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德光大伯,慕蓉支回到集體戶門前,她意外地發現,程旭的小屋裡有了燈光。
他回來了!
彷彿有一塊巨大的磁石,在吸引著慕蓉支,向程旭居住的小木屋子走過去。
集體戶灶屋的門已經關上了,整個大祠堂裡,也已經聲息全無。初秋的下半夜,涼意已經很重,不知名兒的小蟲子,在草叢、牆角里單調無味地鳴叫著,夜顯得特別地靜。
慕蓉支到山寨,已經有了三年的歷史,可她從來沒有一夜,這麼晚回到集體戶來。她也從來沒有在夜半三更的時分在屋外呆過。此刻,她的心不由得跳動得激烈起來。
已經走到程旭的小木屋門前了,慕蓉支伸出手去,剛想推門,程旭上半夜在路旁巖洞裡粗聲對她說的話,又在她耳邊響了起來。慕蓉支的手,伸到半空中又停住了。他不許我再同他接近,生怕連累了我,他已拿定了主意,就會那麼做的。萬一我敲門,他看見了是我,又對我那麼厲聲說幾句,我、我怎麼辦呢?再說,敲開了門,我又對他說什麼呢?叫他逃嗎,剛才都對他說過了,他不會逃。告訴他韓德光老漢已經去公社問詢了嗎,那還不知有沒有效呢,說了也沒用。
慕蓉支轉過身,又向集體戶門口走去。當她剛掏出鑰匙,要開灶屋的門時,又忍不住向小木屋子望了一眼,燈光還亮著,這個人,明天就要被逮捕了,他在做些什麼呢?
一種強烈要知道他在幹啥的願望,像陡漲的潮水般湧了上來,撞擊著她的胸懷,支配著慕蓉支,又走到小木屋跟前來。但是她又不敢敲門,只得再走回來。就這樣,她在大祠堂和小木屋子之間,踟躕著,徘徊著,來來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
表上的指針告訴慕蓉支,現在已經是下半夜的四點半鍾了。要不了兩個小時,天就要亮了。天亮之後,那一天……
慕蓉支不敢往下想。突然,另一個念頭跳了出來,天快亮了,如果自己還不回去睡覺,第二天一早,素琳和玉琴發現自己一夜未睡,會說些什麼呢?集體戶的知青們,又將說些什麼呢?以後傳開一些不堪入耳的流言飛語,將怎麼洗刷得清呢?
她不再猶豫了,她實在禁不住,非得看他一眼,才能回屋去睡覺。她幾大步走到小木屋側邊,確定了身後左右都沒有人,她湊近板壁,透過縫隙,向小木屋裡望去。小木屋裡,一切依然如故;程旭用墨筆寫的貼在牆上的農諺、煮飯吃的煤油爐子、幾隻碗、一雙筷子、一隻箱子架得桌面那麼高,上面鋪一張厚塑料布,權當「桌子」,桌子上放著幾疊書、一支黑桿鋼筆、一瓶墨水、一隻用長瓶子自做的小油燈,煤油快燃盡了,燈焰在「撲閃撲閃」地跳躍。
這一切,都在煤油燈光裡,呈現在慕蓉支眼前,唯獨不見程旭。慕蓉支換了一個位置,看清了,程旭睡的那張床上,白紗布帳子已經放下了。顯然,他睡了,忘記吹熄油燈。
慕蓉支心裡一陣酸楚難忍,轉過身子,回到集體戶裡去。
悄悄地撲倒在床上,她連衣服也沒脫,就無聲地、身疲心碎地把頭埋在折疊著的被窩裡。
一天一夜的疲倦、勞累、困頓,渾身上下筋骨酸痛,腦神經在突突地跳動,深沉的悲痛湧上心頭,慕蓉支彷彿是一個瀕臨深淵的人,四肢發涼,睜大了雙眼癱在床上。
