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變奏 正文 第二十一節
    第三章燃燒的野火

    小引

    刀不大,放在薄薄的棉滌褲兜裡,路人誰也不會注意到。可他走在人行道上,右手總忍不住伸進褲兜裡把刀柄按住,同時左右環顧一眼匆匆而過的路人,唯恐被人窺視出蹊蹺來。

    沒有猶豫,沒有迷亂,沒有惶惑。

    他的心頭始終是堅定的。

    且這一念頭久久地縈繞在他的腦子裡,如若不採取行動,不去砍她這一刀,他會坐臥不安、狂暴煩躁、恍恍惚惚終無寧日的。就如同閘門已開,洪水非要奔騰狂瀉地衝出來一樣。

    「矯楠!」有人在喊他,聲音非常熟悉。

    他沒有答應,只是站停下來循聲望去,沿街樓房旁的人行道上,坐了六七個他當年的夥伴「插兄」。有男有女的,坐了一大圈。他眨了眨眼,記憶中這裡原來是一家煤球店,他們這幾位怎會坐到煤球店門口來乘涼呢?胃口真好。

    他鎮定一下,朝夥伴們走過去。走出福安裡之前,他使勁在臉上按摩揉搓了一陣,放鬆臉部肌肉,為的是別讓路人看出他一臉殺氣。這會兒,想必還能掩飾過去。

    「走快點啊,慢吞吞的怕踏死螞蟻啊!」這會兒他聽清了,是楊文河在催他。

    他走近乘涼的夥伴們,呵,不僅僅是乘涼,還有一張小小的四方桌子,桌上擺一把茶壺,七八隻小茶杯,桌旁還有一隻大號熱水瓶。開起乘涼晚會來了。他插隊時的夥伴差不多都在,郁強、余雲、楊文河、丁萌萌、聶潔,令他吃驚的,是早在貴陽市郊小河工廠裡得到歸宿的秦桂萍也坐在個子高高的聶潔身側。他不覺一愣。秦桂萍也在用不大自然的眼角瞥他。

    「秦桂萍是回上海來探親的。」郁強看出他倆在對視,故意解釋,「余雲把她拉來了。難得聚聚。曉得你矯楠近來不愉快,沒邀你。」

    他點點頭,表示諒解,眼睛望著秦桂萍道:「你父母親不都在那兒嘛,還探親?」

    「探姐姐。自費。」秦桂萍簡單答著,僅勉強在嘴角擠出一絲笑紋,「你呢,同宗玉蘇過得還好吧。」

    他的臉色陡地沉下來,他不知道秦桂萍對他和宗玉蘇的事情是一無所知還是明知故問,反正他同宗玉蘇在鬧離婚其他知青都已聽說了,這類消息傳起來是比風還快的,況且誰都願當免費的宣傳員。他不想發作也不想答理秦桂萍,管她是諷刺他還是關心他。他把臉轉向郁強和余云:

    「你們怎麼樣?」

    郁強推過一隻小板凳來,拍拍凳面,道:「你坐下,站著像插電線桿,礙手礙腳的。你是問我們分到工作沒有,還是問我的家庭承認了我們的戀愛關係沒有,不管你問啥吧,現在這兩個問題變成一樁事了。」

    「新鮮。」他看看表,七點一刻,從這裡走到丁字口小花園,十五分鐘足夠了,和宗玉蘇約定的是八點,還能在這裡坐半個鐘頭,「怎麼合二而一了?」

    「裡弄裡、街道上負責分配回滬知青的老阿姨說,我們家落實民族資產階級政策,光現款存折還了幾十萬,吃利息也吃不完。工作嘛,先照顧那些家庭經濟困難的吧。她們真會做工作,還對我說,插隊落戶辛苦了,正好趁現在有錢又沒工作,爽爽快快地白相一陣。哈哈哈!」

    郁強在放聲大笑,他卻從郁強的笑聲裡聽出了幾絲辛酸。余雲急得直搖郁強的手臂,裸露出的讓鄉下的農活鍛煉出來的粗壯的手臂。

    矯楠似乎猜到了什麼,訥訥地問:「這麼說,你們家還不願承認你倆十多年的戀愛?」

    余雲那對漂亮的眼睛裡,噙滿了晶瑩的淚水,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淚水撲簌簌往下直落。她朝矯楠默默地點點頭。

    郁強笑畢道:「這回我姆媽算客氣的。存折現金還到家裡,她把所有的子女叫去了,說,『文革』中兒女們受家庭牽累,吃了不少苦,每人給十張兩千元的定期存折,算是補償和安慰吧。唯獨對我,她格外『開恩』,說我插隊落戶當農民吃盡了苦,應該照顧,可以給三萬元。不過條件是必須同舊社會『包打聽』與『戲子』的女兒余雲斷絕一切往來。否則,一文不給。當然,我一氣之下跑出來了。」

    余雲垂臉啜泣起來。

    「生米煮成了熟飯,」聶潔用她特有的爽利語氣道,「有朝一日,你們郁家會承認你們的。」

    「我不要他們承認,我要走自己的路,闖一條生存之道。」郁強揮舞手臂,嚷嚷起來,又朝著他一指原來煤球店的店面,「看到了吧,這就是我的戰場,我要在這裡開辦『樂一樂』點心店,賣麵條賣餛飩賣酒菜賣花式點心賣……」

