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擦黑以後又接著下雨。時斷時續的雨整整下了一夜,柯碧舟失眠了。杜見春的形象那麼鮮明生動地浮現在他眼前,尤其是她那雙看起人來異常專注的亮眼睛,更像兩團小小的火焰似的燒灼著他的心。奇怪的是,在柯碧舟的心目中一向是晦暗陰冷的集體戶,自從杜見春進來以後,竟變得光亮明晰了。躺在床上,柯碧舟耳畔一直響著她那悅耳清亮的嗓門兒,她穿著天藍色的府綢襯衣、草綠色裙子的倩影,如此深刻地留在他的記憶中。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是一個無拘無束、驚人直率的女知青。但是,隨著勞動生活一天一天地過去,柯碧舟漸漸把她忘記了。他太忙了,從一九六九年早春離開上海到這兒來插隊落戶,快一年半了,他學會的農活不多。出工勞動,幹得最多的是挑糞、挑灰,其次便是薅秧、薅包谷。湖邊生產隊勞力本來就不缺,真要在春耕大忙時節,非得搶節氣了,隊長才允許他駕起牛耙田,犁田也不允許,隊長怕這些大城市來的學生娃崽把田犁壞了。柯碧舟得不到家庭的接濟,從離
開上海的那一天起,他沒向媽媽開口要過一分錢。他依靠勞動養活自己。山寨的工值低,他必須盡可能多地參加集體生產,盡可能地攢工分。除了正常的出工,他力爭多出早工,採茶葉,拔秧子,噴農藥。到了分配谷子、包谷、黃豆和山寨上其他集體果實時,他總是幫著會計扛秤,撮谷子,為此可以多得三個工分。
有多少天,他總是從太陽出山干到月亮落坡,一倒在床上,連帳子也顧不得放下,就睡著了。在這樣的情況下,那自小愛不釋手的長篇小說他都沒時間翻,更沒時間想到邂逅相遇的杜見春了。
紅色、紫色、白色的喇叭花開過又謝了,金黃色的田壩被割剩了一簇簇的谷樁樁,田埂上堆起一垛又一垛干谷草,油綠闊長的包谷葉子枯焦了,一隻隻包谷被掰回寨上,包谷稈也被砍落挑回,扔進了各家各戶分散圈養的牛欄、豬圈裡。
收穫的秋天快忙過了。儘管接下來的那些日子,還有數不清的農活等待著去做,冬田冬土,栽種小季小季——系指晚秋栽下、來年春天收穫的農作物,如油菜籽、麥子、蕎子、胡豆等。,麥土、洋芋土要犁,油菜籽的灰糞要挑,但是,對山區的社員們來說,收過了大季,總可以喘過一口氣來。
一九七○年的秋天,綿綿的細雨連著下了足有二十天,可膩人啦!要不是湖邊看守小船的ど公邵大山會觀雲測天,預先給暗流大隊各個生產隊建議,連出早工、連加晚工,把谷子撻進倉,把包谷搬回集體竹樓,把結得圓鼓鼓的黃豆拔回草棚堆起,這一季莊稼硬是要受損失。
連著下過二十多天細雨以後,天陡然晴了。江南的俗話說,"十月無雲贏小春"。到了貴州山區,這句話變成了"十月有個小陽春"。確實,古歷的十月間,天氣一放晴,秋風暖融融的,叫人感到天清氣爽,格外清新。七天一個輪轉,又逢場期了。這天一大早,遠近聞名的小偷肖永川招呼柯碧舟道:"喂,趕場去嗎?"在上海知青中間,他們互相講話仍用習慣的上海話。
"趕哪裡?"柯碧舟反問道。"雙流鎮。"肖永川炫耀地把雙手舉得高高地說,"你從來沒去過的地方。"柯碧舟淡漠地說:"太遠了,聽說有四十里呢。""嗨,這你怕什麼,有阿哥我呢!"肖永川洋洋自得地一拍胸脯,他穿件嶄新的的確良長袖襯衣,咖啡色的包屁股長褲,褲腳露出鮮紅的線褲腳管,腳上著一雙雪白的網球鞋,格外醒目的是還套著一雙色彩艷麗的大紅尼龍襪,再加上個頭高大,寬肩粗腰,在人前一站,確實有股威勢。當下,他黑黑的臉皮上露出得意的神態,挺神秘地壓低了嗓門說:"你曉得吧,磷礦今天有黃河牌大卡車到雙流鎮拉貨,我同司機講好了,只要我們走幾里地到公路邊候著,搭上車半個多鐘頭就到了,不用你操心。""去吧,"眉毛粗濃粗濃,長著一頭褐色鬈發,被知青們取綽號叫"卷毛"的王連發慢悠悠走到柯碧舟身後,用勸說的口氣道,"去玩玩散散心,我和唐惠娟也去。永川說,他和司機敲定,好搭四個人呢,你去正好。"不待柯碧舟答話,肖永川一撇嘴,眼睛往門外一睨,用輕蔑的口吻道:"娘皮,我偏不叫蘇道誠去。仗著他是高幹子弟,自以為高人一等呢!滾你媽的蛋,你還不是和我們一樣,在修地球。讓他留在家裡和華雯雯不三不四吧!"
