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會怎樣接待我呢?」
江彥城雙手插在褲袋裡,微蹙著眉頭,喃喃地自語著。
春天了。馬路兩旁的懸鈴木,已經冒出了新綠,街道整潔而又清爽,就是沿街那些住宅的玻璃窗,也擦得乾乾淨淨。明燦燦的陽光照上去,泛出一片耀眼的光。
一切似乎都變了。和去年冬天在復興公園約會的那個陰冷凜冽的日子比起來,眼前的一切景物都不一樣了。屈指算來,也才不過三個多月時間。他萬沒想到,丁馥創辦的飲食店,真的會開張,真的會得到社會的承認;他自己,真的會在飲食店裡領上頭一份工資。
六十元!月工資是四十七元,獎金是十三元,加起來六十元。滿可以同一個正式職工比比高下了。
就是這份工資,使得他在冬日裡冷下去的心,又熱了起來。
「……沒關係,等我們的飲食店邁開了步子,你有了收入,你可以再去找她,跟她說……」
丁馥頭一次找他時說的話,在他的耳畔又響了起來。是呵,也許她是對的,我每月有了收入,劉廷芳會改變對我的看法的。我們之間,畢竟在插隊落戶的歲月裡,有過較深的感情啊。人們都說,在那種歲月裡培養起來的感情,是不容易忘記的。上次見面時,她不是斬斷了我們之間的關係嗎,她不是還承認,又有了新的朋友嗎。那也沒什麼,在上海談朋友,誰能保證談一次就成功呢。我也不是非要去把她拽回到自己身邊來,我只是想去看看,看看……
連江彥城自己也不敢相信,就在此刻,他的內心深處,也還是忐忑不安的。
「她將會怎樣接待我呢?」
冷淡?熱情?還是不冷不熱,或是乾脆不理,或是……
哦,三個多月以前,當下定了決心去找丁馥的時候,江彥城不也是這樣滿腹狐疑,心神不安嗎?從於藝文那兒知道了她家的地址,找到她家所在的那條冷清清的弄堂口時,他的心還「怦怦」亂跳呢。
結果,一切不都是很順利嗎?
她熱情極了,嗓音清亮得發脆:「哎喲,你來了,快請屋裡坐,坐。真沒想到,你會主動來回話……」
當她聽說他姨父答應了當飲食店顧問,並對她們表現了很大的熱忱時,她是多麼的欣喜呀!
「太好了!」她簡直坐不住,給他倒了茶,又拿水果糖,「你把你姨父家地址告訴我,我明天就同街道幹部去登門拜訪……」
「姨父的地址?」
「你。你記不住嗎?」
「不,不用寫給你了。」
「為啥?」
「我陪你去吧。」
她興奮得眼睛都發亮了:「好,好,一百個歡迎,歡迎!」
瞅著她的笑臉,江彥城大著膽子,吞吞吐吐地,把要求參加飲食店的想法說了出來。
「喲,看你,我還以為是啥大事,就這個,還用你提嗎?我正尋思,找個什麼理由動員你哪。我們人手不多,剛創辦這個店,又不想找不很熟的人。就這麼說定了:明天下午,不,明天上午,去你姨父家……」
想不到那麼難以啟齒的事兒,竟這樣毫不費勁地迎刃而解了。想不到姨父還真有兩下子,拿起並不能當筆用的毛刷,三下兩下,就把那八個鮮紅的柳書體油漆大字,寫在白招牌上了。
