氾濫的櫻桃灣 山鄉紀事 第二節
    他是愛讀書的。

    望著房敬貧的身影在寨路上拐過彎去,我仍癡呆呆地停立在原地,直到樹葉子上凝聚的一顆水珠滴落在我的頸脖裡,我才回過神來。我決定不去追他,等我去找了舒吟,把事情談妥了,回到鑰匙寨,再找他也不遲。

    放了晚學,儘管已是薄暮時分,天空中的烏雲又像彌天硝煙似的翻滾著,我還是決定上路,到蛇場坪去找舒吟。

    印滿蹄跡的泥濘道從鑰匙寨口,一直延伸到遠處那兩山夾峙的埡口。我穿了一雙高統雨靴,一隻腳踩下去,一隻腳小心翼翼地從泥漿中拔出來,又往前重重地踩地。明知隨時都可能有滂沱大雨,為了省勁兒,我還是沒帶雨傘。風在緊吹,路旁的茅草在搖曳發顫,遠山近嶺全籠罩在朦朦朧朧的霧氣裡。我緊走著。到公社所在地蛇場坪只有六里山路,卻有兩條溪流,這兩條溪流,平時都很淺,隨便從哪兒都可以光著腳走過去,因為沒架木橋,光是豎起一塊一塊石墩墩,雨季水漲的時候,人們就得順著石墩墩一步一步過去。

    這些年,也數不清我在這條山路上走了多少個來回,踩下多少個腳印。

    一九六九年,我從上海到鑰匙寨來插隊落戶。每逢場期,我們鑰匙寨集體戶的上海知青們,總要呼群結伴的,到蛇場坪趕場。想想只有六里路,半個小時就到了,何樂而不為呢。比起那些插隊在更荒僻閉塞的寨子上的知青們,我們算福氣多了。儘管蛇場坪本身也是三縣交界地上的一個小鄉場,統共也只有四五百居民,每天只有一輛班車從這兒過路,有著兩條稱不上是街的麻石道。可知識青年們是好鬧熱的呀,到場上飯館裡聚一聚,抽上幾支煙,喝上一兩酒,吃上一碗脆哨麵條,胡亂地發一通牢騷,天南海北地擺擺龍門陣,也比悶在集體戶那晦暗的茅屋裡有勁兒。

    十幾年過去了,這樣的日子也像那混亂的年代一樣,一去不復返了。隨著歲月的流逝,當年在蛇場公社插隊落戶的知識青年們,有的升學,有的調干,有的當工人,直到一九七八年底,留在蛇場公社的,只剩下了屈指可數的四個知青。一個是我的女朋友舒吟,她在一九七三年被地區師專招去,當了三年工農兵大學生,分回蛇場公社中學當語文老師,現在是初三畢業班的班主任。一個是蛇場坪百貨商店花布櫃檯的營業員畢雪萌,她在插隊落戶的第二年患了嚴重的胃出血,確實無力從事農業勞動,在縣醫院醫治了三個月之後,被照顧分配了工作。第三個是公社獸醫站的馮士敏,一個粗莽結實的壯漢子。他的經歷和舒吟相似,一九七三年被推薦到地區農校讀了兩年書,一九七五年分配回公社,當了一名專給牛、馬、豬、羊看病打針的獸醫。四鄰八寨的鄉親們,對他還很尊重,老遠地看到,就叫他馮醫師。他也理所當然地一口應承。前年春節,他和蛇場坪街上一個姑娘結了婚,現已有了一個白胖兒子。再加上他走村串寨地給牲畜看病,走到哪兒吃那兒,滿口的本地腔,初次見他的人,根本猜不到他是當年的知青。第四個就是我了。我既沒去地區、省城讀過書,又沒得到過啥特殊照顧,留在鑰匙寨,純是偶然的因素。

    我插隊落戶的第四年,也就是一九七二年,鑰匙寨鄉村小學校的一個男教師,因罰學生跪在搓衣板上,學生家長鬧到大隊,死不罷休。那男教師自然被大隊罷免了教職。教學需要繼續,派哪個人去呢?因為我寫得一手好字,父母又是教師,大隊就派我教書。

