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冬夜是寒冷的。
尤其是一九七六年春節之前的那些日子裡,人們的心沉浸在冰水之中。總理逝世了,祖國的政治生活裡又出現了新的陰影,人們更覺冬夜的嚴酷和寒冽。僻靜的長樂路兩旁,那些高高低低的居民住房,一幢幢窗戶緊閉,拉上了窗簾。有些人家,還早早地熄了燈。平坦的柏油馬路上,不知又是為了鋪下水道管子呢,還是新安裝煤氣管子,又挖開了一段路面,污水泥漿流得滿地都是。路燈的光影裡,只偶爾駛過幾輛自行車。
葉銘的家在西藏路,應該往東走,但他卻往西走了過去,艷茹知道葉銘要同她一起散步,便默默地跟在葉銘身後。
人行道上的梧桐樹,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在冷風中顫抖。艷茹走出家門的時候,忘了戴口罩,只好用淡黃色的尼龍圍巾遮住嘴巴,抵擋寒風。在走過一家上海人叫做夫妻老婆店的煙紙鋪時,葉銘幾大步跑過去買了一個口罩遞給了她。
艷茹伸出冰冷的手接過口罩。她不敢正視葉銘的臉。他還像過去一樣細心,一樣留神她生活中的細枝末節。這種無微不至的體貼,在那偏僻的山村,曾使艷茹既羞澀又興奮,陶醉在幸福和自豪之中。她茫然地捧著口罩,憂悶而又有神采的雙眼中,看到的不是潔白的紗布,而是一提籃蘑菇;是啊,是蘑菇,雨後在砂鍋寨,葉銘常去樹林裡采蘑菇香蕈,別的知識青年也去採摘,可就是沒有他採得多,採得好。而每一次,他都把採摘來的最好的蘑菇、香蕈選出來,裝滿一提籃,送給她。要是她不在,要是她的門關著,他會在離女知青茅屋不遠的青?樹林裡等著,一邊等,一邊唱歌!啊,那歌聲彷彿也在艷茹的耳邊響起來了,那麼低柔,那麼深沉,像潺潺的細流,像舒放的雲彩,像翩翩飄飛的羽毛,在青?林子的周圍迴盪著,繚繞著。把艷茹的心也唱得熱了。常常是不等他唱完,她就跑出去了,從他的手裡接過提籃,連她也能認出來了,最好的是雞粽菌,其次是白色的冬菇,是青?菌。她收了他的蘑菇,就請他留在女知青屋裡吃飯。他豈止能采蘑菇、香蕈,他豈止會唱動聽的歌,他還會修理半導體,女知青中有人的半導體壞了,他常常一邊等著吃飯,一邊和人聊天,一邊就把壞了的半導體收音機修好了。光為這,好幾個女知青都喜歡他,而他似乎不知道似的,老是一往情深地凝視著艷茹,和艷茹好。可今天,捧著他買的口罩,除了使她感到一股暖流流過,自己的心彷彿被一枚針狠狠地刺痛了。她沒有權利再接受他的愛了呀。
「你戴上吧。」看她捧著雪白的口罩久久地站在路邊出神,葉銘低聲勸道。
「你也冷,你戴吧。」艷茹回看他一眼,聲音有些顫抖。
葉銘微笑地搖搖頭說:「你忘了,再冷的日子,我都是不戴口罩的。」
艷茹低下頭,默默地戴上口罩。她聞到一股潔淨的白紗布的香味兒,心裡甜絲絲的。口罩幾乎遮住了她的臉,只露出額頭和一雙眼睛。她離他半尺,等待著他開口說話,等待著他問她為什麼半年不寫信。從知道葉銘回來時起,她知道她是迴避不了這個問題的。
艷茹的沉默使葉銘一時也無從開口。他想起了許多往事,在山寨,趕場天他們總是相約著到山上去採野果,到樹林裡去撿茶果。那時,他會聽到她銀鈴般的笑聲。可現在,她沉默了。三年前,他們雙雙回上海探親,看完第四場電影回家,她總要挽著他的臂膀,在馬路上慢慢散步回去。可此刻,她不再來挽著他了。半年來她沒有給他一句解釋,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呢?葉銘無從知道。看來,連艷茹的爸爸媽媽、妹妹也不知道。是她不愛他了麼?為什麼她不乾脆拒絕陪他出來散步?如果她仍然愛他,又為什麼如此冷淡地同他保持著距離?為什麼十個月的相思沒有在她眼睛裡燃燒起熾熱的火花?為什麼她的眼光那樣憂鬱?剛才又為什麼痛哭得那樣傷心?
