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兒子焰焰完全被新買回的電子遊戲機迷住了,吃過夜飯,他就坐在電視機前玩開了,既不看電視,又不來纏爸爸媽媽。那股勁兒很可愛。
沈若塵先瞅一眼兒子的側影,又探究地望望另一間屋內專心致志結絨線的雲清,兒子霸佔了電視機,她就只能用結絨線來消磨時光了。看來,是得再買一架電視機了。沈若塵先掩上門,繼而又把司別靈鎖閂上,鎖舌彈出來的聲音引起了雲清的警覺。她抬頭瞅他一眼。
他故作鎮靜,但鎖門的舉動已表明了他有話兒對她說。
一般的話題,他完全可以不必忌諱讓兒子聽到。
梅雲清安詳的臉上透出股疑惑的神情:"若塵,出什麼事了?"
沈若塵笑了一下,他不曉得自己的笑容是否還動人,但他想先穩住妻子。
梅雲清利索地打著的竹針放慢了速度:"是你寫的那篇文章惹了禍?"
"哦,不是。"沈若塵再笑不出來了。
"那你的臉色怎麼這樣怕人?"
"是麼?我倒不覺得。"沈若塵的聲音不知不覺放低了,低得有點沉。
"那你快說呀!"梅雲清意識到沈若塵一定遇到了什麼事,嗓門陡地提高了,又尖又脆。
沈若塵一驚,他定定地瞅著雲清:"雲清,你還愛我嗎?"
"看你說哪兒去了!"
"是認真的。"沈若塵的臉色莊重得怕人。
"焰焰都快十歲了,你還說這話。還懷疑……"梅雲清撇撇嘴。她佯作生氣時都很美。
"如果我欺騙了你,你還愛我嗎?"
"什麼?什麼?若塵,你做了什麼事兒?"她手上絨線一針也結不成了。
"不是現在……"
"那麼是什麼時候?"她的目光有些咄咄逼人。
"和你戀愛的時候。"
"和我……戀愛時?你、你腳踏兩隻船?"她譏誚地一笑。
"比這還嚴重。"他進屋後,始終站著,一臉懺悔狀,而雲清一直坐在木扶手小沙發上,稍仰起臉盯著他。
"你那時和別人有過、有過……"淚水湧上了梅雲清的眼眶。
"不是指那個。"
"那是指什麼?你說、快明明白白地說呀!"梅雲清的臉擠成了一團,額頭上沁出了細細的汗珠。"你真能把人急死,我的肚腸都急得癢癢了!"
沈若塵苦笑了一下,聲音低得只有梅雲清聽得見:
"還記得那時你問過我,插隊落戶時戀愛過嗎?"
"嗯。"雲清點著頭,"你說沒有。我不信,我說你們插隊落戶的知青,年齡都快三十了,會沒談過戀愛,別騙人了!"
"你還笑。"
"是的。即使你談過戀愛,我也不在乎,我才笑。"雲清覺得她已猜出發生了什麼事,她的語氣又顯得有把握了,"現在那個同你談過戀愛的女人又在你生活中出現了,或者說是想重溫舊夢。你良心受到譴責,又左右為難,是嗎,是嗎?"
"不是這樣。沒這麼纏人。"沈若塵見她完全猜歪了,淡淡地說,"卻又比這麻煩。"
"那你為啥還不爽快說啊!"
"我結過婚,在插隊時。"沈若塵沒料到這句話直截了當地脫口而出,並沒有費很大勁兒。
梅雲清手上的絨線和針落在她膝蓋上,一張姣好的臉整個兒變了色,眼光驚懼地變得雪亮、愕然:
"什麼?你……你那個女人找來了?"
"不。她是個傣家女……"
"她來上海了?"
"沒有。離開西雙版納時,我們離了婚。"
"那同你還有什麼關係?"
"她死了。"
"死了?哈哈哈!"梅雲清突然發出一串笑聲,沈若塵聽出她的笑聲裡帶點歇斯底里,"死了你還跟我提她幹啥?