「四季春綜合飲食店。」
「四季春」所在的地段,是打倒「四人幫」以後新辟的住宅區。十二幢十六層樓的住房,聳立在三里地長的街面上,無數新居民搬進了樓房,再加上周圍的老居民,對早點的需求量,大大超過了原先的估計。
「永紅」是一家新從市中心遷出來的飯店。以供應中、晚兩餐為主,預定筵席,專賣酒菜,花式拼盤,各種炒菜。兼營特色點心。「永紅」的特色點心,是精白粉做的各種包子:三鮮包、豆沙包、水晶包、鮮肉大包、叉燒包、黑洋酥包、蔬菜包和雞丁、肉丁、筍丁的三丁包、蝦仁餡的蝦仁包,以及蟹黃包、開花包、破酥包等等。聽說「永紅」的前身是以銷售包子出名的「永鴻」,宴席上的點心,也專上特色包子。
對於維持店家特色,這確是難能可貴的。可對於居民段上的幹部、職員、工人、學生們,光是包子就顯得單調了;加上特色包子滋味雖好,但因是精工細作,價格偏高,就不能吸引地段上所有的居民了。
只有三開間店面的「四季春」,店面雖不如「永紅」氣派,店堂雖不如「永紅」豪華,可供應的花色品種,卻大受遠近居民們的歡迎。江彥城親眼看到,連不少住在遠處的居民,也攜著鋼精鍋兒,來店裡買生煎饅頭、小籠包子,帶回去閤家享用。與此同時,「永紅」門前買特色包子的長隊,也跟著消失了。
這不能不歸功於姨父那一套做各類點心的手藝,這不能不歸功於丁馥聽取各種意見,定下了「薄利多銷」的原則。
江彥城自認為是個地道的上海人,可「四季春」供應的有些點心,連他也還沒嘗過呢。看看店門口那張各類點心價目表吧,足足有幾十種呢!
羌餅、油酥大餅、芝麻大餅、蔥油大餅、甜漿、鹹漿、淡漿,白糖粢飯、油條粢飯、油煎粢飯糕、赤豆糕、黃鬆糕、白麵包、羅宋麵包、乾絲面、鹹菜面、蔬菜面、寧波湯圓、生煎餃子、小餛飩、雙心團、錦團……
除了包子以外,上海灘上比較便宜的點心,在「四季春」都能嘗到。這些點心照顧到組成「上海人」的寧波口味、蘇錫口味、江浙口味、海門口味、蘇北口味。價格都要比一般點心店便宜半分到二分。「四季春」試銷的兩個月裡,名聲就傳開了;到了正式開業的頭一個月,店堂內外,從早至晚,都是喧聲嘈雜,人來客往,熙熙攘攘,熱鬧到了極點。尤其是每天上班前的高峰時間,那場面,簡直像是要把「四季春」抬起來!
連姨父也喜出望外地連聲稱奇:「沒想到這年頭的生意,這麼好做!」
生意好做,人手就欠缺了。創辦「四季春」的丁馥和那個高瘦、高瘦的國娣,每天在店堂裡忙碌十幾個鐘頭,帶動了十來個姑娘小伙,人人都早上班,晚下班,但還是無濟於事,有些必須幹的事,還是來不及,影響了營業額。
丁馥來求學砧板手藝的江彥城了:「我和國娣接觸的人少,你看看,你周圍有哪些待業的,信得過的人嗎?」
還能沒有嗎?江彥城進了「四季春」,羅曉若整天忙於販「牛仔褲」,梁汀找不到人玩,無聊透了。他已經說過多次,哪怕是做大師傅,吃油水飯,侍候人,他也干。總比整天閒得發膩強啊!
