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插隊落戶時,我在煤窯上當過一陣會計。大約是我太認真負責了,大隊主任給我調了一個比會計職務更清閒的工作,去櫻桃灣旁的斗篷山上看守菌棚。他咧開大嘴,笑微微地扳住我的肩,既像是鼓勵又像是恩賜似的說:
「去吧,你一定會幹得很好的。像在煤窯上當會計一樣,得到大夥兒的讚揚。」
聽了他的話,我是高高興興地扛著鋪蓋卷兒,帶一支我還不會打的獵槍,到斗篷山嶺腰間的菌棚裡來的。只要大隊主任說我表現好,其他人怎麼講我,我就不在乎了。我是個上海知識青年,到五千里之遙的偏僻山寨上來,為的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取得農村大學的畢業證書。一旦有了機會,我就可以進工廠、當商店營業員,或是被推薦去讀書。要是大隊主任說我不行,那麼,我這一輩子就絕無出頭之日了。
倒不是我愛囉嗦,在大隊主任正式調動我的工作之前,我們知青點集體戶裡,消息早傳開了。有人說,我這個人辦事太死板,把寨上有權勢的人物得罪了,非倒霉不可。有人說,瞧著吧,達非這會兒准要給調離煤窯,仍舊和大夥兒一塊下田土幹活,甚至還會給派個更苦的活呢。知青之間講話不避忌諱,好些話是當著我面說的,弄得我好幾宿都睡不好覺。說穿了,我啥壞事也沒幹啊,有一回隊長去煤場上拖了四馬車煤,我照規矩給他記在賬上,以便秋收結算時,給他扣除煤款。還有一回大隊會計的小舅子,人稱「爛母狗」的范效龍到煤場上來借款,開口就要三百元,這不符合大隊會計親口給我定下的規矩,我婉言拒絕了。那小舅子也識趣,既沒跟我鬧,也沒同我吵,只是嘻嘻嘻朝我笑著點點頭,就回去了。可寨子上偏偏有人說,我這人辦事不靈活,不會「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非給人家把煤窯會計的職務抹去不可。我的心頭,也被人說得忐忑不安起來了。
這回好了,煤窯會計職務雖然抹去了,可派給我的活兒,比當那隨時可能得罪人的會計更舒適——看守斗篷山嶺腰間的菌棚。
在我插隊落戶的斗篷寨團轉山嶺裡,盛產各式各樣的蘑菇香菌,可好吃啦!雨天不出工時,我們這幫好嬉好耍,還不脫學生氣的知識青年,常常會呼伴結群到山嶺上青林子裡去撿新鮮的菌子,插隊一年多了,我們都能認出些菌類來了,啥子雞絲菌、冬菌、山塔菌,種類多著哪!特別是在那整年累月讓輕紗似的霧嵐縈繞著的斗篷山上,更是遍坡都能見到菌子,俯拾皆是。我們僅僅插隊一年多,竟全都吃厭了!
年年農閒時節的冬末春初,斗篷寨上出工幹活,就是撿菌子。撿來了一提籃一提籃、一背兜一背兜的香菌,全部都鋪展在菌棚裡陰乾,據說這麼陰乾,要比太陽曬乾、比用火烘乾,味道鮮美得多,也醇得多。
我新被派去幹的活,就是守著一溜三大通間菌棚,防止壞人偷盜,防止野獸進去屙屎拉尿糟蹋菌子。遇到晴和風順的日子,我的任務就是把遮著竹篾壁斗的草簾子掀起來,讓陣陣山風透過稀疏的篾縫吹進去。可以說,這活路輕巧極了,比起一刻不能離開的煤窯會計職務,更是鬆閒舒適得多。