你是嫌我們的生活太安寧、太靜了是不是?沈若塵,我嫁給你,和你一起窩在那個八平方米的小市民窩裡,窩了多少年。剛和你過上半年的太平日子,你就要來折磨我了。你、你真有良心啊!"
她的眼角溢出了淚花兒,一張俏麗動人的臉哀婉淒切。
沈若塵的雙手扶住床沿,俯身對她道:"不,不是這樣。
我決沒想傷害你,你知道我多麼愛你,我也是無奈,我、我……"
"你聽說她死了,又懷戀起她來了,是麼?你於心不安,你覺得當年拋棄她欠了一筆良心債,你、你究竟想幹什麼呀,沈若塵!"
淚水從她眼裡流出來,她有些語無倫次,她過於激動,她的話隨著腦子裡一個又一個閃現的念頭變化。她憤激地站了起來,絨線和竹針落在地上,她彎腰拾起來,忿忿地把它們丟向雙人床,她用力過猛,針和線全落在地上。一團絨線在地上打滾。
"說啊!沈若塵,你是不是想到雲南去弔唁她一番?"
沈若塵覺得兩片嘴唇似乎僵硬了,他說不出話來,他同梅雲清結婚十年,從來不曾有這樣的口角和矛盾。噢,但願天下所有的人都別遇到類似的事兒。他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嘴唇翕動了幾下,他總算迸出了兩個字:
"不是。"
他緩緩地從衣兜裡掏出謝家雨的來信,他本想一股腦兒告訴妻子,告訴她美霞已經來了,現在她就住在觀塵那裡。但見雲清如此憤激如此傷心,他只有慢慢地來,慢慢地將事情真相逐漸逐漸告訴她。他一開始就該把這封信拿出來,這樣可以省掉多少語言,省卻多少難堪的對話。他從信封裡抽出信箋,說:
"你自己看吧!"
隨即他退後一步,稍稍側轉身,彷彿一點也沒望著妻子。但他的眼角一刻也沒鬆懈地瞥著雲清臉上的表情。
暮靄垂落,屋裡已是晦暗一片。燈沒開,雲清接過信的時候,雙手有些顫抖。她的臉色激動,本來大大的眼睛晶亮晶亮地睜得更大,她湊近信紙,嘴唇一抿一抿讀著信。
她的臉色從震驚中稍稍恢復過來,她的目光格外專注,她的兩頰上泛著光澤,有幾顆殘留的淚珠凝定在那兒。
沈若塵的心抽得緊緊的,他為自己給妻子帶來的傷害痛心。他垂下了眼瞼,終於不敢再面對妻子。
信紙窸窸窣窣響了一下,屋裡一片靜寂,靜得讓人難耐。
"你欺騙了我。沈若塵。"也不知是讀信的片刻時光使得雲清冷靜下來了,還是她剛才怒不可遏的嚷嚷嘶喊疲乏了,她的嗓音低得多了,"這麼多年來,你一直瞞著我,騙著我。"她把信紙扔在床上。兩張信紙飄飄悠悠落在床中央,橫豎交叉地躺著。
"不,不是。"沈若塵的聲氣頹喪而無力地申辯著,"雲清,我沒……我不是故意的……我從沒想過騙你……"
"還賴,還不承認,還要詭辯!"雲清的嗓門又陡然提高了,充滿了忿然和狂怒,"不是來了這封信,你還要瞞下去,還要騙我一輩子!"
