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從深沉的酣睡中醒來。
起床後,我覺得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不過那種頭暈目眩的感覺已經消失了。在床上躺了幾天,我彷彿經歷了一場洗禮,一次徹底的脫胎換骨。
打開小茅屋的門,山野潮潤和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我倚著門框,貪婪地吮吸了幾口。半里路外的櫻桃灣河面上薄霧繚繞,就是離得那麼遠,我還是能感覺到,打郎河暴漲起來,湍急的河水泛起雪白的浪花,咆哮著漫過整個櫻桃灣河谷,野性地朝河岸上氾濫、肆虐般地溢向河灣,河岔和低凹下去的窪地。群山的峽谷裡橫抹著紫薇薇的霧紗,呈現著一片迷人的玫瑰色。樹枝上,有只點水雀兒,細碎而急促地啁啾著。
哦,生活,色彩斑斕的生活,該是多麼美好,多麼富有氣勢和震撼人心的活力呵!
從病中恢復過來的時候,我更深切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我的體質在恢復,我的精神在恢復,我懷著複雜、急迫而又有幾分惶惑的心情在期待著邵苓的到來。
她什麼時候能來呢?
風雨之夜,她就趴著床沿,坐在那張小板凳上,陪伴著我,熬過了那難忘的一夜。
第二天醒來,她捋著鬢髮,偏著腦殼,憔悴而微呈倦容的臉上掛著羞怯的笑,低低地說:
「小知青,我比你足足大了六歲。」
後來她走了,為我安排好一切,就匆匆地走了。
是的,她是比我大好幾歲,可是她愛我、她愛我!
而我呢,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她,我完全被她迷住了。只可惜,她要到星期天才能來,還不知道那天回去後,她有沒有受到連隊頭頭的處罰。
我的心思全縈繞在她的身上。
天晴了,我又按部就班地撩起一排一排草簾子,畢竟是病後初癒,把三大通間所有的草簾子都撩起來,用細麻繩繫好,我竟然覺得有點兒累。
走回小茅屋去休息的時候,我看到小茅屋的門開著。奇怪,走出屋子的時候,我明明是把門掩上的嘛。正在疑惑,從小茅屋裡飛出一聲甜甜的呼喚:
「小知青!」
我大喜過望地撲進屋去,是的,是她,是我晝思夜想的邵苓,她迎著門站在屋中央,笑盈盈地瞅著我,一副喜氣洋洋的模樣兒。
這就是說,啥事兒都沒發生過,她並沒受到處罰,也沒受到啥責問,她還是好好的。
「坐、你坐呀!」我嗓音發顫地催促著她,小茅屋裡由於她的到來,似乎滿室生輝了,「今天不是星期天,你、你怎麼來了?」
「你不歡迎?」
「豈止是歡迎,簡直是喜從天降。」
「喜從天降?」
「嗯。」
她笑了,笑得甜美而有魅力:「跟你說,小知青,我把我們倆的關係說了……」
「說了?」我渾身一陣冰涼,「和誰說了,說什麼了?」
「我頭頭說了呀!瞧你一臉緊張的樣子。」她倒顯得滿不在乎地,「我告訴他們,我有個弟弟,就在隔鄰公社的山寨上插隊落戶,他還小,我經常去看他,那天他淋了雨,病了,需要人照顧……」
「人家信嗎?」
「不信,今天不是休息日,我能請假來嗎?」邵苓帶點俏皮地一撅嘴,在我的床沿上坐下,「說真的,想到你孤零零地被拋在這山野的茅草屋裡,我、我……」
「你真好。」
「不,我只是體驗過,孤獨的滋味兒,被人拋棄的滋味兒……」
「被人拋棄?」
「嗯。」她的臉上籠罩著愁霧,嘴唇僵硬般哆嗦了一下,忽又用清亮的聲氣問,「小知青,想聽個故事嗎?」
「故事?」
「有關戀愛的故事。」
「你、你講。」
