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成績是全校第一。我比你清楚,成績好又怎麼樣?我們縣高中的名額有限,我總不能送一個地主的兒子去深造。我那班上,有的是貧下中農子女。」
一談起房敬貧的事,她那生硬的態度更使我愕然。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們在相戀的日子裡,由於整天沉浸在卿卿我我的溫情蜜語中,很少談起各自的教學工作。即使談,講的也都是些扯皮事兒,某個家長來學校鬧,說老師對學生的處罰過重;學校的經費困難,每年都不夠用;老師和老師之間,發生了什麼摩擦和矛盾;學生的英語,總是跟不上……談得最少的,恰恰就是教學思想,怎麼尊重學生,體諒孩子們的處境,把他們培養成什麼樣的人,是百依百順的小綿羊,還是人云亦云的應聲蟲,或是善于思索、大膽提問、充滿理想的下一代。這些,正是我在近些年的教學實踐中,時常想到的問題。
此時此刻,面對振振有詞的舒吟,我是多麼懊悔。為什麼在以往的日子裡,我沒和她交換這些思想,為什麼我們總是把時間耗在洗衣裳、趕場買菜、進樹林子撿蘑菇上,為什麼我沒有告訴過她,房敬貧是我最喜歡的學生之一。為了教育他,我曾耗費了極大的精力。她要早知道這些,能對房敬貧說那些話嗎?能朝著我理直氣壯地說出今天這些話嗎?
這些話豈止令我愕然,我簡直感到陌生極了。難道這是那個對我體貼、關心、柔情脈脈的舒吟說出的話,難道這真是她的教學思想。地主的兒子,只因他是地主的兒子,就應該鄙視他,侮辱他,傷害他嗎?那麼地主的兒子是不是人呢,他是不是我們社會主義社會的一分子呢,他是不是生來就被剝奪了升學的權利呢?我真懷疑,舒吟抱著這種思想觀念,能教育好下一代嗎?來的時候,我的心情是平靜的,我抱著十拿九穩的把握走進舒吟的小屋。可這會兒,我的心境全給攪亂了,憤然而又不解,我忍不住放大了聲音:「舒吟,你怎麼能說這些話?作為一個教師,對待自己的學生,應該是一視同仁,關心、幫助、體貼、愛護、鼓勵,可你,你朝學生頭上潑冷水……」
「對房敬貧,就該潑點冷水!」舒吟把蛋花碗朝小桌上重重地一擱,「告訴你,這學生傲得很!平時悶聲不響,在他眼裡,根本瞧不起那些貧下中農子女。我上課的時候,他突然提個問題,想把我也難住。你說,莊顏,我能對他一視同仁嗎?你別忘了,親不親,階級分。在現今這批學生中,地富子弟差不多已沒有了。得罪他一個人,錯不了!」
這簡直是針尖對麥芒,硬碰硬地頂上了。我一時也拿不出更加有力的話來駁斥她,怎麼辦呢?我有點惱恨自己的無能了。為什麼我一進屋就談房敬貧的事呢?為什麼我談起這件事就那麼衝動呢?我完全可以像平時一樣,來了以後,幫著舒吟做做下手,然後再扯上正題呀!我完全可以和風細雨跟舒吟談嘛!
屋外的雨愈下愈大了,屋簷水滴滴答答的激濺聲,響得人心煩。屋子裡已經十分灰暗。我伸出手去,抓著拉線開關,開亮了電燈。
燈光下,舒吟站在屋子中央,一臉的怒氣。一看清她的臉,我才知道,今天我們之間的形勢,好似風雲突變的樣子,在緊張了。很顯然,舒吟和我一樣,也非常認真,非常嚴肅,非常生氣。
這可以從她那雙瞪著我的怒目看出來。
舒吟是個相貌端莊,體態勻稱的姑娘。我定神細瞅她,才發現她今天穿著有點時髦,去年回上海時添置的新衣服,全上了身。鵝黃色的高領尼龍衫,米白色的中長纖維西裝領兩用衫,豆灰色的針織滌綸長褲,兩條「精神縫兒」,像刀切的一樣筆挺,更襯托出她的身體修長。就是白皙的額頭上,那幾綹劉海,也同往常不一樣,用燙髮剪燙了以後,捲曲成那種令人心動的樣子。趁著這新的發現,我微微一笑,用緩和氣氛的語調說:「我還沒發現呢,你今天可真美。」
舒吟氣惱的臉上仍是陰雲密佈,一絲笑意也沒有。她把目光從我臉上移開,冷冷地說:「你還想說什麼,快說吧!」
看樣子,她是真生氣了。我在心頭暗忖,在她生氣的時候,更不能把話題轉到爭議上,還是避一避吧,我想起了畢雪萌欲言又止的臉色,便用更加平靜的語氣說:「在街上,畢雪萌像要跟我說什麼事……」
「她說了什麼嗎?」這一招果然奏效,我一提畢雪萌,舒吟就接上話來了。
「什麼也沒說,就打著傘走開了。」
「哦。」舒吟噓了一口氣。
「她近來有什麼事嗎?」
「好像沒有吧。」舒吟的口氣又變得冷冰冰的,不屑地問,「你怎麼對她那樣關心?」
