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凜冽 正文 第六章
    葉銘走在人行道上,高艷茹那冷冰冰的臉和淡漠的眼睛,還不時在他眼前晃動。他的臉色鐵青,眼神直勾勾的,發了狂一般往前疾走。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損傷,氣得雙手發抖,忿忿地命令自己,以後再也不去找高艷茹了。跟她一刀兩斷,埋頭用功讀書。人在氣頭上,腦子裡產生的念頭總是偏激的。尤其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受了刺激的時候,更會做出絕對的事情來。

    葉銘一回家,便把自己鎖進一間屋子裡,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白色的天花板。他豈止是憤怒啊,簡直悲痛得想放聲大哭。回想往事,艷茹在他的面前,歷來是個溫柔、體貼,從來不把冷淡放在臉上的人。為了他剛烈的脾性,在林間散步時,艷茹不知勸慰過他多少次。她常說,要萬事都能理解別人,事事都該尊重自己,那能減去多少煩惱啊!如今,說這個話的艷茹,到哪兒去了?在和艷茹六年的愛戀中,雖然有時為些小事口角,也沒有如此令他傷心。而且,每次口角過後,都是艷茹主動來找他,給他縫補破了的衣裳,故意找些話來問他,或是請他一起到松棒林裡去撿乾枯的松果來發火。直到他的情緒變好,她才默默離去。可現在,這麼個艷茹到哪裡去了?她為啥變得這麼快!她回上海僅僅十個多月啊!她怎麼能知道,葉銘有多少難言的苦悶,她怎麼能知道,在砂鍋寨上,沒有她的信,他是怎樣地度日如年!每次,看到鄉郵員朝他搖頭,或是對他開玩笑說,你的信還在路上呢,他是怎樣瞪直了眼,要在那棵團團如圓蓋的大核桃樹腳,站好久好久。他回上海了,照理,他完全能責問她,為什麼不給我寫信,可她躲閃著,迴避著,說等下一次再說,他忍下了。可下一次,下一次還沒等到,她竟如此無理地對待他,而且是當著頭一回見到的鄭珊的面!他捫心自問,給她送電影票去,有什麼錯?為什麼對我如此冷漠?莫非姐姐猜對了,在她的天平上還站著另外一個小伙子?要是那樣,呸,我才不來討好你呢!

    心中的那團火燒灼得他坐臥不寧,焦躁不安。他憋不住了,一下從床上撐了起來,決定給她寫一封絕交的信。

    他找出紙筆,在胸中已憋了半年之久的那股非發洩不可的悶氣,推助著他奮筆疾書,激怒、氣惱、責問甚至帶著咒罵意味的語言傾瀉而出,一氣就寫了三張紙。寫完之後,他也不想看第二遍,就把信箋折好,塞進信封,跑到郵局去投寄了。他滿以為發洩了滿腔的忿恨之情,心頭會輕鬆一些,哪知信剛投進郵筒,一陣惆悵襲來,竟使他感到格外空虛,茫然不知所措,連回家的方向也搞錯了!

    夕陽西斜,那一抹餘暉照射在朝西的樓房窗子上,閃閃地反射出一道道金光。西藏路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汽車嘀嘀嘀、叭叭叭、嘟嘟嘟的喇叭聲,自行車丁鈴鈴的鈴聲,匯合成喧囂的聲浪,灌進葉銘的耳朵裡。

    回上海三天了,他頭一次覺得故鄉上海的馬路上竟是這樣的嘈雜,吵得他心頭像塞了團亂麻,簡直想把兩隻耳朵塞上。

    他呆癡癡地望著身旁前後左右匆匆而過的行人,心想,人人都有生活的目標,每個人都是那麼忙碌,而我呢,在這三個星期的空閒裡,幹些什麼呢?他覺得心頭少了點什麼,葉銘並不是愛情至上主義者,他生活態度嚴肅,有自己的理想。但是,他畢竟同艷茹有六年的感情,難道能在一瞬間割斷麼?他這才感到,和艷茹決裂,對他來說,並不是那麼容易的。