黎明的灰濛濛的曉色剛剛進了她的寢室,她就驚駭地感覺到了。她翻過身背靠著沒有打開的被子,愣怔怔地盯著床架子,等待著這可怕的一天裡將要發生的事件。
像所有天晴氣爽的秋日的早晨一樣,小雀兒在大祠堂後面的樹枝、竹梢梢上跳上蹦下,嘰喳啁啾,百鳥的清晨大合唱從寨外的林子裡傳來。勤勞的老農,肩扛著扦擔,手持著鐮刀,上坡割草去了。醒過來就要出來玩的小娃崽,在露水還沒干的寨路上逗狗、攆雞、追鴨子。有人去水井邊挑水,有人到園子裡掏菜,有人在堰塘邊洗布片。雞公車從寨路上「吱嘎嘎吱啞啞」地響著。滿寨的公雞,長一聲短一聲地啼叫著。
劉素琳醒來,伸手撩開帳子,看到慕蓉支面容憔悴,頭髮零亂,滿身衣服皺得扭成一團斜躺在床上,一雙大眼睛紅腫紅腫,像熟透了的桃子,白皙的臉上顯出迷離失神的模樣。她吃驚地望著慕蓉支,低聲吶吶地問:
「你,你一晚上都沒睡?」
慕蓉支像不認識劉素琳一般,癡呆呆地凝望著自己的好朋友。要在往常,她的淚水又會奪眶而出了。但經過了昨晚那一系列的遭遇,她不哭了,只是把眼睛睜得出奇地大,直瞪瞪地瞅著劉素琳。
劉素琳的心也像被什麼蜇痛了一樣。她明白,慕蓉支受到的打擊太大了,你看她那副模樣,完全變了樣子。劉素琳臉上露出同情的神色,趕緊穿上長袖襯衣,床也顧不得疊,就坐在慕蓉支床沿上,輕聲安慰道:
「別難過了,支,事已至此,趕快吸取教訓吧!」
慕蓉支的眼波一閃,瞥了劉素琳一眼,眼前的劉素琳,面龐模模糊糊的,她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一樣。
「一晚上沒睡覺,你今天別出工了,」劉素琳見慕蓉支瞅了自己一眼,接著輕聲細語地說:「在屋裡好好睡一覺,起床之後,把過去的事情一刀割斷它。」
「是啊,慕蓉,該有個明確的態度了!」周玉琴被劉素琳的說話聲驚醒了,也從帳子裡探出頭髮蓬亂的腦袋說:「你昨晚上到哪兒去了,老等你不來。」
屋裡的兩個姑娘在說話,整個集體戶的知青也在山寨清晨的喧囂中起了床,灶屋裡開始熱鬧了。男知青挑著水桶去水井邊擔水,女知青忙著捅灶,掃灶屋,煮早飯。有人站在門外伸懶腰,有人到山牆邊的溝渠旁刷牙,有人在灶屋門口梳頭,把一塊圓鏡子掛在門搭扣上。初來一看很寬敞的灶屋,這時候就顯得擁擠了。
今天的情形和往日有所不同,沒有人互相開玩笑,也沒人故意拉開嗓門,有意吵醒還沒睡醒的知青,連平時最愛聽半導體的馮令,也沒把收音機打開。大家說話都壓低了嗓門,輕聲輕氣的。周玉琴在灶屋裡養的幾隻雞,主人沒及時把它們放出去,憋在窩裡咯咯咯亂叫。章國興剛從床上起來,趕緊來把雞窩門打開,幾隻母雞拍著翅膀跳出了灶屋。
慕蓉支面對兩個好朋友的規勸和詢問,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胸口好似堵上了一塊什麼堅硬的東西。把劉素琳和周玉琴在程旭這件事情上的態度,同德光大伯、袁明新大伯、昌秀三個人的態度相比,明顯地看得出很大的差距。真可以說是「天壤之別」呢!
