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蓉支,你媽媽來了,快,快回去看看呀!」
常向玲站在包谷土邊,朝著綠色閃光的包谷叢叢裡,揚著手,興奮喜悅地高叫著。
沒有人答應她,她又睜大雙眼,跑到一個更高的土坎上,向正在扳包谷的社員們喊道:
「看見慕蓉支沒得?快叫她出來呀,她媽媽來了!」
包谷土裡就像是吹過了一陣秋風,寬大長溜的包谷葉子一陣沙沙作響,傳來男女社員們的招呼聲、議論聲:
「看見小慕沒得,快叫她回寨上去!」
「小慕的媽媽來了!」
「這可是上海知識青年們的喜事啊,幾千里外來客人了!」
「噯,小慕的媽媽來山寨幹啥呀?不是聽說,她媽媽是當醫生的嗎?」
……
一傳十,十傳百,頃刻間,慕蓉支媽媽到來的消息,韓家寨的社員們都知道了。
緊挨著山腳一塊馬蹄形的包谷土裡,袁昌秀正和慕蓉支站在一起,各人負責扳一畦的包谷。慕蓉支用一支穿著塑料玻璃絲的竹籤子,畫開包穀殼殼,把一個個包谷果果扳下來,扔到背在身後的背兜裡去。她做得專心一致,沒有聽見遠處的叫嚷和人們的議論。
袁昌秀像聽見了什麼,她一撩長辮子,停下手頭的活,對慕蓉支說:
「小慕,你聽,像是有人在喊你!」
「喊我?」慕蓉支還有些奇怪,在勞動中,誰會找她呢?她正抬起頭來張望,常向玲已經跑到她的土頭來了,她氣喘吁吁地叫著:
「慕蓉支,快,快回去,你媽媽來了!你媽媽從上海來了!」
慕蓉支怔住了,媽媽來了,媽來幹啥呢?上個月,她來信說,患了急性肝炎,在家裡養病,她怎麼可能到韓家寨來呢?常向玲平素愛開玩笑,肯定是她在哄我。慕蓉支仍舊畫開一個包穀殼殼,說:
「別開玩笑了,向玲,我媽媽怎麼會到這裡來呢!快一起來扳包谷吧!你已經遲到了。」
這一來,可把常向玲說急了,她不顧包谷土裡綠葉撩人,幾大步跳到慕蓉支身旁,拉著她的手臂說:
「真的,慕蓉支,這一回我決不開玩笑,是你媽媽來了,我都看見她了!決不哄你,哄你是小貓、小狗好不好?快回去吧,不要讓你媽媽等急了!」
「真的?」常向玲一臉的認真,慕蓉支信了,她的臉驟然一變,突地轉過身來,顯得很激動:「我媽媽在哪兒?」
「集體戶裡!周玉琴正招待你媽媽呢,快去吧!」常向玲幫慕蓉支卸下背上的背
兜,說:「噯,是我給你報信的,你媽媽帶來好吃的,可別忘了我呀!」
袁昌秀也連聲催促:「不會錯了,快去!」
慕蓉支臉上一樂,轉身就跑,跑了幾步,她又回轉身來說:
「昌秀,你給婦女主任告一聲假啊!」
「要得!」
慕蓉支從土頭跑上小路,順著彎彎拐拐的小路,往韓家寨方向直跑。
這裡的包谷土,是離韓家寨最遠的田地。足足有五里多路。每年,這裡的一片田土,總是最先開犁、最先播種,入秋之後,這裡的包谷和豆豆、葵花籽,也最先成熟,最先收穫。以往,包谷土的活兒都是婦女勞動力干的,但由於這塊田土離寨子遠,隊裡總是集中了男女勞動力,在幾天之內,一口氣幹完。生怕已經成熟了的果實,被人順手牽羊偷走,或是被野豬、猴子糟蹋。
慕蓉支順著田土邊的小路,一會兒就跑離了勞動的社員們。急匆匆地跑了有半里多路,氣喘得粗,心跳得太快,她由疾跑改為快走。
山區午後的秋陽照在她的臉上,兩行汗水,像小溪一樣順著她豐腴的臉腮往下淌去,急於要見到媽媽,她連汗也顧不得擦一擦。
媽媽,空閒時候經常想念和提及的媽媽,一晃,快兩年沒見了。突然之間,媽媽已經來到了自己身旁,她坐在集體戶裡,正和周玉琴聊天呢!怎不叫慕蓉支大喜過望呢!這時候,慕蓉支才發現,自己是多麼渴望見到媽媽,媽媽,對她曾經那麼親熱和關懷的媽媽呀!慕蓉支有多少話兒要對她講呵!
