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代年輕人 正文 第十六章
    慕蓉支的媽媽嚴敏的到來,是韓家寨的一件大事。

    集體戶裡笑語歡聲、熱鬧非常,來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

    和慕蓉支、劉素琳、周玉琴關係密切的貧下中農和社員們,有的端來豆腐,有的送來新鮮蔬菜,有的留下一把豇豆……收工之後,只片刻工夫,灶屋裡的那個小桌上,西紅柿、嫩辣椒、小瓜兒、白菜秧秧,五顏六色,堆了一小堆。和慕蓉支特別要好的袁昌秀,還拿來了一塊臘肉和幾個雞蛋,忙得周玉琴一下子炒了七八個菜。

    晚飯前後,韓家寨上家家戶戶都有人來看「上海來的伯媽」——慕蓉支的媽媽。尤其是那些和嚴敏年歲相仿的伯媽們,進來之後,總要親親熱熱地扯住嚴敏的手,端詳了又端詳,當面稱道她生了慕蓉支這麼個好閨女,當面表揚慕蓉支在山寨有了很大的進步,把嚴敏的心,說得熱烘烘的。

    天黑了,已是晚上七點半鐘,和陳家勤一起去公社開會的劉素琳還沒回來,隊裡又通知開會,講一講秋收大忙時的勞力分配。周玉琴決定不再等素琳了,催著嚴媽媽和支吃晚飯。

    晚飯後,集體戶裡又熱鬧了一陣,知識青年們和社員們齊來和嚴敏笑呵呵地寒暄了半個多小時。隊長又在吹哨子喊大家去開會,人們紛紛趕到會議室去了。周玉琴臨走的時候,勸慕蓉支不要去開會了,陪著媽媽好好地談談知心話。

    嚴敏巴不得有這麼個好機會,可以和女兒單獨地暢暢快快地談一談,她也點頭示意支不要去開會了。

    慕蓉支陪著母親留了下來。

    從收工以後一直熱鬧嘈雜的集體戶,驟然間靜了下來。大祠堂外,蟋蟀在地鳴唱,叫螞子的連續不息的鳴奏更有耐性。慕蓉支關了寢室的門,免得各種飛舞的小蟲子看見燈光撲進屋來。

    嚴敏喝了一口茶,看見慕蓉支拿起抹桌布,又要擦「桌」面,便柔聲招呼她:

    「支,你來。」

    慕蓉支覺得媽媽的聲音有點異樣,放下抹桌布,走近母親身邊,輕聲問:

    「媽媽,怎麼了?」

    「來,在這兒坐下。」

    支溫順地在母親身旁坐下來。嚴敏把一隻手搭上女兒渾圓的肩頭,凝神細望了一陣,淡淡地笑了笑,說:

    「支,媽媽想問你一件事……」

    慕蓉支的心敏感地「撲通撲通」跳起來了。下午,她和媽媽東拉西扯地談了好一陣話,從過去講到將來,從家庭裡的事兒講到親戚朋友之間的近況,從上海的生活講到山寨生活……在上海家裡的時候,慕蓉支很少跟媽媽閒扯,扯得這麼多,這麼廣。起先,她覺得,自己離家久了,媽媽把她當成大人了,和她可以談談正經話了。但是,隨著談話的進展,慕蓉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媽媽總像是在規勸她,啟發她什麼。她聯想到母親抱病到山寨來,來得這麼突然,這不會是沒有原因的。她又聯想到,自己從包谷地裡趕回來之前,周玉琴已經和媽媽講了一個多小時話了,周玉琴肯定會把她和程旭之間的事情告訴媽媽的。一想到這兒,她就覺得,這次母親到山寨來,總是要問起程旭的事情的。唉,要是媽媽問起來,我怎麼說啊?慕蓉支有些犯愁了。