慕蓉支想到這兒,肚子裡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怨氣,她隨手撩了撩鬢髮,一用勁,坐直了身子。
「你不想睡了?」劉素琳看慕蓉支這副樣子,關切地問。
「嗯。」慕蓉支嘴巴裡哼了一聲,隨即站起來,走到桌邊去拿木梳梳頭。
周玉琴也從床上起來了,她急促地說:「你一夜沒睡,還想去出工嗎?昏倒在山上怎麼辦?」
慕蓉支臉對著鏡子,解開了頭髮。凝神向鏡子裡一望,她自己也嚇了一跳,臉上的紅暈消失了,白皙的光彩也找不到了,臉皮有點黃,眼圈黑黑的,眼皮腫得嚇人,額頭上,推出了幾條細細的皺紋。這就是我嗎?她不禁在心裡自問道。
「慕蓉支,」劉素琳和周玉琴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劉素琳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說:「你到底打個什麼主意,跟我們說說吧,我們是你的好朋友呀!」
慕蓉支左右望了望兩個好朋友,嘴一張,說:「我……」不等她說出口來,山寨上響起了一陣「突突突突」的聲音。這聲音自遠而近,響到寨子中間來了。
寨路上,不知哪個愛熱鬧的小娃崽尖聲叫道:「摩托車來了!摩托車來了!」引得一幫小娃兒跟著嘻哈亂叫。
整個集體戶所有的聲音都不響了,裡裡外外的知識青年們都佇立在原地不動了。
在偏僻的韓家寨,除了隔兩三天有一個步行的郵遞員來送信送報之外,騎自行車的外來人都很少,莫說是摩托車了。山寨上的娃兒,只有在趕場天,才能在大公路上看到這種跑起來飛快的車子。
灶屋裡,一個男知青叫道:「公安局來人了!」
「快去看看!」沈兆強高聲叫著,帶頭跑了出去。
慕蓉支的臉色刷地一下變得煞煞白,她非常敏銳地意識到,生死攸關的時刻到了,到了!對程旭是如此,對她也是如此啊!她剛好舉到頭邊的木梳,隨著手一陣顫抖,「咯篤」一聲落在地上。她像一根豎立在那兒的木頭一樣,呆如岩石一般,站著不動了,唯有微微隆起的胸脯,一陣比一陣劇烈地起伏波動著。
灶屋裡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響到外面去了。劉素琳和周玉琴互相望了一眼,劉素琳說:
「我們去看看。慕蓉支,你不能到外面去。」
不等慕蓉支回答,兩個姑娘先後跑出了寢室,衝出了灶屋。
慕蓉支只呆立了片刻,耳朵裡聽到那「突突突」的摩托車聲越駛越近,一直拐著彎兒開到了大祠堂邊,才停了下來。慕蓉支依稀覺得,那摩托車是停在程旭的小木屋旁邊的。她只覺得渾身上下一陣發冷,腳彎子裡在打抖,彷彿站立不穩似的,整個頭腦好像要裂開來一般。
可怕的事件終於發生了。
心痛難忍的感情陡地翻騰而起,慕蓉支又一頭撲到床上去,抑制著自己,不掉下淚來。
大祠堂邊擠滿了韓家寨的男男女女,有些人在竊竊私語,互相詢問,有些人在叫著:不要擠、不要擠嘛!可以想見,不論是寨上的老人還是娃崽,人們都扔下手頭的活,湧到這兒來了。
猛然間,像一根尖利的針插進了穴道,一個念頭跳出來:再不出去看一眼,程旭被捕走,將來就不容易看到他了!