只是,慕蓉支稍稍有點疑惑,媽媽到山寨來,怎麼這樣突如其來,事先講也不講一聲呃,連信也不寫一封,電報也不打一個。
不過,高興過度的慕蓉支,自己給媽媽尋找著理由,也許,媽媽已經痊癒了,這次有機會出差到山區來。集體戶裡那個小馮令,他的舅舅,不也是在今年春天插秧季節到韓家寨來過的嗎。他舅舅是出差路過,來的時候也是突如其來,叫人料想不到。媽媽肯定也是這樣的。
樂不可支的慕蓉支,這樣想著,頓時疑雲全消,顯得滿面春風,喜出望外。
一隻黑白魚鱗花紋的大蝴蝶,從她眼前飛過,她沒有去注意。一隻美麗的黃雀兒,在她身旁掠過,她也不去留神。秋天了,山野裡、草叢間,到處是青松果、紅子檬、吃上去怪甜的怪棗,和剝出來噴香的毛栗,慕蓉支什麼也看不見。
天是蔚藍色的,一片純淨;群山是翡翠色的,一片蔥綠蓊蘢;山間的泉水是碧色的,清澈得映得出人影子。慕蓉支感覺到,這群巒疊嶂的山區,是多麼美麗,多麼叫人心曠神怡啊!一定要請兩天假,陪著媽媽到山頭上去看看,到樹林子裡去走走。這樣的景致,在上海是怎麼也找不到的呀!看,連迎面吹來的風裡,也是香味撲鼻。
慕蓉支記得,前面有一條小路,穿過韓家寨二隊的水田,到韓家寨上,可以少走好些路,她張開雙手,蹦蹦跳跳沿小路跑去。
田間的小路溜窄溜窄,一個人在田埂上走,還得留神,才不會跌到田頭去。田頭的谷穗出齊了,正在灌漿呢。慕蓉支留神看看,今年的谷子長得不差,只要不碰到秋寒,看來收成要比前幾年好一些。自從知道程旭在育種之後,她雖然不干水田的活,也開始留心起水田里水稻的長勢了。甚至還學著程旭的樣,暗暗記下老農嘴裡的農諺背誦著。什麼「春耕忙忙,打田栽秧;過了季節,誤了日光」。什麼「谷現吊,四十朝」等等,等等。哎呀,前面那是誰呀?
只顧埋頭思忖著急走,慕蓉支沒發現田埂小路上有人正蹲在前面,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抬頭望去,心不由得「咚咚咚」擂鼓一樣敲打著,臉上火辣辣地發燙。
蹲在田邊觀察水稻長勢的,正是程旭。哈,他頂著烈日像個傻子似的看什麼呀?
自從遇到那件可怕的事情以來,已經過去十來天了。慕蓉支記得很清楚,當她從袁昌秀那兒聽說了德光大伯打聽來的消息之後,她是多麼欣喜若狂啊!雖然她答應昌秀,對消息的來源保密,免得惹來其他的禍事,可她的臉隱瞞不了這樣興奮的消息!她曾經興沖沖地去找過程旭,甚至有兩晚上,她故意看書看得很晚,傾聽著大祠堂外程旭回到小木屋子去的腳步聲。但是,十來天裡,慕蓉支幾乎沒有和程旭照過面。那天,她在寨口上遠遠地看到他,便迎面向他走去,可他拐過一個彎,避開了。還有一天晚上,他總算回到小木屋子來了,慕蓉支聽到他開小木屋子門的聲音,便合上書,輕手輕腳走出集體戶,走到小木屋子門口去。奇怪,她走出灶屋時,還聽到小木屋子裡有聲音,可等她輕輕走到他門口,屋內已經沒有聲音了。慕蓉支低低地叫了兩聲,只聽見屋內傳來不自然的鼾聲。她知道他是故意裝假,伸手推了推門,門已經從裡面閂緊了,推不開。
慕蓉支一陣心酸,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她賭氣地轉過身,回集體戶去了。她知道,程旭是在故意迴避自己,儘管他將被逮捕的危機已經過去,但他仍在照著說過的話辦事,毅然割斷和慕蓉支之間的接觸和聯繫。像他堅決說過的一樣:一刀兩斷!