    作為嚴敏,和女兒談了一下午的話,也在思忖,在等待。她希望支主動和自己談談這件事,然後針對她的想法,進行說服教育。但是,談了一下午,女兒一點也沒提及這件事,看來,她也不想跟媽媽講這件事。只要嚴敏不提出來,她就可以一直不講。這使嚴敏覺得,問題不像她原先想得那麼簡單了。支畢竟已是二十三歲的人了,這樣的年齡,在母親眼裡,是似懂非懂的年齡,最難辦。你說她是小孩子吧,她長得比你還高,獨立生活也有三年了;你說她真懂事了,她卻做出了那樣的傻事。在教育子女這件事情上,嚴敏是有耐性的,她本來想,你不講也好,我就等,總會有個適當的機會的。

    正巧,今晚生產隊開群眾大會,沒有社員來,集體戶裡二十多個知識青年也都去開會了,可以和女兒談一談。所以,確信人們都已走了,她便挑起了話頭。

    慕蓉支的臉微微有些泛紅,略覺不安地說:「媽媽,什麼事?你問吧!」

    「剛才,我看出來,你們集體戶裡,那個長得挺漂亮的常向玲,和長得矮矮胖胖的小莫合在一起吃飯。他們倆挺要好,是嗎?」母親婉轉地提起這件事。

    「嗯。」

    「我看周玉琴和那個瘦高個兒章國興,也很接近,是嗎?」

    「媽媽,你真會觀察。」

    媽媽搖了搖頭,而後定睛瞅著女兒,停了片刻,好像在思索怎麼開口,慕蓉支預感到母親要問什麼話,臉色「騰」地漲紅了。

    嚴敏心裡已明白了幾分,她只作沒看見女兒的臉色,低低地關切地問:

    「你呢?」

    「媽媽……」

    「媽媽很關心這件事。你有接近的男孩子嗎?」

    這話怎麼回答呢?慕蓉支犯難了,她的心跳得激烈起來,臉色越漲越紅,一雙眼睛,瞪得大而亮。要在程旭將被捕這件事發生之前,媽媽問起這個事情,慕蓉支會坦率地告訴媽媽,「有的」。可現在,她和程旭的來往,比任何人都來得少;程旭又固執地認為,慕蓉支不能繼續和他在感情上發展下去。她怎麼能再說「有的」呢。但是,話又說回來,又不能說沒有。在程旭將要被捕的那天晚上,她當著集體戶所有的人,去找過程旭,母親早晚是要知道這件事的。再說,從她心靈上來說,程旭確實是佔有一個地位的。

    慕蓉支為難地說:「媽媽,這話怎麼講呢?」

    「實說吧!」

    「現在還不能說有……」

    嚴敏搖頭了,她覺得,女兒對自己是不夠誠實的,不管女兒是由於羞怯,還是由於害怕談到這個問題,這樣回答總是不誠實。話已經說到這兒了,嚴敏覺得沒有必要再閃爍其詞、含含糊糊地說下去,可以坦率地講一講了。她略微一笑說:

    「那麼,我聽到的程旭,是怎麼一回事呢?」

    像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原來隔在母女兩個之間,過去,她們一向把這層薄紙看得很神聖,不去碰它,不去觸及它,現在一旦戳破,母女倆都面對著這個現實問題了。

    儘管思想上有所準備,一經母親直率地提問,慕蓉支的臉還是紅到了耳朵根,心跳得更激烈了。她避開母親的目光,說:

    「我們只是一般的同志關係……」

    嚴敏的心裡已經隱隱地不快起來。女兒一躲再躲,就是想避開這個問題。和其他人,覺得不夠親近,不能談這個嚴肅的話題,但是和當母親的,有什麼不可談的呢?她不願談,就是想隱瞞;向母親隱瞞著的事,被當母親的看來,都不會是好事。她進一步問道:

    「僅僅是同志關係嗎?」

    「是的。」

    「一般的同志關係,為什麼要避開眾人,到樹林子裡去呢?」

    「媽媽,那不是……」慕蓉支想說,那不是談戀愛,可不知怎麼的,在母親面前,她說不出這個話來。

    嚴敏的臉色是鄭重其事的:「支,你先說說,有沒有到樹林子裡去過?」

    「去過。」慕蓉支的聲音非常低。

    「去過幾次?」

    「兩次。」

    「怎麼會去的?」

    「一次是他找我;一次是我找他的。」

    「噢。」嚴敏仰起了臉,目光移到旁邊去了。作為母親,她是憐憫女兒,尊重女兒的自尊心的。女兒不想承認是戀愛關係,她也盡可能避開這個字眼。只是想多瞭解一些真情實況,從這幾句對話看,支回答的都還算坦率的。下面該怎樣接下去談呢?嚴敏要好好地思索一下。