    說老實話,我答應教書的時候,抱的純粹是臨時觀點。插隊落戶快四年了,山寨上壯勞力干的農活,我哪樣沒幹過啊!繁重瑣碎的鄉村體力勞動,我既已適應,又覺得厭煩、勞累。當然,到小學校去教書,說什麼也比幹農活輕鬆些。更主要的,是我們這撥知青,對久已盼望、天天念叨的上調,早已喪失了信心。四年了,只聽說縣裡面招過兩次工,推薦過一回大學生,到底去的是些什麼人,我們一點都不知道。我心裡說:反正是混日子,在農田里混,還不如到學校去混呢。

    就這樣,我既沒進師範,也沒去進修,糊里糊塗當了一名鄉村小學教師。

    在這之前,勞動歇氣時,或者碰巧路過,我也到過那五間平房排列在一起的小學校,朝教室裡張望過。但對鄉小學校究竟在怎樣進行教學,我卻一無所知。

    直到進了這學校,我才疑訝驚愕地發覺,這哪裡是在進行教學,這純粹是胡來嘛!怪不得農民們講起教師這一工作,總是含著譏誚的口吻,說那是「輕巧活路」。

    既是「輕巧活路」,在小學校當教師的,自自然然地,一個是大隊會計的婆娘,一個是大隊主任的侄兒,一個是民兵連長的妹妹。且不說人員的組成,單說他們怎麼教學吧。

    黑板上新寫了一個生字,老師拿著教鞭,領著全班把這生字念上幾遍。看看學生們都會念了,老師拿教鞭指著頭排第一個學生上台來,領著全班同學念十遍。第二個學生接著第一個學生,再來領讀……而老師呢,在辦公室裡,閒聊天,或是趕批沒批改完的作業。學生們在教室裡把讀書當鬧著玩,老師們圖享清閒。

    啊,我們偏僻山區的鄉村小學!

    我進了小學校,才知道為什麼山區的教學質量這麼差,為什麼高中生寫不好一篇作文,為什麼初中生連封信也不會寫。

    我不是個好教師,可我不這樣幹。我覺得這樣干太對不起那十個工分,對不起冒著驟雨或暑熱在農田里幹活的社員們。不久前,我不也像農民們一樣在田土上流著汗水,創造著勞動果實,讓包括小學教師在內的所有勞動力,到秋後分享汗水換來的收穫嘛?

    就是抱著這種思想,我開始了教學,我抓課堂紀律,我新辟了鄉村小學從未上過的唱歌、體育、圖畫課,我還給孩子們講高爾基、瓦特、愛因斯坦童年的故事;學生們不懂的地方,我決不放過……功夫不負有心人,第二年秋天,蛇場坪公社中學發通知,我任教的五年級畢業班,四十一個學生中有二十四人考取了中學。在十年浩劫中的一九七三年,蛇場坪中學沒按大隊比例收學生,而是自印了卷子,讓大隊小學校的畢業生來考。也算是碰巧吧,這一考,就把我考出名了。鑰匙寨上,從沒一年有那麼多的學生跨進中學。「文化革命」以前沒有過,「文化革命」中,年年按大隊分名額,不是六名就是七名,也從未有過。

    人怕出名豬怕壯。這一出名,一九七三年地區師專及六所中等專業學校來招生,我想報名,大隊不同意,說得倒挺好聽:貧下中農需要我。我左磨右纏也沒用。一九七四年,省裡面來了文件,教學質量好、校舍完整,有一定基礎的鄉村小學校,可以由民辦轉為公辦,每個公社,可以轉一所學校。我們鑰匙寨小學順順當當變成了公辦學校。我也由一個每年從大隊拿三千六百個工分的知識青年,變成了每月領國家二十八元工資的人民教師,還能買到商品糧。對一個知識青年來說,有了固定工作,年年能回上海探一次親,就算是有了歸宿。我也漸漸定下心來,成了蛇場坪公社的「扎根知青」了。