她那淒厲的銳呼在房間裡久久迴盪。沈若塵張了張嘴,沒再敢吭聲。他木呆呆地跌坐到床上,腦子裡熱得像要脹開來。他說不上來,但事實的真相確乎是有複雜的一面,他主觀上也從沒覺得,這是在欺騙梅雲清。
當韋秋月所在的橡膠農場鬧起來,蘆席蓋的工棚拆爛燒了,有的連隊燃起的火焰在夜間映紅半邊天,農場知青們連夜打著鋪蓋、敲著臉盆,呼喊著,嚷叫著,湧到場部,湧進縣城,把趕街子的馬路都堵得通不了車時,平時嫻靜寡語的韋秋月似乎已經從知青們貼出的大字報、遊行隊伍裡迸發出的狂熱的口號聲中,預感到她那在寨子裡插隊落戶的丈夫沈若塵留不住了。
是的,沈若塵雖是已婚知青,可他同樣密切地關注著事態的發展。這是他們整整一代知識青年的命運啊!插隊落戶在各個村寨上的知青們動作要比農場裡的知青慢一點。一來他們分散,信息不靈;二來要把散居在各處壩子、嶺腰、山巔的知青聚起來,還沒個人站出來領頭。農場知青們就不同嘍。他們是集體生活,信息靈,消息傳播速度快,況且他們中有上海知青、北京知青、昆明知青,可以說全國各地知青回歸返城的浪潮他們全曉得。他們不知不覺就串連上了,在白牆青瓦的宿舍中、在蘆席工棚裡你一言我一語憤激地嚷開來,只要一個嗓門登高吼上幾句,頓時就是一呼百應的局面。
那些天裡秋月幾乎一直住在寨子上,她說事兒鬧得那麼大,農場裡根本出不了工,幹不起活路。宿舍裡都走得空落落的,她的心頭也是空落落的不踏實,與其癡呆呆憨坐著懸起顆心,不如回到月亮壩來,陪伴著丈夫女兒。沈若塵看得出來,即使同在月亮壩寨上,白天黑夜都在一個屋簷下打發日子,韋秋月的心神仍是不安定的。平時她把沈若塵服侍得很好,田里地頭,屋裡屋外,啥事兒都搶先干了,大事小事都不讓他插手,閒得沈若塵甩起雙手打著轉轉找事情做。他愛秋月,傣家女子本來做的事兒就多,夠辛苦的了。現在她洗衣服做飯、砍柴割草,趕街子做買賣,挑甘蔗、抬竹籮、背竹簍、拾掇自留地,粗細活路全都包下了。累乏了,睡在竹床上,她哄小美霞睡著之後,就把瘦削的身子緊緊地偎依著沈若塵,半夜裡驚醒過來,她的第一個動作,就是雙手伸過來摟住他。拂曉,寨子上的雞高一聲低一聲地啼著,"砰砰砰"的舂米聲此起彼伏地喚醒眾人時,秋月陡地睜開眼,總要看清他仍然睡在身旁,臉上才會浮起一絲欣慰的笑意。沈若塵盡量掩飾著對鬧事消息關切的心情,他極力不在說話時透出對返歸上海的強烈渴望。但只消他說聲要離開寨子去辦點事,要走出月亮壩去投封信,韋秋月不論在忙啥,聽說了總會陡地抬起頭來,用一雙驚懼駭然充滿憂鬱的眼睛望著他。她不阻止他,也不慫恿他,只是無聲地輕歎一聲,隨而垂下腦殼。
消息風似的傳來,領頭鬧事的農場知青們最先得到結果,場部為他們開出通行證,他們跳著、吼著、唱著、歡呼雀躍地乘上長途客車走了。好多人連回去捆一下鋪蓋的時間都等不及,空著手就走了。接著,沒有結婚,或者偷偷在一起只是沒有去批結婚證、也沒分配工作的插隊知青們,都紛紛地離去了,從傣家竹樓,從
尼寨子潮水般地
離去了。鄉間雖說偏僻,但是這一類的消息傳起來,比啥子都快。上頭規定,已經分配了工作領上工資的知青、結了婚的知青,不能走。於是乎,那些得到工作的知青,紛紛主動辭職,辭不了的找來農場職工、街上居民頂,總之要恢復那曾經有過的光榮知青身份。而結了婚的,就鬧開了離婚,為的是騙到一張通行證回上海灘;跟著是知青和當地人結婚的也鬧開了離婚。那可是真鬧,是知青的死活要回去、要離,而當地的漢子、婆娘就斥罵這些知青沒良心,當初活不下去了,可憐兮兮地騙得當地人的同情,收留了他們,結了婚,生下了娃娃,現在他們能回歸大城市了,就要遠走高飛,連親人連娃崽都不要了,全他媽的是些沒心肝的壞傢伙。罵歸罵,咒歸咒,鬧得吵嘴打架的都時有所聞,但婚仍是一對一對地離。
沈若塵和秋月沒吵沒罵更沒打架,他們生活得似乎比往常更加平靜和睦,小竹樓上時常籠罩著一股枯燥的安寂氣氛。只是沈若塵明顯地瘦了,他在插隊的勞動生涯中陡增的飯量減了下去,一頓飯往往只吃一小碗;他失眠了,到了夜間翻來覆去睡不著,而一翻身,竹床便吱吱嘎嘎地發出一陣陣驚心的響聲,隨而便能聽到秋月低泣般的歎息。月亮壩寨上仍在傳著知青們想盡各種辦法離去的消息,趕擺天街子上的知識青年們的影子大大減少,偶然上一趟街,難得遇到一個知青,說來說去,說的都是回上海的話題。連臉熟的當地人,抽煙點火之際,都會湊近耳畔關切地問:
"哥子,你什麼時候走啊?"