    郁強說得太急,一口氣噎住了。余雲連忙伸手拍著他的脊背。

    他望著郁強,以為郁強是遭受刺激後在講瘋話,在煤球店裡開點心店,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嘛,老母雞豈能變鴨子?況且,這店面是國家的呀。

    「是真的,」余雲拭著淚道,「我媽媽她們那幫老越劇演員,邀約著去上海市郊、浙江各地區各縣跑碼頭巡迴演出,收入不少,老姐妹們讓媽媽去客串老生角色。我和郁強商量,用我們家那間通三層的房子,和煤球店對調一間店面一間亭子間。媽媽回來睡亭子間……」

    「那你們呢?」這回輪到他大為驚愕了。

    「我們就睡這店堂,白天做生意,夜裡打烊之後,就睡在店堂裡。」

    看來這是真的了。他欽佩地望著這一對苦難情侶,這才是真正的愛情,這才是高尚的情操。他們回到了上海,但他們還要為了生存、為了愛情去拚搏、去奮鬥一小塊屬於自己的天地,闖一條新的生活之路。

    「好了好了,憑這點精神,我也要向你們致敬。」楊文河高高擎起一隻小茶杯,呷了兩口茶道:「生意做大了,我來你們店裡吃白食。店堂倒閉了,你們乾脆搬到我麾下來,我保證分配你們工作……」

    「別吹牛了!」聶潔一揮手打斷他,「你剛剛接手盤下街道螺帽廠這個爛攤子,能不能扭虧為盈還是個未知數,倒又吹起來了。」

    他也聽說了,楊文河在街道裡混得不錯,點子多、腦子活,很討領導歡喜。最近剛被任命為街道螺帽廠廠長,他有一番雄心壯志,立下軍令狀,要在三年之內扭虧為盈。只是,楊文河同丁萌萌斷絕了的關係,不知是否重新接上了。

    他不由得把臉轉向丁萌萌。不料,丁萌萌也正盯著他,兩隻眼睛困惑地一眨不眨,見他抬眼瞅她,她把臉轉開了。她顯然不想說啥,他也沒情緒詢問,他自己的事兒還煩不夠呢。他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是花茶沫子泡的,竟然還有股清香。他瞅一眼聶潔,隨意問:

    1小賴三——女阿飛、流氓。「你呢,聶潔,日子過得可逍遙?」

    「和你一樣,逍遙不起來。」聶潔是曉得宗玉蘇同他鬧離婚一事的,說話直率坦白,「工作嘛,倒是有一個現成的,弄堂裡小賴三小賴三——女阿飛、流氓。早跟我講過,隨便弄點花花,上海就能幹。要賺得多、賺得快,得到廣州去。可是我不行了,三十來歲,人老珠黃,正正經經想嫁人都困難,還想幹那行嗎?算了吧,現在我只想找個靠得住的男人,還得設法不讓他曉得我過去那些事。唉,好漢不提當年勇。」

    她把這話用在這兒,不倫不類。他想笑,笑不出來,倒有點想哭了。插隊知青的命,即便在回到上海之後,也是甜酸苦辣,澀得人難以啟齒啊。

    他又看看表,七點半。他不想坐足半小時了,坐在這裡,越坐心頭越煩亂。而且話題七轉八轉,肯定要轉到他與宗玉蘇的離婚這件事上來。那就難堪、那就窘迫了,這幫人個個都曉得他當初是如何結婚的,且個個差不多全參加了他的婚禮。而現在,他卻又要在他們面前演一出離婚的活劇,他心頭受不了,他的自尊心受不了,說到底,是宗玉蘇提出離婚,是她要拋棄他呀!

    他喝盡了杯子裡的茶,執意地起身告辭,幾個夥伴齊聲挽留,也留不住他。他要走,要到丁字口小花園去,要去完成他的任務。

    他離開了夥伴們,右手又習慣地伸進褲兜摸摸那把刀。是的,宗玉蘇給了他太大的侮辱,宗玉蘇使他男子漢的臉面丟盡,他饒不了她,他要出這口怒氣。要出!

    喝了一杯茶,他咽喉仍覺得乾澀乾澀的,難耐極了。他想去買點冷飲吃,可一摸卻沒帶錢。他更覺乾渴,舌頭上啥味兒都沒有。

    人處於這種心境,吃啥山珍海味都不會覺得舒服的。他不看馬路上的車輛來往不絕,不瞅從身旁穿梭而過的路人的臉,他完全沉浸在煩躁、苦惱、憤怒、發狂的心緒之中。和夥伴的邂逅,更刺激了他著魔般的敏感的心境。愛,會使一個人變得很殘忍。這是哪本書上寫過的,他記不起來了。反正他讀到過這樣的話。他愛宗玉蘇嗎,愛,現在還愛,愛得他咬牙切齒。可他現在又那麼恨她,恨得要去砍她一刀,把她那張美麗的、他無數次輕柔愛撫地觸摸過的臉破壞掉。連他都不相信自己要幹出這樣的事,但他確確實實地要去幹,毫不含糊,他鐵了心。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啊,這事兒怎會演變到如此不可收拾的程度啊。

    僅僅才幾年以前,他們那麼熱鬧地在鄉間舉行了婚禮,他們滿懷喜悅和興奮地憧憬過兩人共同的未來。而如今……也許那婚姻本身太倉促了吧,也許那婚姻的基礎本來就不牢固吧,也許禍根就是從那時起就種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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