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這樣結束比任何方式都好。只是,我又失敗了。房敬貧的名字,不但給畫掉了,而且還是公社黨委的意見。既是公社黨委的意見,那差不多就等於是結論。我,一個鄉村小學校的教師,怎能更改得了呢。
可憐的房敬貧,哪怕你成績再好,你再要求上進,頭上套頂替反動老子翻案的帽子,你就只配回鑰匙寨去幹活。是的,房敬貧聰明、能幹,也肯下力氣薅田做土,即使在山寨農村,他仍可能做出些令人羨慕的事來。可誰敢預料,多少年後,他這個地主子女,不會被范信義那樣的人戴上一頂地主帽子呢!
我的思想頹喪、失望到了極點,消極、灰暗的情緒把我整個兒圍裹住了。
畢雪萌屋裡,一片沉寂。
「你真是管事管得寬,管到腳桿彎!」還是馮士敏憋不住,他的粗嗓門有點甕聲甕氣地打斷了難堪的沉默,「你看看,本是她的錯處,這會兒,她輕輕巧巧抓住了理由,你喪失立場、階級界限不清,把你甩開另找他人,理由十足!」
不怪馮士敏直率,我現今所處的,正是這種尷尬的境地。我垂下了頭,歎息了一聲,悶聲悶氣地問馮士敏:「有煙嗎,給我一支。」
為了做好學生的表率,平時我是不抽煙的。可這會兒,我的心頭苦透了。接過馮士敏遞來的煙,我就去湊他給我劃燃的火柴。
「呼!」畢雪萌從橫裡吹熄了火柴,委婉地道,「不忙抽煙。莊顏,我問你,這個叫房敬貧的學生,就那麼迷住了你?你要一再地出頭為他說話。他究竟好在哪裡呀?我都有些不理解。」
「就是嘛。」馮士敏也點頭贊同。
「你們以為事情僅僅只關係到房敬貧一個人嗎?不,事情雖發生在房敬貧身上,可這件事直接關係到我的命運,關係到我任教的鑰匙寨小學校啊!」我從馮士敏手裡抓過火柴,劃了幾根才把煙點燃了,煙味夠辣了,直嗆我的喉嚨,我咳了兩聲,苦著臉說,「今年開春以來,放寬農業政策,鑰匙寨像好多生產隊一樣,全面實行聯產計酬的責任制,村寨上變化大呢!馮士敏應該曉得,定了產的農戶,哪個不想超產,哪個不想多下力、多有收入呢!這麼一來,生產情況是徹底的改觀了,可我那小學校,卻遭到了威脅。尤其是我任教的五年級,學生都有十二三歲,男的能下力,女的會帶弟妹,在家煮飯。屋頭一忙乎,本來不怎麼愛讀書的鄉間孩子,像約好了似的都不來上學了。我站在講台上,根本開不成課。怎麼辦呢?我的心裡急呀!孩子們為什麼非要到教室裡來看我嚼嘴巴筋呢,十二三歲的娃兒,跟著出外攬工做的父親、哥哥、叔伯去拌灰漿、提水桶、拎著水管沖砂石,一天那一塊二角四分的小工錢,是跑不脫的。他們坐在教室裡,能從我這兒得到些什麼呢?光靠我原先的那些故事,光靠我說的那些大道理,已經不能吸引孩子們了。我得拿出新的辦法來,我一家一戶地去拜訪家長,一個一個地說服學生們的父母親,我得用淺顯易懂的比喻,來說透這個道理,一個國家要進步,一個民族要強大,就得提高所有人的科學文化水平。我們偏僻的山區為啥落後、貧困呢,就同教育有關哪。大的範圍我不敢說,我只敢說我們這個縣,你們倆知道,去年我參加了縣裡的文化普查,鄉間的文盲比例是多少呢,百分之五十啊!要想想我們已經解放了三十年,搞了三十年的社會主義啊,可不能再出現一代的新文盲了!我是個鄉村小學教師,我的父母也都是教師,打倒『四人幫』以後,他們在社會上都恢復了受人尊敬的地位。我當然不能同任教幾十年的父母相比,可我願意好好教學,願意為山區的教育事業出一份力。也許是我的這些話感動了家長們。他們竟然都讓自己的孩子上學來了。我的教室裡又坐滿了學生,我又能用音量飽滿的嗓門講課了。要知道,這個局面,是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撐起來的呀!房敬貧的優秀成績,是全公社出了名的。我在給孩子們講課時,除了舉很多別的例子,也時常講到他,因為他對孩子們來說更實在呀!我說他只要保持這股學習熱情,保持這個勢頭,他的未來一定會有很大的發展。他的名字一給畫掉,對我的威脅太大了,甚至我那小學校,是否還能維持下去,也難講啊!娃崽們會說,看,房敬貧成績那麼好,都回家來幹活路,我們還讀書幹啥呢?讀一陣還不是耍鋤把,乾脆早幹活路早賺錢吧。你們都在山寨上住過,不是不知道農民們這種講究實在的思想。我怎能不急呢,人人都如此,一代新的文盲不又長起來了嗎?」
我精神亢奮、情緒衝動、滔滔不絕像演說般講了一通,灰心喪氣地垂下了頭。哦,我的前程,我未來的灰色的日子。我曾充滿浪漫情調幻想的鄉村教書生活,當年我不就是抱著這個理想,扎根下來的嘛!可如今,我預感到,這一切都要結束了。我,一個微不足道的鄉村小學教師,有幾個人把我放在眼裡呢,有幾個人把我的話當一回事呢?