遇到街上那些整天甩起手玩的當地人,話就來得更直率:
"兄弟,什麼時候甩下你那鄉下婆娘,到上海去風光風光啊?"
趕一趟街子,沈若塵總是陰沉著一張臉回來,他也想回上海去,對一個生活在異鄉客地的上海人來說,上海有著股強大的魅力和說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為了回上海,他可以幹出許許多多旁人看來是難以置信的事情。家裡父母和哥哥觀塵來了信,表達了對他早日回歸的熱望,並且明確地說了,像他一樣,結過婚的知青,在離婚之後順利回到上海報了戶口的,他們已聽說好幾起。他本人,何曾又沒起過這個念頭!可他一旦同秋月相對而坐,就說不出這個話來。秋月和他結婚以來,一直是付出的多,得到的少,她巴心巴意顧著這個家,她發自肺腑地愛著他。當初他們相戀時,他是一文不巴身的知青;而她,是橡膠農場的割膠工,她一個月多少還有三十幾元的工資。婚後,是她賺工資回家,養活這個家,他一個人在月亮壩生產隊掙的工分,養活他本人都勉強。如今他有了一個回城市的機會,就要甩下這麼美貌多情、勤勞樸實的妻子和可愛的小美霞一走了之嗎?他做不出這麼絕情絕義的事來。可他偏又渴慕回歸,做夢都在想著上海,他憋悶,他壓抑,憂鬱寡歡,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勁來……
那個夜晚,小美霞入睡了,沈若塵睡不著。竹笆牆外有輕風拂動著竹葉的微響,一縷月亮的清輝從小小的窗戶灑在地上。從小窗口望出去,彎垂彎垂的鳳尾竹上方,懸著鐮刀似的一彎明月。人們說,月亮壩的月亮格外地清麗,月亮壩的月色格外地溫柔。風光如畫的月亮壩,是傣家少男少女們談情說愛的理想天國。聽,竹
吹起來了,竹
琴彈起來了,伴隨著鋩鑼和象腳鼓歡快的節奏,有人在哼唱動人的贊哈調兒。男男女女又該圍起來跳那優美別緻的孔雀舞了吧。
沈若塵點燃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徐徐地吐出去。
灰藍色的煙霧,在斜瀉進小窗的那縷月光裡,悠悠地飄散出去,若是往常,他會步下竹樓,去瞧瞧熱鬧、娛樂一下身心的,可這會兒,他木然地凝聽著月亮壩傳來的歌聲和音樂,心中煩悶得似堵著塊石頭。
歌聲唱起來了,分明是個急不可待的小伙在催促姑娘。
那歌聲躍過了竹叢和椰林,清晰地傳進了沈若塵耳裡:
我唱山歌到處看,
到處唱歌到處樂;
我的山歌容易唱,
妹想戀歌就上坡。
小伙俏皮地將最後一句的"歌"字唱成了"哥"的音。
沈若塵嘴角浮起一絲譏誚的笑紋,小伙的這點兒"狡猾",想必同樣瞞不過機靈的姑娘們。果然,小伙的歌聲一落,一個姑娘潑潑辣辣的嗓門響了起來:
十九妹妹笑呵呵,
不笑你來笑哪個!