知道蘇道誠要和華雯雯留在集體戶,柯碧舟曉得也清靜不了,誰知蘇道誠又從哪兒請來一些三朋四友,殺雞宰鴨,喝酒打牌,鬧得個雞犬不寧。即使他不鬧,一心想當女高音歌唱家的華雯雯,也不會讓你安安心心看書寫字,她一會兒拉開嗓門尖聲怪叫,一會兒一支接一支地唱著那些情歌,叫你不得安寧。與其這樣悶在屋裡待一天,不如去雙流鎮玩玩呢。看他不吭氣兒,樸素端莊的唐惠娟也從一旁走近來說:"難得白相一次,還是去吧。你不是愛看美麗的風景嘛,聽說雙流鎮景色秀麗得很!"經這一說,柯碧舟欣然答應,到雙流鎮趕場去。
稍作準備,四個上海知青,三男一女,就離開湖邊寨,沿著青崗石鋪砌的山間小道,向幾里地外的公路上走去。微風輕拂,秋陽明麗,彎彎拐拐的曲徑小道兩旁,白楊樹的葉子被陽光照射著,閃爍出點點金光,晃人的眼睛。湖邊寨座落在半山腰上,遠在東南方向的沙石公路,地勢要比暗流大隊這一帶低,穿過寨外的門前壩水田,一路都是下坡,儘管要走七里地,經過一年多勞動的四個知青,都不覺得累。一切都很順利,到了公路邊,肖永川看看表,九點過一刻。他們只等了一刻鐘,磷礦的黃河牌大卡車果然來了,肖永川戴上一副醒目的墨鏡,朝司機揮揮手,卡車停了。四個知青上了車,才知道司機是上海郊區川沙縣人,對同鄉人特
別親切,特意給他們留了四個座位。
十點不到,卡車到了雙流鎮外。雙流鎮果然名不虛傳,有它特殊的風味。從鰱魚湖南面山嶺裡流過來的暗流河和淚河在鎮外相交合攏,形成一條更大的河流,向東流去。因此,這個山區的大鎮便叫雙流鎮。雙流鎮傍山依水,水陸交通都方便,很是興旺熱鬧。四個知青謝過了川沙司機,過了三洞青石橋,沿著丁字形的鎮街,信步走進去。
山區小鎮,不到中午十二點,場是不會齊的。可在雙流大鎮上,才是上午十點,石板鋪的鎮街兩面,已經擺滿了東西。相隔頭十丈遠的杉木電線桿子上,釘著一塊塊小牌子,牌子上用黑漆寫著"竹器市"、"糧食市"、"牲畜市"、"菜市"、"野味市"、"山貨市"、"水果市"。一路順著擁擠的人流走去,可以看到鎮街兩面放著一筐筐橘子,一隻隻疊放得老高的籮筐、糞筐、斗笠,各種菜蔬,還有肥實的兔子、山羊、野雞、黑豬兒、集體的牛馬。摩肩接踵的人流,你推我搡,擠擠撞撞,順著買賣攤攤慢慢湧過去,漫過來。站在街頭子上遠遠望去,只見萬頭攢動,人聲鼎沸,喧嘩的嘈嚷聲,彷彿要把整個雙流鎮都抬起來。再加上雞叫馬嘶,爭論聲、談笑聲,已經習慣於在僻靜的湖邊寨生活的柯碧舟,只覺得心慌意亂,頭暈腦漲。他只想快點走到個僻靜處,好歇一歇,喘口氣兒。
街兩旁的店舖子裡,不管是雜貨鋪、飯館、麵店、包子鋪、供銷社、布莊,都擠滿了各鄉各寨的社員們。到雙流鎮來的四鄉八寨的社員,走了好多路,費了腳桿勁,都是想來辦點大事的。莊稼人,哪個不想早點辦完事,往回趕路。他們有的挑著籮筐、背著背兜,出脫了手裡的貨,趕緊去扯布、打醬油、買鹽巴、選日用百貨。有的乾脆是為集體辦事的,一進鎮街,就往供銷社、農具門市部、百貨商店、收購站跑去。