「呸!」馮士敏一口把煙蒂吐在地上,重重地一跺腳說,「我早講過了,在這個山旮旯裡,要做點事業,難哪!莊顏,算了,沒人來上課,你不更清閒,你不照樣拿工資。像我一樣,混吧,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我倒在想,」畢雪萌的左手掩在嘴上,沉思般地插進話來,「莊顏說的這些情況,講出了鄉間的一些新問題。他和舒吟之爭,也有點代表性,怎麼對待人、怎麼評價人,不僅我們偏僻山區有這問題,哪兒都有啊。多少年來,在對人的問題上,我們已經養成了很多習慣的看法,要改變,不容易呀……」
畢雪萌講到一半,我就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了。這些很有見地的話,難道出自她,一個普通營業員、一個常年累月為胃出血所苦的姑娘之口?看來,接觸了那麼多年,我豈止不熟悉舒吟,連畢雪萌,我也不瞭解啊!
馮士敏急不可待地問:「那依你看怎麼辦呢?」
「我覺得,」畢雪萌徵詢的目光落到我的臉上,正與我瞧她的目光相遇,她遲疑了一下說,「我覺得,莊顏該去找找公社書記於珂,把剛才那些話,跟他講講。這個人,不像范信義。再說,我也不信舒吟的話,為了一個學生報考高中,公社黨委還要開會研究。」
是啊,我暗忖著,舒吟既然可以在感情上欺騙我,為什麼又不能搬出公社黨委來嚇唬我呢?看起來,還是畢雪萌把舒吟看得透徹些。
剛才還順著我的調子發牢騷的馮士敏,頃刻間又極力贊成畢雪萌的話:「對,可以找一下於珂!他初來時,下鄉道不熟悉,和我結伴轉過寨子,思想解放得很!我問他,聯產計酬的責任制,公社範圍內劃個比例數沒有?他說,劃他幹啥子?老百姓自發地調整生產關係,不要給他們定框框。」
「那麼,」畢雪萌一偏腦殼,「你陪莊顏去嗎?」
「去!」馮士敏一拍胸膛,「又不是見省委書記,見公社書記怕啥?」
我心裡在說:馮士敏和畢雪萌之間,可真怪,幾年前馮士敏追她,被拒絕了,可他們還相處得挺和睦。雪萌的目光又落到我的臉上,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情,站了起來。
真沒想到,事情解決得這麼順利,就像23=5那麼簡單。公社黨委書記於珂聽了我帶點激動的敘述,微微笑了一笑,沉吟了片刻,溫聲細語地對我和陪同去的畢雪萌、馮士敏說:「真巧,幾件事兒堆在一塊來了。范信義剛要求過,對房敬貧的翻案活動進行回擊,縣裡打電話也要我們抓緊複查。這會兒,你小莊又來了,房敬貧的伯父房思榮也從美國回家鄉探親了。乾脆,我一齊說吧,房思貴是錯劃,馬上要宣佈平反,歸還他多年勞動後新蓋的磚瓦房。小莊你來了,我就抓你一回差,房思榮三十多年沒回家鄉,聽說家鄉辦起了小學、中學,很想見見在家鄉任教的老師,小學校你負責接待。看得出,你對鄉間的教學有事業心,你提出的那些情況,正是新形勢下出現的新課題。往後,我們多碰頭、多商量,一道想法解決那些問題。到上頭去開會,我也多呼籲領導重視……」
啊,我還需要什麼呢,一切都解決得那麼圓滿、那麼好。離開於珂的小屋,我輕鬆地吁出了一口氣。
「這下你滿意了吧?」畢雪萌含笑問我。
我懷著感激的心情,回眸望著她:「真該謝謝你,出了個那麼好的主意。你結婚的時候,我一定送件貴重的東西給你。」
由於心情愉快,我和她開起玩笑來。馮士敏放開他的大嗓門,爽朗地笑開了。而畢雪萌愣怔了一下,掩著漲得緋紅的臉,一聲不吭地跑遠了。
要不是有些意外的餘波,這件事就算結束了。
幾天以後,房敬貧的伯父房思榮果然回故鄉來了,並且說,第二天就來看鑰匙寨的小學校。大隊的幹部來問我,要不要把小學校重新粉刷一道,我斷然拒絕了,何必裝這些虛假的門面,是什麼樣子,就給人家看什麼樣子。不過,第二天正巧是星期六,放晚學的時候,我還是讓學生們把教室的裡裡外外,都打掃了一遍,玻璃窗也擦得明晃晃的。