兩人默默地走過風刮得很大的錦江飯店那一段馬路,快到陝西南路口了。那兒,在紅房子西餐館旁邊,有一個小花園。葉銘指著那兒,提議說:「不要走很遠了,我們到那兒站一會兒吧!」
艷茹服從地跟著他走了過去。
冬夜的小花園,也很冷落,幾乎沒有什麼遊人。他們走到小花園中間停下來,這兒風小多了,樹叢遮住了遠遠射來的路燈光,四週一片昏暗。葉銘倚著繞鐵絲的欄杆,終於開口了:
「你身子不舒服,冷嗎?」
聽見詢問,艷茹心頭一緊,搖了搖頭。
葉銘兩眼深情地凝視著她,低低的略帶侷促地叫著:「艷茹,你知道,我……半年來,我天天想念你,為什麼……」
「別說了。」艷茹聽到那痛苦的聲音,眼裡一下又湧出了淚水。她像怕被抓住似的,沿著鐵欄杆,急急地往一邊走去,目光根本不敢朝葉銘瞅一眼。
葉銘慌了,緊走兩步,跑到艷茹的前面,攔住了她的去路,提高了聲音問:
「你……你到底怎麼了,艷茹!」
艷茹的胸脯起伏著,扭轉身去,不敢正視葉銘,只是埋下頭,夢囈般地說:「銘,我不值得你思念,不值得你愛,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為什麼?」葉銘兩條眉毛倏地緊蹙在一起了。
艷茹彷彿什麼也沒聽見,只顧喃喃地往下說:
「把我忘記吧,銘!我不是你應該愛的人,我不配!這半年來,你的每一封信,都使我痛哭一場。……原諒我沒有給你回信,你不知道,我是不配給你回信啊!你是那樣好,那樣忠實於愛情,那樣正直高尚,而我……嗚嗚……」她又一下子撲到鐵欄杆上,泣不成聲了。
葉銘再次不知所措了,伸手扶住艷茹聳動著的肩膀說:
「艷茹,艷茹,快別哭了,告訴我,你出了什麼事?也許,我還可以幫助你……」
「別管我,銘,你千萬別管我。」艷茹忽然直起腰來,閃到一邊,淚流滿面地說:「我求求你,把我忘記吧,銘!今天是最後一次,你再也別到我家來,再也別來找我,再也……我不配……我……我再也不會理你了……」
如果艷茹冷若冰霜,鐵錚錚地說出這番話來,葉銘肯定會毅然決然地離開她。可是,艷茹是那樣悲傷地說出這話的,葉銘怎麼能相信那是她內心的語言?他只覺得心亂如麻,掏出手帕遞過去:「艷茹,快別哭了,把淚擦乾淨,你曉得,這不是在家裡啊!」
艷茹接過手帕,胡亂擦拭了一下臉上的淚,雙手往鐵欄杆上一架,頭埋在臂彎裡又哭起來。
葉銘佇立在那裡,只覺得渾身冰冷,頭腦也像被嚴寒凍住了。他不明白,艷茹為什麼盡說一些不明不白的話,更不能理解,曾經那麼信任他的高艷茹,現在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是她的病情惡化了,她不想拖累我?不,低血壓症還不至於嚴重到這個程度。是她在這半年中,有了新的朋友?更不會,她對我的感情,曾是那麼真誠,那麼深厚。葉銘怎麼可能忘記,那一次,是黃昏,他們收工後在溪水邊相遇,她的鋤頭支在溝渠上,人坐在青石板上,雙腳打著水,讓帶著溫熱的溪水在她腳背上淌過。太陽落山了,雀兒啼鳴著飛回林子,葉銘指著壓上山頭的暮靄,催她回集體戶去。她擺著頭,不想走。
「天黑了,山嶺裡有老虎、豹子,要吃掉你的!」他嚇唬她。
她呵呵笑著:「我不怕!」
「為什麼?」
「因為你在我身旁。」
「你怎麼知道我就不走?」
「我知道,只要我不走,你就不會走,是麼?」
葉銘點了點頭,不作聲了。星星出來了,在天幕上眨著眼,溪水的流動真像是在輕吟低唱。葉銘快看不清艷茹的臉了,只看見她那雙波光四溢的眼睛。忽然,她說:「葉銘,我真願意我們老這樣,你和我的生活,像這條小溪一樣快活。」
不待葉銘把這句話的味道全咀嚼出來,她猛地站起身子,撒開光腳丫,順著碧草如茵的田埂跑遠了,他只得帶上她的鋤頭追上去。這是多麼美好的回憶,可此時此刻,竟會是……
風搖動著小花園的樹枝沙啦啦發響,陝西南路上一輛24路電車隆隆地開過去,一切又復歸於靜寂。經過一番回憶,葉銘冷靜些了,等艷茹的哭聲稍稍輕些,他思忖著說:「艷茹,請你告訴我,過去,你對我所說的話,是不是全在騙人?」
「……忘……忘記過去吧,銘,把過去全埋葬吧……」
「不,我忘不了,永遠忘不了!」葉銘語氣沉重,「即使我們必須分手,你也得把話說明白啊!」
「你為什麼還要來找我?為什麼還要在我的傷口上面再刺一刀?」一聽葉銘那沉重的口吻,艷茹忽然抬起頭來,扯去了口罩,又哭了起來。