柯碧舟起先還同肖永川、王連發、唐惠娟走在一道,隨著推推搡搡的人群越來越擠,漸漸地四個人分散了,只能在嘈雜的人流中用眼睛互相招呼。可走到最擠的丁字街相交處,柯碧舟和三個知青失散了。他心裡有點急,站在百貨商店的台階上,四處張望,直瞅了十來分鐘,一個人也沒看見。陡地,柯碧舟的眼睛一亮,他看到雨天來躲雨的姑娘杜
見春在人群中擠,他心裡一陣興奮,揚起一隻手叫道:"杜見春。"可人群的喧嚷聲太響了,他的聲音淹沒在雜聲中。柯碧舟跳下台階,向杜見春所在方位擠去。好不容易擠到那一頭,杜見春的人影子早就不見了。柯碧舟失望地瞅著一個個從身旁走過的男女,不但沒再見到杜見春,連三個同學也沒看到。
不能再呆站著了,柯碧舟思忖著,擠過這一條三里路長的鎮街,都怕花了一個多小時,行前並沒想來買什麼東西,只想看看熱鬧,不如把另一條街走個遍,找個麵店吃一碗脆哨面,就到雙流鎮外公路上等著。那川沙司機說,他的大卡車下午四點鐘左右回去,叫他們不要誤了時間。這種事,只能人等車,不會車等人的,早一點去等著不會有錯。和長街相交的那條橫街上,人流顯然比長街稀疏得多了。柯碧舟鬆了口氣,慢慢走去,橫街上只有一家合作飯館,一家雜貨鋪,再沒其他商店了,街兩旁的房屋,不是鎮上居民住房,便是區委大院,公社的小辦公樓,區一級的各種機關住房。
柯碧舟看著無味,隨便轉了轉,走到飯館前,看看裡面人不多,且供應便宜的脆哨面和饅頭。他花兩毛錢買了碗脆哨面,吃了兩個饅頭,便走了出來。剛走出飯館,他就聽到前頭傳來幾聲急促的上海話:"前頭那個阿鄉,包包裡分子分子——切口話,錢的意思。不少。"黑皮",快上啊!""阿拉幾個人掩護你。""黑皮"是小偷肖永川的綽號,柯碧舟定睛一看,戴著墨鏡的肖永川和三四個蓄尖鬢腳、穿小腳褲、大翻領,招搖過市的上海知青混在一起。聽到他們的慫恿,肖永川摘下墨鏡,不慌不忙地掃了那幾個人一眼,一本正經地問:"你們都瞄準了?"
"勿會錯,"蓄尖鬢腳的瘦高個回答,"剛才他賣了頭豬,袋裡的分子足有一條龍一條龍——一百元。!"肖永川把墨鏡往雪白的的確良衣袋裡一放,向三四個流氓丟了一個眼色,那三四個流氓會意,連忙往前趕上那個背著一隻空豬架的社員。柯碧舟認得出,那個三角形的豬架,正是這一帶山區的社員扛一百幾十斤大豬用的架子。他氣憤地想,這幫傢伙,要把人家辛辛苦苦賺來的養豬錢偷來啊,太無恥了。柯碧舟正想奔上前去拉住肖永川,沒待他邁大步子,那幫傢伙已經行動了。只見那個蓄尖鬢腳的瘦高個飛快地跑到老鄉跟前,手裡拿著一支沒點燃的香煙,客客氣氣地道:"老鄉,接個火。"那老鄉嘴裡正咬著一支葉子煙桿,聽到有人借火,他從嘴裡拔出煙桿,在手掌上磕磕煙灰,遞給"尖鬢腳"。"尖鬢腳"接過來,把香煙湊上去,"吧嗒吧嗒"出聲地接著火。另外三個流氓,裝作等待"尖鬢腳",分三個位置站定下來,遮住路人的目光。"尖鬢腳"點燃香煙,把葉子煙桿遞還給老鄉,老鄉剛接住煙桿,"尖鬢腳"驚訝地指著老鄉的胸脯,怪聲怪調地叫起來:"哎呀呀,看你衣服上,這是啥東西?"