「呵!你也願進飲食店?」江彥城揶揄過他,「你又不缺錢花,愁個啥?」
「不光是為賺錢,不光是!」梁汀一反常態,回答得認真極了,「真的,你和『四季春』的頭頭搞熟了,代我求求情吧!」
江彥城答應了。這回丁馥主動提及,事情很快就辦成了。梁汀也進了「四季春」,當了一個給吃客抹桌子、端盤子的服務員。
「江彥城,替我保密啊!」
「你嫌這工作見不得人?」江彥城反問。
「哦,不!我是讓你在我父親面前保密。」梁汀胖臉上浮著笑,神秘地眨著眼。
「你爸爸?」
「我進『四季春』,沒跟他說。老頭兒正犯疑呢。」
「那你為啥不跟他說?」
「我要讓他瞧瞧,我這個『教徒』,也能自食其力……」
「教徒?」
「說著玩的。還記得那天我頂了他幾句嗎?從那之後,老頭兒對我的態度全變了,零花錢也不給了,嘴唇閉得鐵緊,總用滿腹狐疑的目光盯著我。生怕我的靈魂,給上帝勾去似的。哈哈哈!」
看樣子,幹部子弟梁汀並不嫌棄這工作;相反,他還幹得挺熱乎,連丁馥都說:
「你介紹來的這個小胖子不錯!」
是的,梁汀不錯,江彥城的自我感覺也不錯,丁馥的老搭檔、那個說話不多、整天只知幹活的陳國娣也不錯。就是丁馥,在江彥城眼裡,也全變了個樣。不知為啥,江彥城總覺得,她穿著雪白的罩衫、戴著白帽子的形象,要比她穿平時的服裝端莊秀麗,更能突出她那嫻靜的性格。只是,江彥城心頭總還有個疙瘩:「四季春」辦得再有名氣,總還是待業青年的飲食店,在社會上,低人一等。人家講起來,總說這是臨時性的安置,暫時的出路。不是嗎,在這裡是干一天算一天,沒有勞保福利,沒有公費醫療。
真是想不到呵!名聲在外的「四季春」,會吸引來報社的記者。事後聽說,那記者就住在十六層高樓裡,新搬來的,天天到「四季春」來吃早點,二十多天裡,把「四季春」所有的各式早點,吃了個遍。兩隻耳朵裡也灌滿了居民們對「四季春」的嘖嘖稱道。從和服務員的閒聊中,「四季春」的創辦過程,他也聽了個周全。
按照姨父的指點,牢記「笑臉相迎」四個字的服務員,只知道熱心回答顧客的詢問,哪會想到顧客中會有一個是記者呢。
當報紙上報道了「四季春」的新聞,電台上播了「四季春」的消息之後,店堂裡歡騰了。梁汀把報紙剪下來,蒙上塑料紙,套紅貼在店堂正中,在家裡聽到廣播的小伙子,也靈機一動,把電台的廣播錄了下來,帶到店裡,裝上大喇叭,在早市、午市、晚市的高峰期間,在店堂內外播放。
每當這條消息播放時,「四季春」裡裡外外,總是一片歡聲笑語。「四季春」的待業青年們笑,店堂裡外的顧客們笑,那情景甚是感人。
正是報上一登,電台上一播,再加上月終領上頭一份工資,使得江彥城下定了決心,去找劉廷芳。
現在明確了,社會承認了他們:登了報,上了廣播。
既然社會承認了,又有了固定的收入,還自卑什麼呢?想必劉廷芳也看了報,聽了廣播,她不會再用那種不屑的口吻怪他沒工作了。老實說,只要她願意,江彥城還想拖她也一道參加「四季春」哩。她不是同樣在待業,同樣沒有工作嗎?
就是不知道,這幾個月裡,她究竟有沒有變化?
江彥城把雙手從褲袋裡掏出來,十指絞扭在一起,走得愈發慢了。拐過前面的十字路口,走進一條弄堂,就是劉廷芳的家了,江彥城倒猶豫不決起來。她在家嗎?不在怎麼辦?照理,待業的人沒啥地方可去,該在家的。
江彥城幾乎站下了,心跳得很快,臉色也憂鬱不悅。
春天的太陽暖洋洋地照在他臉上,身旁不時有人走向前去,迎面也不斷有人走來,有的還朝他瞥上一眼。
江彥城對自己生氣了。草包!連這點勇氣也沒有!路人見了,還以為自己是相思病患者呢!
嘲罵了自己一通,他鼓起勇氣,邁開大步,朝千秋街上劉廷芳家所在的那條弄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