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暮了,連空氣裡面都有著初夏那種奔放的味道。白日漸長漸長,天天早晨,林子裡百鳥的鳴囀有如上漲的潮水,一天比一天喧鬧和熱烈。只要是晴天,天空就如同安寧闊遠的大海般,藍湛湛、藍湛湛的。遍坡的杜鵑花好像有約在先似的,同在這一時節怒放了。潔白如雪的,紫得耀眼的,鮮紅炫目的,把山野點綴得像一片花的世界。
我卻彷彿沒看到這一切那樣,整日裡憂鬱寡歡,提不起一點兒勁。
已是春末初夏,斗篷寨上,該是嘗新洋芋的時候了。年年這個時節,公社收購站裡下來通知,讓四鄰八寨的農民們,將冬末春初撿的菌子,送去收購站賣。
不用說了,我看守的三大通間菌棚裡的蘑菇香菌,到了這一時節,都已風乾了,也到了出賣的時候。
我呢,一個山林裡的菌棚看守人員,也該回斗篷寨下去了。
回斗篷寨集體戶去,是我巴望的。可這一回去,我和邵苓就離得遠了,學軍連隊離菌棚有五六里地,菌棚離斗篷寨十三四里地,加起來足足有二十來里山路,不說一個人在這僻靜的山路上趕路容易出事。即使不出事兒,每個禮拜就一個星期天,時間耗在趕路上,我們又有多少時間可以相處。她生活在連隊裡,是集體宿舍,我生活在知青點裡,也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們又怎能像在這菌棚附近的山林裡那樣無拘無束、傾心交談呢。
我陷入了苦悶和煩躁之中。
我們,最多也只有一個星期天的時間共度歡樂了。
這叫我怎麼受得了呀?要知道,我深深地愛著她,愛著這個比我大好幾歲的女人,她是我這輩子頭一個熱戀的女人哪。況且,她的身上有著那麼多令人傾慕和欽佩的東西。她是我貧困、艱辛的插隊落戶生活中唯一的安慰呀。
似乎戀愛使得我們之間的性情也變得相近了。
最後那個星期天,我撐著小船過河去接她的時候,她的臉上雖然在笑,可她的眼睛裡透出的,卻是悲哀和憂愁。這真使我心奇啊,難道她在來之前就有了預感?
我和她雙雙上了船,一個坐在船頭,一個坐在船尾,默默地凝視著,相對無言。她的臉木僵僵的,神色呆滯,嘴角在不自然地翕動著。
氾濫的櫻桃灣河面上,前幾天洶湧如潮的河水變得溫順些了,小船沒有人撐,隨著水波緩緩地茫無目標地淌去。陽光在河面上嬉戲,不時地泛起斑斑駁駁的銀光。
我嚥了一口唾沫,乾啞著嗓門說:「菌子全風乾了,乾透了。我……我……」
想到我們再不可能自由自在地在一起相處,我哽咽著說不下去。
「我早知道了。」她回答得倒很平靜,語氣中透出的那股悲涼氣息,卻比我的更傷感,「上兩次到你這兒來,透過菌棚稀疏的篾壁,我已經看到,菌子都快干了,我知道我們很快就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容易地相見了。不過,我心裡想,那沒關係,你還在斗篷寨上,我們僅僅是相隔二十來里地,那不是天涯海角,我們還可以約好,在每個星期天,到菌棚來見面的……」
「對的,對的。」被她這一說,遮在我心頭的陰雲消散了,我重重地點著頭表示贊同,心裡甜滋滋的,看得出,她也愛我,愛得像我愛她一樣的深。只是、只是她為什麼這樣愁眉苦臉呢。
我兩眼驚愕地望著她,她的嘴角透出的,是一縷無可奈何的苦笑,兩眼淚汪汪的,一點兒笑意也沒有。
「可惜,」她深深地歎息了一聲說,「我帶來的消息,把一切都擊碎了……」
「出了什麼事?」我的聲音驚慌得好像不是從我的嘴裡講出來的。
她瞥了我一眼:「對學軍連隊的人來說,這是個好消息,我們終於盼來了第二次分配……」
她的聲音又低又沉,可傳到我的耳裡,簡直是個轟雷,我驚呆了:
「真的?」
「事情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快。大家都說,這是迅雷不及掩耳。雖然我們空閒下來時的話題,繞來繞去總是分配、分配,但分配的名單真正宣佈的那天晚上,好多人都沒有思想準備。包括我……」
「名單都宣佈了?」
「是的,前天晚上宣佈的。」
「你……你被分在哪兒?」
「一個偏遠的縣醫院。離開省城,有五百五十公里,離這裡,就更遠了。我找地圖看了,也用比例尺量了,我們倆,一個在省區的西北角,一個在東南面,光是直線距離,也有一千多公里。前天晚上宣佈,昨天整個農場都哄起來了,裝箱子的,搓草繩捆紮行李、樟木箱的,理東西的,摔鍋砸碗的,還有殺豬宰羊大吃大喝的,殺死的那些豬和羊,頭、腳和腸子下水全不要,扔得滿地都是。這幫大學生,這幫接受再教育、到偏遠山區來回爐的大學生,憤懣的情緒需要發洩呀……」
她下面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見了。我埋下了腦殼,雙手掩著臉,聳動著雙肩,毫不覺羞恥的,就在這櫻桃灣河面上,在河面蕩漾的小船上,當著她的面,放聲哭了起來……
這天餘下的時間,我和邵苓差不多時時刻刻偎依在一起,我們親吻著,擁抱著,哭著、笑著,我們沒有吃飯,只是坐在我那間小小的茅草屋裡,講著說不完的告別話,敘述著道不盡的情懷和依戀,情緒是亢奮的、狂放的,惶惑的,可兩個人的心底深處,隨著時間無情的消逝,卻是一刻比一刻低沉、一刻比一刻更憂鬱和痛苦。
直到傍晚。
我堅持要送她回學軍連隊去,她沒有阻攔。在第二天清晨,她就要被大卡車送到縣城去搭長途客車,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只能以一分鐘、一分鐘來計算了。
啊,那天晚上走近學軍連隊時的情形,我一輩子永遠也難以忘懷。還在一二里地外,我就發現那些通紅的火光了。火焰燒得那麼大,躥得那麼高,映紅了半邊的雲天。乍一見,還會誤認為是失火了呢。
走近了,才看到,學軍連隊裡的大學生們,團團地圍在火堆旁,唱著、跳著、笑著、哭著,把一塊塊板子、一把把掃帚、木棍扔進火堆裡,把一切可以扔的東西,扔進火堆裡。他們好像也同我和邵苓似的,瘋顛、失態、忘情到了放肆的地步。
「他們把行李鋪蓋都整好了,說定了,今晚上就在這火堆旁過一夜,不睡了。」邵苓解釋似的告訴我。
「那管你們的解放軍呢?」
「他們也理解我們這些人的心情。相處久了嘛,互相也能諒解了。」
我們也在一個大火堆旁,找了一個不惹人注意的位置坐下來。我幾乎沒假思索就決定了要在這火堆邊上,陪伴著邵苓,陪伴著我心愛的人,度過這最後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