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顏,莊顏!」舒吟叫著,不顧一切地撲上我的身,「你、你就這樣對你的吟說話嗎?」
「莊老師,莊老師,我家伯來囉!」
正在我不知怎麼擺脫舒吟惱人的糾纏時,門前院壩裡響起了房敬貧的嗓門。我像得了救一般回答著,重重地推開舒吟,跑到門口,拉開了小屋的門,迎了出去。
房敬貧、房思貴、房思榮三個人含笑站在院壩裡,房思榮看去五十六七歲了,穿條米灰色的西裝短褲,薄綃般的尼龍短衫,滿腦袋花白頭髮。臉龐還豐滿,縱橫交錯的皺紋佈滿了整個額頭、眼角、面頰。微笑的時候,顯得格外和藹。他的相貌酷似房思貴,可能長年生活在國外,行動舉止卻斷然不同,有股瀟灑勁兒。
我把他們迎進小學校的辦公室,舒吟也進來了,笑吟吟的,臉上泛著光,好像剛才在我屋裡,什麼事兒也沒發生過一樣。互相介紹以後,我倒了茶,相對坐定下來。先是寒暄,閒聊著天氣、收成和各自的年齡。漸漸地,話題轉到教育上來,房思榮感慨萬千地說:「一別三十多年,變化真是大。故鄉的寨鄰,都不認識了。我小時候,方圓團轉幾十里,都沒一所學校,而今,聽貴弟和侄兒說,每個公社都有中學(他朝舒吟含笑點頭),每個大隊都有小學(他又朝我微笑點頭)。在這偏僻山區,不容易啊!」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接嘴道,「這是一個進步。但實事求是地說,進步得還不夠。」
「是啊,我也有同感。」房思榮連連點頭,「有進步,但還不大。聽貴弟介紹,好像教學的質量……」
「偏僻山區,不能跟縣城、省城比。」我坦白地承認,「更不能和北京、上海比……」
我明顯地感覺到舒吟連連朝我瞅了幾眼,借說話的機會,我回望了她一眼,她正向我使眼色。我猜她好像提醒我不要這樣講。我忖度著,自己的話沒啥錯處,繼續往下道:「這有現實的原因,也有歷史的原因。你看到了,小學校的一切都是因陋就簡辦起來的,公社中學也同樣。我們的鄉村娃崽們,我們的下一代,就在這樣的環境裡求學。」
「他們覺得很幸福。」舒吟在我說完以後,補充了一句。
房思榮連連點頭:「小莊同志的話言之成理,言之成理。確實是有歷史的原因,家父在解放前,盤剝貧苦農民,在當地老百姓面前是有罪的。我們作為後代,於心有愧!我此次回鄉探親,也抱有這種心情。我願意拿出兩筆錢來,獻給家鄉的教育事業,給鑰匙寨和蛇場坪,作擴建校舍、增添設備之用。希望不致推卻。」
對房思榮這一表示,我正要起身致謝,舒吟搶在我前面,冷冷地道:「不需要,我們人民的學校,絕不受大地主後代的錢!」
我倏地轉過臉,驚愕地瞪著舒吟。她……她怎麼能這樣說呢!這是人家海外華僑的一片心意呀!
「噢,是我多慮了!」一絲尷尬掠過房思榮的臉龐,房思貴父子也是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房思榮一邊道歉,一邊站起身來,「對不起,告辭,告辭!」
說著,他擺手招呼兄弟、侄兒,埋頭急促地邁步出了辦公室。
「哼,在我們面前擺闊!」舒吟憤憤地說。
我強自抑制著自己,起身走到她身邊,斷然地道:「你也走吧,我要去送客人。」
「這種人,送他幹啥?」舒吟端坐不動。
我厲聲道:「這是禮貌!」
「那好,你去送吧,我在這等你。」舒吟突然放低聲音,柔聲對我說。
「不用等,昨天敬貧就跟我說好了,今天他家請我吃飯。」我一眼也沒望她。
「那麼,」舒吟勉強站了起來,靠近我說,「星期天,我等你來。」
我猛地轉臉向著她,跺著腳爆發般地嚷著:「算了吧,大可不必了……」
我鎖上了辦公室的門,關嚴了宿舍小屋,三腳並作兩步趕往房思貴重新得到的磚瓦房去。
飯桌上有酒,菜也很豐盛,但自始至終都很沉悶。房思榮好像也知道我和他侄兒的關係,可氣氛就是活躍不起來。舒吟雖然不在這兒,她連房思榮的家在哪兒都鬧不明白,但在座的人顯然都感覺到她的存在,就像有陽光的地方必定有陰影一樣,她帶給我們的陰影也頑固地籠罩在我們頭上。使人人臉上呈現出點憂慮神情。
飯後,我便道謝告辭了。走出鑰匙寨,我踏上一條傍著慈竹林的遮陰道,烈日正烘烤著山野,遮陰道上也灑滿了明燦燦的陽光。眼看拐個彎就是小學校了,一棵粗壯的楓橡樹腳下,畢雪萌若有所思地眨動著清明晶亮的眸子,眺望著遠方藍悠悠的群山。她坐在一塊清潔的白石板上,並沒看見我。我招呼了她一聲,她才喜吟吟地站起身來,朝我笑道:「叫我好等。」
