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璇在縣城講用的惡果,很快就反應出來了,快得使嚴欣都還沒思想準備。
那天,講用會開完,知青們還是由各公社自己聯繫的卡車送回去。沙坪寨上的知青,同巴佬公社其他大隊的四五十名知青,擠站在一輛卡車上。其他大隊的知識青年,有的認識鄭璇,有的還不認識;不管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他們和鄭璇都不太熟悉。鄭璇來插隊落戶之後,從來不走村串寨,到其他集體戶去交朋友、談天玩耍。那些知識青年,紛紛向沙坪寨的男女知青們打聽,鄭璇在大會上講的,都是真的嗎?
"真個屁!全他媽的吹牛。還真吹得像呢!等她回到集體戶,看老子不罵她個狗血噴頭!""鐵拳紅癩痢"凌小峰坐在車廂角落裡用鐵絲拴牢的大油桶上面,拳頭在車頂上"咚"地擊了一拳,厲聲叫嚷著。
站在鐵油桶旁邊的顏雍謀,縮著脖子避風,把胖胖的臉龐躲在駕駛室後面,雙手緊抓著被凌小峰掀落下來的半截帆篷布,斜了凌小峰一眼,淡淡一笑說:
"老阿哥又要吹牛誇海口了,鄭璇真的回到集體戶,怕你連說話聲音都要低三分呢!"
沙坪寨集體戶的男女知青,誰都知道凌小峰愛誇海口,愛出風頭。可顏雍謀在此時此刻卻偏偏說出這種話來,連反應一向比較遲鈍的顧易也抓著鐵篷架,湊近嚴欣身邊說:
"這惡訟師,又在使激將法了。"
果然,凌小峰聽了顏雍謀的話,一雙豹子眼裡頓時射出兩股亮光,往車廂旁邊幾個外隊女青斜了一眼,嗓門壓倒了卡車的引擎聲道:
"好,你顏胖子看著,鄭璇回來,我要不罵她,將來絕子絕孫!"
"算了算了,我也是開句玩笑。"顏雍謀掃視了周圍的知青們兩眼,息事寧人地說,"老實講,鄭璇現在是大紅人了,得罪不起。就是你老阿哥罵她幾句,又能起什麼作用呢?還是太平點吧!"
"滾你娘的蛋!你癟三最沒出息,一會兒說這,一會兒說那,十足的兩面派。"凌小峰拍著胸脯,挺有氣概地說,"不是我吹,哪怕鄭璇紅到全國,我也敢罵她。"
卡車在上坡了,迎頭吹來的風小了一些。司機大概換了擋,引擎聲更響了。待卡車開上一個高坡,開始往盤山公路上拐時,詹寧華一手拉住車廂板,一手挾著小半截香煙屁股,伸長脖子,瞇起眼睛,狠狠地吸了最後一口,把煙蒂扔到車外去,說:
"罵不罵倒是一回事。我是在擔心,去年,我們沙坪寨集體戶評上先進,縣裡發的鉛印文件上,內部印的刊物《在廣闊天地裡》,都說我們要扎根農村幹一輩子革命。一陣熱風吹過去,剛剛要被人忘記,現在鄭璇又成為引人注目的優秀知青,講用報告裡大講扎根山寨志不移。真到了外頭來招工招生的時候,人家拿這些話一頂我們,沙坪寨不就一個上調名額撈不到了?我們這幫人不就一下子栽到坑裡去,永遠別想遠走高飛了!"
他的話引得外隊的知青們一陣訕笑,有人說:"這才好哩,我們多幾個名額!"有的反話正講道:"這麼說,評上先進集體戶,出了個全省聞名的優秀知青,不是好事,是壞事囉?"
"對鄭璇來說,自然是好事。"詹寧華滿有道理地伸出原先抽煙的左手,手指頭一個一個伸出去,振振有詞地說:"像她這次去開會、巡迴講用,住上等旅館,吃招待宴席,到處遊山玩水,除了拿出差補貼,隊裡還要給她評最高工分。而且她什麼活也不用干,只需照著印好的稿子,老和尚唸經般一讀,誰不羨慕,誰不眼紅。你們看到沒有,她都比原來胖了,也白多了!"
凌小峰怪聲怪調地叫了一聲:"也標緻多了!"
"標緻個屁。"小白臉丁劍萍不服氣了,氣憤憤罵道,
"瘦得像一根長竹竿。叫她跟邵幽芬比比看,叫她來跟老阿姐我翻翻-行頭-看!"