如果這是一般的戀愛,那就好辦了。程旭如此孤傲自負,女孩子碰了一回釘子,便會斷然回頭;即使以後他想重溫舊情,女孩子也要照樣狠狠地報復他之後才原諒他。
可現在恰恰不是這麼回事,慕蓉支很明白,程旭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是怕由於自己身上的麻煩,連累到她才這樣做的呀。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個樣子。如果程旭自己身陷危局,還死賴活纏地要同慕蓉支好,那慕蓉支倒要考慮考慮了,和這樣的人好下去有沒有必要?而程旭採取目前這種果斷的措施,相反,慕蓉支越發覺得他的高尚和正直,越發想接近他。往往,為他的這種冷淡和故意迴避的態度生氣,只是幾分鐘的事。過後,慕蓉支總想和程旭有一個機會,好好地談談一切。偏偏,機會真是難得。
也不知他為什麼這樣忙,慕蓉支總是看不到他。前幾天,姚銀章在吃飯的時候,找到小木屋子門前,氣沖沖地把程旭叫出來,粗暴地要他停工反省。姚銀章的聲氣,把整個集體戶的人都吸引得跑出來,男女知青看著姚銀章,把手指到程旭的胸前,厲聲厲色地說:
「你不知己過,一犯再犯,總是和大走資派的黑爪牙混在一起,和自發勢力的代表人物富裕中農混在一起,根據你的表現,上級指示,勒令你停工反省,隊裡不記工分。限你交代幾方面的問題……」
姚銀章唾沫飛濺,盛氣凌人地說:「一、你和韓德光混在一起,明來暗往,在搞些什麼陰謀詭計;二、你回上海去四個月時間,做了些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三、你和富裕中農韓德才打得火熱,搞過哪些投機買賣。一點一滴,都給我老老實實寫出來,不交代清楚,不許你出工!」
看著姚銀章氣勢洶洶的態度,慕蓉支為程旭暗暗地捏了一把汗。她在心裡說:為什麼,像程旭這樣的人,人家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整他、打擊他呢?不要說他爸爸還沒最後定性,就是他爸爸確實是反動分子,黨的政策,還是鼓勵他們與家庭劃清界限,為革命出力、為人民服務的呀!
晚上,躺在床上,她在為程旭感到難過,不知他怎樣來對付這新的打擊;也不知他究竟怎樣寫這些交代。她真想問問他,講幾句話,安慰安慰他呀!
一直沒機會,沒想到,今天卻在這兒碰到了。姚銀章讓他停工反省寫檢查,他還到田頭來幹啥呀?
慕蓉支看到程旭並沒發現她,便放輕了腳步,向他走過去。
眼看,越走越近了,她能清楚地看到他了。他瘦多了,長久地在太陽下曬,臉色黑紅黑紅的,那雙炯炯的眼睛,好像在眼窩裡陷得更深了。這麼熱的秋老虎天,他穿著一件洗淡了的卡其布學生裝,背脊上被汗水浸透了一片,他穿著也不覺得難受。男青年都是不愛清潔的。
慕蓉支暗暗思忖著,一直走到他身旁,他竟然還沒察覺到自己身後有人!簡直到了如呆如癡的地步了。慕蓉支心裡感動地想著:三年來,他大概天天都是這樣忘記一切地沉醉在育種中吧!她看清了,他正手捧著一束谷穗,在全神貫注地數著谷粒。
慕蓉支不知如何招呼他才好,直等到覺得他數完了,她才「噗哧」一聲笑起來。
他驚懼地抬起頭來,看清了是慕蓉支,他窘迫地淡笑著,急忙直起身子,一步跨進田頭,給她讓道。