    作為慕蓉支,已經感到被母親的話逼到了一個死角落裡,她覺得呼吸緊張,空氣令人窒息,入夜之後很涼爽的大祠堂,彷彿一下子悶熱起來了!她為什麼不坦白地向母親承認自己和程旭都是有感情的呢?那也是自尊心在作怪。在母親的追問和逼視之下,她幾次都想承認自己的初戀之情,但幾次話到嘴邊,都嚥了下去。程旭確實和慕蓉支比較接近,但他從來沒有向她表示過自己的感情呀!慕蓉支曾經懷著焦渴和火灼般的感情等待過他的表白,可他到底沒有說過。一個姑娘,即使是當著母親的面,她也不能承認沒有發生過的事啊!她怎麼能首先承認,他們之間有愛情呢?

    屋裡出現了沉默,一種難耐的沉默。彷彿有一股無形的壓力,在向母女倆身上襲來。慕蓉支從來沒有和媽媽進行過這樣的談話,覺得很不自然。嚴敏呢,也是第一次感到,和鍾愛的女兒說話,是很困難的。但是,事情很明顯,話題必須進行下去。

    「支,我聽說,公安局要逮捕這個程旭。」嚴敏終於開始接近了話題的中心,「有這樣的事兒沒有?」

    「有。」

    「我還聽說,這個大隊的姚主任,對他印象很不好,是嗎?」

    「是的,媽媽。」

    「前幾天,剛剛勒令他停工反省,玉琴沒有胡說吧?」

    「沒有。」

    「下鄉三年了,這個青年從來沒有挑過擔,這事兒也確實嗎?」

    「確實。」

    女兒什麼都承認了。嚴敏直起了腰,閉了閉嘴,舒了一口氣。她覺得,只要女兒承認這些,話就好說了。她往女兒身旁靠靠,拿過支的手來。這雙手,經過三年的勞動,不像原來那樣纖細、白皙、細嫩無力了。嚴敏在支的手背上輕輕撫摸了一下,思索著說:

    「程旭的表現這個樣子,你都知道。你為什麼還要和他……和他在夜晚出去呢?」

    「媽媽,不是那麼回事,遠不是那麼回事!」慕蓉支察覺到,媽媽也同自己一樣,初初聽到程旭的表現,對他的印象很不好。媽媽哪裡會知道,這是別有用心的人給程旭畫的漫畫啊!慕蓉支必須給媽媽解釋一下:「媽媽,你聽我解釋,程旭是一個好人,好人!他,他在……」

    「別說了!」嚴敏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女兒的話,對程旭這樣一個壞青年,支竟然還敢於為他辯解,這怎不叫當母親的生氣呢:「支,你聽我說,聽媽媽說,你現在所處的環境,不適宜談戀愛。特別是和程旭這樣的人,你將來會覺得受騙上當的。你聽媽媽的話,從此之後,和程旭割斷一切感情上的聯繫,也不能再和他接近下去。你知道,你所處的地位、環境,都要求你這樣做。從剛才貧下中農和社員們來看我時的情形,我看出來,你留給大家的印象還不錯,這是很不容易的呀!你必須繼續努力,爭當一個積極要求上進的青年,懂嗎。孩子,聽媽媽的話,不能再和程旭好下去了,是嗎?你答應嗎?」

    說完,嚴敏雙手扳住女兒的肩膀,凝神定睛地望著支的臉,等待她的答覆。嚴敏總算費勁地說出了要說的話。

    聽媽媽終於直通通地說出了這麼一段話,慕蓉支雙眼裡噙滿了晶瑩的淚珠。媽媽一點也不瞭解程旭,就武斷地做了決定,提出了要求,這、這叫她怎麼回答呢?這是她的心靈上通不過的啊!這些天來,她之所以渴望和程旭見面,想和他開誠佈公地談談,就是要想同他好下去啊!可突然來了母親,堅決反對她這麼幹,不允許她這麼干!這些話,要是換一個人說出來,慕蓉支盡可以不表態,不答應,可說這些話的,是親愛的媽媽呀!是從小鍾愛她的媽媽呀!