"哎唷,"顏雍謀探出粗頸子,嬉皮笑臉地朝小白臉道,
"你倒妒忌得翻臉了,有啥好吃醋的嘛,啊?"
丁劍萍老實不客氣地指著顏雍謀罵道:"你給我靠邊點,只想揩油、討便宜的傢伙,這裡沒有你說話的地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肥臉,小氣鬼!"
怪就怪在這裡,小白臉氣沖沖忿忿然的一罵,胖子顏雍謀側轉半個身子,一句話也不吭了。
卡車拐過了彎,正在微斜的下坡公路上疾馳,迎頭吹來的風,強勁得多了,刮到人臉上,麻辣麻辣地痛。畢竟已到了晚秋時節,寒意很重。車開得快,公路兩旁的山峰嶺巔,都像傾倒般從車上知青們的眼前閃過。西斜的陽光,已顯不出絲毫的暖意了。尤其是卡車開過兩面山峰聳立的公路時,風頭更大。知識青年們一張嘴,風就衝進喉嚨,因此這截路,誰都不說話了。
直到卡車重新沿著沙石公路開始放慢了速度爬坡,顧易才對詹寧華說:
"小詹,你也太小心眼了!男子漢嘛,眼光總要遠大些,要承認人家的成功,為人家的成功高興。至於抽調嘛,那和講用完全是兩碼事。你急什麼?"
"顧易,我哪能和你比啊!"詹寧華拖長聲調叫了起來:
"你父親是大學教授,工資一百幾十元,你母親是中學教師,工資七八十元,加起來二百多元。你又是家中最小一個兒子,哥哥姐姐不是工程師、技術員,就是醫生、科室幹部。你在這兒插隊落戶,三天兩頭有包裹、罐頭寄來,每月還有十元錢零用。像你這樣有吃、有喝、有用,叫我插隊十年,我也干。今天你不是又要到公社郵局取包裹嗎?我呢,誰給我寄郵包?我能和你比嗎?我恨不得明天就上調,賺工資!"
平時和顧易、嚴欣頗接近的詹寧華,把顧易的家庭情況無意間一講出來,引得好幾個知青嘴裡不時嘖嘖出聲,小白臉還歪過頭去,瞇起媚眼瞅了顧易幾眼。
詹寧華這些話,倒不是在嘴頭子上強過顧易。嚴欣和顧易都知道,這個愛漂亮、愛清潔、愛吃喝的俊小伙子,家庭經濟狀況確實不佳。他倆都知道,詹寧華的父親在解放前的上海當幾個月偽警察,解放後被安排在一家機器廠當彎管子工人。一九五五年的時候,他父親從廠裡順手牽羊,拿回家幾根堆在露天一年多沒用的細鐵管,敲敲打打做成了一個單人鐵床。這事兒被到他家來玩的工人看到,報告了領導。廠領導在全廠大會上點名,說他父親盜竊公家財產。他父親不服,當場在飯堂裡和廠領導頂開了嘴,結果被收回鐵床、罰款還不算,並且給他一個記過處分。一九五八年動員各行各業支援農業,他父親的名字上了紅榜,敲鑼打鼓被歡送到浙江寧波農村,大辦農業去了。從此以後,詹寧華和他的弟妹三人,就全靠在織布廠當工人的母親收入過日子。一家四口,六十多元工資,經濟上是很拮据的,尤其是近幾年來,他們年齡相近的三兄妹,一個出來插隊落戶,兩個還在上中學,人人都要置辦衣服,穿不起牛皮鞋,豬皮皮鞋總要弄一雙穿穿。母親用了這個月愁下個月,儘管可憐老大出來插隊,也是心有餘力不足,無法補貼他幾塊錢。在這種情況下,詹寧華當然極想早早抽調到工廠,哪怕當一個學徒工,也要比泡在農村,一年四季沒有收入強啊。
顧易沒想到,自己一句話,引得詹寧華發出那麼一頓牢騷。他怕弄僵關係,忙微笑著,用緩和的口氣道:
"小詹,我倒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鄭璇紅了,雖然不能給我們帶來好處,但也不會像說的,影響到你我這些想離開農村的人!"
