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變奏 正文 第二十二節
    一

    婚禮好像是以後一系列急劇變化的前奏,沒開始就潛伏著種種不安的跡象。

    聽說這消息以後,聶潔並不忌諱矯楠在男生寢室能聽見,拉著宗玉蘇的手道:

    「你真的打定主意了?要在這窮得叮噹響的山溝溝裡結婚?」

    宗玉蘇羞怯地笑著,點了一下頭。

    「我搞不懂,為啥這麼急?人家郁強和余雲,談了這麼多年戀愛,都沒露過這種意思呢。」聶潔嘖嘖連聲,「到底有啥特殊原因呀?」

    宗玉蘇臉紅了,怯生生的笑紋牽扯了幾下,變成了苦笑。她不安地仰起臉來,正遇上秦桂萍妒恨的目光和丁萌萌探詢的雙眼。她垂下了眼瞼,不去望她倆。她心頭在埋怨聶潔,這樣的話題,怎麼可以敲鑼打鼓地公開議論呢。她真想抽身離去,那樣又太不禮貌了。

    「說呀,在老阿姐面前,有啥難為情的。」聶潔的兩眼睜得大大的,「說不定我還能幫你拿點主意哩!」

    這話宗玉蘇信。她一個女子,能在緊急關頭說服吳大中帶著民兵排去烽火台抓「黑鰻魚」,就證明她有本事。可在這兒說……

    秦桂萍和丁萌萌交換了一下眼色,兩人招呼著,走出集體戶灶屋去了。

    宗玉蘇聽著她倆的腳步聲漸輕漸遠,臉漲得緋紅緋紅,一隻手不由自主地撫摸著自己的肚皮,輕輕地頗帶溫情地摩挲著、摩挲著:

    「呃……我……」

    「我曉得了,我曉得了。」聶潔瞅她一眼,擺出一副過來人的姿勢,「有幾個月了?」

    「兩個多月吧。」

    「這就慌得你們急急忙忙要結婚啦?太沉不住氣了,太沉不住氣了。」

    宗玉蘇被她放大的嗓門驚嚇得連連往灶屋門口望,生怕有人在門邊聽見。幸好,男生寢室裡,就矯楠一個人,要不,羞死人了!

    「噯,別羞羞答答的了,有辦法挽救的。」聶潔正色道,「要不要我幫忙?」

    「你……能、能有啥辦法呢?」宗玉蘇好容易憋出一句話來,聲音都抖了。

    「遠遠地找個醫院。這樣的手術簡單得很。」

    「那……萬一……」宗玉蘇眼前晃過一大攤血,臉頓時變得煞白。她簡直感到難以想像。

    「哎呀,瞧你少見多怪的樣子。老阿姐刮過兩次小囡了,不說出來你們看得出?」

    「不。聶潔,謝謝你的好心,我……我還是怕,我們商量定了,不想更改了。」

    話剛說完,宗玉蘇連瞅一眼聶潔的勇氣也沒有,轉過身急急忙忙地回下腳壩去了。

    豈止是聶潔對宗玉蘇要結婚大為不解,楊文河對矯楠要在歇涼寨組織家庭,也感到莫名其妙。只不過,他是把矯楠約到寨外松林裡,外人聽不見的地方提起這話題的:

    「老兄,主意定了?」

    「就這麼回事吧……」

    「哼,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楊文河重重地晃著手指,點著矯楠的頭道,「你是心不死,魂都貼到她身上去了。那回抓『黑鰻魚』後,我同丁萌萌講:你看著吧,矯楠準會同秦桂萍吹,丁萌萌還不信哩!你呀,早晚要在宗玉蘇身上跌觔斗。瞧瞧吧,中學時代給她寫情書,羊肉沒吃著,惹來一身膻;她家被抄了,給造反派勒令搬到瑞仁裡,你聽說她一個人搬家,就不顧紅衛兵的身份,想去幫忙,不是我當時罵你,你骨頭輕非去不可……」

    「這倒是句真話。」

    「你要真去啦,紅衛兵團不開除你才見鬼呢。」

    「開除不開除,還不是你我腳碰腳,到鄉下來插隊。」

    「這回你算是乾脆徹底地達到目的了,結婚!你的腦子怎麼如此糊塗,窮山旮旯是結婚過日子的地方嗎?你別插我的嘴,我聽說了,宗玉蘇肚子裡有了。有了又怎麼樣呢,不就是打個胎嘛!處理完了,以後要好照樣好下去。」

    楊文河滔滔不絕地說著,完全是一派玩世不恭的口吻。矯楠眨巴著眼睛瞅了他幾眼,心裡七上八下的,被他一番話說懵懂了。

    「看你平時挺機靈的,這件事兒你幹得怎麼像個豬頭三。其他人不一定跟你講,郁強和余雲的舉止你總知道吧。」

    「知道啥?」矯楠眨巴著困惑的雙眼,簡直覺得莫名其妙,他倆的舉止怎麼啦?