慕蓉支佇立在那兒,伸手捋捋鬢髮,笑吟吟地問:「你在幹什麼?」
「數……數谷子。」程旭因為沒想到會在這兒碰到慕蓉支,有點不知所措的尷尬樣,囁嚅著答道。
「十來天過去了,你們育的良種,有眉目了嗎?」慕蓉支決定不放棄這個機會,趁著四野上都沒人,好好問問他。「聽昌秀說,你們忙得沒日沒夜……」
「有眉目了!」這一次,程旭爽快地回答道:「我們把『七月黃』的雄花粉授到『珍珠矮』的雌花上,進行雜交試驗。今天授粉的『珍珠矮』壯漿了!」說到這兒,程旭神情興奮激動,兩條眉毛揚起來,顯得很高興。
「真的,祝賀你呀!」慕蓉支看到程旭這副模樣,衷心地給他道喜:「花了多少勇氣和心血啊!」
程旭笑了,露出一排雪白整齊的牙齒。慕蓉支很少看見他笑,可他真笑的時候,笑得多麼甜啊!慕蓉支覺得,他笑的時候,臉上顯得更生動和漂亮些。只聽他輕輕地說:
「還得繼續幹哪!」
「嗯,」慕蓉支鄭重地點點頭,連忙問:「姚銀章要你寫的檢查,你寫了嗎?」
程旭臉上的笑容忽地一下消失了,他蹙起眉頭,輕蔑地哼了一聲道:
「我沒那麼多時間……」
「那、那怎麼辦?你不寫檢查,他不讓你出工,也不記你工分。到秋後,你拿什麼參加分配呀?」
「我能面對他的高壓手段,胡亂誣賴人嗎?」程旭反問。
慕蓉支吶吶地說:「僵下去,也……也不是個辦法呀!」
「他停我的工,正好!」程旭坦然地說:「這些天,我正愁無法照料那些雜交種子呢!」他瞥了她一眼,岔開話題,提議道:「你,要去看看那些壯了漿的種子嗎?」
「好,」程旭這麼主動提議,使慕蓉支很高興,她點點頭答應著,又遲疑了一下:「不過……」
「今天大家都去遠處扳包谷,沒有人,正是機會,可以去看看,快走吧!」
「不,程旭,」慕蓉支想到母親在等她,便為難地說:「我一定去看,不過不是今天。你聽我說,我是有原因的。現在你告訴我,什麼時候有空?我……」
「幹什麼?」
「我想好好地和你談談……」
程旭的眼睛爍爍地亮了一亮,正要答應啥,忽又想到了什麼,他的臉又「刷」地陰下去了,他勉強抑制著自己,聲音低弱地說:
「不、不要……」
「為什麼不要啊?程旭,你為什麼……」
「慕蓉,你聽我說,聽我說。」程旭聲音瘖啞,可非常懇切真誠地說:「我已經說過了,這樣不好……」
「有什麼不好的?」慕蓉支有點侷促地說:「你不是因為我不去看你的良種而生氣吧?我是有原因的呀,告訴你,我媽媽來了,媽媽!」
「噢,你媽媽來了!」程旭兩眉一展,立刻找到了措詞,截住慕蓉支的話說:「那好,那你快回去呀,快回去看媽媽。」
說著,程旭用手指慌亂地一指,跳上田埂,像躲避什麼似的,快步如飛地在田埂上跑遠了。
「程旭……」慕蓉支追了幾步,站定下來,她嘴巴張了張,沒大聲喊出口來。程旭的背影遠去了,慕蓉支愣怔怔地瞅著他的身影在竹林那邊消失,心裡像貓爪抓似的難受。
慕蓉支因為媽媽到來的一腔歡樂,被與程旭的狹路相逢沖淡了。程旭的舉動,像一盆冷水,澆在她火熱的心上。她蹣跚地沿著田埂走去。
走了幾步,陡地想到媽媽還在等她,她又加快了腳步,穿過了窄窄的田埂,就不顧一切地往韓家寨上飛跑而去。
「媽媽,媽媽!」還沒跑進大祠堂,慕蓉支便放聲叫了起來:「媽媽。」
聽到屋裡周玉琴用上海話說了一聲:「慕蓉回來了!」慕蓉支一頭衝進灶屋,正巧,周玉琴和嚴敏也從裡屋走出來,慕蓉支看清了,正是媽媽,正是媽媽!