「你吃飯了嗎?」
「不餓。」她搖頭。
「我下麵條給你吃。」想到她的胃有病,我連忙說,「你怎能這樣折磨自己呢,胃出血,我可負不了責。」
她看我急著要回小學校,莞爾一笑:「莊顏,真不餓,我臨出門才吃的早飯。朝那片青松林走走吧,我有話跟你說。」
我見她說得認真,便順從地拐上青崗石鋪砌的山道,朝青松林那兒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首問她:「找我什麼事,又是當說客?」
「這回不是。舒吟哭泣著朝蛇場坪方向跑去,我是看見的。」畢雪萌的聲音裡帶著少有的柔情,我一下聽出來了。她接著說,「等你,純是我個人的事。」
「是什麼?」
「你猜猜看。」
「我猜不著。是要我替你下力氣嗎?」
「不是。」
「那是什麼呢?」
「你真猜不著嗎?」
「猜不著。」其實,我的心裡已經意識到點什麼了。我腦子裡閃過她托人捎給我的一袋麥乳精,我又記起那個雨夜,她硬把雨傘和電筒塞給我的情形。只是我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她長得那麼美,那麼纖弱可愛,她怎麼可能會……
說話間,我們走進了稀疏的青松林子,在一塊林陰裡,我們不由自主地站停下來。樹枝上,蟬在叫。林子裡、山野間是那麼靜。
「我是為自己當說客來的。」畢雪萌低首撫弄著白襯衣上的一顆八角鈕扣,用唯有我才聽得見的聲音說,「你沒想到吧?」
說完,她仰起臉來,用那雙俏麗晶瑩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平時,她那白皙的臉上,緋紅緋紅的升起兩朵彩霞。我的心裡熱乎乎的,像淌過了一股溫泉。我看不夠似地瞅著她,她的額頭上有幾顆細細的汗珠,隆起的胸脯在波動起伏。我動情地喃喃著:「雪萌,這……這會是真的?」
「傻瓜……」
我抓住她一隻纖小細嫩的手,在她耳邊問:「不是聽說,你在火車上認識一個人……」
她昂起了頭,幾絲柔髮撩著我的臉頰,耳語般解釋著:「前幾年,我的胃常出血,醫生囑我晚戀晚婚,一定爭取在婚前把胃病治好。可……可周圍的人,又特別熱心,老跟我提這事,我煩透了,就想出了這一招……嘻嘻,還真靈,連你也信……」
我也笑了,笑得特別歡暢:「胃還常疼嗎?」
「好多了。要不,我會來找你?」
「說真的,今天早上,你為啥還替舒吟來當說客呢?」我又提出第二個問題。
雪萌輕輕地挨近了我說:「是舒吟來請我的,我能那麼自私嗎?再說,我還要確切地知道一下你對她的態度。」
「她呀,她的思想觀點看來是很難改的了。」我鄙夷地哼了一聲。
我把今天的過程簡單講了一遍,雪萌聽完後,情不自禁地道:「她呀,我為她惋惜!」
「我真弄不明白,這種左得可愛的人過去有,現在竟然還有。尤其像舒吟這樣年輕,真沒想到。」我緊皺著眉頭說。
「你以為年輕人中就少了嗎?你以為將來就不會有了嗎?」雪萌連連問著,信賴地倚在我身上,又自答道,「將來仍會有的,你不是想在山鄉幹些事業嗎?尤其得提防,要有準備。」
「準備……」我小心翼翼地握著雪萌的手,攙著她走到林間一小塊綠茵茵的草地上,雙雙併肩坐下來,我的心裡因雪萌離得這麼近而激動得厲害,心房怦怦地跳個不停,一陣惶惑的感覺那麼突然地襲了來。在房思貴家飯桌上意識到的陰影,又重壓在我的心上。難道擺脫了舒吟的糾纏,將來還要同她那樣的人無休無止地打交道嗎?我憂慮地暗忖著,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你怎麼了?」雪萌轉過臉來,溫柔地問我,「怕嗎?」
「不怕,有你我就不怕。」我俯首湊近她的耳邊,近乎耳語般堅決地說。
雪萌那麼親熱地瞥了我一眼,我們雙雙仰起臉來,朝著前方望去。一條林中的小路,彎彎地伸向遠處。終於,在一個拐彎處,被一片嫩青的綠葉林淹沒了。蟬還在鳴,兩隻金畫眉雀,那麼情切地蹬在一棵樹枝上嘰喳啁啾。我們的眼前,是一片悅目的綠。稀疏的綠葉叢中,透出一角藍天,碧澄透亮、深邃廣闊。
我們都沒說話。可我的心,始終處於興奮的驟跳之中。這可是我和舒吟在一起時,從未有過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