活見鬼!她一生氣,就沒個完了!說出話來一句比一句刺人。我決定放棄迂迴戰術,把問題攤出來,談完,提出我的要求,然後趁早回去。在矛盾的時候,不如離開一下,反而更好些。我果斷地把手一揮道:「舒吟,你知道不知道,這個房敬貧,是我喜歡的學生!」
「我怎麼不知道!」舒吟翻起白眼,瞥了我一眼,「他進中學,就是你費盡口舌,動員來的。」
啊,她明知道房敬貧是我所愛的學生,還要對他說那些話。我覺得心裡涼了半截。
舒吟撇撇嘴,繼續說:「不但我知道。中學裡的老師,全公社的幹部,也都知道!老實告訴你吧,早有人說你屁股坐歪了,立場有問題。這會兒房敬貧馬上要畢業,好多人都眼睜睜地盯著我這個班主任呢!看我是否和你一樣,把房敬貧送進高中呢,還是讓他回家種田。莊顏,我不能因為一個地主的兒子,得罪全公社的幹部,得罪全公社的貧下中農,更不能因為房敬貧,使你、使我、使我們倆以後被人揪辮子,戴帽子。我們還要在這兒生活下去哪!莊顏,這件事你就別來干涉我了。」
好像有人提著一根無形的鞭子,朝著我的臉,我的靈魂,一下一下狠狠地抽來。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哦,真有這麼嚴重嗎?全公社的幹部,全公社的貧下中農都要反對我,我已經站在他們的對立面上了。為的就是房敬貧這麼一個孩子!這個孩子一九六五年才出生,他能為父輩承擔什麼責任?舒吟講得太可怕了吧。當然公社裡原先的革委會主任,現在的副書記范信義,就是這樣的幹部,貧下中農、普通社員犯了點事,出了差錯,他處理起來,腳手軟,總說是人民內部矛盾。出生於地富家庭的人要犯了錯呀,他可不客氣,「階級報復」、「走資本主義道路」、「妄想奪回失去的天堂」,這些話都是現成的,你要不承認,繩索一捆,往樑上一吊,不承認的也承認了。但是,公社裡不全是這樣的幹部呀,新來的黨委書記於珂,聽說是從本地知青中培養起來的幹部,只不過比我大三四歲,一上任就抓聯產計酬的責任制,思想解放,講究實事求是,他會那樣看待房敬貧的問題嗎?我想是不會的。
這麼一想,我的心情漸漸鬆弛下來。我甚至樂觀地忖度,往天價,我和舒吟之間很少談教學思想,今天既已說到這個地步,何不趁這機會,把各自的觀點亮開,深入細微地談一談,說不定還能取得一致哩。
「舒吟,你別激動,請耐心地聽我說完。」我用柔和沉靜的聲氣鎮定地說,「不管怎麼說,房敬貧是個成績優良的學生,這一點,你該承認吧,事實上,你剛才也已經說了。」
「成績好的學生,不見得是個好學生,還要看他的表現。」舒吟撩起左袖,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以不耐煩的語氣道,「表現不好,成績再好也白搭!」
我笑著,但願我的笑容像平時一樣真摯:「你所說的表現不好,只不過是因為他愛獨立思考吧?」
「獨立思考,你知道他思考些什麼嗎?」舒吟走到爐子邊,端下飯鍋,架起炒菜鍋,往裡倒著油,一邊蓋油瓶蓋子,一邊說,「同學們都在說,地主階級殘酷地剝削農民,搾盡了貧苦農民的血汗,他卻跟人家爭執,說什麼地主階級在上升時期還有進步的一面。豈有此理!他這不是在為地主老子唱讚歌嘛!況且,我剛給他們講過收租院呢……」
我忍不住截斷了舒吟的話頭:「舒吟,平心而論,房敬貧這句話,沒有錯。從社會發展史的觀點來看……」
「什麼,沒錯!」舒吟不顧油鍋已經熱了,倏地一個轉身,甩著兩條掃肩辮道,「他沒錯,那麼說是我錯了?我向他去賠禮道歉好不好!」
「油鍋熱了。」舒吟發這麼大脾氣,是我沒料到的,我平心靜氣地提醒她,「你學過社會發展史,應該知道……」
「別來諷刺我了。你不知道我沒知識,我是工人出身,我是六八屆初中畢業生,我是工農兵學員。我只知道一個學生應該聽話,在家聽父母的,在學校聽老師的。他要不聽我的話,我就對他不客氣!」舒吟怒氣沖沖地嚷著。
一粒水星子落進了滾沸的油鍋,頓時響起一陣辟里啪啦的炸裂聲。舒吟伸手抓過打散的蛋花,「嘩」一聲倒進油鍋,動作過猛地炒著蛋,一眼也不看我。
我像瞧一個陌生的姑娘似的瞅著她,臉上愕然失色的神態一定顯露得很過分。我心目中那麼美好的舒吟,竟然這樣蠻橫,如此不講道理。是的,我差點忘了,她是六八屆初中生,實際只讀過一年初中,很可能沒學社會發展史,那年頭只要記住一句話:整個社會發展史,就是一部階級鬥爭史,就算成了。後來當了三年工農兵學員,她也可能沒有學。但總不能因為她沒學,就以此斷定房敬貧錯了,並且說房敬貧思想反動、為地主階級唱讚歌、表現不好吧。