笑你模樣生得怪,
笑你性急冒(沒)老婆。
姑娘的歌聲剛落,便被一陣起哄般的笑聲淹沒了。沈若塵也咧咧嘴,似笑非笑地抽了口煙。哦,在上海是沒有如此多彩多姿、別緻有趣的生活畫面的,上海的青年男女們戀愛時如果大聲唱歌,人們會以為這準是神經病。他們會在外灘的石凳和公園的椅子上旁若無人地接吻和擁抱。
沈若塵結了婚,有了女兒小美霞,但他既沒和韋秋月在月光下對過歌,更沒享受過上海青年戀愛時如癡如醉的經歷。
他的婚姻如今成了返回上海的累贅……
一條滑爽細膩的手臂摟住了他的脖子,他轉過臉去,妻子韋秋月脈脈含情而又探究地盯著他。他微俯下臉去,輕輕地安慰似地吻了她一下。沒想秋月另一條手臂也摟了上來,熱烈狂放地回吻著他。
沈若塵把煙蒂掐滅了,稍稍坐直了身子。秋月似從他的舉動中感覺到了他的漠然。她平靜下來,一手捋捋鬢髮,把腦殼稍仄過來,倚靠在他的肩頭。
他寂然坐著。
"咚——匡,咚——匡"的鋩鑼和象腳鼓仍在傳來,姑娘小伙們的歌聲仍在悠悠地傳來,但是唱些什麼,沈若塵聽不分明了。
秋月的身子動了一下,似想不靠著他的身子,卻又身不由己地偎依得更緊了一些,她的手伸過來,粗糙的巴掌在他的下巴上輕輕摩挲了一下,道:
"我們……離婚吧……"
沈若塵猛地一個轉身,秋月柔弱的身軀晃了晃,險些失去平衡跌倒,沈若塵急忙扶住她:
"不!秋月,這咋個行!"
"咋個不行?你沒聽到嗎,好些人家,都離婚走了。"
"可我們不同……"
"前天,我去農場領工資,"秋月彷彿沒聽到沈若塵的聲氣,自顧講下去,"那些和農場職工、制膠女工結婚的男女知青,都離了婚,清了手續,走了。農場留不住他們,我曉得,你也想上海,想爹媽,想得人都瘦了,整天懶神無氣的……"
"我離不開你們……"不知為啥,沈若塵每一句辯白,語氣都堅定不起來,好像沒勇氣把話說完似的。
"我曉得,你沒有甩手離去,沒對我提離婚,我心頭已經很感激了。這證實了我當年沒選錯人,你對我們娘倆是有感情的,可你……再在這幢竹樓裡住下去,熬得過秋風秋雨,熬不過一冬三月。你會怨我們,心頭會鬱悶,會憋出病來的。我看得出,你人在月亮壩,心已經飛回上海了。
我想了,想得好苦,想得心都疼,想得腦殼發脹、頭痛得連夜連夜睡不著,想來想去你該走,我們離婚。"
淚水從韋秋月的眼裡淌下來。沈若塵駭然轉臉瞪著妻子,他這些日子來只顧想自己的心事,卻一點沒覺察秋月同樣失眠,她甚至又犯了頭痛病。他在她痛苦難受的時候,根本沒去安慰她。秋月的頭痛病是在特別勞累的情況下才犯的,犯的次數很少,但犯起來很厲害,額顱上佈滿豆大的汗珠,背脊上一片冷汗,四肢痛得發抖,牙齒咬得格格響,吃止痛片只能管一陣子。沈若塵奇怪,人家割膠女工,常犯的職業性腰痛病,秋月為啥從不喊腰痛,倒是要犯頭痛。他曾經對她說過,等積攢下一筆錢,一家去一回上海,順便在那裡找大醫院高明的醫生看看。而如今,他連昆明還沒帶她去玩過,自己卻要走了。真無恥!無情無義。簡直像個卑鄙的小人。
"秋月,我對不起你……"他哽咽著表白,"你、你頭還痛麼?"