原先,這個活是斗篷寨上那個腿的白鬍子老漢在干,聽說他從合作化那年就幹起的,一直幹到去年。什麼預感也沒有,腿老漢在過新年時,喝著喝著酒,陡地一翻白眼,仰面朝天倒下去,死了。寨上的人都說他有福,臨死在喝酒,是個飽腹之人。我接手看菌棚之前,斗篷寨上是一家一戶輪流看菌棚。這一輪流不要緊,棚裡的菌子卻是一天少似一天,於是乎斗篷寨上的大、小隊幹部們,想到了我。他們認為我是一個知青,不會往集體戶裡偷菌子,更不會私自拿了干菌子去收購站賣,要是一賣,準會被發覺。
這個美差自然而然落到了我的頭上。
開頭幾天,我真是滿足,真是優哉游哉,建在嶺腰間的菌棚,離斗篷寨有十三四里山路,開春農忙時節,寨上人哪個也不會跑到這兒來,天地之間就我一個人,真可謂天高皇帝遠,哪個也管不到我的腦殼上。我可以盡情地散步,盡興地看書,或是拉開我的嗓門,唱幾首我喜愛的歌,並且可以不必擔心這些歌是不是屬於封、資、修的黑貨。因為除了我自己,傾聽我歌聲的,就是山山嶺嶺間的雀兒和草叢裡的野兔、松鼠、小蟲子了。
可是開初的三四天一過去,我就發現看守菌棚這活兒並不似想像的那麼富於詩情畫意了。首先是夜晚不好消磨,特別是雨天的夜晚,天早早地黑盡了,我的那一小間緊挨著菌棚搭起的小茅屋裡,冷颼颼的,非得烤火才能坐得住。可一燒火,滿屋都是煙,嗆得人眼睛、鼻孔、嗓子眼裡都不好受。我畢竟不是道道地地的農民,燒火技術也不佳,火星子滿天亂飛,萬一濺到茅屋頂上燒起來,那可不得了。不烤火,呆坐著又冷,唯一的辦法只有蜷起身子鑽進被窩裡,翻翻書,傾聽一下屋外的風聲、雨聲。時間太早,實在睡不著,那個滋味可不是好受的,我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小伙啊,每一個青年人身上都有的那股生命的熱浪時時在襲擊著我,使我久久地不能安睡。有幾次,好不容易睡著了,半夜裡又被噩夢驚醒。醒來之後,我睜大兩眼,瞅著漆黑一團的茅屋,想著夢境裡聽到的狼嚎、虎嘯和豹子的嗥叫,我不寒而慄。細細諦聽呢,田野裡又啥子聲音都沒有,寂靜、寂靜、寂靜得令人可怖。
如果說夜晚顯得難熬的話,白天就更乏味了。最初那幾天,我因為不習慣,光是整一日三餐伙食,也得耗去不少時間,撿乾柴,點火,淘米,找可吃的菜。逐漸逐漸地,我拾到的乾柴已足夠我燒幾個月了,今日吃麵條,明日下河捕魚,第三天拿起那桿獵槍,滿山遍野地去追逐野兔子,由於沒事兒就拿起火銃槍來練瞄準,我的槍法真還有準頭,隔個幾天,總能讓我打到一隻肥肥實實的野兔,美美地吃上兩三天。加上我來看菌棚時,把上海家裡寄來的鹹肉、香腸、午餐肉罐頭、鳳尾魚之類,通通帶上了山,每天弄三頓飯吃,對我來說成了易如反掌的事。
吃飽了飯,又必須留在菌棚團轉,那真是再乏味也沒有了。我常常癡癡地凝視著陽光透過繁茂的大樹射下來的道道光束,觀察那光和色的細微變化;我常常跑到離菌棚不遠的松林裡,試圖一睹老蛇吞吃松鼠的驚險畫面,為此我可以等上兩個小時、三個小時、甚至半天;要不,我撿來一大堆石塊,朝著深谷裡一次又一次地鍛煉自己的臂力,看能否把石塊扔到屏風般的山崖上去;只要出太陽,我就必然跑到草坡上,仰面朝天、叉腿舒臂地躺著,瞅著群峰、瞅著樹巔,望著藍天上的白雲,直看得頭昏眼花、暈頭轉向時,一閉眼,翻過身去就睡。即使是這樣,我還有好多時間無法消磨。我常常在想那個死去了的腿老漢,他在這幽靜的山谷裡看守了幾十年的菌棚,怎麼把時間打發過去的呀?他說不說話,和誰去講話呀?