「在大學裡,我們就好上了。只因為他的父親突然被打倒了,只因為他陡地變得那麼消沉,那麼頹喪和失望,激起了我的憐憫和同情,我們好上了。我本來可以到江蘇一個軍墾農場去回爐,根本不必到這遠離上海的深山老林裡來,都是因為他,他被分在這裡的農場,我……我跟著來了。豈止是跟他來了,我、我把一個姑娘所有的一切,都……都給了他。可他始終不曾振作起來,天天抽煙,抽帶過濾嘴兒的高級香煙,一天要抽兩包,手指熏得臘黃,牙齒熏得焦黑,他整天背一隻酒壺,酒壺裡泡滿又釅又苦的濃茶,隔幾分鐘就旋開蓋子喝一口,說什麼,他要嘗盡人世間的苦和澀,是的,我們學軍連隊裡,一些出身不好的同學,平時很少說話,非常沉悶,但沒有像他那樣墮落的,好些人把嚮往和理想扔在一邊,可還是存著希望,希望找到個好的對象,能相依為命,希望以後分配個大點的地方。歷史的經驗證明了,像我們這些知識分子,分得地方越小,比如說縣城,縣城下面的一個小鎮,我們這種人就越顯眼,也越容易受整。我的奢望也不大,只盼著和他能相依為命地、太太平平度過下半輩子,哪曉得,哪曉得……」
說到這兒,邵苓的兩眼裡已經晶瑩晶瑩地糊滿了淚水。
她噓了一口氣,鎮靜了一下,放緩了點語氣說:
「很突然地,什麼預感也沒有,他事前什麼也沒同我講,走了,離去了,回上海去了。走的時候既沒給我留個條兒,也沒給頭頭們請個假。一去就再沒復返……」
「這又是怎麼回事?」
「原因也很簡單,『九大』召開了,公佈的中央候補委員中,有他父親的名字。他又可以倚勢去伸手要他想要的一切了……可我、我、我……卻……卻成了他的犧牲品……」
兩滴清淚,溢出了她的眼眶,順著她清俏的面頰淌下來、淌下來。
我不忍看她悲傷的樣子,默默地垂下了腦殼,無目的地拿起一根竹片在地上胡亂畫著。
小茅屋裡出奇的靜。
一群麻雀飛到菌棚前的空坪上來了,嘰嘰喳喳的,想是在那裡爭相啄食我倒掉的飯粒吧。春天了,是真正的春天了,從敞開的門裡吹進來的風,也帶著股暖融融的氣息。
「小知青,聽傻了嗎?」她微顫著問。
「哦、沒、沒有……」我極力掩飾著內心湧起的種種複雜的思緒。
「那你是……是嫌棄我了。」
這回我的答覆是很肯定的了:「沒有,決不是的。」
「那你怎麼用這樣的眼神瞅我?」
「我用的是啥眼神呢?」我勉強笑了一下問。兩眼定定地望著她。
她也凝定般盯著我。眨動的睫毛是潤濕的,黑得發亮的。
我的體內正在升起什麼,升在疾雷聲中她吻我時的那種感覺。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探索似的緊盯著我。
我慌亂了,陡然說:「我只是生你的氣。」
「生我什麼氣兒?」她的眉梢一揚。
「你老是叫我小知青。」
「傻瓜,那是喜歡你呀!」
「喜歡我也不要……」
「快別說傻話了,小知青。看嘛,門敞得那麼大,去把它關上,我有點兒怕冷。」
我不解地瞅了她一眼,天氣挺暖和的,她怎麼怕冷呢?我走過去,把門掩上,還沒轉過身來,她跑過來了,「啪」一聲把門閂上了。
「小知青!」她帶著異樣的聲氣喊著我。
我轉過臉去,她的臉上佈滿了光輝,兩眼灼灼地放著光,鼻翼在微微地鼓張著,兩條手臂向著我張了開來。
一陣烘熱像要從我的體內噴出來,我渾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經似乎都通了電。我笨拙而又莽撞地緊緊抱住了她,把燃燒的面頰朝她的額顱上貼過去、貼過去。她幸福地、呻吟似的輕輕哼了一聲……
小屋子裡散發著久雨之後必然有的潮味和山野的氣息。屋外到底是晴天,雖然關上門,窗戶也沒捅開,但屋內的一切還是依稀可辨的。離小屋不遠的樹枝上,一隻杜鵑雀兒啼得有多溫柔,多動人哪:「布谷、布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