    天黑了,路燈亮了,高樓、商店門外的霓虹燈,一閃一閃地變換著顏色。葉銘悵然若失地回到家裡,獨自木然地坐著,竟感覺不到天快黑了,媽媽已經擺出了碗筷。

    晚飯桌上,只有母親、姐姐和葉銘三個人。葉勤一邊扒著飯,一邊神采煥發地說:

    「哥哥今天帶著工作組進駐我們醫院了。他跟我說,為了徹底扭轉醫院的現狀,他決定從今天起,不回家來了,吃、住都在醫院裡,非要幹出點名堂來才罷休。」

    母親不以為然地說:「也不能忙得沒日沒夜,連個吃飯喝水時間也沒有啊!葉喬這些年來也不知從哪兒學的,一有點事兒干,總是不回家。我和你們爸爸都當過勞動模範,從來沒忙得像他那個樣。」

    開朗的葉勤笑了笑:

    「媽,你也真是的,哥哥和汪秀玲沒結婚,你好像總對他抱啥成見一樣。其實,情況擺明了,也怪不得哥哥。」

    「我對他抱啥成見?」李文娟把碗朝桌子上一擱,捋捋銀白的鬢髮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還能錯待他?只是,我總覺著,他這幾年來忙得有些特別,在外頭幹些什麼,回家也不講講。」

    葉勤「格格格」地笑著放了碗筷,頭往左邊一偏,雙手合在一起說:

    「媽,哥哥都三十一歲了,你還把他當小孩子啊,什麼事回家都要給你講!」

    葉銘有心事,媽媽和姐姐說話,他一句也沒接嘴,只是埋著頭吃飯。咀嚼的時候,兩眼凝望著湯鍋上飄起的縷縷熱氣出神。飯菜是什麼味道,他毫無察覺。細心的葉勤一眼就看出弟弟的神色異常,她用筷子點點葉銘問:

    「小銘,你怎麼愁眉苦臉的?是不是分的系科不理想?」

    葉銘搖頭不答,眼睛愣愣地盯著桌上一鍋肉圓菠菜湯。

    「那麼是和高艷茹鬧彆扭了?」葉勤又關切地盯住弟弟的臉問。

    葉銘還是不吭聲。

    葉勤說:「要真是鬧彆扭,我明天要去高浩天家,順便可以幫你個忙。」

    「不用。」葉銘想到自己已經寫了那麼一封信,姐姐出面也是白搭,還不如不說的好。他放下碗筷,走出了屋子。

    李文娟和葉勤互相看了一眼,望著葉銘的背影,都有些不解。李文娟拉拉葉勤的袖子,輕聲地說:

    「噯,我說你呀,明天真要去高家,一定找找艷茹。依我看,他倆准有些啥疙瘩解不開哩,你給我放在心上啊!唉,也真是的。人老是沒個安心的時候,滿好回上海讀書了,又和艷茹繫上疙瘩了。葉勤,你是姐姐,得多操心著點。」說著,又用嘴角向葉銘關緊的房門那邊努了努。