"不痛了。好怪,想明白,睡踏實了些,就不痛了。"秋月瘦削泛光的臉頰上淌著淚,嘴角擠出兩縷笑紋,"我在想,這是神佛在暗示我哩。我不該纏著你不放,我若死死地纏著你,神佛還要讓我遭罪的。你看,我一對你說出這些話,心頭都好受多啦。"
清冷的月色裡,韋秋月的臉龐俏麗媚人,美得令沈若塵怦然心動。他一把摟住妻子,動情地道:
"秋月,我不走,我們不離婚。我愛你!我走了,你和美霞咋個辦?"
"憨包!"秋月嗔怪他道,"你在這裡,又幫我們娘崽倆做了些啥呢?"
"呃……"沈若塵說不出話來了,是呵,除了春耕時節駕牛犁田翻田,閒來騎在牛背上悠閒自在地放牧,他對這個家有多大的幫助呢?
"走吧。你是屬於城市的,現在該回到那裡去了。"韋秋月溫順地依偎到他的懷裡,安慰般地勸道,"美霞有我撫養著。我有工資,有國營農場這靠山,餓不死凍不著。等她長大了,我會告訴她,她的阿爸在東面靠近大海邊的城市裡,最大最大的城市上海,他是個有良心的體貼人的男子漢。美霞長大後有福氣,會去找你,會為有這麼個阿爸驕傲和高興,會……"
沈若塵俯下臉去,把臉頰貼在秋月的額顱上說:
"我能做這樣的事嗎?"
"好些人不是這麼做了嘛。"秋月的手輕輕地揪著沈若塵的耳垂,揉搓著道,"再說,你家裡來信,不也這樣說了嘛。"
沈若塵的全身一震。哦,秋月連這也知道了。收到上海家中的信,他不知看了多少遍,但他沒給秋月看,也沒跟她講。他揣在衣兜裡,這一定是她替他洗衣裳時發現的,她會不會想這是他故意放在衣兜裡讓她讀的呢?天哪!沈若塵申明般辯白著:
"我不這樣想。我不做這樣的事……"
"不要再爭了。我已拿定主意。你看!"秋月從床墊下抽出一根竹籤,舉到沈若塵臉前,"這是我求曼農大伯給的,是我們傣家離婚的證物。"
竹籤在月色裡泛著冷寂的光,滑溜溜、光順順的。
沈若塵腦殼裡頭"嗡"一聲響,真正地驚駭了。沒料到,不聲不響地,秋月把一切事兒都準備好了。在傣家寨子插隊多年,他是曉得的,竹籤作為離婚證物,是舊時的事了。現今的人離婚,是到公社去辦手續,但在好些傣家人的心目中,這一根竹籤還是少不了。它甚至比那一紙離婚證書還頂事。況且,生活在茫茫竹海中的月亮壩人,砍一棵竹子費得了多少事呢!西雙版納的傣族,世世代代都與竹子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們的生活中少不了竹子,他們一輩子都在與竹子打交道。離婚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件大事,沒一根竹籤為證,總會讓人覺得少了些啥似的遺憾。
沈若塵的手,顫抖著伸出去,接過那一支削剪得格外精緻的竹籤。
韋秋月的雙手搭上沈若塵的肩頭,輕柔地撫摸著,那溫存的聲氣,柔柔地響在他的耳畔:
"你去吧。回去後,你就只當沒我們這回姻緣,可以把我們娘倆忘記。什麼時候過得不舒心了,什麼時候想曉得小美霞長成啥樣子,你就來月亮壩看看。聽說過嗎,大理那邊的蒼山玉女峰,有一朵望夫雲……"
"望夫雲?"
"嗯。不論蒼山的獵人阿哥走得多遠,不論他在何方,癡情的南詔公主總是在盼著他歸來。忽起忽落的望夫雲總是在期待、期待。"說到這兒,韋秋月已是泣不成聲、淚流滿面。
椰林深處,又飄飄悠悠地傳來一陣歌聲,是夜深人靜了吧,是順風送來的吧,那情意纏綿的歌聲,聽來卻是那麼清晰、那麼飽含著深情:
妹望大江悶憂憂,
盼哥不來眼淚流;
情哥記妹記外表,
情妹記哥記心頭。
所有這些往事,都隨著沈美霞的出現,重新浮現在沈若塵的眼前,令他惆悵茫然,令他在無盡的歉疚中黯然傷神。可他在今天的妻子雲清跟前,又怎能如實地道出這一切,又如何能講清他和另一個女人曾經有過的血肉相連的關係?