"這倒不一定!"雙手緊緊抓著左側車廂板的陳佩君,突然別轉臉,瞥了顧易一眼,冒出一句:"去年,沙坪寨集體戶評為先進,縣裡發一個鉛印文件,能印多少份?地區編的內部刊物《在廣闊天地裡》能印多少本!充其量一個集體戶一本,能有多大影響?可這次鄭璇當優秀知青,省報上登,電台裡播,她自己又到處講,影響不知大多少倍呢!調子唱得太高,領導當然會考慮,說出的大話要兌現。不說一輩子嘛,拖幾年是肯定的。"
"要真像你說的這樣,我們就跟著倒霉啦?"顧易伸了伸舌頭說。
顏雍謀以理所當然的口吻道:"事實就是那麼回事嘛!總的趨勢,總是……"
一句話未說完,疾馳著的大卡車陡地來了個急剎車,車上的四五十個知識青年都只顧講話,沒有防備,隨著車子"嘎刺刺"的剎車聲,大家的身體都向前方傾倒過去,擠成了一團。男知青們故意張揚地連聲大叫,女知青們嚇得尖聲驚叫著,以為翻了車。膽小的還用雙手摀住了眼睛,好久才放下來。
卡車停穩了,男女知青們都抓住兩側的車廂板,探頭伸腦,想看清是什麼障礙擋住了卡車的去路。
在卡車前面十來步遠,一群從青草坡上放牧歸來的水牛、黃牛,正在細沙石公路上慢悠悠地走著。牛群的前後,分別站著一老一少兩個放牛的社員,嘴裡吆喝著,噓趕著牛群。卡車喇叭"滴滴滴"響了好一陣,牛群仍悠閒地甩著尾巴,慢吞吞地走著。有幾頭牛,還停下來咀嚼著路邊的青草。
坐在鐵油桶上面的凌小峰,把身子探出半邊,粗聲嚷叫著:
"阿鄉,快揮鞭子抽牛啊!要不,卡車開過來,壓死了老黃牛,我們有牛肉吃,你們可沒牛犁田了!"
他一邊說,一邊還擠眉弄眼地做怪相,逗得知青們都放聲哈哈地笑了起來。
放肆的笑聲,怪聲怪調的上海腔,那兩個放牛的社員雖然聽不懂,但也感覺到,這是在嘲笑他們。那十三四歲的少年,俯身拾起一塊泥巴,朝著高高坐在油桶上的凌小峰扔過來。"啪"一聲,泥巴片不偏不倚,正巧打在凌小峰的眼角上,痛得他皺攏了臉,耷拉著眉毛,好不難堪。
這一來,車上的男女知青們都齊聲笑了起來。那笑聲高高低低,粗細不一,持續了好一陣。凌小峰氣得圓睜豹眼,滿臉橫肉都鼓脹起來,臉頰上幾顆紫色的粉刺,油津津閃著光,他朝那放牛娃惡聲罵道:
"小癟三,你別走,老子下來……"
話沒說完,前頭的放牛老漢甩了一個響鞭,牛群讓開了半邊公路,卡車又陡然朝前開去,險些把只顧罵人忘了保持重心的凌小峰震下鐵油桶來。
從車後傳來放牛娃崽回敬凌小峰的話:"你再看不起農民,我用石頭片子砸破你的頭。"
凌小峰不顧車上擠站著一半女知青,咧開嘴,肆無忌憚罵起了污言穢語。
凌小峰粗俗地罵了一陣,沒人答他的腔,也覺得無趣,一個人仰起臉,用變了調的嗓音,既像是嚎叫又像是故意賣弄般唱著情歌: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為什麼月邊沒有雲彩……"
車廂另一個角落,響起邵幽芬清晰流暢的說話聲:"鄭璇作為優秀知青的典型,在開省積代會以前就定下了。騙騙不瞭解情況的人還可以,要騙我啊,休想。講給你們聽吧,去年沙坪寨的郭仁秀去地區開積代會,材料全是我跟她整的。她自己寫了多少?才三頁,文句似通非通,字寫得像蟹爬,連標點符號也經常用錯。我給她分門別類,一段段一句句全都重新寫過,洋洋灑灑寫了十幾頁。就憑這份材料,她被借調到區鄉辦去了。結果呢,豬八戒倒打一釘耙,她到了區鄉辦,不但不領我的情,還在關鍵時刻拆台腳。把我往下拉,把鄭璇往上推!鄭璇算什麼,她只不過是郭仁秀的狗腿子,只曉得悶頭幹活,什麼都不懂,文學、電影、戲劇、美術、音樂,她懂啥?啥都說不出個道道……"
"噯噯噯,"詹寧華截住了邵幽芬喋喋不休的講敘,插進話頭來道,"人家顧易剛剛給鄭璇打抱不平,你怎麼又攻擊起她來了?"