    有了工作,上調就不再有份了;有了工作,就是在一九七八年冬天大刮回城風的時候,我也無法回上海了。我不但要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下去,而且還要在這兒成家立業,這麼一想,我也死了心。並且,說來也怪,我對鄉村小學校的工作,年復一年地熱愛起來了。作為一個每月只拿三十二元工資(調資時給我加了四塊錢)的鄉村小學教師,我並不指望我的學生中產生偉大的科學家、文學家和醫學博士,我的願望很渺小,我只希望能送他們進公社中學,讀完中學以後,有條件的,爭取考上大學、中專、技工學校,沒有條件的,回到鄉間去,至少也能在使用化肥、農藥、農業機械時,在良種培育、農田管理、防治病蟲害的過程中,傳播一些他們學到的科學文化知識,使得僻遠的山區慢慢進步起來,不致使孩子們老在「貧窮、無知、落後;落後、貧窮、無知」的惡性循環中成長為一代新的文盲。

    就為了這些渺小的願望,我也深知,要付出艱巨的勞動;我也明白,必須從我做起,從我任教的班級做起。人是挺怪的,一旦有了目標,我的生活就覺得充實、有意義了。我不再那麼思念上海,不再那麼抱怨一輩子留在荒僻的山區。相反,我在考慮,什麼時候結婚,什麼時候成家,「家」又安在什麼地方?……

    蹄跡滿地的泥濘山道,實在難走。一雙雨鞋足足有十來斤重了,一邊靜心沉思,一邊朝前邁步,我只覺得走了好久了,哪知道剛走到第一條溪流前,才發現只走了一半路。

    天空昏暗下來,籠罩山頭的蒙紗霧,凝然不動地繚繞在座座山峰上。這就是說,雨還是要下,一兩天裡別指望轉晴。

    過了頭一條溪流,沒走上半里地,又得過第二條溪流。第二條溪流的水已經完全漫過了墩墩,我的腳踩在石墩上,還能感到水流的衝擊,水再大些,隨時有可能把路人衝進溪流去的。記得,舒吟最怕在這種時候過溪流了,每逢在雨季裡過溪流,我總要拉緊舒吟的手,生怕她心一慌,跌落下去。而到了彼岸,她往往也就不要我再送了。這一路上,要穿過一個寨子,寨子上有她的學生。她總是站在楓橡樹下,朝我微微一笑說:「你回去吧,免得那些學生看見了笑話我們。」

    儘管我心裡不願意,我還是尊重她的意志,慢慢轉過身去。

    說起來也真怪,我和舒吟之間的戀愛,是自自然然地發展起來的。我們幾乎沒吵過嘴,也沒發生過什麼波折。彷彿我們早就該這樣好似的。平時,我很尊重她,要是她提的要求,我總是全力去做,並且盡可能做得使她滿意。她呢,也很體貼我,到我的小學校去,她就給我洗衣裳,在蛇場坪買到什麼新鮮糕餅,她總給我拿來。每個趕場天,我到蛇場坪去,和她一起趕個場,買些新鮮蔬菜,雞蛋,改善一下伙食。美美地吃過一頓飯,平靜愉快地度過一個星期天,心滿意足地回鑰匙寨去。她呢,一個月也總要到我那兒去兩次,幫我做些家務事,清理一下房間。天晴氣爽的日子,我們常到樹林子裡去散步,或是找一塊綠茵茵的草坡,坐在那兒談心。夏秋的雨後,我們愛一人戴一頂斗笠,挽上竹篾提籃,去林子裡撿香蕈、蘑菇,回家後美美地嘗一頓鮮。

    我們的感情是融洽的,我們的愛情是幸福的。幸福得像一泓波平如鏡的池水,太平靜了。

    房敬貧說了他不去讀書的原因之後,我立刻想到,應該去找她,馬上去找,不能等到星期天了,今天才星期二啊!不能讓房敬貧再多耽擱五天課!我要為房敬貧說些好話,希望她正確對待敬貧的家庭出身,鼓勵他用功讀書,允許他報考高中。

