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雨來得太突然,吃午飯時還是晴朗朗的大太陽,午睡醒來,卻已是雷聲隆隆,大雨傾盆了。
我被雷聲震醒,聽清了滂沱大雨的嘩嘩聲,顧不得穿衣疊被,跳下床就衝出去放下草簾子。好不容易看守了兩三個月的菌棚,棚內的菌子都已有六七成干了,讓傾斜的雨點打進去,豈不是前功盡棄了。
我發瘋似的在肆虐的風雨中解下一根又一根繫住草簾子的細麻繩,把草簾子一排接一排地掀下來,遮蓋好,使得急驟的雨點吹打不進菌棚。平時這活兒我都是細緻而慢吞吞地干的,這會兒心頭急,反而幹得不順手,一忽兒麻繩浸透了水解不開,一忽兒草簾子遮蓋得不齊整,惱人極了。等我把三大通間菌棚的草簾子全都放下遮好,我的渾身上下好像在水中浸泡了半天,午睡時穿的貼身衣裳,濕淋淋得全緊緊地巴在身上,冷得我上下牙齒都並不緊,直在那裡「得得得」相碰著打架。
當天夜裡,睡夢中我覺得奇冷難熬,第二天清晨醒來,我覺得自己感冒發燒了。我掙扎著想試著起床煮早飯吃,可腦殼沉沉的,坐也坐不住,況且,一點食慾也沒有,只得又躺下去。
挨著餓躺了一整天,到了夜間更覺昏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支撐著坐起來,將就熱水瓶裡不那麼燙的水,沖了一杯牛奶喝下去,稍覺好受了一些,我又仰面朝天躺了下去。
這天夜裡我盡被夢境纏繞著。天還沒亮就醒了,一醒過來,別想再睡著。在床上躺久了反而難以入睡。昏昏沉沉地陷在夢裡,倒還好受些,一旦醒過來,那滋味簡直無法忍受。我只感到孤獨,只感到自己可憐,在這偌大的很少有人來的山嶺中,我就是這麼死去了,也不會讓人發現的。我懊悔自己答應下了這個看守菌棚的差使,懊悔自己貪圖輕巧,懊悔離開了雖然雜亂、艱苦,但卻熱熱鬧鬧的集體戶生活,在集體戶中,病了總有人給你找藥,給你去把那個好賭錢的赤腳醫生拖來打針,可這會兒……想到這些,我淌了眼淚。說心裡話,在這種時候,我最相信的就是邵苓,最盼的就是她的到來,只要她一來,她就會設法去給我找醫生、至少是去找藥。自從她找到我這兒來之後,她又來過幾次,每次都是我撐著小船把她接過岸來,到了我這兒,我們一起煮頓飯吃,然後像頭一次那樣,聽她講學軍連隊裡的生活和各種各樣性格的大學生,到午後三四點鐘(全憑日光的感覺猜測),我把她送過岸去,為怕她出意外,我還常常伴送她走個三四里地山路,直到她催我回程,我才回到菌棚的小屋裡來。
我的菌棚小屋,也由於她的經常光顧而變得整潔乾淨了。只要想到她的到來,我便顯得勤快、愛收拾收拾了。不過,她這幾次來,幾乎是不成文的規矩了,隔開一個星期來一回,從來不曾接連兩個星期天來過,上個星期天,她剛剛來過,這個星期天,也就是今天,她是不可能來的了。
我懷著失望和頹喪的情緒想像著,當她下個星期天推開我吱嘎發響的竹笆門,發現我直挺挺地死在床上時,她會不會哭?不,她不會哭的,她只會駭然尖叫著撒腿就跑,一口氣跑到河邊去。也許,她還會……
天亮了。
憑屋內的光線,我感覺得到這是個陰天,稠霧瀰漫、陰濕陰濕的一天開始了。屋簷腳要隔開老半天才響起一聲「滴嗒」「滴嗒」的滴水聲。遠遠的,林中的雀兒在不甘寂寞地鳴囀啼叫。小屋子裡,一股令人窒息的難聞氣味。我合上了眼睛,又稀里糊塗昏睡過去。
……
「哎呀,你怎麼了?」
睡夢中我覺得自己躺在寬敞明亮的醫院裡,一個戴白口罩的護士俯身瞅著我,兩條細彎細彎的長眉下有一對亮晶晶的大眼睛,她柔聲而親切地問著我。一隻綿軟的、溫暖的手,輕輕地、輕輕地撫摸著我燙乎乎的額。
我羞澀地扭過頭去,面頰貼上了枕巾,我驚醒過來,心怦怦地直跳。我感覺得到,我的額顱上真有一隻手,一隻細嫩溫柔的手擱在那兒。
「唷,你在發高燒。」
我聽出來了,這是邵苓的聲氣。她那驚恐的嗓音裡透著深深的不安。
如同細雨灑落在我的心田里,我覺得一陣慰藉,覺得自己真想一頭扎進她的懷裡哭泣。
她擱在我額頭上的手輕輕移去了,我聞到一股溫馨的雅香味兒,耳朵裡聽到她在對我低語:
「聽著,小知青,你躺著,乖乖地躺著,我去去就來,去去就來,聽見了嗎?」
我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她走了,小茅屋裡聲息全無,可她彷彿仍守在我的床頭,我仍能聽到她惶悚的鼻息,聞到她身上那股女性特有的誘人的香味,感到她的手擱在我額頭上。