星期天,是夏日裡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從早晨起,氣溫就很高。蟬在樹枝上鳴噪,幾乎沒吹風。山嶺上團團簇簇的綠葉,在亮晃晃的太陽下泛著光波。我坐在緊挨著辦公室的小屋裡,翻看一本小說,靜候客人的光臨。
「呵,真用功!」門口一個人影子閃了閃,送進一句輕柔的話。我驚喜地抬頭望去,呵,畢雪萌到我這兒來了,我跳了起來:
「歡迎你,雪萌,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好風!」她一抿嘴,眼裡透著笑意,「我是來當說客的……」
「什麼事兒?只要我能辦的……」
「你能辦。」畢雪萌的臉色莊重起來,低低地說,「舒吟來了,就在小學校那蓬蒿竹叢邊……」
我立刻沉下了臉:「她……她來幹什麼?」
「蛇場坪中學負責接待客人的,是她。」畢雪萌解釋著,「不過,她提前來,是要找你。莊顏,你不知道吧,范信義調到區供銷社去了。舒吟受了騙,那個縣銀行幹部范堅琛,有女朋友,還訂了婚。舒吟悔極了……」
「活該!」我幸災樂禍地脫口而出。
「你不該這麼說。」畢雪萌迅速地勸著我,沉吟了半晌,又補充了一句,「她需要安慰。」
「我又不是兩用衫,想脫就脫,想穿就穿。」我根本不聽畢雪萌的勸。
畢雪萌睜大雙眼凝視著我,又委婉地道:「那她已經來了,你總該見她。再說,同在一塊地方工作,天長日久,即使談不成,也是同志關係呀……」
話都對。不過我的感情上,怎麼也轉不過這個彎來。畢雪萌見我不吭聲,大概是以為我聽了她的勸,侷促地說:「我去喊她來,別叫她久等了。」
邊說她邊出了門。我追到門口,剛要張嘴喊她,轉念一想,反正畢雪萌也在,我奚落舒吟幾句,也好出口氣。回到椅子上坐下,還沒看上兩行字,舒吟急急地走進了我的小屋,不待我抬頭,她「砰」一聲關上了門。這時我才發現,畢雪萌沒有進來。她鑽哪兒去了呢?我腦子裡思索著譏誚舒吟的句子,一抬頭,舒吟用手帕拭著淚,啜泣著,斷斷續續地對我說:「錯了……我錯了,莊顏,我……我不該這樣對待房敬貧……不過,我也是……沒辦法,公社范書記壓著我,他、他……你知道嗎,房思貴的地主帽子,是他給……給戴上的……」
我瞅著她的醜態,心裡厭惡地說,她又演開戲了。難道她和范堅琛同去看電影,也是人家壓的嗎?哼!我不會再上當了。
看我坐著不動,她停止了啜泣,手抓著帕子,淚汪汪地望著我,一步一步向我走近,哀求般地說:「莊顏,你……你原諒我嗎?我、我不知道房思貴……」
我堅決地搖了搖頭,悶聲悶氣地回答:「不!」
「莊顏,莊顏,都是我不好!你、你原諒我吧!」舒吟淚如雨下,一邊哭著,一邊張開雙臂,撲到我身上,兩手緊摟著我的脖子,把滿是淚漬的臉,直往我頭上靠。
我萬沒想到,她會後悔得痛哭流涕,這麼傷心。腦子裡浮起的那些尖刻的諷刺不知到哪兒去了,我瞅了她一眼,她充滿期待望著我,溫熱的身子緊挨在我的身上,微啟的雙唇離我的臉是那麼近,那灼熱的氣息,直衝我的臉頰而來。我的頭腦裡熱烘烘的,身上麻酥酥的失了狠勁,我只要稍有表示,我們的一切矛盾、衝突、對立都會隨著一陣擁抱、親吻而消失,以後過去了的一切又會重演。我們還把平靜無波的戀愛進行下去。可是,陡然間,我的眼前又晃過舒吟和范堅琛看電影時的情形,我頓時清醒過來,一切猶豫和躊躇都排斥了,我疾速地離開坐椅,把她往一邊推推,說:「有些事可以原諒,有些事決不能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