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筆】
這是我在離開鐵路工地,經過500多里地的跋涉,回到插隊的山寨路上和抵達以後寫出的兩封信。所有的心境都如實地記錄下來了。對戀人的思念支配了我的情緒,其中夾雜著脫離集體生活的苦悶,孤苦伶仃一個人的寂寞,和世態的炎涼。信中提到的小秦、小賈、小丁等人,都是上海知青。其他人名我也都作了適當的處理。雖然沒有褒貶,但終究有很多年未聯繫了,還是文字上處理一下比較妥當。這一點想必讀者自會理解的。
這兩封信是裝在一個信封裡寄出的。信封上的地址是:貴州黃平谷隴湘黔鐵路會戰修文縣民兵團新四連。她寫給我的信,就從這個地址寄出的。
毛頭:你好!
今天是3月4日。早晨起來,我就正式搬進原來小妹她們住的房子裡去了。整理了一下東西,在老鄉家吃了早飯,就去白馬洞。因為,昨天去公社,一無所獲,只給你們寄出了信,連燈泡也沒有,今天想去白馬洞碰碰運氣。一路上,春光明媚,山青水秀,我雖然疾步地走著,但望著沿路景致,過去和你一起去白馬洞的情景就出現在眼前。不知為什麼,一想到你,我就想哭。到了新寨,我買了一個竹皮熱水瓶,1.91元。豬油和炒菜鍋、醬油均沒有。又去白馬洞,正巧,碰上那個姓陳的女服務員,她賣給我二三兩熟豬油,解決了我最大的困難。我還買了一包味精,吃了一碗肉絲面,然後,就回來了。路遙腿酸,休息兩次才到家。收了棉絮就鋪床。天近黑了,小趙叫我去吃飯,碰上一位老鄉,他把你的來信交給我。我忘了吃飯在暮色中看完了你的信。我不敢眨眼睛,一眨眼睛,就想哭。看完信,我望著群山,愣著。一陣風吹來,我想起了一句詩:望著群山,不見毛頭的倩影。
毛頭,我的親親!我心中的天使,你為什麼對我說這些話呢?我決不會忘記我一生中最寶貴的初戀,也決不會忘記你對我的情義的。我過去寫過許多誓言,可惜我不會寫詩。你認為我那些話也是詩嗎?不,沒有真正的感情,我是不會寫出那些句子的。不要說小秦,就是比她再美麗幾十倍的姑娘,也比不上你那一對沉靜美麗的大眼睛。那一對眼睛,不是長在你的臉上,而是長在我的心上啊!
我不是朝三暮四的人,我懂得什麼叫做真正的愛情。我對揆初,對好多人講過:不管你對我怎麼樣,我都要對你好,好一輩子!我一直是這樣想、這樣做的,哪怕是在發脾氣的時候也是這樣想的。
我要對得起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要是我再去想另外一個姑娘,我會受到良心的譴責的。
不談這些了,你相信我吧!
昨天在公社,碰到你們大隊王支書,他跟我打完招呼,便問:"你愛人沒回來?"我驚愕了。他似乎看出了我的驚訝,又問:"你妹妹葉文沒回來?"
我點了點頭。在我們隊,也有好多人包括大隊主任都這麼問我。看得出來,他們是善意的。我24歲了,在他們眼裡,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相反,如果在這個年齡還沒有女朋友,他們倒覺得奇怪了。他們也理解我們:城裡人談戀愛與農村兩樣,不分配工作,他們是不會結婚的。總之,這一切都說明,我們有過的顧慮是多餘的。訴你一些小事:小馮、小邵的工資都是18元,滿師以後是30元幾角,小張是23元5角,一年以後是26元5角(滿師、漲級以後,就不會再加了。這是他們自己說的)。所謂分配工作,無非是看重那麼一點點工資。而我歷來是最看不起金錢的。我親眼見過,一個家庭每月由幾百元錢的收入一下子變得必須精打細算了。而一個人一生中的變化是很大的,我們為什麼要因為這種小事而阻礙了真正美好的東西呢?不說了,一說,心裡就難受,想哭!夜已深了,我是在羅主任家寫信,必須考慮回去睡覺了。因為,那間屋裡沒有燈,漆黑一片。暫時不想去貴陽,在姐姐、小哥哥那兒我很拘束。我常想,讓我一個人在鄉下過一段孤獨的日子吧,這樣對我一生有好處。但有時候困難極了,真想去貴陽。可一想到必須學會自力更生,也就咬咬牙不去了。
我也想上海,公社的羅仁富勸我回去一次。我不能回去,我必須學會忍耐,學會一個人自力更生地生活。這是生活教給我的經驗。小時候,我看過一個電影(《一個被遺棄的女人》),現在我明白了那個女人為什麼那麼痛苦和難受了。別人是不會理解我的心的……讓省略號來代替我下面的話吧。坐在旁邊的人已經在說:"怪不?葉承熹寫寫信就哭起來了。"
信必須結束了,我還要去找水洗臉、洗腳。
過了星期日,我的生活就正常了。我要出工,要修改《春耕》,看一些書,認認真真地學習。
毛頭,我不責備你,我也恨我們的命運和我的軟弱無能。讓我溫存地親親你,我的心!我沒有對你說過,你的身上有一股特殊的芳香,這芳香常常在我的嗅覺裡感覺到。這可能是唯心的,可是這在我的感覺裡是千真萬確的。
毛頭,我的愛!讓我擁抱你!懷著溫存的心親你。我再說一句:我相信你,因為我愛你!回來吧!真的回來吧!我不敢想像,這恐怕是我們的長別呀!就寫到這裡。
願你一切都好!