    楊文河冷笑了一聲:「你還以為他倆是一對純潔無瑕的戀人啊……」

    「不是戀人又是啥呢!」

    「哈哈,阿木靈,標準阿木靈。」楊文河狂笑了兩聲,湊近矯楠的身子,壓低點嗓門道,「講給你聽一點,人家早就是秘密狀態下的夫妻囉!」

    「別亂講。」

    「亂講?哼,我有證據。」

    「你還有證據?」

    「當然啦!你們上鐵路工地以前,郁強和余雲向剛當上大隊赤腳醫生的丁萌萌要去了一大瓶維生素C……」

    「哎呀!你真的不知道啊。大隊赤腳醫生都有義務向農村婦女宣傳計劃生育,丁萌萌害羞,把避孕的藥片裝在維生素C的瓶瓶裡,分發給婦女的時候,也好遮遮那些說話沒輕沒重的男子漢的耳目。在知青中,這都是公開的秘密了。我還聽她說,她放在藥櫃櫃裡的維生素C小瓶子,經常被女知青順手牽羊拿走。」

    楊文河講得眉飛色舞,臉上滿是詭秘的神情。活脫像在火堆旁講述他同許小妹的浪漫史那樣。矯楠卻陷入了沉思,楊文河的話,就像給他捅開了知青生活中另一個世界的窗戶,使他看到了過去許久許久都不曾見過的一些景象。他的心頭交織著辛酸、無奈和憐憫、悔恨的複雜感情。沉吟了一陣子,他才鎮定下來,捅了捅楊文河的腰眼道:

    「這麼說,你同丁萌萌,更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囉!」

    從鐵路工地回到歇涼寨,他聽說他倆也「軋」上朋友了。

    楊文河眼一瞪,正色道:「不不不,跟你老兄,我真神面前不燒假香,我是不知想過多少次了,但她就是不肯。她說了,戀愛是戀愛,結婚是結婚,界限要分清,希望我不要越過楚河、漢界。你說說,我有啥辦法?」

    「我看,還是這樣好。」矯楠以一個真正過來人的身份,莊重地說,「要不,你也得像我一樣,現在得為此付出代價了。」

    「你真的非同宗玉蘇結婚不可了?」

    矯楠皺緊眉頭,瞇縫起一對眼睛望著松林裡針葉的尖梢梢,沉思般緩緩地道:

    「我知道,在這裡,成了家以後會很艱難。可我有信心挑起這副擔子來。你不是不曉得,我愛她,真的,愛她不是一年兩年了。深入骨髓的愛。我無法想像,她要是嫁給了別人,我將會怎麼樣。」

    楊文河愣怔地瞪大一對眼睛,聽完他的話,再沒說什麼,只是出聲地唉歎了一會兒。

    當事的雙方不願改變主意,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似的,傳遍了歇涼寨、下腳壩周圍的寨子,傳遍了一整個公社的知識青年集體戶。到了這一九七三年的秋收時節,雖說知青中有結婚的,也有同當地農民組成家庭的,兩個同來的知青辦喜事,不算啥特別新鮮的事了。但在本公社的範圍內,他倆的婚事畢竟還是第一宗。上頭在號召鼓勵扎根,鄉間的婚嫁年齡,普遍要比城市裡早得多。所以,矯楠同宗玉蘇的結婚手續,辦得很順利。

    婚禮是在「破四舊、立四新」的口號下,以「土洋」結合的方式進行的。即不像山鄉里辦婚事那樣遍擺酒席,請兩個寨子的男女老幼都來大吃大喝一頓,而是採取了簡化的城市方式,在兩個知青集體戶準備下茶水、瓜子、花生、糖果、香煙,請寨子上的老鄉們來坐一坐,玩一玩,熱鬧熱鬧。堅決不收彩禮。農民們議論起這方式未免太簡單,知青們就統一口徑說這是上海興的規矩。如此一來,矯楠和宗玉蘇在鐵路工地近兩年中積蓄起的五六百元,就可以實實在在地為他們即將組成的小家庭添置些必要的東西。而把擺酒席、興規矩必須耗費的大筆錢省了下來。同時,也掩蓋了他倆實際的貧窮。但是,他們沒有拒絕下腳壩生產隊出錢雇來的一個六人嗩吶隊,吹吹打打地把宗玉蘇送到歇涼寨來。這總算給婚禮添了點喜氣和色彩。