    葉勤完全明白母親偏愛葉銘的心理,使勁點點頭,悄悄地答應著:「忘不了,你放心吧!」

    李文娟咧開嘴,無聲地笑了。

    葉銘關了門,腦子裡翻江倒海,怎麼也平靜不下來。哥哥葉喬忙得家也不回,姐姐的生活過得那麼有規律,連媽媽這個退休工人,也是家裡、居委會,每天都有事幹,唯有他,閒得發慌。鄰居張伯拿來的七管半導體收音機,昨天他就修好送回去了。鄉辦王阿姨那兒,說座談會將在春節期間開。他幹些什麼好呢?他強迫自己不去想艷茹的事,便去翻書架上的書。也不知哥哥從哪兒弄來那麼多的學習材料,不是批林批孔參考資料,就是評法批儒的首長講話,再不就是社論彙編,還有什麼評《水滸》,批宋江的冊子,一本又一本。葉銘真搞不懂,哥哥現在怎麼會看得進這些東西。他還記得小時候聽哥哥說過,最不愛看乾巴巴的理論文章,哥哥喜歡的,是寓意深刻的格言警句,是情節生動的偵探小說,是韻味雋永的散文。可是,他現今搜集的這些學習材料,比大塊大塊的理論文章更枯燥無味。尤其使葉銘感到意外的是,差不多每篇文章哥哥都看了,有幾篇上還畫了紅槓槓,或是加了驚歎號、重點號。看到滿書架的這類東西,葉銘不知怎麼想到他插隊的砂鍋寨耕讀小學的學生們,有錢買不到方格本和算術簿,到了開學的時候,往往沒有新書。一打聽,總說是紙張緊張。此刻他不由得忿忿地想,有那麼多紙印這類沒多少人看的學習材料,有那麼多紙在馬路兩旁書寫大幅標語,書寫大字報,不如多印些本子,趕印些書啊!

    他把書架上的紗布遮簾用勁拉上,又躺到床上去了。好不容易熬到七點半鐘,他想起衣袋裡那張電影票,就打開屋門,向媽媽、姐姐打個招呼,悻悻地出了門。

    葉銘到達北京影劇院門口時,第四場電影快開映了。電影院門口和對面的靜安書園大門外,聲浪喧囂,聚滿了小青年。高音喇叭裡,一個疾言厲色的嗓門正在嚷嚷:「堅決取締非法販賣電影票、戲票……」等退票的人,手裡拿著幾張角幣,縮著腦袋,對每一個迎面走來的行人,都要低問一聲:「有退票嗎?」看見葉銘向著電影院走來,馬上有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快步跑上來,手裡揚著一張兩塊錢的人民幣,壓低了嗓門對他說:

    「老師傅,你有票嗎?有票退給我,翻幾個跟頭也行。」

    葉銘莫名其妙,反問他:「翻什麼跟頭?」

    「啊哈!」那小伙子油滑地一仰臉,知道葉銘不懂場面上的「切口」話,便換了一副笑臉,說:「老師傅,你不懂翻跟頭,沒關係。你要有票子,我拿兩塊錢買一張,要不四張上海音樂廳的音樂會票子和你換一張。」說著掏出四張藍色的票子來。

    這下明白了。他沒想到劉慶強送給他的這張內部電影票這麼熱門。他向對方搖搖頭,逕直向影劇院裡面走去。

    影劇院場子裡,連走廊上都擠滿了人。擴音喇叭正在播放貝司很足的音樂。

    葉銘看看票子,十七排一座,是看電影最好的位置之一。他剛走到座位上坐下來,就感到身旁有個人盯著他望,還低聲地叫他的名字:「葉銘!」

    葉銘轉臉看見剪著游泳頭的姑娘,穿件大紅棉襖,圍條三色圍巾,個子差不多和自己一樣高,健壯結實,睜著對大大的杏子眼,正笑吟吟地瞅著自己。葉銘只覺得面熟,一時記不起她是誰了,只得歉疚地說:

    「你是……」

    「哈,你認不出我了!」那姑娘快活地說:「我是劉小扣啊!」

    噢!葉銘一下子恍然大悟,怪不得臉龐這麼熟悉,原來她就是中學裡的同學劉小扣。也難怪葉銘認不出她來,在他的記憶裡,劉小扣原是個矮壯的姑娘,胖圓胖圓的臉。一晃七八年,她長得高多了,臉也瘦多了,下巴尖尖的,秀氣了許多,也成熟了許多。怎麼能認出來啊!他連聲說:

    「哎呀,你長得這麼高,我根本認不出了。怎麼樣,現在工作好嗎?」

    「無所謂。」劉小扣一揚頭,興奮地說:「反正天天開車,也習慣了。你這回才好呢,一下從農村回上海讀大學,混幾年,就是大學畢業生了!聽哥哥說你回滬讀書,我都替你高興。」

    兩個人沒說上幾句話,場子黑暗下來,帷幕拉開,音樂聲起,電影開始了。這是一部外國影片,描寫一對情深意長的情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那動盪的歲月裡的愛情遭遇,寫出了好幾個不同類型的歐洲青年形象。主人公的命運深深地吸引了葉銘,影片女主角對愛情的忠貞更令他感動。看著看著,他就沉浸到那悲歡離合的故事中去了。

    看電影中間,他依稀聞到一股玫瑰香味,也隱約感到身旁的劉小扣,不時地挨到他身旁,湊近他耳朵說:

    「我旁邊那個男的有點不三不四……」

    多少年了,葉銘沒看過這類令人動情的影片,他被銀幕上的形象深深地吸引住了,只顧看電影,也沒細聽劉小扣在耳語些啥。直到電影放完了,他才發現,劉小扣一直緊挨著他身子坐著。他不由得瞅了劉小扣一眼,她臉色緋紅,拉著葉銘的胳膊,指指從一旁走開去的那個青年背影說:

    「這個人看電影不老實,總把手往我座位這兒放。」

    葉銘瞧瞧她指的那人背影,說:「社會上總有那麼極少數壞傢伙。」

    順著散場時的人流,兩人走出影劇院,葉銘看看表,十點差五分了。他問劉小扣:

    「你坐幾路車回家?」

    劉小扣向他眨著眼睛,說:「葉銘,我家早搬了,現在住陝西南路,那兒一到夜間就很僻靜,前幾天,一個姑娘上中班回家,還被流氓搶去了手錶呢。我想請你……請你送我一下……行嗎?」

    人家已經提出來了,你能拒絕嗎?葉銘略一遲疑,答應下來了:「好吧!」

    「那太謝謝你了!」劉小扣喜形於色地說。她走上一步,當著電影院散場時那麼多觀眾,很自然地挽著葉銘的胳膊,沿著人行道走去。

    葉銘的內心驚愕不已,劉小扣怎麼這樣大膽啊!十九歲就離開上海的他,近七年在貴州山寨的生活,使他漸漸習慣了和山區農民打交道。他會講一口流利的貴州話,熟悉山區農民的言語談吐,生活習慣,山寨男女青年之間那種拘謹、疏遠的關係,他也看慣了。而對大城市生活反倒陌生了,對上海灘上二十多歲的姑娘們更是不熟悉、不瞭解。在他心目中,男女之間挽著胳膊在路上走,至少要確實相愛了才成。而劉小扣僅僅是他中學裡的同學,八九年沒見面了,怎麼才看一場電影,就對他表示這麼信任和親熱呢。他的心「別剝別剝」跳得凶起來,臉頰上也自覺燙乎乎的,同行路人的目光,彷彿也在朝他臉上轉過來。葉銘太不習慣了。

    他慢慢往前走,企圖把劉小扣挽住的手臂不易覺察地掙脫,但是劉小扣很自然地挽著他朝前走,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拐上南京路,沒走好遠就是陝西北路。路口平安電影院的第四場電影,也正巧散場,觀眾們紛紛跑向周圍的20路、24路、27路電車站頭,葉銘問:「你坐24路電車嗎?」