    慕蓉支內心矛盾的心情,完全顯露在臉上了。她的嘴唇哆嗦著,腦袋偏到一旁去,臉上難受得揪成一團,淚水在眼眶裡面打轉。

    嚴敏萬沒想到,慕蓉支聽了她的話,會這麼動感情。這樣熾熱的感情,叫嚴敏愈加擔憂了。她懷著既憐憫女兒、又毫不讓步的感情說:

    「支,這些話,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這也是你爸爸、婆婆、你妹妹和弟弟的意思。你告訴媽媽,能答應我們提出的要求嗎?」

    全家人的要求!爸爸、婆婆、弟弟妹妹,事情更複雜,更嚴重了。不及細細思索上海家裡是怎麼知道這件事情的,慕蓉支的牙齒咬著嘴唇,連連地晃著頭說:

    「媽媽,媽媽,你們不瞭解情況,我不能答應,我、我不能……媽媽!」

    嚴敏驚懼地瞪大了雙眼:女兒這樣乾脆地回答她的話,使她感覺吃驚!這難道就是那個從小對母親百依百順的孩子?這難道就是那個溫順體貼的女兒?嚴敏的心頭肝火直冒,有點難以忍受了。從女兒敢於公然表示不能聽媽媽的話,嚴敏看出來,女兒對那個表現很壞的青年已經有了深厚的感情。這種狂熱的初戀之情,嚴敏是知道一點的,過去的詩人們,寫過許許多多年輕人愛看的謳歌愛情的詩句,許多小說裡,也描寫過這種愛情,無非是眼淚、熱戀、失眠,又是什麼山盟海誓,向對方宣稱,為了他而活著,也為了他而死去,在那些戲劇、電影裡,不也是常常說道,為了愛情,可以犧牲一切嘛!完全是胡編瞎造,一派胡言,小孩子的玩藝兒。現實生活要比這一切實在得多了!實在的生活裡哪來的這麼多浪漫情調啊!

    在嚴敏這樣的年齡,對任何問題,都有了自己的看法,而且是很難更改的看法了。她覺得,這些東西,寫在詩歌裡,小說裡,編進戲劇、電影,倒是挺好看的。不過也只是好看而已,她已經不怎麼相信詩歌、小說、戲劇、電影的力量了。

    要是生活中的矛盾和鬥爭也這樣收場;要是生活中的愛情也像戲劇、電影裡的演員一樣,只是在做戲,那倒還可以。可生活不是這樣,狂熱的感情,留下來的,往往是令人痛苦的回憶!

    嚴敏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她怎麼能眼看女兒陷入這種盲目的熱情中而不干涉呢,這不是看見女兒往火坑中跳,而不拉她嗎!嚴敏不能這麼幹,她忍了忍心中之氣,緩緩地說:

    「我和你打開窗戶說亮話吧,支!請你原諒媽媽的直率,也請你原諒我干涉你的私事。支,你是我的孩子,我辛辛苦苦撫養長大的女兒,當媽媽的,不關心自己的女兒,還有哪個關心?你將來也要生兒育女,也要撫養你的女兒,到那個時候,我相信,你一定知道,不論你做什麼,目的總是希望子女幸福。」

    「嗯,大概是這樣的,媽媽。」慕蓉支抑制著內心的悲哀,點著頭,字語不清地說:「只是我永遠不會不瞭解實情就管教她,也不會勉強做她認為不願做的事情,更不會強迫她……」

    「這個……」嚴敏怔了一怔,喉嚨裡像堵著一口濃痰,女兒雖然在點頭,可她說出的話,還是很頑固。她加重了語氣:「這也只不過是說說罷了,如果有一件事刺激你的神經,日日夜夜折磨著你,叫你吃飯不香,睡覺不安,你又怎麼能不說呢?」