離開菌棚約摸半里地,有一條盤山繞坡流過來的河,這條河有個怪誕的名字,叫作打郎河。打郎河流到斗篷山坡腳這裡,像雞腸子似的,拐了好幾個彎,當地人又給這一帶河灣呼了個動聽的名字——櫻桃灣。年年春汛河水氾濫的時候,櫻桃灣河面上,波推浪湧,四處漫溢,氣勢駭人。而在平時,櫻桃灣的河水清澈得令人情不自禁想俯身去喝一口,透過只齊人腦殼深的河水,能清晰地看到河底的鵝卵石,河岸上的草坪,經年累月得到河水的滋潤,長得格外地醒人眼目。那一株一株像忠實的哨兵似的百年老樹,粗壯的樹根裸凸在河岸上。
這裡不但靜,而且景色宜人。我差不多天天都要走到這河岸邊來,坐在裸凸的樹根上,坐在青石板上,凝望著早春枯水時節安瀾無波、輕吟低唱般流去的河水出神。河兩岸的每一座山頭、每一座峰尖嶺巔,也彷彿認識我了,我時常會對著它們,既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說悄悄話,敘說自己的煩惱和苦悶。
真得感謝那個腿的白鬍子老漢,他不但在小茅屋裡給後來者留下了魚網、魚簍,和一應齊全的日常生活用具,在櫻桃灣的河岸邊他還有一條柳葉般輕巧的小船,聽說這條小船是他親手打成的,還在裡外塗了好幾道生漆,既堅實又耐用。逢到天色好,風不大,我的興致又高,我總要撐著黑色的小船,在風平浪靜,七彎八拐的櫻桃灣河裡上耍個半天,弄得渾身疲倦了才回去,這樣,晚上就睡得沉了。
這一天,又是夜裡讓噩夢驚擾,起床後我就顯得無精打采的,看到出了太陽,林中的雀兒啼得歡,我信步來到了櫻桃灣,坐在一塊褐色的岩石上,盯著隨著河水的流淌起伏而微動的小船出神。剛剛一坐下來,我就感覺到靜靜的櫻桃灣河岸旁有點兒異樣,稍一留神,我就察覺了這點兒異樣來自何方。在河對岸的茨黎荊棘上,披曬著一塊雪白雪白的被單。
黛色的山、澄碧的水、綠茵茵的草坪河岸,滿山滿坡的綠陰中間,曬著一塊被單,醒目極了。
是誰,會跑到河岸邊來洗被單呢?圍周團轉的村寨上,正逢農忙,農民們是沒有閒暇跑那麼遠路來洗被單的呀!他們即使要洗,也盡可以在寨子的堰塘旁、溝渠邊洗啊!
我移動著目光,在對岸河岔拐彎的一個小河灣裡,有一個女人蹲在那兒,俯首揉搓著啥,她穿著一件蛋黃色的毛線衣,大約是洗了好一陣子了。
我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久久地凝望著她。腦子裡猜開了,她是什麼人,從哪兒來,從她的衣著看,絕不是當地的農民。當地農民不會穿她那種色彩的毛衣,也不會突發奇想,離寨子老遠地跑來洗衣裳。我們這一帶山區,是漢族和少數民族雜居區域,差不多每一個寨子,都有挨得很近的食用井水、泉水和洗衣洗菜的堰塘。她……她可能是走村串寨、巡迴醫療隊的醫生吧!極可能是的,這些醫學院和醫專的畢業生,不是還到我們斗篷寨來送醫送藥的嘛!
只是,她一個人,孤零零的跑到河邊來洗衣裳,不怕嗎?難道她就從未聽到過那些關於搶姑娘成親的流言嗎?這一類流言飛語,還在上海沒有插隊之前,我們就聽得耳朵起老繭了呀!什麼這裡的農民,特別喜歡年輕的姑娘,尤其是遠方來的漂亮姑娘,到了山區,姑娘家決不能一個人單獨行動,要不,被半摟半抱地搶了去,生米煮成了熟飯,那就……傳得神乎其神,就好似我們這些城市青年聽到山區遍坡是老蛇一樣,嚇得姑娘們膽戰心驚的。
由此看來,這個洗衣裳的女同志一定是個中年的醫療隊員了,她不怕,她有一把年紀了。
我任憑自己的思緒跑野馬,胡亂猜測了一陣,把目光轉到閃爍著鱗光的河面上,轉到河兩岸那些山姿巒影上。但僅僅只一會兒,我的目光又轉回到洗衣裳的女子身上,理由也簡單得很,瞅一個活動著的人,總比望凝然不動的山巒、樹木有味。
就在我重又把目光移到洗衣女子身上時,一件怪事兒發生了。
洗衣女子前頭的河面上,陡地冒出了一個人腦殼,還沒等我辨清他是男是女,這人已經像頭豹子似的撲上了岸,把洗衣裳的女人攔腰抱了起來。
他們是對戀人在調情?