    「坐電車反比走路慢,我們走吧。」劉小扣用手往南指著一輛剛開過去的24路電車,補充說:「你看,車子上多擠呀!」

    葉銘只得陪著劉小扣向南走去。一路上他們胡亂談著電影和這幾年發生的事,喜歡格格發笑的劉小扣突然感慨地說:「這些年來,我只知道賣票、開車,對政治不那麼感興趣了。」

    劉小扣說的「政治」是指她當年做紅衛兵頭頭而言。葉銘還記得,學校成立紅衛兵時,劉小扣是紅衛兵團的常委,穿一身綠軍裝,戴一頂黃軍帽,腰裡還扎一根寬皮帶,著實神氣過一番呢。那一陣,正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那兩句對聯在社會上盛行之時,學校裡一些「紅五類」子女,在劉小扣等人的帶領下,對那些「黑七類」子女採取了行動。他們讓「黑七類」子女公開表態,和家庭劃清界限,還要這些子女檢查受家庭影響的具體內容,寫思想小結。對拒絕這麼做的同學,不客氣地進行批判、審訊、罰跪,乃至關在學校裡不放回家。這個全校範圍內的表態正搞得熱火朝天、登峰造極的時候,比他們低一年級的高艷茹家裡被抄了,因為高浩天是反動學術權威,又在德國柏林求過學,還有特務嫌疑。消息傳來,紅衛兵團立刻對一夜之間變成「狗崽子」的高艷茹採取了果斷行動,派人去她家勒令她到學校檢查。

    高艷茹按時到了學校,紅衛兵團當即盤問,怒斥她隱瞞家庭成分,包庇反動父親,想混進紅五類隊伍,光憑這點,罪就不輕。誰知高艷茹從小就有些嬌氣,也膽小怕事,面對用課桌團團圍起審訊她的「小將」們,她只是垂著頭哭,既不認罪,更不願寫檢查,做交代。紅衛兵團的一些頭頭對她拍桌子打板凳,她班上幾個尖嘴利舌的姑娘又朝她吐口水,說她臉生得白,眉毛生得彎,相貌漂亮,十足是個妖嬈的資產階級小姐,還舉出例子說,春遊時,一條刺毛蟲落在她頭上,她嚇得尖聲大叫,足可以證明她是個嬌滴滴的臭小姐。一個矮小黑臉的姑娘,還掀動著薄嘴唇,對她大聲地念了江青講的幾句話:「……要是革命你就站起來,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對這些,高艷茹只是低頭啜泣,一聲也不吭。紅衛兵們說她故意裝傻,別想滑過關去。頭頭們便決定,罰她在洗衣板上跪兩小時,並關押一夜,交給女常委劉小扣具體執行。

    聽到這些情況,那時和高艷茹素不相識的葉銘,手裡已經拿到了中午去北京串連的火車票,馬上把票讓給了另一個同學,推遲了出去串連的日期,特地找到劉小扣,對她說這樣幹不行,要求她允許高艷茹站起來,並放她回家去。聽完葉銘的話,劉小扣問:「你不怕同學們說你喪失立場?」

    「這不是喪失立場。」葉銘很冷靜地說:「黨的政策不允許罰跪和隨便關押人。」

    葉銘還記得,抖索索跪在洗衣板上嚶嚶抽泣的高艷茹,在他說話時,回頭向他投來感激的目光。他也是第一次在那眨眨眼皮的時間裡,驚奇地發現,高艷茹長得嬌美清麗。

    結果,劉小扣聽從了葉銘的意見,把高艷茹放了。

    一九六八年底,動員知識青年到農村,號召工農、革干子弟要帶頭,葉銘主動要求去插隊落戶,把班上的一些工礦、近郊農場的名額,讓給家庭困難的同學。這時,劉小扣跑來找到葉銘,直截了當地對他說,要是他想改變主意,她是紅衛兵團常委,還有辦法弄到一個名額,他們可以一起去崇明農場。到農場,也是上山下鄉,也是務農,但是,卻是離家近,每月多少還有二十幾塊工資。不比插隊落戶,既沒收入,又遠離上海。正直的葉銘覺得自己既已表了態,怎麼能偷偷耍小動作呢,便婉言謝絕了。