    「媽媽……」

    「媽媽,你叫我時還那麼親熱。支,我和你爸爸都已老了,我們都是普通的、平凡的人,希望正常的生活,正常的勞動,平平靜靜地過日子。不指望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了。在我們這樣的年齡,還指望什麼呢?我們的全部希望,不就是寄托在你們幾個孩子身上嘛!我們的全部心思,不就是想著你們嘛!珊和松都在上海,在我們身旁生活,我們看得到他們的變化,知道他們的心思,能把握住他們。可你……最近我常常想,要是你在這樣年輕而又關鍵的時候走錯了路,永遠留在山寨,過著艱苦的農村生活。那麼,我們就是安安逸逸地生活在上海,心裡頭也是不得安寧的,孩子,到死也不得安寧的,你懂嗎……」

    說著說著,嚴敏也動了感情,眼圈紅了起來。

    「媽媽,」慕蓉支捋了捋鬢角的一綹頭髮,勉強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說:「你聽到了些什麼呀?莫非你不知道,在生活中,做任何事情,都會遇到些不負責任的議論嗎?在不負責任的議論面前,人也該動搖嗎?那麼,還能做些什麼事業呢?媽媽,你聽我解釋,聽我解釋完,你再說,好嗎?你聽來的一切事情,都是有原故的呀!」

    嚴敏看女兒激動起來,決定耐下心腸,聽聽女兒的解釋。

    於是,慕蓉支給媽媽講起來了。她說,初和程旭相識的時候,她也像媽媽現在一樣看待程旭,甚至還公開給他提過意見,對他非常不滿。後來她怎樣發現,他在幹一件踏實而又艱辛的育種事業,沒日沒夜,默默無聞地苦幹、苦鑽著。她給媽媽解釋,程旭三年沒挑擔,是什麼原因;大隊姚銀章,為什麼對他印象不好;公安局又為什麼要逮捕他;他本人又是怎樣對待這些事情的……

    大祠堂外,叫螞子和蟋蟀還在鳴叫;從寨子中心的會議室裡,傳來主持會議的生產隊長在高聲的宣佈什麼決定;哪一家的嬰兒,在哇哇地啼哭。

    嚴敏聽著女兒的解釋,不時地點著頭,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女兒心目中的小青年,遇到這樣的厄運,也叫她大大地吃驚了。「文化大革命,」對嚴敏來說,確實是一場很大的運動,她在醫院裡,看到人們造反,炮轟黨委,揪斗領導,刷大幅標語,有時候敲鑼打鼓,有時候突然出去抄家,有時候在醫院裡批判專家路線,在綠茵茵的大草坪上辯論。南京路上的大字報,小字報,傳單,標語,把每一家櫥窗都刷滿了,外地來的人,根本別想知道商店的名稱。遊行的隊伍,電線桿上的高音喇叭,從北京、從外地、從各省傳來各種各樣的消息……沒有一場運動,像這場運動一樣規模宏大,氣勢磅礡。沒有一場運動,像這場運動一樣尖銳複雜,混亂嘈嚷。更沒有一場運動,像這場運動一樣,千變萬化,令人深長思之。昨天的老革命、黨委書記,一夜之間變成了「叛徒」、「特務」、「走資派」,關進「牛棚」,去掃走廊、打掃廁所;昨天的大流氓、搗蛋鬼,造反上台,突然變成了革命派,大主任,還能坐上轎車。怪事百出!嚴敏看得多了,想得多了。但作為她個人,她每天仍在醫院裡忙忙碌碌地工作,護士長每天有做不完的瑣事,她的群眾關係很好,又從來不在公開場合表態,亮明自己的觀點,醫院裡根本沒人想到寫她的大字報。她自己呢,在好些別人起草擁護重大決定的大字報上簽過名,在好些大是大非問題上