他給雲清倒了一杯果珍,賠小心般遞了過去。雲清沒接,她的頭猛地往後一仰,把零亂的鬢髮甩向耳後,道:
"收到這封信,你知道你的……你的沈美霞要找來了,瞞不下去了,才給我說實話。"
"她已經來了。"沈若塵垂下了頭,他想,要痛就乾乾脆脆痛一下子,不能再向她隱瞞什麼了。
"天哪!"梅雲清驚叫起來,"她……她在哪兒?"她茫然地四顧,彷彿那小女孩藏在屋裡的什麼地方。
"沒徵得你的同意,我沒帶她來。"
"你們已經見過面了?"
"見過了。"
"可她……你把她藏哪兒去了?"
"在爸爸媽媽那兒。"
"好啊!一大家人全知道了!"雲清傷心地歎道,"全知道了。"
沈若塵抬起頭,他從雲清這句話裡聽出了一點希望。
梅雲清雙眼犀利地盯住他:"你準備把她怎麼辦?"
"你說呢?"
"我說,我能說什麼?她是你和另一個女人生的孩子,我管不著!"梅雲清氣咻咻的,嗓音在打抖,"來都來了,你可以盡情地帶她在上海玩玩,玩個夠!然後送她回去。"
"回去?可她在那邊,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你可憐她了是不是?你可憐她當年為啥要拋棄她?你可憐她為什麼還要娶我?"
"……"
"咚咚咚!"門上響起焰焰拳頭的擂擊聲。
沈若塵和梅雲清不由得相對一愣。他們關緊門已經好久了。天都黑了。
"媽媽,我不玩遊戲機了。"
說著話,孩子窺視般瞧瞧媽媽,又瞅瞅神情很不自在的沈若塵。
"不玩我們上外婆家去!"梅雲清幾步衝到門口,牽起焰焰的手,轉過臉對沈若塵道,"你什麼時候把那姑娘送走,我們什麼時候回來。"
沈若塵愕然瞪著怒形於色的妻子,沒待他說出話來,焰焰叫了起來:
"帶上電子遊戲機,我要帶上電子遊戲機。"
"好,帶上。"梅雲清閃身拉著焰焰出了門。沈若塵跟上一步,嘴裡剛喊出一聲"雲清",門"砰"一聲關上了,險些夾住他身子。
他的手抓住了門鎖,一扭門就開了,他想走出去勸阻妻子,他想攔住她別去,可他對自己一點兒信心都沒有。擋在妻子跟前,他能說出些什麼令她消氣、令她信服的話來呢?她眼下正在火頭上,不如讓她帶著焰焰去娘家住上幾天,也許消了氣她會冷靜些,會心平氣和地與他商量這件事兒。
門板並不厚,他聽到梅雲清和焰焰只帶了電子遊戲機,其他東西啥都沒拿,甚至連簡單的洗漱用具她都沒進小衛生間取。她氣極,她不可能輕易原諒他。
門又"砰"一聲響,母子倆匆匆忙忙走了。焰焰走時連同爸爸告別一聲都沒顧上。
家裡重又安靜下來,靜得啥聲音都沒有。從半開的窗外,傳來哪家電視機裡的音樂聲。沈若塵頹喪地倚靠在門板上,怎麼辦?沈美霞還沒走進這個家的門,家裡面就鬧分裂了。他該怎麼辦?怎麼對待妻子,怎麼對待遠方來的女兒?噢,雲清怎能知道,他僅僅只和沈美霞相處了一陣子,就已經對她產生了感情,她佔據他的心靈。不僅僅是像謝家雨說的,她美得出奇,她還有著股令沈若塵失魂落魄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