    這些往事已如煙雲,早已在葉銘的記憶裡消散了,但此刻卻被喚醒過來,使他感到劉小扣對自己的親熱舉動的背後,似乎隱藏著什麼。他記起來了。劉小扣是個成熟比較早的姑娘,念中學的時候,她就注意自己的衣著打扮,也願意和男同學在一起談笑。她的學習成績不好,尤其是英語和代數,經常不及格。她常帶著代數本子和英語書,來找自己;自己當年的學習成績在班上是數一數二的,見她問上門來,也不迴避,很爽快地教了她。也可能正是由於這個原因,葉銘去請她放了高艷茹時,她才答應了呢!

    葉銘不聲不響地回憶著。劉小扣依然挽著他。兩人並肩走到一個單開間的點心店門口,店堂裡的日光燈開得雪亮。劉小扣搖了搖葉銘的手臂說:

    「下了班,我就跑去看電影,晚飯也來不及吃,你能陪我吃點東西嗎?」

    葉銘晚飯只吃了一小碗,這時也有點餓了,但他匆匆出來看電影,身上只揣了幾毛錢車費,為難地說:

    「你吃吧,我在外面等你。」

    「為啥?」

    「這……」葉銘猶豫了幾秒鐘,漲紅了臉苦笑說:「我沒有帶錢。」

    「哈哈哈!」劉小扣放聲大笑起來:「沒見你這樣的人,開口就叫沒有錢。你呀,下了幾年鄉,真有點阿鄉味道了,我告訴你呀!和女朋友出去逛馬路,可不興這麼說。你不會說肚子不餓嗎?真笨!走,我有錢!」說著,劉小扣掏出一塊錢遞給葉銘道:「去買兩碗餛飩。」

    一碗餛飩,葉銘沒用上五分鐘就吃光了。劉小扣卻吃得極慢,一隻餛飩她要分三口吃,一邊吃,還一邊七拉八扯地找出些話來和葉銘聊著。

    離點心店不遠,有一家兼賣糖果零食的小店,當葉銘和劉小扣吃過餛飩走過這家小店時,從店堂裡走出一個姑娘,朝他倆的背影足足望了兩分鐘。待他倆走遠了,那姑娘從身上掏出鑰匙,開了店門口的自行車鎖,騎上車,往長樂路方向踏去。她騎到葉銘和劉小扣前面,又氣呼呼地回過頭來張望。葉銘正和劉小扣邊走邊聊,見一輛自行車駛過,無意間一抬頭,猛地怔住了。車上的姑娘,不正是艷芸嘛!他眼睜睜地望著遠去的自行車,講到一半的話也忘了往下說。

    「你不是說電影中的人物性格展示得很鮮明嗎?」劉小扣拉拉他的袖子,挨近他問:「你說他正直,還有什麼?你怎麼不說下去了?」

    「啊?」葉銘被劉小扣一拉一問,才發覺自己剛才有些失態。艷芸看到自己和一個姑娘在逛馬路,回去告訴艷茹,艷茹會怎麼想呢?這思想頑固地闖進葉銘的腦子,使得他陷入了一種惶亂的境地。儘管自己氣沖沖地給艷茹寫了信,似乎和她分了手,但是,這個高艷茹,在他心上佔著多麼大的比重啊!葉銘只覺得一股什麼力量沖襲他的神經,腦子裡惶惶悚悚,談話的興致驟然消失了。他結結巴巴地說:「這個,人物性格嘛……就是鮮明哪!」

    劉小扣立刻發現葉銘神色異樣,偏過頭來,關心地問:「你怎麼啦?」

    「沒什麼。」葉銘掩飾著內心的不安,支支吾吾地說:「我只是,這個……」

    「什麼這個那個的,人家瞧你一眼,你就心慌了!真是個地道的阿鄉!跟你說,男女一起在馬路上走走,有什麼了不起的!又不是談戀愛。」劉小扣倒是大方自如:「像我,人家給我介紹過幾個,都沒談成。我看上的,人家看不上我;人家看中我的,我又看不起人家,就是那麼回事!你呢,談過嗎?」