    走進蛇場坪麻石鋪的街面時,天又下起了雨。雨中的蛇場坪,店舖門差不多都關了。我剛走到拐角上,迎面有個姑娘撐把塑料傘招呼我:「莊顏,上街來玩嗎?」

    傘沿下,露出一張俏麗漂亮的臉,一雙眼睛清明晶亮。我看到是商店的畢雪萌,也微笑著答:「我找舒吟談件事兒。」

    「噢。」畢雪萌愣了一下,定睛瞅了我兩眼,聲調低弱下去,「她可能在學校的。」

    說著,畢雪萌又凝定般望了我一眼,欲說什麼,終於沒說出來,打著傘匆匆走了。我看出畢雪萌今天的神色有點異樣。但又不知是為什麼。一般地說,我們還留在蛇場公社的四個上海知青,碰見了都是十分親切的。有事沒事,總要聊上幾句。這也許是一共就那麼四個同鄉人吧,從心底裡有一種親近感。互相之間聽到了點什麼消息,也總是及時轉告。可今天,畢雪萌為啥欲言又止呢?一會兒,我得問問舒吟,畢雪萌最近碰到什麼事沒有?這姑娘,人長得美,可沒啥浪漫的戀愛史,只聽說,馮士敏從農校回來後,曾追過她,她婉言謝絕了。後來,他們百貨商店的一個經理,提出要給她介紹對象,縣人武部一個排級幹部。她感謝經理的好意,但是告訴經理,她已經有了對象,是前年回上海在火車上認識的,對像在重慶工作,他們一結婚,她便爭取調到重慶去。從這以後,窺視她的小伙子死了心,有意要給這纖柔嬌美的姑娘做媒的好心人,再沒給她提介紹朋友的事了。會不會她最近就要結婚?或是男方那兒給這邊發來了商調函?

    我思忖著,走進了蛇場坪公社中學。

    蛇場坪中學坐落在一灣平壩壩上,幾棵穿天的白楊樹之間,掩映著校舍的白牆黑瓦。各年級的教室和教師的辦公樓,把三畝地大小的一個操場團團圍在中間。這會兒,學校已經放了學,校園裡靜悄悄的。只有最右側那個教室裡,亮著燈光,好像還有些學生在那裡打掃教室。

    我直接朝著校教師的單身宿舍走去。單身宿舍就在寬敞的辦公室後面,每當我跨進這圓形的水泥地院壩,怪得很,我的心裡自然而然就會湧起一股奇異的感情。雖然我來到這兒,已經是熟門熟路了。

    站在院壩裡,我屏住呼吸,停下了腳步。今天到這兒來,事前沒給舒吟講,不知她這會兒在家嗎?我朝她居住的樓下那間屋望去,屋裡沒開燈,我的心一緊,她別是出去了。再定睛一望,啊,門虛掩著,她在家!

    恰巧這時候,雨下大了,雨點子辟里啪啦打在水泥地上,我大步朝她屋裡跑去。推開她虛掩著的門,她吃了一驚:「是你!」

    我淡淡一笑,順手把門照原樣掩上,故意問:「不歡迎嗎?」

    「我會這麼說嘛!」舒吟朝我瞪了一眼,她正在打蛋花,筷子把碗擊得「咯咯」響。小桌子,炒好了一碗肉絲,切好了一小盤拌黃瓜。舒吟一邊攪打蛋花,一邊問我:「冒雨趕來,一定是有事?」

    「有事兒,為房敬貧的事。」

    「那個地主的兒子?」舒吟一開口,話就很刺耳。別說是房敬貧,連我也不大受得了。「他已經好幾天沒來上課了。事前也不來請假,我全給他打曠課。」

    「可你知道嗎,他為啥不來讀書?」

    「我哪有閒管這麼多。」

    「他是因為你說了那些刺人的話,才不來上學的。」

    「我說他什麼了?噢,對了,我說的是大實話嘛!像他這樣的人,出身地主家庭,能讀到初中畢業,都已經很照顧他了!還要怎麼樣?我勸他別指望升高中,初中畢業以後,回家安心務農吧!這話哪裡錯了?」

    「可他的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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