氾濫的櫻桃灣 小引
    金秋舞會的音樂又響起來了,從鐵門柵欄望進去,一對對舞伴在樂曲聲中翩翩起舞,輕盈而又瀟灑。從舞場中心拉向四邊去的一條條綵帶,在繞場綵燈的映照下,絢麗奪目,很有點兒節日氣氛。

    多歡樂的場面啊!真感謝體委的同志幹了這麼一件好事。雖然真正下場子跳的還不足一百對,使這偌大的旱冰場裡顯得有些疏落。但瞧瞧吧,買了票進場,站在旱冰場四周觀望的人,有多少啊,把四周所有的空位置都佔滿了。

    熱心的高家伯媽不也是這麼說的嘛:「不會跳,去看看也好嘛!主要是借這個機會,同人家姑娘接觸,有個互相瞭解、熟悉的地方。雙方都中意了,一道下場子學著跳,更好!」

    好是好。只是,舞會開場都已經二十分鐘了,她為什麼還不來呢?

    我手裡拿著高家伯媽塞給我的兩張舞會票,還有一張《人民日報》,這是我同女方相認的標記。她要是來了,紅色手提包口,也該插著一張同樣的報紙。

    沒有拎手提包的姑娘走來,更沒人帶張報紙進場,我有點悵然若失地在城南旱冰場的門口徘徊著、徘徊著。

    看起來,我的戀愛注定了是不會順利的,大學畢業以後,經人介紹同我相識的姑娘,少說也有十來個了,可一接觸下來,不是我嫌人家醜、嫌人家淺薄無知,就是人家嫌我孤傲、沒有熱情。有位姑娘在同我接觸過兩次之後,讓介紹人傳過一句話來,說我不是人,是「冷水壺」,直讓我傷心了一個多星期。天地良心,這位姑娘長得纖弱嬌美,又是工廠裡的描圖員,我對她是有幾分意思的。可為啥,人家偏偏……唉,怪只怪我的性情太孤僻了。

    今晚上這位,據高家伯媽講,也是十分理想的姑娘,不論是相貌、家庭背景、經濟收入、所從事的工作,都是令人羨慕的。只是,她為啥還不來呢?

    音樂聲停息了片刻,重又奏了起來。這回是節奏明快、深含感情的「哦,卡羅……」。

    我不由得焦灼地仰起了臉,朝著通市中心的那條林陰道望去。倒不是我把那位還沒露面的姑娘當成了情人。而是我在忖度,到了八點鐘,我還該不該等下去。孤零零地站在大鐵門外頭,聽著舞場上傳出的樂曲和歡聲笑語,實在不是個滋味。

    有個人從我身後走來了,離得那麼近,我滿懷希望地一轉身,哦,不是,她沒拎紅色提包,更沒帶《人民日報》,倒是同一個頭十歲的孩子雙雙走來。她不是我要等候的人。

    我自自然然地把目光錯開去,心裡在怪自己轉身轉得快了一點。剛把目光錯開,我忽又覺得,這帶著孩子的婦女,似在哪裡見過的。是在哪兒見過呢……

    「唷,這不是達非嗎!」

    我叫鍾弘思,小名叫達非。在這內地省城的馬路上,竟然有人叫出我在上海青少年時代的小名,讓我大大吃了一驚。

    我定睛望去。這是一張中年婦女的臉,舞場裡映出的燈光似在她臉上鍍了層釉,紅潤潤地泛著光。她有一雙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目光柔和溫順,即使沒戴眼鏡,但從她費勁地眨動著眼睫毛瞅人的神情,也能看出她是近視眼。她在微笑,五官端正的臉龐顯得平平常常,太平常了。可就在她微笑起來的這一瞬間,我渾身的血液都彷彿凝固了。

    「你……你是、是邵苓?」

    「認不出了?我真老得那麼快嗎?」她淡淡一笑,情不自禁伸手拂了一下後腦勺上的髮梢。

    「呃……哦、哦……」我愣怔著,一句話也說不全了。模樣兒勢必是挺滑稽可笑的。

    她一定是看出了我的惶惑和狼狽,重重地盯我一眼,安撫般把話題岔開去:

    「你在這裡幹啥呀?」說著,她轉過半邊臉去,目光在牆上巴的舞會海報上停留了片刻。

    「等……等一位朋友……」

    「男朋友還是女朋友?」

    「女……女朋……」

    「這麼說,」她疑訝地揚起了兩條短短的,並不秀氣的眉毛,「你還沒對象?」

    「嗯。」我像只洩了氣的皮球被踢進了牆角落,答話的語氣輕得只有自己才能聽見。

    也就在這時,我懊惱地瞪了她一眼,她為啥一見面就問出令我如此難堪的話題呢?但一眼看到她目光深處露出的憂鬱的、若有所思的神情,我的氣惱亦隨即消逝了。

    仲秋夜的暖風吹過來,我們倆佇立著,一句客套話也憋不出來。旱冰場裡,樂隊奏出的舞曲,帶點喧嘈地直刺我的耳朵。

    和邵苓同行的男孩子使勁扯了扯她的衣襟,她惶悚地用眼角瞥了他一眼,然後面向我,臉上浮起勉強的笑,柔聲對我道:

    「達非,你現在住哪兒?我有空去看你。」

    我東摸西摸掏出一張紙,給她寫下我單身居住的地址。

    她接過地址,侷促不安地向我道了聲別,拉著孩子的手,匆匆地拐過一個彎,沿著環城路走去。

    我不由自主地望著她的背影,逐漸逐漸消失在環城路盡頭的梧桐樹陰影裡。

    八點過五分。

    我如釋重負地噓了一口氣,手裡兩張金秋舞會票,被我撕成碎片,撒落在地上。作為相識標記的《人民日報》,也被我折疊起來,塞進了外衣口袋。

    遇見了邵苓,我再也沒有等待那位姑娘的心思。幸好她沒有來,要不,我真不知自己將會以何種面目對待她,也許還會惹出一場麻煩,讓熱心的高家伯媽難堪。

    我信步順著林陰道走去,腳不時踩著梧桐樹的葉子沙沙響。白天下過一場大雨,風雨刮落下無數張枯葉,清道工沒有及時把樹葉掃去,走起路來挺費事兒。一陣風吹來,有一張樹葉被風拂起,巴在我左膝上,我都沒想到把它抖落下去。

    前面是一幢半年前竣工的六層樓宿舍,現在每一個單元都住了人,差不多所有的房間裡,此刻都開著燈。我記得,僅僅只是在兩年前,這一帶還是整片整片不堪目睹的兩層樓住宅,薄板房,紙筋石灰糊壁的小木樓,自建的平頂水泥屋,高高低低,凹凸不平,這家的門緊緊頂著那家的窗戶,那一家的屋脊又緊壓著第三戶的閣樓。而如今,這一切全讓六層樓宿舍代替了,一排排窗戶裡透出來的燈光,把半邊馬路都映得亮堂堂的。從一家三層樓的窗戶裡,傳出了行腔從容、吐字清晰的歌聲:

    昨天,我的煩惱好像一去無蹤,

    可現在又彷彿停留不去,

    啊,我相信昨天。

    突然,我好像失魂落魄,

    有一個陰影籠罩著我

    ……

    平時,我是無暇傾聽這一類流行歌曲的,這會兒,無意間聽到的這幾句歌詞,卻深深地打動了我。

    不是嘛,之所以會對介紹給我的對象橫挑鼻子豎挑眼,之所以常常在與姑娘幽會時心不在焉,之所以讓人覺得我像個「冷水壺」,都是因為有一個昨天的陰影籠罩著我,都是因為邵苓,常常會像幽靈似的浮現在我的眼前,牽縈著我的情思,使我情不自禁的把每一位新相識的女性和她相比較。而一作比較,我往往會對新識的姑娘湧起一股說不出的膩味和厭煩情緒,我往往會……哦,昨天……

    昨天,愛情是多麼輕易和有趣,

    而現在我卻要躲躲藏藏,

    ……

    這多麼像我此時此刻的心情。

    一陣頹喪隨著歌聲襲來,我茫茫然地走著,走著,巴在膝上的樹葉不知啥時落下了,我竟然沒覺察。

    是的,我和邵苓……這是一個奇特而怪誕的故事,但它恰恰又是那麼真實可信,像烙印一樣留在我的記憶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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