舒吟盛起炒蛋,用眼角斜了我一眼,似乎也感覺到她的話說得有點過頭了,放緩了點口氣說:「就算不談那問題吧!像房敬貧這麼個學生,對他的家庭,總該有個認識吧,總該和反動父母劃清界限吧。可他怎麼樣呢,你回去後問問他自己吧,我們佈置了一篇作文,題目叫《我的爸爸》,你去看看他是怎麼寫的。通篇都是資產階級人性論,隻字不提他父親的剝削史,老是反覆地說什麼,爸爸的心向著孩子,他的一生是絕望了,希望孩子們幸福。可孩子們也受了他的牽連,他為此感到慚愧和痛心,他還鼓勵孩子們跟他劃清界限……呸,美化地主分子,對反動家庭充滿感情,這點嗅覺我還是有的。例子還多著哪!私底下,他向個別同學鼓吹,他有個伯父在美國,當工程師,每月工資很高,還寫過書,名揚世界。看看你喜愛的這個學生,多麼嚮往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多麼羨慕資產階級的名利、地位。莊顏,這樣一個學生,就因為他成績好,便要說他是個好學生,把他送去考高中,我的思想怎麼也通不過。」
路是越堵越死了,看樣子,我無法說服自己的女朋友。要論爭,我還是有很多話可說的。不過,我的喉嚨裡像被竹片子狠狠地刮過似的,苦澀、乾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是因為舒吟的態度,是因為舒吟今天率直地說出的這些話?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舒吟就在我的身前動來動去,炒完雞蛋,她在放湯了,切搾菜絲、切蔥花、切菜心,她的一舉一動,我都是那麼熟悉。可她的心靈,她的思想,我卻那麼陌生,陌生得令我不解,令我驚訝。我頭一次感到,在舒吟身上,透露出一股隱隱的冷漠,一股我捉摸不透的滋味。是的,她很自尊,自尊得很少向人讓步,包括我。平時,在一系列的小事情上,我都讓著她、依順她,這是因為我比她大幾歲,也因為我覺得,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瑣碎事兒,無關緊要。沒想到,在這麼重大的問題上,她也絲毫不肯讓步。一點也不願聽取我的意見,自以為是到了極點。我覺得一股從未有過的壓抑和憂鬱,我想靜下心來,好好地思索一番。再這樣爭論下去,勢必要造成不歡而散的後果。
「舒吟,聽我說。」連我自己也驚奇,我的聲音變得那麼低沉、凝重,也許是這個緣故吧,舒吟仰起臉來,眨著眼睛盯住我。我移開自己的目光,接著往下道,「就算房敬貧像你說的那樣,就算他有不少缺點。不過,我們作老師的,有義務去幫助他,你別打斷我的話,聽我講完,而不是去刺激他,潑他的冷水。你一定也注意到,我們國家各行各業的形勢,都在起著變化。搞四個現代化,總是團結愈來愈多的人才好吧。我希望你從這個立足點出發,允許房敬貧報考高中。就算這是我對你的一個要求吧。」
屋裡出現了一陣難堪的沉默。我好像感覺到,屋外的雨略微減弱了一些勢頭。
「嘿嘿,」舒吟笑了,不是平時那種真誠友好的笑,而是佯裝出來的笑容,「看得出,你很喜歡房敬貧,喜歡得不怕惹我生氣,這也算我的一個新發現。真不可理解!可我也得坦白跟你講,我是非常厭惡他。如果你堅持要喜歡他,我也同樣厭惡你。」
「是這樣……」我喃喃著。
「是的。話就說到這兒!」舒吟把煮沸了的湯鍋端到小桌上,很乾脆地對我道,「從現在起,我再也不要從你嘴裡聽到房敬貧這個名字,你再對我講一句,我就趕你走……」
「是真的?」
「我什麼時候給你開過玩笑?」
我的心「怦怦」驟跳著,就像是夜半三更從鐵匠鋪子傳出的錘聲般悶實。我咬著舌尖,強忍住火灼樣的激憤,望著舒吟。她的臉拉長了,兩條彎眉挑起來,嘴角由於生氣而往下撇。呵,這副臉相我從來沒見過,只因為她平時顯得太端莊了,此刻更覺得有些難看。我一字一句地說:「你該知道,我冒雨而來,就是為了房敬貧……」
「你給我出去,出去!」舒吟不待我講完,咧開嘴,尖厲地嚷叫起來。
她的話音剛落,我就站了起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拉開房門,猛地衝進了雨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