媽媽穿件淺灰色的兩用衫,一條深咖啡色的的確良褲子,烏黑的頭髮梳得齊齊整整,兩年沒見,媽媽還是那樣端莊,慕蓉支很難從媽媽的面容上發現她有點蒼老的痕跡。她只是覺得,大概是由於旅途勞累的關係,媽媽的臉色略微有些蒼白,眼圈邊有點兒淺黑。見了媽媽,她又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
嚴敏淡笑著、親切地向女兒點了點頭,用審慎的目光,細細地打量著這幾天日夜焦心的女兒。
從包谷地裡勞動回來,慕蓉支的臉膛給太陽照得緋紅緋紅,額頭上沁出一片細密的汗珠。她在太陽下勞動,沒戴草帽,上身穿著的那件淺綠小圓點子中式對襟罩衫,還是嚴敏60年代初隨醫療隊下鄉時穿的。下身那條褲子膝蓋上打了兩個大大的長方形補丁,針腳縫得很密。嚴敏記得,三年前女兒來插隊時,這條卡其布褲子還是八成新的。女兒腳上那雙黑鞋面白滾邊的搭扣布鞋,塑料底已經磨得很薄,白滾邊已經起了毛毛,側邊也補了補丁。嚴敏心裡說,這樣的一身打扮,叫珊來穿,那是硬捺著她的頭她也不會穿的。當母親的,頭一次從兩個命運截然不同的雙胞胎女兒身上,發現了她們倆的不同之處和差別之大。
慕蓉支笑得很真誠、坦率,從臉上看得出她見到母親之後心裡的快樂。她比在上海的時候健壯一些,原來白皙秀麗帶些嬌柔的面龐,現在紅黑紅黑的,好羞澀的神態也改變了很多。唯有那雙眼睛,一點也沒變化,還是那樣明朗溫和。
頭一個印象,嚴敏覺得女兒是在勞動的生活中變了。但究竟變了多少,她說不出來。
「快,你陪媽媽坐坐,我去下麵條,你媽媽一下火車直奔生產隊而來,還沒吃飯呢!」周玉琴熱情地對慕蓉支說著,就動手張羅起來。
嚴敏忙伸手阻止:「你可別忙啊,我不餓。」
「沒關係,媽媽,我們在這兒像一家人一樣,讓她煮吧!」慕蓉支拉著媽媽的手,笑瞇瞇地走進寢室裡去。
母女倆走進寢室相對坐定,互相目不轉睛地打量著,笑容一直掛在臉上。
嚴敏的頭腦裡,由於乍到陌生的山寨,裝了滿腦子新鮮的印象,她有很多話兒要問,有很多話兒要說,可是面對鍾愛的女兒,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剛才和周玉琴已經聊了一陣子,她大致已經知道了慕蓉支這幾天裡的情況,也知道了程旭並沒被捕走的情況。儘管周玉琴一下子便猜到了,嚴敏是因為收到了她和劉素琳寫的信才趕來的,但嚴敏嘴上並不這樣說。看到女兒和他們的集體戶之後,她覺得,女兒的事情不像想像得那麼嚴重和可怕;但是,得知程旭並沒被捕走之後,她又覺得事情有些複雜和不好辦。剛剛見面,不便於馬上談這個問題。況且,母女倆談這個問題,需要時間和條件。所以,面對著近在咫尺的女兒,嚴敏一時覺得有些語塞。
慕蓉支並沒看出母親的這些內心活動,她被媽媽的到來這一陣高興的迷霧遮住了雙眼,只是一個勁地問著:
「媽媽,你累嗎,累的話吃過麵條就睡覺!」
「我不累。」
「媽媽,火車上擠不擠?你怎麼會找到韓家寨的?山區的路七彎八拐,很難找的呢!」
「火車上不算擠,我睡的臥鋪。」嚴敏只得照實回答女兒熱情的有點嘮叨的問候。「今天正巧,下了火車,我在車站上打聽韓家寨在哪兒?正巧你們隊上有個叫韓德才的社員拖磚瓦到火車站去,他聽說我是你的媽媽,就把我拖來了!這個老農民,真夠熱情的。」
「哎呀,真巧呀!」慕蓉支笑得「格格格」的,好清脆,「媽媽,這次,你是出差路過這兒吧?」
「不,」嚴敏不露聲色地搖搖頭,解釋道:「我的肝炎已經全好了,可醫院還讓我休息三個月。好久以來,我就說來看看你了,這次有那麼好的機會,和你爸爸商量了一下,把決心一下,說來便來了!你感到有點突然吧?說真的,你離開我幾千里,一個人獨自在外生活,我心頭總是不放心。特別是這幾個月來,病假在家,到了晚上,更惦念你了!也不知你生活得怎麼樣?親自來看一看,可以放心一些!」嚴敏露出了一點話意。
「媽媽,你還把我當小孩子呢!」慕蓉支一點也沒聽出母親的弦外之音,她很相信母親的話,撅著嘴道:「我都二十三歲了!你二十三歲那年,不已經生下我們了嗎?」