    按照計劃,也是照著鄉間的規矩,頭天晚上,下腳壩的寨鄰鄉親們,都先後湧到窪地邊的保管房裡,喝了知青們備下的茶水,抽了煙,嗑了花生和瓜子,算是熱鬧過一場了。第二天早上,歇涼寨派去接親的到了下腳壩,由下腳壩的知青和嗩吶隊一起,把宗玉蘇前呼後擁地送了過來。自願出力的農民,挑著宗玉蘇的箱子、鋪蓋和旅行包,輕輕鬆鬆擔了兩挑,隨同跟在後面。這些東西都不怎麼新了,在農民們的參謀下,為了討點喜氣,箱子、旅行包上都巴了紅紙,鋪蓋卷外頭包了一條新被單,扎上一條紅綢,就算替代了農民們認為絕不可缺少的嫁妝。

    新房是歇涼寨一幢廢棄的烤煙葉的烘房改建的。泥牆還結實,抹上石灰的竹笆壁也不漏風,只因為煙管漏了,無法再烘烤煙葉,生產隊裡新蓋了烘房,就讓它閒置在寨子邊上。為了支持上山下鄉知青扎根,寨上把它抹上新石灰,清掃得乾乾淨淨,讓矯楠同宗玉蘇當新房。

    到底是原來的烘房,不是為住人蓋的,房間小了一點,放進一張雙人床,就佔去了五分之二。餘下的那點點地方,堆點東西,兩個人轉身都得小心撞鼻子。所以,歇涼寨慶賀婚禮的場所,仍在原先的知青茅屋裡。

    送宗玉蘇過來的嗩吶隊,踏進歇涼寨的時候,六支嗩吶一齊朝向晴空,個個把腮幫鼓得老大,吹響了歡騰活潑的送親調。

    早候在寨路上、朝門口、院壩裡、台階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有人發了號令似的,全湧向寨邊去一睹新娘子在大喜日子裡的打扮,而後簇擁著把她迎進寨來。人人的臉上掛著笑,個個都放大了嗓門,說些逗趣討好的吉祥話。陡地,有人驚訝地大叫起來:

    「哎呀,你們看,新娘子沒有穿紅褂褂,也不扎紅頭繩。」

    「莫非這也是上海的規矩?」

    「上海的規矩硬是怪呢!」

    「怕不是唷,凡是中國人,管他上海下海,都有穿紅著綠、擺酒設筵的習慣。只怕是……」

    沒有在結婚喜慶中喝上酒的人,說開風涼話了。好在那六支嗩吶的聲氣曲調,越進寨子來越吹得歡,把雜沓的腳步聲,把一聲聲大呼小叫,把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全都淹沒在喧囂熱鬧的聲浪裡。

    新郎矯楠在院壩裡迎接新娘宗玉蘇,兩個人情不自禁手握手站在眾人面前時,這一鄉間少見的開放情形把婚禮推向了高潮。

    調皮的小伙子們放高嗓門又羨慕又興奮地歡叫起來,年輕的姑娘媳婦躲在人背後指指點點,抱著奶娃的婦女粗聲訕笑著,連好些上了年紀的老漢,也咧開嘴手捧葉子煙桿樂了。小娃崽們更樂,圍著新郎新娘又喊又叫,團團打轉。幫忙的知青們端著盤子、提籃、塑料袋、煙盒、茶壺,請來人在散放的板凳上就坐,喝茶抽煙,吃糖嗑瓜子。

    一切都像預先設想的那樣,照著安排好的順序進行著。陡地,眾人的背後響起一陣厲喝,把六支嗩吶的聲音也壓了下去:

    「老子打死你!老子非打死你不可!」

    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轉過臉去,只見吳大鼎高舉著一把鋤頭,追趕著自己的婆娘羅湘玉。羅湘玉驚慌地朝著寨路上跑去,一邊跑一邊恐怖地往後張望,嘴裡發出陣陣淒厲的慘叫。她的衣裳被撕爛了,烏髮蓬散開來,一隻腳光著腳丫,另一隻腳拖著鞋片,跑也跑不快。

    吳大鼎像頭暴怒的猛虎樣朝她撲去,一面追一面狂叫著:

    「逃,你逃得到哪裡去?老子挖了你腦殼,情願去坐班房。」

    參加婚禮的寨鄰鄉親們為這場戲所吸引,紛紛轉身跑了過去,連接親送親的,雇來吹嗩吶的,也忍不住跟著跑去看熱鬧了。人們邊離去邊嘁嘁喳喳閒擺著:

    「唉,這兩口子,也真是的,三天兩頭都要打鬧!」

    「打鬧也不看看時辰,人家這裡在辦喜事,他們偏偏趁這時機嚎起來。」

    「依我看,相親相愛是夫妻,打打鬧鬧啊,乾脆就分離。」

    「也難怪吳大鼎啊,結婚五年了,那婆娘硬是不替他下個崽。他咋個不惱火呢!」

    「這倒真是惱火。比他們後結婚的,娃娃都在滿地爬囉。」

    …………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跑去看那兩口子打鬧了,只剩下新郎和新娘,孤單單地站在知青點門口,面面相覷,頗為尷尬。

    「回屋裡休息一會兒吧。」矯楠柔聲提議著。

    宗玉蘇眼裡噙著淚,幽怨地瞅了丈夫一眼,默然點點頭。

    兩人先後退進知青點的灶屋。女生寢室裡,秦桂萍肩上背只兩用包,左手提只旅行袋,右手拿著兩條新毛巾、一本塑料面日記簿,微笑著走到新郎新娘面前,道:

    「剛才人那麼多,我正尋思無法同你倆打招呼,把這些寫張條兒留下。這會兒好了,人都走光了,我也該向你們倆道別了。原諒我不能自始至終參加你們的婚禮,今天是我進廠報到的最後一天,我得去趕長途車回貴陽。這點禮品,不成敬意,就算是我的一點心意,一點祝願吧。祝願你們,嗯……嗯……」

    她「嗯」了兩聲,一雙小小的眼睛灼灼地放出光來,含著揶揄和說不出是啥的神情,接著道:

    「祝願你們平安幸福,在這風景秀美的歇涼寨白頭偕老,過上快活的好日子。噢,祝你們在不久的將來生個白胖兒子。」

    她把毛巾和日記簿遞過來,矯楠和宗玉蘇都沒伸手去接,他倆都有一種受到嘲弄似的感覺。近些天來忙於籌備婚禮,他倆幾乎都忘記了。秦桂萍父母親所在的貴陽市郊小河工廠招工,把她招走了。在他們緊張地為婚事操勞過程中,她也在為告別歇涼寨忙碌,一些日常用品和農具,稍好一點的,她留給了知青夥伴們,其餘的,她統統都送給了老鄉,包括薄板箱子、鋪蓋帳子和在鄉間的一些替換衣裳,她全送了。她說,把一切能喚起她回憶起這段知青生活的東西,全都留在這兒,她一件都不願帶,她再也不願重溫這段噩夢似的歲月。

    見矯楠和宗玉蘇沒伸出手來,她把毛巾和日記簿重重地往矯楠胸前一塞,勉強擠出一個笑臉,緊緊挎包帶子,提著不重的旅行包,從他倆身旁擦身而過,走出了知青點茅草屋。

    這一幕似乎比吳大鼎、羅湘玉夫婦吵架更掃新郎、新娘的興。

    矯楠木呆呆地拿著兩條毛巾和日記簿,茫然若失地佇立著。

    宗玉蘇忽然從他手裡奪過禮品,三把兩把撕爛了日記簿,隨即重重地往下一扔,兩隻腳忿忿地踩了上去,使勁地踐踏著。嘴裡惱怒地說:

    「不要她的東西!她在取笑我們,什麼稀奇,不就是仗著父母給招去當個工人嘛!」

    說著說著,她哭了起來。

    知青屋裡靜得出奇,唯有新娘子的啜泣在空氣中飄蕩著、飄蕩著,久久不散。

    想坐下休息一會兒,顯然是不行了。矯楠蹙了一下眉頭,扳著宗玉蘇的肩膀,勸慰道:

    「把她忘記吧。走,我們也去看看,看吳大鼎和羅湘玉鬧成個啥局面了。」

    宗玉蘇拭著眼淚,瞥了矯楠一眼。她領會他的意思,隨他走了出去。

    前後街交叉的幾株梓木樹下,寨上的男女老幼差不多把路全給堵住了。從人堆的中央,隱隱傳來羅湘玉的嘶聲哭泣和吳大鼎悍然不顧的吼叫:

    「她不肯離,老子就打!」

    「打傷了你要負責的。」這是當年這對夫婦的媒人羅興善渾厚的聲氣。

    「那她為啥不願離婚?羅大叔,莫以為我不曉得,她不願離婚,就是你家在背後撐她的腰。」

    「你以為離婚就這麼簡單嗎?」

    「有啥條件,老子都答應。只要離,離了老子好另外娶個來下崽崽。」

    「好嘛!只要你答應條件,我同意你們扯離婚書去。你相信好了,吳大鼎,條件不會苛刻的……」

    「什麼條件,老子都認了。只要能把這不會生娃娃的婆娘離了,老子給你家燒高香。」

    剛剛走攏人群外頭的矯楠和宗玉蘇,聽到這番扯直了喉嚨的對話,不由得相對望了一眼。兩人的眼裡都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天哪,這算個什麼事兒,他們在結婚,而另外一對,卻在鬧離婚;他們是為懷孕無奈而結婚,而這一對,卻又是因婚後五年沒娃娃而離婚。對今天的婚禮來說,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預兆呢……

    當天夜裡。

    來祝賀和鬧新房的知青夥伴及寨鄰鄉親們離去之後,由烘房改成的小小的新房裡終於安靜下來。不遠的鄰家院壩裡有狗在叫,有豬兒在拱槽板,有大牯牛在反芻,有隆隆的磨干包谷的聲音隱隱傳來。好靜謐的山寨之夜。

    一燈如豆。

    瞅著那一悠一晃的燈焰兒,矯楠和宗玉蘇緊緊地偎依在一起,油燈的光把他倆摟在一起的巨大身影,映射在刷得雪白的牆上。

    哦,喜事紛擾,命運莫測。是呵,在這廣漠的山野裡,在這由大山組成的世界裡,他倆終於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小小的角落,為他倆的未來尋到了可憐的一隅。即使是那麼小,那麼簡陋,簡陋到連偏僻山寨的老鄉都覺得寒傖。但他倆此時卻感到一種滿足,一點寬慰,一絲難得的安寧。

    矯楠想起身去把油燈吹熄,燈油貴呢,雖然由五角三降到四角一斤,也還貴呢!在歇涼寨上,一個勞動日打不到一斤煤油啊。

    宗玉蘇扯了扯他的袖子,阻止了他吹熄油燈。她從衣袋裡掏出一封信,交到困惑不解的矯楠手裡,耳語般輕柔地說:

    「爸爸來的……」

    矯楠分明從妻子的眼睛裡窺見了淚光,他展開信箋,藉著油燈淡弱跳躍的光焰,讀了起來。

    這是一封父親反對女兒婚事的來信。信上說,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女兒做出如此荒唐、如此失去理智的決定,他不理解女兒為什麼突然要結婚,他譴責女兒做了件大逆不道的事,他講了很多道理,他做了很多分析,他說女兒還年輕,來日方長,他還說……他說了很多很多,寫了好幾頁信紙,有悲歎、有惱怒、有刺激性的字眼。矯楠讀完以後,什麼都記不住,他只得出了一個強烈的印象,宗玉蘇的爸爸堅決反對這樁婚事。他只記住了兩句話:……我不能同意你在農村結婚……你若不聽勸告,那我就不認你這個女兒……

    信紙從矯楠的手裡垂落下去,他噙著感動的熱淚,凝視著雙眼一眨不眨盯著他的妻子,訥訥地道:

    「信來好幾天了,你……你為啥這會兒才拿給我看……」

    「我想,這樣好一些。」宗玉蘇以一個熱烈的動作摟住了丈夫,含淚笑著,「爸爸也太專制了。他倒可以在農村找對象,卻反對女兒在農村結婚。難道,這不荒唐?」

    矯楠俯下臉溫存地親著妻子的嘴唇,宗玉蘇迴避著,輕柔地不好意思地一笑:

    「有股皮蛋味兒,是麼?皮蛋放在我面前,我一個勁兒吃了好幾筷。」

    她低垂下頭,抓過矯楠一隻手,放在隆起的肚皮上,滿含著深情和憂鬱道:

    「有三個月了。也不知是男是女。唉,我真愁,歇涼寨這麼窮,我們怎麼把他生下來,怎麼把他養大啊?」

    「別愁,玉蘇,我想好了。」矯楠輕輕撫摸著妻子的肚皮,一點兒也不敢用力氣,他以寬慰的胸有成竹的語氣道,「臨產了,到上海住在我家生,我爸爸媽媽會歡喜的。」

    宗玉蘇冷不防「噗」一聲吹熄了油燈,一頭扎進了矯楠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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