邵幽芬的話,吸引了五六個外隊的女知青,她正講得有興致,冷不防被詹寧華打斷了,有點掃興,不由揚起眉毛駁斥道:
"這叫什麼攻擊?我講的話全都實事求是。不信,你們接觸接觸鄭璇,就能感覺到。沙坪寨的知青們,你們倒是說說看,什麼時候見她拿著一本書讀過?……"
在一陣哄笑聲裡,小白臉丁劍萍尖刻地說:
"鄭璇這種笨蛋,攻擊攻擊她又怎麼樣?年紀輕輕的,也不知梳妝打扮,整天穿得像個老處呀!"
"這類人物,都是這種德性。"詹寧華搖頭晃腦地總結道。
"話要說回來,"陳佩君認真嚴肅地說,"鄭璇成了大紅人,從今往後,我們在集體戶裡說話,可要小心些了。不能瞎三話四,亂說亂講,萬一被她偷偷記下來,往上一匯報,這輩子就完結了!"
顏雍謀莊重地連連點頭:"有道理,有道理!"
嚴欣站在卡車的中間,整個車廂裡"呱啦呱啦"傳過來的話,他每句都聽得非常清楚。從大夥兒的言語神態中,嚴欣明顯地感覺到,他們對鄭璇都懷著一股原先都不曾有過的敵意,有的是因為妒忌,有的是因為不服,也有的考慮到自己的切身利益。嚴欣注意到,除了長得又高又醜,老是瞇縫著近視眼眺望公路兩旁山景的朱福玲沒有開口,其他人都說了貶低鄭璇的話。
鄭璇回到集體戶來,生活在這麼一群人中間,將會是什麼樣兒呢?嚴欣想到這兒,憂心忡忡地鎖緊了眉頭。凌小峰的惡聲謾罵,姑娘們的冷嘲熱諷,甚至不理不睬,鄭璇能受得了嗎?儘管他對鄭璇的講用也很不滿意,但在內心深處,對鄭璇和她的歸來,還是懷著一腔柔情。他決不可能詛咒她,謾罵她,諷刺嘲笑她。他連他們之間思想上可能會產生分歧也設想到了,卻從沒想過,自己要疾言厲色地責備她。原因太簡單了,他愛她,愛得執拗而又深沉。聽到人家背後這樣議論自己所愛的人,嚴欣的內心是很痛苦的。他還不習慣於喜怒不露於形色,他的臉色很難看。
"嚴欣,你倒是說說,鄭璇的講用,給你一種什麼印象?"
嚴欣的暗自思索,被顏雍謀的詢問打斷了。對滿車的知青來說,這詢問很自然;但對嚴欣來說,卻覺得很突然。顏雍謀這個人,嚴欣一向是瞧不起的。自從撞見了他和小白臉丁劍萍不三不四的那一幕之後,這種瞧不起變成了一種生理上的厭惡。他原來就和顏胖子很少交談,這一來就懶得搭理他,甚至一看見他就覺得不舒服,一聽他說話就反感。他對顏胖子瞭解也不深,只曉得他的生父早死,母親帶著他嫁了人,大概是在後父的眼皮底下長大,他從小就學得非常乖巧,會討好逢迎。嚴欣瞧不起他,倒不是因為他的這段身世,而完全是從幾件極不起眼的小事上開始的。上海知青們到巴佬公社的頭一年,因為知青們的檔案都由縣知青辦保存,公社幹部不瞭解各人的情況,就油印了一張表,讓每個知青填寫一份。顧易的小姐夫三十歲了,是個團員。因為鬧"文化革命",顧易不知小姐夫是不是退了團,不知怎麼填"是否黨團員"那一項,徵求同屋人的意見,大家都認為無所謂,唯獨顏雍謀卻鄭重其事地主張顧易填上,說這樣有好處。他還舉例說,他的後父"文化革命"前半年成了預備黨員,後來因造反派奪權,根本沒轉正,他都填寫了。這件小事,使嚴欣對顏胖子的精明有了點兒認識。平時,上海知青們對沙坪寨上當權的黃文發、羅世慶、羅世祥、羅世洪幾個人,都要發發牢騷,在背後罵他們幾句,嘲笑他們一陣。顏雍謀在大家罵時,也參加罵,而且罵得很刻薄。但是真站在這幾個人面前,他卻又是賠笑臉又是敬香煙,一個勁兒拍馬溜須。類似的小事,多得數也數不清,嚴欣怎麼可能尊重這麼個人呢?!
