發生什麼事了。
他感覺得到李ど姑作為一個女人對自己強烈的誘惑,想要推開她的手伸出去時,總是乏力的。他幾次想張開臂膀,不顧一切地回抱她,但是手一觸碰到她的身軀,他卻又似遭到火灼般收了回來。
李ど姑比他自在沉著得多,她的一只手從他的臉上摸到了他的頸脖,另一只手又悍然不顧地伸進了他的襯衣,張開巴掌撫摩著他的前胸。
“聽我說,安陽,我願替你牽這個線,一來是覺得當年為他兩個牽線,沒生下娃娃,總感到是個欠缺,好事沒做圓。二來嘛,就是覺得你這麼個壯壯實實的男子漢,也該享受享受女人了。記得你媽病在床上時,我去看望她,她還惦著你的事,托我給你找一個媳婦呢……”
安陽不吭氣,這是真的,他媽躺倒在床的日子,時常唉聲歎氣地說,把他的婚事耽擱了。
李ど姑的雙眼若有所思般睜得大大的,放低了聲氣說:
“你安陽有孝心,忙著照顧他們兩個病殼殼,得不到姑娘喜歡。現在你一個人了,昌惠許給了人家信用社主任家兒,不能給你。我思來想去,只能讓任紅錦陪你睡,她要個娃娃,你呢,需要女人的溫存。對不,你說對不?”
說著話,她整個身子都貼了上來。
她把事情說得赤裸裸的,安陽還能說什麼呢?
她的手雖然粗糙,可終究是女人的手,摸在他身上,他感覺到一陣一陣的快慰和舒服。他輕輕地“哼”了一聲。
“這才對頭嘛,哪有大男子漢不喜歡女人的呀。”
李ど姑的手在他胸口放肆地撫摩著。
“安陽,看你,這一小會兒就激動起來了。我感覺得到的,瞅你眼神就曉得了,你也想女人。跟你說實話,做好事,我就要管到底。在你和任紅錦睡以前,我還要試一試,看看你究竟行不行呢……你莫動、莫動呀,安陽……”
冷不防,李ど姑雙臂一張,緊緊地抱住了安陽,整個身子撲了上來,嘴裡喘息著,一張臉貼上安陽的下巴,柔柔地顫聲喊著:
“憨包兒,你咋個還不醒啊,我也是女人哪!你、你嫌棄我嗎?來,來,安陽,來哪……”
李ど姑的身子不住扭動著,一雙眼睛饑渴企盼地睜得老大。
這簡直是直接在引誘他了,安陽只感到渾身像挨著一團燃燒的火,他似被人抽了一鞭,全身一驚,用盡力氣,猛地推開李ど姑,大步往小樹林外沖去。
身後,傳來被他推倒在地的李ど姑一聲叫喊:
“嗨,和任紅錦約定了,我再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