    劉小扣這樣爽直坦率,倒使葉銘有點難為情了,他思忖了一下說:「插隊落戶的時候,我談過一個……」

    「我知道嘛,插隊落戶青年,抽煙、喝酒、偷雞摸狗、談戀愛是常事。我一看到你就注意了,你手指不黃,看來沒染上抽煙喝酒的毛病。談戀愛嘛,在農村都是兒戲。等到女的一調到工礦,馬上就吹,是不是啊!」劉小扣一雙杏子眼毫不放鬆地盯著葉銘:「你插隊時的女朋友,是不是也和你吹了?」

    葉銘被劉小扣機關鎗發射似的話頭講得有些尷尬,他漲紅了臉,口笨嘴拙地說:「也可以這麼說吧……」

    「呵呵呵,我就猜出是那麼回事!」劉小扣開心地大笑起來,「你剛坐在座位上,我瞧著你的臉色,心裡就說,他有心事,怕是戀愛不順利。給我猜著了吧?」

    葉銘不屑辯解,默默地走著,只求快些把她送回家。而劉小扣則不同,她走得很慢,興致很好,話也特別多。表面上,她顯得直率爽朗,可內心深處,她也有她的想法。她沒有告訴葉銘,平時對她很少關心的哥哥劉慶強,今天怎麼興高采烈地趕回家中,要她今晚請幾小時假來看內部電影;她也沒有告訴葉銘,當前兩天哥哥告訴她葉銘回上海讀大學時,還說了,葉銘不像有女朋友的樣子,要是妹妹和葉銘好,倒是很相配的一對。經過今天看一場電影,劉小扣探聽明白了,葉銘確實沒有對象,她的心裡由衷地振奮起來。她覺得,她和葉銘好的希望是極大的。她本人有工作,家庭條件嘛,是目前上海第一流的,相貌呢,也不差。不是還有些厚顏無恥的男子給她寫情書嘛。而她對葉銘呢,也是中意的,無論是他剛剛戴上的那頂大學生的桂冠,無論是他的家庭條件,他的相貌,都是她所渴望的男子。他們要好起來,既不用愁金錢,也不必等分配房子,現在唯一缺的,就是感情。而感情,是需要通過接觸來逐步培養的,她怎麼不希望和葉銘在一起多處一會兒呢!只可惜,路太短了,沒走上半里路,家就到了。

    穿過黑漆漆的弄堂,走到最裡面一扇門前,葉銘藉著樓房裡射出來的燈光,發現劉小扣家住的是花園洋房!半人高的圍牆上,水泥牢牢地沾著小顆小顆光滑溜淨的石溜子,打開鐵門,一條塊石鋪砌成的甬道,通向一座兩層的小洋房台階,甬道兩旁的花園裡,環繞著一圈刷齊的冬青樹。望著劉小扣的家,葉銘心想,她家怎麼搬到這麼好的地方來?讀中學的時候,葉銘曾去過劉小扣家,那時她家老小七口人,住在一個三層閣樓上,那是一幢三十年代建造的老式樓房,低矮的三層閣統共也只有二十來個平方米,平時都得打地鋪睡覺。現在卻搬到高級小洋房來住了。世界上的事變化真是大呀!

    葉銘正在沉思,劉小扣笑吟吟地說:「你進去坐一會兒嗎?」

    葉銘表示天太晚,不去了。劉小扣從衣袋裡摸出一張電影票,笑著說:

    「今天多虧了你,真不知怎麼感謝。你愛看電影,我這兒還多一張《創業》的票,你大概沒看過,喏,拿著。」她把票硬塞到葉銘的手裡,目光閃閃地望著葉銘說:「你知道我家了,有空來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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