慕蓉支以一種斷然的動作伸手抹了抹臉,騰地一聲從床上跳起來,瘋了似的撲到門外去,使勁地往人群中擠去。
沿著馬車道開進韓家寨來的,是一輛有拖船的摩托車,寬寬綽綽可以坐三個人。這時,正從摩托車上走下來兩個穿著淡灰藍色制服的公安人員,他們辨認了一下方向,就朝集體戶這兒走來。
慕蓉支好不容易擠到稍前面的地方,向程旭的小木屋子望去。
小木屋子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程旭穿一條藏青色的卡其布褲子,一件長袖白府綢襯衫,腳上穿一雙球鞋,鎮定地走出來。只有慕蓉支看得出,他的眼光中閃現一絲恍惚不安的神色。
這一夜,程旭屋裡的小煤油燈光亮了整整一夜,慕蓉支悄悄地從壁縫中窺探他的時候,以為他已睡了。其實,他只是躺在床上,並沒睡著。他的兩眼睜得大大的,一直在思忖著、鬥爭著。
爸爸曾經說過的,嚴酷的考驗,已經來了。迫害爸爸的毒手,果真像爸爸說過的一樣,不會放過程旭。從這一點上來說,程旭對這件事,是有思想準備的。但是,他確實不明白,這只毒手,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力量?而且,他本人究竟觸犯了這只毒手一些什麼?他怎麼想也想不通。
程旭畢竟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啊,他的身體雖然不好,可他照樣有年輕人的烈性和正義感。想到自己將要被當著眾人拖走,蒙受不白之冤,然後被投進監獄或是漆黑的小屋,他的心上起了一陣陣的惆悵和不安。他感到憤憤不平,想要伸出雙手來呼喊。一股被壓抑得透不過氣來的感覺脅迫著他。彷彿空氣中充滿了窒息人的氣息。
慕蓉支告訴他這個消息之後,他像一個頭次坐船過海而暈船劇烈嘔吐過的人一樣,腦子裡嗡嗡發響,腹內在翻騰,其他的一切感覺都麻木了。
狠下了決心離開慕蓉支之後,他跌跌撞撞地沿路走著,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走進了竹林子。竹葉撩著他的臉,他不知道;竹根戳著他的腳,他感覺不到疼痛;渾身上下被雨打濕了,頭髮上絞得下水來,他也不曉得,只覺得腦子裡熱烘烘的。
雨後的竹林子是黑暗的,他在竹林子裡什麼也看不見。直到竹根把他絆了一跤,跌倒在地,手掌被竹刺畫破了,淌出血來,隱隱作痛,他才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了竹林子,辨別著方向,回到了自己的小木屋子裡。
脫下濕透的衣服,不吃晚飯,也不覺得餓,一頭倒在床上,大睜著雙眼,凝望著白布蚊帳頂,一動也不動。
上海來人要逮捕他,這消息比任何打擊都大,他還能感到什麼呢?申訴嗎?爸爸的事情無法申訴,我又向誰申訴呢?逃跑嗎?不,我沒有罪,決不逃跑!等待著他們把我捕去嗎……
捕去以後的生活,怎麼樣呢?程旭好像在一條漆黑無一絲光的野路上行走,既不曉得前面是哪裡,又不明白他將被怎麼處置。
心怦怦地跳動著,那聲音聽去很清晰。往事,二十來年短暫的往事,在他的眼前晃晃悠悠地閃過。爸爸受到那樣的迫害,為啥能那樣鎮定呢?我為什麼不能呢,即使提醒自己沉著些,沉著些,為什麼心裡還是那麼慌呢?他們要捕我,媽媽她知道嗎?還有,姐姐哥哥他們,是不是知道呢?
程旭只覺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沉到無底的深淵裡去。這是一種急迫的、不由自主的、可怖的惶恐。一種撕碎人心的憂鬱,為了克服這種心理,他翻過一個身,用被子緊壓著自己跳動激烈的心房,可腦子裡,還在野馬狂奔似的思想著。
三年的插隊落戶生活是艱苦的,精神上的壓力是沉重的;但是和貧下中農在一起勞動,和德光大伯在一起育種,給他精神上卸去了很多負擔。他漸漸習慣了體力勞動,習慣了孤獨的小木屋生活。在這幾年中,由於父母親的問題,由於陳家勤在集體戶中時時壓著他,貶低他,程旭摒棄了一切的希望和慾念,把自己的整個身心,放到育種中去,放到適應山寨的體力勞動中去。別以為程旭沒有理想,沉默寡言的程旭,自小少活動,更加愛幻想。只不過,這幾年中,他幼年時代的幻想,變成了較為現實的理想。他的理想既實際,又遠大。看著社員們天天挑擔、背背兜,每天每日和社員們一齊參加山寨的集體勞動,程旭深感山區要實現機械化、水利化、電氣化的重要性。他想著,要是有一天,這所有的勞動,都用現代化的機器、電力來完成,效率該提高多少倍,山區的出產又該提高多少倍啊!程旭不是一個空頭理想家,他從未因天天的體力勞動像其他知青一樣抱怨過,他知道,要實現那樣美如畫面似的理想,就得靠他們這一代年輕人共同來努力奮鬥。眼前,在韓家寨,第一步就需要育出能適應本地氣候的良種來,第一步邁不出去,理想,只是一句空話……
可是,眼看育種剛剛有了一點眉目,他就遇到了這樣的事情!