那女人好像恐怖地叫了一聲,傳到我耳朵裡時,聲氣已十分微弱,聽不出她喊些啥,但我認定了,她的嘶喊淒厲而驚懼。
也是這一聲微弱的嘶喊,逼得我猛地跳了起來,不假思索地跑近河岸,三下兩下解開了繫在樁樁上的船繩。
這下子,我嬉耍著學熟練的撐船技術發揮作用了,尖尖的鐵釬頭篙子咕嘟嘟插入鵝卵石河床,柳葉般的小船就像支箭一樣朝河中央射去。
好傢伙,那個河裡冒出來的人裸露著上身,抱著女人還在奔跑,明晃晃的陽光下,晶瑩的水珠一顆顆直往地上落。女人在掙扎,使得那男人(這回我認定是個男人了)跑得很費勁兒,幾次在草坪上停留了片刻。但他一定力大如牛,百多斤重的女人抱在懷裡掙扎,他還在往樹林那邊跑去。
我的兩眼目不轉睛地盯住那傢伙,雙臂一篙接一篙地插向河底,小船的前半部分幾乎全離了水,輕盈疾速地直向對岸飛去。
不知為啥,我自始至終沒有高聲呼喊。
當我的小船抵達對岸時,那傢伙已經抱著女人跑進了樹林。
我顧不上系船繩,躍身上岸時,雙手緊緊地抓著手裡那支鐵釬頭長篙子。
也許這是個原因吧,想到那是個身強力壯的莽漢,我一開頭就考慮到要使用手中的篙子,戳他一個措手不及。
我飛奔著撲進樹林子,那傢伙已經把女人按倒在地,以一個騎馬式壓在那女人身上,正在粗野地撕扯著女人的襯衣。那件蛋黃色的毛衣,被他扔在一邊。
一定是我太緊張、太激動了,我雙手牢牢地抓住那支篙子,平舉起來,直對準那傢伙裸露的、還在淌水的黝黑的背脊,以雷霆萬鈞之勢(如果可以誇張地借用這個詞的話),狠狠地朝他撲過去。
我沒有留神自己的腳步。
腳步聲一定是太響了,那傢伙倏地轉過腦殼來,慘叫了一聲,跌倒在地。
我顧不得端詳他那張驚恐萬狀的臉,只把篙子稍稍偏一偏,就向他頭部戳去。
他驚駭地叫起來了:「啊……鍾……小鍾……」
知識青年到山寨上去插隊落戶,寨上的人,無論男女老幼,都在他的姓前面加一個「小」字,以示親熱。
這個鬼傢伙,他怎麼會認識我的。
我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憤怒和衝動,收住腳步,定睛望去。
他媽的,活見鬼!真是冤家路窄。這個光天化日之下試圖行奸的傢伙,不是別人,正是斗篷寨上大隊會計的小舅子,人稱「爛母狗」的范效龍。他大約是窺視這個女人有一段日子了,腦殼上紮了一塊少數民族的帕子,連那條貼身短褲,也是少數民族式樣的。可這個龜兒子,明明是個漢人。
我一跺腳,大喝了一聲:「混蛋,快滾!」
讓河底的鵝卵石磨擦得閃閃放光的鐵釬頭在他腦殼上晃了一晃,他慌得抱住腦殼,轉身狼狽地跑出了樹林子。
我一轉臉,看見了躺倒在地的女人。她是嚇昏過去了,眼瞼微翕,臉色慘白中透著虛青,身上的襯衣幾乎被撕爛了,露出了貼身的小褂子。
這一下,我該怎麼辦呢?用個啥法子,讓她醒過來呢?我又不是醫生。
這都是我多管閒事惹來的麻煩。
我撿起她那件蛋黃色的毛衣,費勁地把她背起來,一手持篙子,一手托住她,一步一步走出樹林子,走到河岸邊的草坪上來。
我把她小心翼翼地擱放在草坪上,任憑她仰面朝天地躺著。她比我想像的年輕得多,至多也就二十五歲。這麼一個比我年長幾歲的姑娘,我怎麼使她醒來呢?