你的甜甜
1972年3月4日夜10時
5?淑君致葉辛
親愛的承熹:
29日寄出的信,你該收到了吧?這幾天,天天盼你的信,可總是讓我失望,心裡忐忑不安的,難道你忘了我嗎?
今天是星期六,這會兒正是傍晚時分,周圍的一切都籠罩在銀色的紗簾中。宿舍裡很安靜,只有三四個人,大多數人都去洗澡了,小妹也去了。門外的院壩上,正在進行籃球比賽,廖宗禮、葛才貴他們都參加了。可是,卻不見你的身影,離別的憂愁又重新襲上了我的心。親愛的,你現在在幹什麼?也許,你也在默默地望著遠方的山嶺,想著我——你的毛頭?也許,你在心中暗暗地咒罵我?
也許,你正在哪家的茅屋裡和別人談天?不過,無論你在幹什麼,在什麼樣的環境下,當你憂愁的時候,當你心中感到孤獨的時候,或者是沉重的勞動壓得你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只希望你想到:毛頭是永遠愛你的!承熹,儘管山山水水把我們分開,但我們的心是相連的。請你記住,在600里以外,永遠有一位姑娘在望著你,你必須好好地生活,為了我,也為了我們!
我們仍舊在鋼筋房勞動,天天抬鋼筋,很累,一點也沒意思。據說,馬上就要從全排抽出18個人跟其他排參加灌混凝土。每天的生活都十分緊張,早晨6點起床,開始出操,8點上班,僅中午有兩個小時休息,晚上7點又開始學習至9點半。批判會還要延續半個月。
這幾天,我休息,零星的瑣事,佔去了不少的時間。這幾天,天氣十分晴朗,使我常常回憶起我們以前度過的那段美好的日子。翻開那本《座右銘》,看到你的那首長詩,我常常想,初戀是多麼珍貴呀!我不知道命運還會怎樣折磨我們。我知道你怨我、恨我,是嗎?承熹,自你離開後,我更憂鬱、孤獨了,沒有人安慰我,也無處訴說。我極力使自己平靜,多學點東西,寫詩。但不行,一點也不行。我變得遲鈍了,變得愚蠢了。
你怎麼不給我來信呢?生氣了嗎?或者是有其他什麼原因?快來信吧!要不,我會不放心的。因為星期六晚上不學習,所以,才有時間寫上這些話。明天也許不休息,但我仍舊休息。明天,我一定要強迫自己寫一首詩。不要忘了給我來信!我的心!
謝揆初的錢已寄來了,65元。
你的毛頭
1972年3月4日晚
親愛的承熹:
每天都在盼著你的來信,昨天又寫了一封,準備今天寄出。可是,早晨一起床,眼皮就跳,懷著僥倖的心理,想等一天。果然,傍晚就收到了你的來信。看了你的信,心裡真不是滋味,既難受又悔恨。讓你一個人孤獨地生活,讓你到處受罪,全是我的緣故。從分別的一瞬間,我便意識到自己錯了,徹底地錯了。在上封信中,我也談到了這一點,再說一次,今後無論什麼大事小事,我一定聽你的話。事實讓我真的相信了,你是一個好人,一個真誠的人,對於你,我再也不會有任何猜測和懷疑了。其實,我早就不應該有這種想法,只是社會上許許多多的醜惡現象讓我不能不這麼想。我一直認為一個人只能依靠自己,不能依靠別人。現在,我認識到,自己雖然和你相處已有3年的時間,可對你瞭解得太少了。把你也放到這種圈子裡,實在是錯誤的。承熹,我讓你傷了心,你能原諒我嗎?從今天開始,我要把你真正地當做我最親最親的人,我們的心是緊緊相連的。我怎麼能忘記我們的山盟海誓?請你相信我,我決不是一個水性楊花的人,我們不是早就說過嗎?只要感情好,生活再苦也是甜的。承熹,我這樣說,你會生氣嗎?
也只有對你,我最親愛的人,我才會這樣坦率。不過,我必須說明,這只是以前的想法,從今天開始,它們決不會再在我的腦海中留下一絲一毫的影子。我知道,你生氣了,我很內疚。承熹,這輩子我能補償回來嗎?
今天是星期日,本是大禮拜,可沒有休息。葉文去上班,我在家,寫了一首詩,附上。還有謝揆初的一封信。
最近,我們的勞動一直很累,幸好這幾天我沒去上班。有一天,小妹都累哭了。沉重的鋼筋,一刻不停地搬運,手痛腿酸。但又有什麼辦法呢?轉戰毫無音信,從我自己來說,也十分想回去。今天收到小哥哥的來信,他也希望我回去。所以,你可以和小哥哥商量一下,想想辦法。在這裡,我也可以直接向連長或張參謀提出轉戰,一方面強調身體不好,另一方面也就是小哥哥的原因。希望你們趕快辦。
今天是星期日,晚上沒有學習,大家都去十一連看演出了。開始我也去了,但沒心思看,又回來了。想到你一個人在鄉村孤單地生活,決定給你寫信。承熹,分別僅幾天,但思念之情是無法形容的。每天晚上,我都要把《座右銘》貼在心上,才能漸漸入睡,人們都說我瘦了。分別是痛苦的,它會把我折磨死的。不,我要盡快地回到你的身邊。和小妹,我們一定會和睦相處的。她對我很關心,現在也只有她能安慰我了。
最後,希望你生活得好!我們的命運都很不幸,我們不應該再自己折磨自己了。讓我在遠方深情地吻你,我的甜甜!
願一切都好!
你的毛頭
1972年3月5日
另外,附上昨天寫的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