要離開韓家寨了,離開這兒的農民,離開待他親如家人的德光大伯、明新大伯、袁昌秀,離開韓家寨的山嶺、田土、樹林子、小鳥,離開那塊每一寸泥巴上都留下了他的腳印的瓢兒塊試驗田,還要離開這兩年中待他特別親熱的慕蓉……
當程旭度過這三年難忘的歲月時,他掐斷了自己心靈上每一次自然生長出來的感情的萌芽。如果說,愛情之花會因為逆境而不生長的話,那未免太幼稚了。儘管程旭殘酷地極有自制力地壓抑著自己的感情,不允許自己往這個方面滑行一步,但生活之花照樣對他燦然開放了,而且是開得格外的鮮艷。青春的火餡,以一股狂猛的氣勢燃燒了起來。
當慕蓉支的臉龐頭一次在他眼前非常清晰地顯現出來之後,這個姑娘的一切,便隨著一次一次的接觸而愈加明朗、生動起來。
程旭是個少言寡語、個性深沉的人,不是不瞭解他的人所說的呆子。他完全明白,慕蓉支的性格和形象,在集體戶中,在他們公社來的一百多個上海知識青年中,甚至在和他們年齡相近的一輩人中,都是數一數二的。集體戶的男女青年,私底下說她是公社上海知青中首屈一指的姑娘;韓家寨大隊的社員,在工餘歇氣中閒擺,也說她是個百里挑一的好姑娘。連沈兆強都背後議論說,慕蓉支是一朵有刺的玫瑰花。
誰都明白,這不單是說慕蓉支的相貌動人,這是說慕蓉支心地善良,為人正直,樸實中顯出她的嬌美;平凡中顯出她的與眾不同;在勞動和生活中顯出她的勤懇和誠摯。她是我們這一代年輕人中,健康地成長起來的一位出眾的姑娘。
光是漂亮,像常向玲那樣,愛慕虛榮,喜歡出風頭,崇尚吃好穿好,是不會給群眾有好印象的;光是精明得體,像劉素琳那樣,總是要求跟上形勢,相信人們嘴上說出的話,以對方的職務、地位來看人,也給人以不踏實的印象;光是講究實惠,像周玉琴那樣,做任何事情都把自己放進去算計算計,不免給人太實際、自私的看法。
慕蓉支和她身旁的這幾個姑娘都不同,只要是身邊的同志,托她辦一件事情,她答應下來了,就會認認真真、一絲不苟地像為自己辦事一樣去給你辦好。也許,她做的並不稱你的心,但是你知道,她盡到了自己的責任,你也覺得滿意。
程旭深深地理解這一切。
正因為在不斷的接觸中,發現慕蓉支是這樣一個姑娘,程旭才願意和她接近,逐步逐步有了感情。
像程旭這樣一個年輕人,做任何事情,都要檢驗檢驗自己的行為和動機,都要問一問自己做得對不對。當他發現自己對慕蓉支已經有了感情,當遇到什麼事情的時候,他先想到的就是講給她聽;當幾天看不到她的時候,他心裡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煩惱和不安;當自己高興的時候,尤其是像育種有了眉目之後,他頭一個想到的,就是應該讓慕蓉支盡快知道,讓她也和自己一樣高興。當他意識到這一切正是墮入情網的表現時,聯想到父母親的情況和自己的處境,他就努力克制自己,不讓這種感情恣情地發展,而把它深深地埋藏在內心之中。他愛慕蓉支,正因為他認識到慕蓉支的與眾不同和可貴之處,他才愛得那麼深沉,那麼強烈,這種強烈和深沉的感情,加上他對慕蓉支的尊重和敬慕,使他的態度顯得含蓄、謙恭,甚至羞澀。他克制著自己,不讓自己隨意流露出熱情,更不讓自己對慕蓉支表現出過早的親暱。