    像絕大多數群眾一樣表過態。她也有過擔憂的時候,那就是丈夫被廠裡的人作為走資派的「掌上明珠」陪斗的那些天裡,有人到家裡來刷了大字報,慕蓉康被逼著寫檢查,下放到車間裡勞動……好在慕蓉康的家庭出身好,本人又是工人出身的工程師,事情很快地煙消雲散了。那些造反派的注意力,很快轉到比他更重要的幹部身上。這幾年來,慕蓉康在車間裡勞動,回家來,他還想要看書、畫圖紙、記筆記,被嚴敏狠狠地說了一通,把他的書籍、圖紙、筆記通通鎖進櫃子,鑰匙她保管著,慕蓉康才算死了心。嗨,這麼一來,丈夫反而胖了,精神比以前常常沒日沒夜地鑽研、熬夜好多了。幾年來,家庭的生活是幸福和安寧的,有時候,夫妻倆也有些牢騷和不滿的地方,比如嚴敏對醫院裡新來的工宣隊頭頭看不慣啊,丈夫對中小學生不愛學習的現象看不慣啊……怕被有些人說「攻擊工宣隊」「對教育革命不滿」,他們的牢騷也只是互相之間發發而已,甚至在子女面前,也很少說。

    是不是嚴敏沒有看見過「坐飛機」「體罰」「游鬥」「毒打」呢?她也看見過。因為事情見得多了,離她本人又那麼遠,她只是在當時憤憤不平地覺得,這麼做不符合政策,過後也就算了,也不能隨便同什麼人講。要是多講,會有人說你對「革命行動」攻擊誣蔑,惹來不少麻煩。

    可今天的情形不同,女兒說的事情,那麼具體,又那麼直接和她本人有關係。要知道,女兒講的,是她鍾情的青年啊!

    嚴敏從慕蓉支的每一句話裡,從女兒的言語、神態和聲調中,都聽得出她對程旭的感情。儘管支一點也沒說到他們倆之間的感情和戀愛,可嚴敏知道,這比公開承認「我們確實在戀愛」還要危險。這就是說,他們之間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戀愛,而是具有很強烈、很厚實的思想基礎的。他們之間有共同的語言,有精神的共鳴;他們間性格協調,感情勢必將發展得非常和諧,思想更可能取得一致。這就更棘手啦!通過女兒的講述,嚴敏覺得,對方這個小青年,可能確實是很無辜的,甚至可以說有點兒可憐,是值得同情和關心的。但是,女兒畢竟還年輕啊,她不懂得,同情和關心是可以的,與之戀愛卻是不行的呀!這不是把麻煩找上身嗎?這不是把自己套進束縛人的繩索中去嗎?嚴敏決心從這方面來啟發、開導女兒。慕蓉支剛剛講完,嚴敏就接上話頭道:

    「支,也許,媽媽瞭解到的情況,確實是有偏差的。你說的情況,是真實的。媽媽完全相信你……」

    「是真的,媽媽,一點也不會錯,他不會騙人。」聽媽媽這麼說,慕蓉支顯得高興起來,她激動地截住媽媽的話說:「媽媽,你不覺得他是個好人嗎?」

    「好人,什麼叫好人呀?」嚴敏苦笑了一下,喃喃地說:「支,你畢竟是個孩子,不懂事啊!你知道不,跟上這樣的好人,是要吃苦受罪的。你想想,因為他父親的問題,連累到他,你和他好,是不是要連累到你?你再想想,你們大隊的主任,明著要整他,你和他好,是不是也要整你?支,我不是不准你談戀愛,媽媽也是個開通人。可你現在,必須停止和他的一切接觸,完全割斷你們之間的聯繫,從此之後,一刀兩斷!」