嚴敏搖搖頭:「我的青年時代,怎麼能和你們相比呢?時代完全不同了!」母親說得很認真:「現在二十三歲的姑娘,還不到談戀愛的年齡呢!」
慕蓉支愣怔了一下,沒有立刻接母親的話。當嚴敏剛要捕捉女兒臉上疑惑的表情時,慕蓉支又笑開了,說:
「那當然,媽媽,你們那時候根本沒有插隊落戶啊!」
「嗯。」嚴敏點點頭:「在插隊落戶期間,主要是好好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在勞動中鍛煉自己,爭取盡快地補充到工作崗位上去,對嗎?」
慕蓉支點點頭。
嚴敏繼續說:「我在上海參加過多次上山下鄉的家長會議,可以說,這是絕大多數當家長的心願。只是……有些子女,並不像家長所希望的那樣,你大概也知道的。去年,經過幾年的
「文化大革命」,大學又重新招生了,你們這兒聽說沒有?」
「呵,這消息,還著實震動了整個集體戶呢!那一晚,大家議論紛紛,好些人通宵沒睡著覺。」慕蓉支回想著告訴媽媽,「只是,名額太少了!聽說,整個專區十一個縣,只有幾個名額。名牌大學,一個縣還分不到一個名額。現在上大學,又不興考試,怎麼輪得到我們呀!媽媽,聽說,要上大學,就得通路子。我們這些遠離上海幾千里的知青,在山區有什麼路子啊?表現再好,也是白搭!」
嚴敏蹙起了眉頭,思忖了片刻,沒有馬上回話。女兒說的這種現象,她不是不知道;醫院裡那個工宣隊的頭頭,幾次三番介紹來看病的人,不就是憑著路子嘛!金莉和工宣隊頭頭打得火熱,不就是想利用他通路子嘛!這是一種不良的社會現象,可要是像女兒這樣的青年,盡往這上面想,就會自暴自棄,不求上進,對她顯然是沒有好處的。也許,她變得這麼快,正是受了這些壞風氣的影響呢!
想到這兒,嚴敏只能迴避慕蓉支正面提出的問題,勸慰道:
「這是大學招收第一批工農兵大學生,名額確是很少。但隨著形勢的好轉,會逐漸增加名額的,只要確是表現好的知識青年,我相信總是會有機會的。關鍵還在於自己的表現!你說的『通路子』『開後門』這種現象,不是沒有。但是,要堅信,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不會允許這種不正之風敗壞社會風氣。從目前看來,這種現象還是少數嘛!」
母親的正面勸告和解釋,使得慕蓉支點點頭。自小,她是相信母親的。
寢室裡,母女倆在交談;灶屋裡,例假在家的周玉琴邊下著麵條,邊豎耳細聽著她們的對話。慕蓉支的媽媽突然到來,周玉琴還是有些隱隱不安的。她很怕,嚴媽媽立即告訴慕蓉支,她的到來是由於接到了她們的信。這樣,慕蓉支會對她有很大意見的。偏巧,今天陳家勤和劉素琳去公社開會了,要到晚上才回來。要是劉素琳在家,她會感到輕鬆些的。
不過,聽了一陣,她開始心安了。顯然,嚴媽媽是很講策略的,她一字不提慕蓉支和程旭的事,只是在和支隨便聊天。她確信,嚴媽媽是相信劉素琳和自己的,她們給她寫信,也是為慕蓉支好!等嚴媽媽說服了支,再告訴她,信是她們倆寫的,慕蓉支自會明白,她們也是為了她好!那樣,她和劉素琳就不會為這事和支有矛盾了。
聽著聽著,周玉琴由不安變得羨慕了。她羨慕支有這樣一個有知識的、通情達理的媽媽。周玉琴的爸爸是上海一家大商店的營業員,媽媽是裡弄生產組的工人,他們的文化水平都不高,說話做事,從來都是直來直去的。在家裡,孩子做了錯事,媽媽只會大叫大嚷地責罵;爸爸更乾脆,掄起巴掌,就朝孩子打過去。
要是自己做出了慕蓉支這樣的事,和一個有犯罪嫌疑的知青談戀愛,爸爸媽媽趕到集體戶來,劈頭就要厲聲責罵她了,哪裡會像嚴媽媽那樣,不露聲色地和女兒平心靜氣地交談呢!
水滾沸著,泛起陣陣白沫。麵條已經煮熟了。周玉琴挑起一碗麵條,加上作料,試了試鹹淡,給嚴媽媽端進去,客氣地說:
「嚴媽媽,有話慢慢說吧!先吃碗麵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