葉銘真正驚駭了。他的胸膛在起伏,舉起一隻手叫道:
「六年,艷茹,我們整整好了六年!就是這要我來找你的!你說,一個人的青春歲月中有幾個六年?你說,你說呀!你就不知道我這心上也給你捅了一個傷口嗎?」
葉銘的話,使艷茹驚愕地張大了嘴巴,呆癡地愣住了,她的兩眼撲閃撲閃,淚珠兒又像斷了線的珍珠樣撲落落滾下來。她緊咬住嘴唇,側轉了臉。
艷茹轉過了臉,又使葉銘的心往下沉了一沉,他輕吁了一聲,放緩了口氣說:「好吧,事情已經這樣了,看來你也不會同我說什麼的。既然你不願意再見我,我就如你的願,只有離開你了。」他痛苦地望了艷茹一眼,轉過身子,向小花園外走去。
艷茹看到葉銘的眼角上閃著晶亮的淚花,愣怔得拉長了臉,眼裡閃過錯亂的目光。她再也抑制不住了,緊追上兩步,伸出一隻手叫著:
「銘,葉銘,你回來!」
葉銘還在往外走。
艷茹瘋了似的追出去,攔住他的去路,用衰弱無力的哭音說:「銘,你聽我說,聽我說呀!」
葉銘站住了。她瞥見他痛楚的眼神,張了張嘴,一個字也沒吐出來,渾身癱軟地倒在他懷裡。
一棵白楊樹的枝幹,正好遮住了路燈的光。風刮著小花園外人行道上的一張麵包紙,嗤嗤地往前捲去。長樂路上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哼著這些年來不許上演的滬劇唱詞,飛了過去。一年來,
我整天沉醉在愛情裡,
日夜思想小家庭,
滿以為就此能幸福。
…………直到那哼著滬劇的聲音飄得很遠了,艷茹才偷偷地從葉銘的肩膀上抬起頭來,柔聲細氣地問:
「腳踏車拐彎了?」
「嗯。」葉銘點點頭,同樣低低地說:「你聽,聲音也沒了。」
這當兒,葉銘感到溫情的暖流又在他年輕的胸懷裡奔騰起來了,只覺臉上發熱,眼睛不好意思去望艷茹,只是在內心深處,感到一陣不可抑制的欣喜。
艷茹雙手抓著葉銘的兩肩,心頭怦怦直跳,她稍稍偏離葉銘一點兒,垂著眼瞼說:
「銘,看你多瘦啊,這半年多,你受苦了。」
葉銘擺擺頭湊近艷茹耳邊低語著:「這不算什麼,只要你好,只要你快活,我瘦點,以後會胖起來。」
「葉銘……」
「聽我說,艷茹,你真願意把我們過去的生活都忘掉?」
「唉,要是真能忘記,那就好了。」
「我知道你不會輕易忘記的。」
「銘,你真好……」
艷茹滿含深情地凝視著葉銘。這是她的葉銘,她心上的葉銘。青春的火焰又在艷茹的心頭燃燒起來了,她忘記了憂患,忘記了這半年多來的悲哀和壓抑。她又依偎在愛人的身旁了,又像過去一樣對他說話了。這樣的幸福,哪怕是一分鐘,也是多麼叫人快活,叫人心花怒放啊!只是,今天和過去畢竟不一樣了。過去艷茹在葉銘身旁,感到充實、信賴和由衷的幸福。今天卻不同,哪怕是此刻,她也感到惶惑,感到不安,感到不踏實,彷彿這幸福是偷來的,這是偷來的嗎?為什麼她會有這種感覺呢?
葉銘細細地打量著艷茹,她的眼睛像珍珠那樣晶瑩閃光,她的臉消瘦而又俏麗,她額頭上由於興奮泛出一層紅光。葉銘覺得,過去的艷茹又回來了,他心中的冰塊被突如其來的親熱融化了。他似乎不相信似的捏捏艷茹的手指,是的,這確實是她,剛才她的手還是冰冷冰冷的,現在卻溫熱起來。葉銘瞅著艷茹灼灼閃亮的雙眼,微笑著說:
「艷茹,你能告訴我了吧,為什麼這麼久不寫信給我?」
艷茹的眼睛一下又變得陰暗了。彷彿從虛幻迷濛的夢境中跌到鮮血淋漓的現實中來,她頓時垂下眼瞼,避開葉銘正在搜索的目光,耳語般地說:
「銘,你相信我嗎?」
葉銘點頭。
「我的心頭非常亂。」艷茹躊躇著,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好嗎?讓我好好想過之後再跟你說,行嗎?銘。」
葉銘覺得,艷茹不像是在對他說話,倒像是在對她內心中的聲音講話。他問:「你讓我等多久呢?」
「多久?」艷茹咬了咬嘴唇,「等到下一次見面的時候吧。」
「可以的。」葉銘說。下一次見面,難道還等不及嗎?他明天就能去找她。
艷茹並沒因為葉銘同意了她的要求而高興,她神態漠然地說:
「銘,你給我講講你的生活吧。天氣好冷啊,我們別站在這裡了,邊走邊談吧。」
葉銘和艷茹取得了暫時的一致,兩人並肩走出小花園,沿著長樂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