老鄉嚇了一大跳,疾忙俯臉察看。就在這當兒,肖永川踅到老鄉身旁,輕輕撞一撞他,左手神不知鬼不覺地一伸,老鄉衣袋裡的一沓鈔票,已經到了他的手裡。
得手的肖永川正要趁機會先溜走,冷不防背上被拍了一下,他驚得黑臉變成了豬肝色,回頭一看,卻是柯碧舟。"你在幹啥?"柯碧舟沉著臉,指著肖永川的手說。"嘿嘿,沒啥,沒啥,"肖永川難堪地乾笑著答,"練練我的手藝,柯碧舟,老實講,好久沒開葷了。今天這錢,有你一份,你別聲張。""混蛋。"柯碧舟低聲怒斥道,"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快把錢還給人家。""哎喲,柯碧舟,你何必那麼正經呢?我可是既沒逗你又沒惹你哪!上路點嘛!"肖永川嗓門壓得低低的,諷刺中含著威脅說。"你要不把錢還給人家,我馬上去叫那農民回來。事兒
鬧大了,責任你自己負。"柯碧舟也毫不相讓地說。肖永川一看柯碧舟的臉色,悻悻地說:"好好好,阿哥今天看在你面上,放他一馬。"說完,他滿臉堆笑地趕上那個賣豬的社員,叫道:"老鄉、老鄉,你掉了錢啦!"那老鄉已經走出十幾步,聽到喊,猛吃一驚,慌慌張張
一摸衣袋,臉頓時變得煞白。看到肖永川遞過錢來,他急忙接過,一邊點數一邊連聲道謝:
"多承,多承你,兄弟!我這錢是要去買回銷糧的啊!"
肖永川微微笑著,不急不慢地指指錢說:"我看著你落下的,快點個數,看看對不對!往後可要小心啊!"老鄉點完數,千恩萬謝地轉身走了。肖永川回過身來,朝柯碧舟一揮手,道:
"你看見了吧,我都照你說的辦了!回頭見,回頭見!"幾個流氓看見他向柯碧舟點頭,一雙雙怒目都橫掠過來,狠狠瞪了他幾眼,拔腳溜了。
柯碧舟的神情非常激動,見他們跑遠了,他餘怒未息地想著:肖永川這個傢伙,真是屢教不改。去年他偷東西,被暗流大隊革委會主任左定法喊人捆綁起來,吊著打了一頓,痛得他哭爹喊娘,大叫救命,還咬破手指,在紙上寫了"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八個血字。可他現在又犯了,偷那麼貧困的農民,他怎麼這樣沒良心啊!柯碧舟一邊走一邊思索,不知不覺穿過交叉口,往橫街的另一頭走去。橫街另一頭有個刻字社,還有一個櫃檯前掛出幾張俗氣的彩色照片,寫著四個仿細明體大字"洗印放大"。印照片的對門,是個修補鐵鍋的。柯碧舟覺得這門手藝值得一看,湖邊寨地處偏僻的半山區,炒菜鍋壞了,一時買不到,補補還能用呢。他穿過街面,正要向補鍋鋪子走去,身後傳來一聲厲叫:"癟三,停下來!"柯碧舟一聽是上海話,心猛地往下一沉。他站定了回頭望去,不好,剛才和肖永川一起的那幾個蓄尖鬢腳的流氓,氣勢洶洶地向他走來。為首的,正是那個瘦高個兒,只見他走近柯碧舟,用上海話說:
"怎麼樣?小阿弟,跟老阿哥走一趟!"柯碧舟心裡很慌,他明白這幾個傢伙是來報復的,眼前的形勢,明擺著他要吃虧。他退後一步,問:"到哪裡去?"瘦高個兒身後閃出一個滿臉粉刺的壯漢,用手向鎮街外指指,油腔滑調地說:"老實點,跟阿哥們走。不識相,就叫你吃辣虎醬!不識相,就叫你吃辣虎醬——這是一句典型的上海話;舊社會的流氓、白相人常說的。意即你要不聽話,便給你"辣"的嘗嘗。""還要把你擺平,放你的血!"另一個傢伙更凶悍地說。柯碧舟極力鎮定自己,道:"有話,在這兒說也可以,為啥要到鎮外去?""你走不走?"瘦高個兒伸手用勁一推柯碧舟的肩膀,向前逼近一步,另外三個傢伙也從兩邊逼上來,低聲喝叫著:"快走!"柯碧舟畏懼地掃了身前四個氣勢洶洶的流氓一眼,臉漲得通紅,驚恐地大聲問:"你們要幹什麼?""揍你!"蓄尖鬢腳的瘦高個兒掄起拳頭,一拳打在柯碧
舟胸口,滿臉粉刺的壯漢跟著飛起一腳,踢在柯碧舟腿彎上,柯碧舟想抽身逃去,臉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記耳光,打得他眼前金星飛迸,頭暈目眩。"憑啥打人?"四個傢伙正在揍柯碧舟,忽聽身後一聲怒沖沖的喝問。滿臉粉刺的傢伙根本沒在意,對準柯碧舟的臉,又一拳打去。不料,拳頭剛伸出去,橫裡伸出一隻手,一把扭住了他的手腕,那矮壯的流氓吃了一驚,轉臉一看,不禁大吃一驚,抓住他手腕的,竟是一個姑娘。他粗吼一聲:"放手!"
姑娘反而把他的手抓得更緊。壯漢火了,滿臉的粉刺都漲成紅紫色,嘴裡罵出一句穢語,左手朝著姑娘一拳打來。沒等他打到臉上,姑娘的手鐵鉗似的抓著壯漢的手關節,往上一舉,用勁一推,壯漢痛得慘叫一聲,一連倒退了三四步。另外三個流氓見自己的同夥被打,惹惱了性子,放過柯碧舟,轉過身來,一齊撲向姑娘。柯碧舟連挨了六七拳,臉上被打得鼻青眼腫,這會兒被解了圍,他緊靠在牆壁上,顫巍巍地抬頭望去,不由得又驚、又喜、又擔憂。
給他解圍的不是別人,正是曾來集體戶躲雨的杜見春。
只見杜見春面對四個流氓的包圍,雙眼灼灼有神,面容鎮定沉著,她不慌不忙地跳後一步,緊握雙拳,準備迎戰四個流氓。這情形,不但把柯碧舟驚呆了,連刻字社、補鍋鋪、洗印
照相店的夥計和路人也站在兩旁觀望著,為姑娘捏了一把汗。
四個流氓都是打架的慣犯,哪裡把這個和他們年齡不相上下的姑娘放在眼裡,他們互遞了一個眼色,齊頭並進,像四頭野牛樣撲了上來。沒等他們近身,杜見春身子一側,兩腿蹲個馬步,雙拳像流星急錘,疾如旋風地打過來,瘦高個兒衝在最前頭,下巴上先挨了一拳,由於沒防備,他的上下牙齒"咯答"一聲,重重地相碰了一下,舌尖被咬出了血,痛得他雙手捧著腮幫,哭喪著臉往後退去。滿臉粉刺的壯漢跟著肚子上挨了一腳,沒叫出聲來,就倒在地上打了個滾。另外兩個流氓,一個眼泡被擊中,當即腫了起來;另一個鼻樑上挨了打,鼻
血直往下淌。滿臉粉刺的壯漢連著被打兩次,動了性子,他翻身站起,右手伸進褲袋,"嗖"地摸出一把三角刮刀,緊貼著腰間,凶相畢露地向杜見春逼來。
杜見春見三個傢伙挨打後退縮了,唯有這野蠻的歹徒還不認輸,也來了火,抖擻精神,迎戰這可惡的流氓。壯漢幾大步衝到杜見春跟前,緊貼腰際抓著的三角刮刀猛地揚起,直向杜見春臉上刺來。杜見春的手靈巧地避過他的鋒芒,一把抓住對方拿刀的手腕,用勁一逮,直拉到自己腰間按住。壯漢慌了,咬著牙死命往後想掙脫出來,哪曉得杜見春的左手早已鐵砣般擊打過來,狠狠地托住了壯漢的下巴,不等壯漢扭轉臉去,杜見春緊抓住他的右手一鬆,右腳朝著他小肚子,狠狠一腳踢去。壯漢上下被擊,哀叫一聲,手中的三角刮刀失落在地,雙手抱著肚子,在地上連打了幾個滾,掙扎著爬起來,踉踉蹌蹌地狼狽逃去。另外三個流氓,也面面相覷地瞥了兩眼,在人們的嘲笑聲中,灰溜溜地逃跑了。