我想起電影中的一些鏡頭,趕緊跑到河邊,雙手掬起一捧水,又奔回來,想把水灑在她的臉上。
等我重又來到她身邊時,她微瞇縫著眼睛,眼瞼蟬翼般顫動著醒了。藍天上射下來的太陽光,肆無忌憚地撒在她的身上,直刺她的眼睛。也許是令人眩暈的陽光刺激了她,使她甦醒了吧,她的眼皮顫抖著,睜不開。
我移了移腳步,讓自己身體的陰影遮著她的臉,她的眼睛睜開了,一雙黑溜溜的、大大的眼睛,困惑地眨動著。一旦看見了我,她惶惶地撐著雙手坐起身子,雙臂自然地交叉擱在胸前,阻擋著我的目光。
我離開了她身邊,把那件樹林中帶出來的蛋黃色毛衣扔給她,走向河邊。
上岸時,由於沒系船繩,我那只柳葉般輕盈靈巧的小船,已經蕩離了河岸一丈多遠,不是有幾塊裸凸出河面的礁石擋住了它,小船早順著櫻桃灣的流水漂遠了。
我用篙子把小船拉回來,慢條斯理地將濕漉漉的船繩隨隨便便拴在一大坨河岸邊的石頭上,然後坐了下來,朝她轉過臉去。
她把蛋黃色的毛衣穿上了。除了頭髮微見蓬亂外,看不出其他遭受欺凌的痕跡。她仍然坐著,臉上那股惶然疑惑的神色消失了。只是用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探究一般盯著我。
我搓了搓雙手,想問問她,是什麼人,為啥獨自個兒來河邊洗衣裳。但不知為啥,我總難以啟齒。
「你是從河對岸趕過來的?」她倒先開口問起我來了。
我興奮地點了點頭,一聽她說話,我就挺高興。一來是我好多天沒同人講過話了,二來是我一下子就聽出,她同我一樣,操的也是一口上海音挺重的普通話。相聲演員怪聲怪調學起來挺逗人的那種話。
「那、那你是小知青!」她的兩條眉毛一揚,點出我的身份。
這稱呼真刺耳。知識青年的地位夠低下的了,她還要在前面冠以一個「小」字。
「我是知識青年。」我乾巴巴地回答。
「上海來的?」她驚喜地一揚兩條淡眉問。
「嗯。」
「我們是同鄉。小知青。」
又是一個「小知青」!
是的,一眼就看得出,她比我年長幾歲,可她也不能就此把一個救命恩人,左一個小知青、右一個小知青地喊啊。
我有些慍怒了,懶懶地耷拉著眼皮。
「告訴我,小知青,你在哪個寨子插隊?」要是把小知青三個字撇開,她問得是很溫順的。
「斗篷寨。」
「斗篷寨在十幾里地外呢!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我?看守菌棚。」
「在這河邊?」
「哦不,在河那邊,半山腰裡。」我伸出手,指著河對岸嶺腰間那幾幢隱約可辨的菌棚。
「唷,那是很近的。」她嘖嘖有聲地說,「就你一個人看守嗎。」
「是的。」
「小知青,我真不知該怎麼感謝你……」
又是一個小知青。我忍無可忍了,呼地一下站起來,兩眼直視著她,冷冷地問:
「你沒受什麼傷嗎?」
「呃……沒……」她顯然有點慌亂,兩眼使勁眨動著,猜測著我為啥突然變了態度。
我放緩了一點口氣:「那麼,我勸你趕快離開這兒吧。免得……」
話沒講完,我俯身解下了船繩,一個箭步跨上了船頭,篙子將就在河岸上輕輕一點,小船便無聲地滑離了河岸。
「哎,小知青,等等,你叫什麼名字?」
「達非,」我覺得沒有必要把自己的真實姓名告訴她,僅把小名說了出來。同時,我堅持著,決不回過頭去瞅她一眼。
我覺得自己這一手做得是很有點兒男子漢氣概的。我救了她,既不祈求她的感謝,更不向她索取什麼,甚至連她姓啥名啥、來自何方也不打聽。
哼,我得讓她瞧瞧知識青年的骨氣。
可是船到河中央,我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瞅了一眼,我怕范效龍這頭「爛母豬」隱在暗處,這會兒又撲出來。
她呆癡癡地佇立在河岸上,發現我回頭,她向我揚起手晃了晃。
我的自尊,我的男子漢的虛榮心,全在這一瞬間崩潰了。不知怎麼的,我的心頭一熱,她佇立在河岸上向我揮手的倩影,不時浮現在我眼前。
船到對岸,趁著系船繩的那一刻,我又朝她那邊望了一眼、她還是直挺挺地站在河岸上,在向著我緩緩地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