    啊!慕蓉支呆癡癡地瞪大了眼,臉色刷地變白了。起先她想,只要自己把程旭的真相告訴媽媽,媽媽一定會支持她的,從小,媽媽不是常給她說,要堅持真理,要向革命先烈們學習,要做一個革命的硬骨頭嗎?爸爸不是也一再地說,做人要有志氣、要有骨氣,要敢於頂得住風暴的襲擊嗎?慕蓉支和慕蓉珊雙雙朗誦裴多菲的名句「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的時候,爸爸媽媽不都說這是一首絕妙的好詩嗎!爸爸不是還特地給兩個女兒講過文天祥的《過零丁洋》詩:「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嗎……可是現在,媽媽為什麼說出這種話來呢?程旭是做得對的呀!他是一個正直的好人,為什麼不能和他接觸、和他好,非要去向不對的迫害他爸爸的勢力、非要去向姚銀章這樣的人妥協呢?劉胡蘭面對國民黨反動派的屠刀,卓婭面對德國法西斯匪徒的毒刑拷打,她們都能視死如歸,堅貞不屈,為了真理而獻出寶貴的生命。小時候,爸爸、媽媽、老師還有那些伴隨著慕蓉支一起成長的《小朋友》、《兒童時代》、《少年文藝》、《中國青年》雜誌和許許多多書籍,都說她們是每一個人學習的榜樣。可此刻,還不是要去犧牲,僅僅因為可能影響上大學、影響抽調進工礦,母親為什麼就要說出這樣的話呢?

    慕蓉支像不認識媽媽似的,凝視著她,說不出一句話來。

    嚴敏並沒猜到女兒此時此刻心頭在想些什麼,見女兒不回答,她又坦率地補充了一句:

    「和程旭一刀兩斷,是你爸爸和我的要求,也是你爸爸和我的強迫命令!支,實話說吧,媽媽這次不遠千里,抱病到這兒來,就是為了這件事!這件事關係到你的前途,甚至影響你的一生!聽見沒有?」

    「媽媽,」慕蓉支看到母親嚴峻的臉色,一句句不容置疑的話,她有些害怕,不由得拉長了臉,伸出發顫的雙手,哀求般說:「媽媽,不成,我不……不,我想不通啊,媽媽……」

    「什麼?」苦口婆心的嚴敏,已經很難控制自己被激怒起來的感情了,她豎起兩條彎眉,瞪大氣憤憤的眼睛,盯著慕蓉支。這個姑娘,現在為啥這樣不懂事、不聽話啊!從她固執地對待自己的態度上,可以看出她受了那個程旭很大的影響,連爸爸媽媽的話也不聽了。嚴敏真惱了,她氣乎乎地說:「你就這樣回答爸爸媽媽的要求?你連細細想一想爸爸媽媽的話也不願意?你究竟想幹什麼?事情明白地放在那兒,有什麼想不通的?你倒是說話呀!」

    慕蓉支心頭咚咚地跳著,她驚懼地瞪大了失神的雙眼,瞅著發脾氣的媽媽,看清母親怒沖沖地瞪著她,她驚駭地一頭撲在被窩上,兩個肩膀不時地聳動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嚴敏見女兒閉緊嘴不肯答應她的要求,覺察到她的內心仍然很堅決,不由得一陣心酸,含著淚,拖長了聲氣道:

    「支,是的,從小我就愛你,愛得太過分了,所以到了現在,要受這樣的罪。不,這一回我無論如何不能依你,原來,你主動要來農村,我還以為你懂事,相信你不會辜負爸爸媽媽的希望。沒想到,你到了農村,竟表現得這個樣子,眼下,連爸爸媽媽的話也不聽了。支,爸爸媽媽不能眼看著你走歪路啊!你、你為什麼還不願吭氣呢?你的表現,叫我們多麼傷心,叫我們當父母的,多麼為難啊!支,你說話呀!」

    「媽媽!」慕蓉支陡地從被窩上仰起臉來,她臉色慘白,呼吸急促,胸脯在幅度很大地起伏波動,眼神也有些錯亂,她的頭髮在被窩上拱鬆了,有幾綹烏髮垂到臉前來:「媽媽,你們的心我知道。可我覺得,我沒有做錯,我沒有走歪路!我做得對,我走的是一條正道啊!我不怕為此受苦,我也不怕那些不負責任的背後議論,我願意……」