柯碧舟緊靠著牆看呆了,天氣並不熱,他的臉上、額上緊張得直淌汗。店舖裡的職工和路人一齊圍攏過來,紛紛豎起大拇指,嘖嘖稱讚杜見春。有的說,沒想到這女知青會耍拳,真不簡單;有的說,這才是雙流鎮一大奇聞呢;也有的說,好險哪,柯碧舟幸好被這勇女子救了;還有的說,這些流氓都凶狠毒辣,他們會來報復的呢!杜見春啥也沒說,她俯身拾起滿臉粉刺的流氓掉下的三角刮刀,走到柯碧舟跟前說:"柯碧舟,你怎麼和他們衝突起來了?瞧你,好膽小啊,見他們動武,直往後縮。哈哈,走吧,我送你出雙流鎮,要不,他們也許還會來打你的。"柯碧舟贊同地點著頭。兩人在大伙欽佩、羨慕的目光注視下,順著鎮街走去。
一路上,柯碧舟把事情的前因後果簡單說了一下,杜見春聽了,憤懣地說:"這些傢伙,橫行無忌慣了,真不像話。我真懊悔,自己的手太軟了。""說實在的,四個流氓圍住你的時候,我真替你害怕。""這有什麼,我會打拳。"杜見春不屑地一笑說,"像他們這種草包,再多幾個我也不怕。"柯碧舟好奇地問:"你一個姑娘,怎麼學會打拳的?""我爸爸教的。""你爸爸?"
"是啊,我爸爸參加革命以前,就會耍拳弄棍舞大刀。就是現在,他也把這作為鍛煉身體的手段。我從小跟著爸爸練,讀書的時候,逢年過節,搞文娛活動,我還常上台表演打拳耍刀哩!哈哈,你沒想到吧!""噢。"柯碧舟不自然地摸了一下被流氓打痛的臉頰,垂下了眼瞼。
杜見春注意到他的動作,關切地問:"你被他們打傷了嗎?""沒有。"柯碧舟擺擺手,他感到杜見春的眼光熱辣辣的,話語中充滿了體貼,便乾澀澀地說,"睡一覺就不痛了。"兩人走鎮子,杜見春讓柯碧舟站在街旁等著,她去那些停著的汽車旁,一輛輛車地問那些司機,哪輛車能帶人去鰱魚湖公社暗流大隊附近。十分鐘後,她臉上淌著汗跑回來,興高采烈地說:"快跟我來,那邊有輛車,馬上就開。我跟司機說好了。"柯碧舟為難地皺著眉:"我們說好四點鐘坐黃河牌走。""哎喲,你這個人真死板,現在只有一二點,等到四點鐘,你又要被流氓圍住了!"杜見春一跺腳說,"快走吧,隨我來。"說著,不容推辭地扯了一下柯碧舟的袖子。
上了卡車,柯碧舟伸出手來,要拉杜見春上車,杜見春笑著搖搖頭,聲音脆亮地說:"我們生產隊有事兒,我還沒辦好,不能走!你先回去吧。""嘀嘀!"汽車鳴了兩聲喇叭,順著公路開走了。
柯碧舟抓著車廂板,兩眼目不轉睛地望著杜見春,此時此刻,他是多麼不願離開她啊!今天,是她挺身而出,把他從危境中救了出來呀!要是沒有她及時趕到,他不知將給流氓打成個啥樣子呢!汽車離雙流鎮越來越遠了,只能依稀看到,杜見春佇立在公路中間,朝著汽車揮手。
柯碧舟像被誰提醒了,他舉起右手,朝著杜見春大聲喊道:"再見!"汽車疾速地拐了個彎,柯碧舟眼裡,只能看見路旁的白楊樹和汽車揚起的塵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