近日來,嚴欣也隱隱約約感覺到,顏雍謀在無時無刻地留神觀察自己。男知青們聚在寢室、灶屋裡聊天的時候,嚴欣幾次無意中一回頭,總發現顏雍謀在窺視著自己,或是慌忙地把盯住自己的眼光閃開。這使嚴欣感到格外地不舒服。好在自己沒做啥虧心事,不怕這傢伙暗中搗鬼。自從昨天撞見顏胖子和小白臉的曖昧舉動之後,嚴欣還發現,顏雍謀老對他露出謙恭、討好的微笑,神態中彷彿在哀求他,別把這事兒張揚出去。從這個意義上說,也唯有嚴欣明白,為什麼小白臉一罵顏胖子,顏胖子就不敢還嘴。不過,憑天地良心說話,嚴欣還沒把這件事跟任何人講過,以後他也不願意講,他覺得講不出口,這種事太髒了。從內心來說呢,嚴欣也並不可憐正在和顏胖子戀愛的陳佩君。女知青當中,嚴欣最看不慣的,就是陳佩君。小白臉丁劍萍這個人很壞,但是她壞得公開,心裡想什麼,嘴巴裡說什麼,待人接物上,她一般不會給人難堪。陳佩君卻不是這樣,她總讓人捉摸不透,表面上她出工積極,在集體戶也挺勤快,不是洗衣服,就是編織線衫線褲。但接觸久了,就會發現,她在出工時經常偷懶,而計算工分時卻特別精細。她從來沒主動為人辦過一點什麼事,人家請她做點事情,她馬上來個"六月債,還得快",給人幹完之後,立刻會請人給她辦一件事。給嚴欣印象最深的,是這麼件事。初到沙坪寨時,男女知青們在一個灶上吃飯,其他知青來了客人,東道主開出罐頭、切出香腸、鹹魚來請客人吃,也請大家吃,她從來不動筷;而她來了客人,拿出鹹肉、鴨肫招待自己的朋友,也不允許其他知青動筷。像凌小峰、詹寧華、丁劍萍厚著臉皮吃她一點東西,她總要用挑剔、不滿的目光,從人家的筷頭上一直盯到人家臉上,常常弄得人下不來台。嚴欣記得很清楚,集體戶頭一次提出男女知青分開吃飯,主意就是她出的。
如此厲害的陳佩君,儘管目前被顏雍謀瞞著,和他悄悄地戀愛著。但嚴欣相信,精明到這個程度的陳佩君,決不會永遠被顏胖子欺騙的。一旦她知道自己上了當,那就有戲看了。哪需要他嚴欣給張揚呀!
聽顏雍謀話中有話地問了他一句,他把臉車轉開,望著身旁的顧易,說:
"昨晚上沒睡好,開講用會時,我一直在打瞌睡。"
"從頭到尾一句都沒聽嗎?"顏雍謀緊盯著問,語氣中透出明顯的不相信。
嚴欣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剛要講句不客氣的話把他頂回去,卡車停了。他抬頭一望,卡車開到巴佬公社糧庫門前,已經到了。手腳利索的知識青年,已經往車下跳去。
嚴欣懶得搭理顏胖子,用勁一擠,爭先下了車。顧易在車上叫著:
"嚴欣,等我一下!陪我到公社郵局去一趟。"
嚴欣在卡車旁邊站停下來,和他差不多同時下車的丁劍萍正在低聲催促從車輪這頭下來的詹寧華:
"快,快點滑腳!懶得回去燒夜飯了,到飯店裡吃麵去!"
車頭邊,"鐵拳紅癩痢"在毫無顧忌地大叫大嚷:"哪個請老阿哥吃飯?老阿哥到阿鄉雞窩裡去弄隻雞來嘗嘗……"
顧易下了車,拉了嚴欣一把,兩人齊向公社大院後面的郵電所走去。
從沙石公路拐上泥巴道,顧易了嘴,說:"你聽到了吧,鄭璇在外面混得很紅,回到沙坪寨來,恐怕要受排擠哩!"
一句話說到沉悶不悅的嚴欣心裡。嚴欣仰臉望著樹梢梢上金紅色的餘暉,有意岔開話題道:
"時間不早了,郵電所一關門,你就領不到郵包了。快走吧。"
可他的心裡,卻深深地為即將歸來的鄭璇擔憂著。擔憂她遭人諷刺打擊,擔憂她在沙坪寨集體戶會變得異常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