    「別說了!」嚴敏真正地氣惱了,她「呼」地一下從床沿上站起來,厲聲說:「現在只有一句話,你願不願答應我們的要求?」

    慕蓉支失神地望著勃然大怒的媽媽,從小到現在,媽媽從來沒有用這樣的態度對待過她,她很傷心,臉部肌肉抽搐般顫動著,但仍然固執地搖搖頭,說:

    「媽媽,我不能……我不能說我的心靈上通不過的話,媽媽,請……」

    「你!」嚴敏怒氣衝天地指著女兒:「你還堅持這個態度?」

    「媽媽……」

    「太不像話了!支……」

    「媽媽,難道你……」

    「別講了,我不要聽你的話……」嚴敏扯直了嗓門,正要怒形於色地斥責女兒,猛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氣惱得忘形了,她張著嘴巴,一時竟說不下去了。一陣悲慟,狂風乍起般襲了上來。聽著女兒意志不願稍移的表示,看著女兒目光中閃射出的那股固執神采,嚴敏的內心像撕裂般的痛苦。

    她呆如木雞般站著,渾身的血脈急湧,一齊湧匯到她的心臟,壓迫擠脹著她的胸廓。她難受極了,痛苦極了。昏黃的電燈光從她頭頂上照射下來,使她的臉呈現出又疲憊又困惑的老態,許是旅途的勞累疲倦,許是心靈上受了刺激,她額頭上、眼睛旁的皺紋,都顯露了出來。兩行失望傷心的淚水,溢出眼眶,順著面頰淌下來。終於,她忍受不住了,她呼吸侷促,頭腦在一陣比一陣地劇烈疼痛,發暈發轉,好像頭髮一根根都豎了起來,長歎了一聲,她一屁股坐倒在板凳上,伸出雙手摀住了臉。

    看到媽媽痛徹肺腑的神態,慕蓉支只覺得萬分驚愕,她失神地睜大雙眼,望著媽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

    屋內母女倆在爭執,處在矛盾的漩渦之中,誰也沒察覺,大祠堂外慢慢走來的周玉琴,正巧聽見了她倆的最後幾句話。

    在生產隊的群眾大會熱鬧喧嘩地紛紛爭著發言的時候,心神忐忑不寧的周玉琴一直惦念著集體戶屋頭,好像那裡有一根線,牽扯著她的心。一下午,慕蓉支和她媽媽都在東拉西扯地閒聊,沒有觸及到「程旭」的問題。現在,人們都散盡了,她們該講起這個問題了吧!母女倆會不會因這個問題爭執起來?發生衝突?和劉素琳一起給嚴媽媽寫信的周玉琴,很是不安。偏偏劉素琳今天和陳家勤一起去開會,至今還沒回來!會開到一半,周玉琴就坐不住了,她想來看看,劉素琳回來了沒有?周玉琴急於要和素琳商量一下,怎樣來給慕蓉支解釋,為什麼沒跟她說,就給她家裡寫了信。否則,慕蓉支在心頭會對她倆有意見的呀!

    沒想到,還沒走進大祠堂,周玉琴就聽見了母女倆的最後幾句對話,還清晰地聽到嚴敏怒不可遏的追問聲。周玉琴猛地收住了自己的腳步,渾身發涼,呆愣愣地立在那兒,心裡說:壞事了,壞事了!嚴媽媽這麼好的脾氣也發火了!慕蓉支啊,你怎麼這樣不懂事,這樣固執己見啊!我們的話你不聽,你媽媽的話你也不聽啊!真正想不到,一個人竟然會變得這麼快!

    震驚之餘,原先想跨進門去的周玉琴,只得打回轉了。不知怎麼搞的,屋裡這一陣什麼聲音也沒了。在這樣的場合走進去,是很不適宜的呀,能說些什麼呢?

    周玉琴悄悄地轉過身,慢慢地仍向會議室走去。會議室裡,還在熱烈地發言;寨外的山野裡,月色撒下一片青輝。周玉琴望著通公社去的那條馬車道,心裡焦急地說:面對她們母女倆的這種矛盾和衝突,我該怎麼辦呢?這個劉素琳,為什麼到現在還不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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