她走了之後,我全身只覺得發熱、發熱,渾身上下一點兒力氣也沒有,翻過身去,難受,轉過身來,還是難受。睜開眼睛,我感到噁心得想嘔吐,閉上眼睛,我又覺得窒息,覺得嗓子眼裡火辣辣的想喝水,想呼喊,想嚎叫,我記不得自己是不是不斷地在呻吟,記不得自己哀號了幾聲……總之,當邵苓又坐在我的床頭,把我扶抱起來,頭靠在她渾圓的肩膀上,餵我吃藥時,我才從沉沉的昏睡中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出了滿身的虛汗,全身的骨架像被人抽去了似的,虛弱極了。
她服侍我吃了藥,給我抹去了額頭、頸脖裡的虛汗,給我打了針,重又讓我躺下去,把被窩替我蓋得嚴嚴實實,然後,她非常細心地把竹笆門打開一點兒,注意讓室外的清新空氣透進來,又不讓風朝著我床頭吹。
躺在床上,我瞅著她引燃了火塘裡的火,出去淘了米,幫我煨稀飯。
午後,她把薄薄的稀飯一勺一勺地餵給我吃,每勺稀飯裡,她都擱了一小點搾菜絲兒,我的感覺裡,這一輩子,那兩小碗稀飯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佳餚。
是打的針奏了效,是吃的藥起了作用,還是喝了稀飯恢復了點精神,下午我感覺到好多了。臨近黃昏的時候,她又一次讓我吃了藥,替我打了針,餵我喝了半碗稀飯,把火塘裡的火用灰捂起來,還將我可能要喝的水倒了半杯,把那只灌滿開水的熱水瓶放到我一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我知道,忙乎了一整天,她要趕回去了,他們的學軍連隊紀律雖然鬆懈,可每個星期天的晚上八點鐘,全連還是要集合點名,瞧瞧哪個出去趕場或是逛山林的學員沒有歸來。這是她告訴過我幾次的。
在心底裡,我由衷地深深地感激她,但兩眼望著她,我那兩片乾燥的嘴唇卻像有千斤重,怎麼也說不出口。
她站在屋中央,似要走近我的床頭,又像是要向門那兒走去,一副踟躕不安的神態,那雙大大的近視眼,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我。
小屋裡晦暗得僅能勉強看得見物件,暮色愈加濃了,我催了她一句:
「我支撐得住,你、你走吧;要……要趕山路哩……」
不知怎麼搞的,話是說出口了,我的眼裡卻湧起了滿眶的淚。
她朝我擺擺手:「再會,小知青,安心睡吧,我一有空,就趕來看你。」
我看到她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對我笑了笑,去拉開了小茅屋的門。
一陣狂嘯的風隨著她把門拉開而撲進屋來,冷得我連打了兩個寒噤,狼嗥般的風聲裡,夾雜著「劈里啪啦」的雨聲,屋外的山山嶺嶺間,霧靄四合了,鉛灰色的烏雲,沉沉地壓在屋對面的山頭上。
她癡呆呆地站在門口。
我的心在往下沉,直往無底的深淵裡沉,一個殘酷的現實推到了我的面前,為了我,邵苓不能回她的學軍連隊去了。由於這個過失,她可能會被當眾點名,可能將受處分,可能……在這個年頭,什麼可能都是會有的呀。
我惱恨自己,我悔得恨不能捶打自己,在極度的悲慟和懊惱之中,我啜泣出了聲。
我的抽泣使得站在門口的邵苓渾身一震,她斷然地關上了竹笆門,轉過身,緩慢地、一步一停頓地向我走來。
我仰起了臉,想看清她臉上的神情。可是小茅屋內的光線太暗,我只能看到她那雙大大的、讓我覺得無限溫存而美麗的眼睛。
「轟隆隆!」一聲雷鳴,如同是從天空中直朝著菌棚打來;跟著,一道霹靂似的閃電,倏地掠過,我看得清清楚楚,邵苓驚駭得臉揪成一團,一屁股頹然坐在我床頭上。
雷聲過後,潮湧般的雨聲喧鬧地響起來,整幢小茅草屋子,隨著菌棚顫抖地呻吟開了,耳朵裡灌滿了風聲、雨聲、山水溝裡咕嘟嘟的流水聲,和說不清是什麼的嘈雜聲。
邵苓的手不知啥時候碰了一下我的耳朵,隨後輕輕地撫慰著我的耳垂。
我的心像捶鼓樣跳著,比風雨聲還來得猛烈。
「你怎麼哭了?小知青。」她問我。
「都……都怪我,害、害了你……」
話沒說完,我的淚水全湧了出來,我哭了。幸好又是一串像要劈開地球似的疾雷,震得我們的耳朵啥也聽不見。
就在這一連串的疾雷聲中,邵苓的雙手扳過了我的臉,俯身下來,吻了我。
我的身子像被驚天動地的雷鳴震起了一般,上半身朝前一聳,一頭扎進她的懷裡,不知是悲還是喜,是哀愁還是興奮地失聲哭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