眼前,很快就要被捕走了。程旭回想往事,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但在心靈深處,他還是覺得有一種別離的、難言的痛苦。他愛慕蓉支,恰恰是在他遇難的時候,他比以往更加愛她。他為什麼不能跟她說啊?他為什麼沒有權利說啊?他是被命運逼的呀!愛情這個詞,確實是有它的神秘性的。用理智的語言,是絕難把它表達完全的。程旭內心深處那熾熱得如同火樣的戀情,在這種情形裡灼灼地焚燒,不就是人生中最痛苦的煎熬嘛!
他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啊!
初秋的夜本來並不長,加上他回到木屋子裡來,已是下半夜了,到天明的時候,顯得就更快了,快得使他都有點驚異。彷彿只是小睡了片刻,田野裡就已經曙色鮮明,日光也刺進了小木屋子。
摩托車的「突突突」聲在寨子上響起來的時候,他急忙起了床,為了不致使自己最後給韓家寨人留下一個狼狽的印象,他穿上了唯一的一身新衣服,沉著地走出了小木屋子。集體戶門前站著那麼多人,程旭一個也認不清,他的雙眼,只是盯著兩個公安人員。
兩個公安人員還沒走到灶屋門前,大隊主任姚銀章就急忙忙從人群裡擠到他們跟前,瞇縫起一對眼睛,堆起滿臉諂媚的笑容,招呼道:
「兩位同志,是公安局來的吧?我是這個大隊的革委會主任,姚銀章……」
「姚銀章同志,我們正要找你!」其中一位公安人員說著,伸出了一隻手。
姚銀章一把抓住對方的手,熱情地搖了搖,另一位公安人員遞過來的介紹信,他接在手裡,看也不看,便說:
「我知道,我知道。你們要的人,他就在……」
姚銀章抬頭向四處張望了一下,一眼看到了程旭,伸出手指著他,剛要說話,一個公安人員說:
「我們想找一找韓家寨大隊的上海知識青年沈兆強,瞭解一點情況,……」
姚銀章驚愕地瞪大了雙眼,急促地問:「你們是找……」
「找上海知青沈兆強,他在嗎?」另一個公安人員重複道。
「啥子?」姚銀章大吃一驚,連忙拿起介紹信看,介紹信上寫得清清楚楚,外縣公安局的兩位同志,來韓家寨大隊找沈兆強,瞭解有關雲天峰發生案件的情況。姚銀章一時間怎麼也扭不過彎來,怎麼搞的,昨天明明看到公社接到公函要逮捕程旭,結果來的公安人員卻是找沈兆強的,真是張冠李戴了。
他見兩個公安人員盯著自己,連忙摸了摸下巴,點頭道:
「找小沈瞭解情況啊,行,行啊!他在集體戶呢,小沈,沈兆強……」
兩個公安人員和姚銀章的對話,圍觀的人們都聽見了,人堆裡,這個在說:「找小沈瞭解情況的。」那個在說:「小沈在外面干了啥呀?」大家都在猜測。
這個意外的消息,叫知道程旭案件的上海知青們,都大大地吃了一驚。看著沈兆強應聲走出來,陰沉著臉,眼色驚惶地和兩個公安人員走到一邊去,集體戶的知識青年們,都面面相覷,不知說什麼好了。
唯有知情人明新大伯和袁昌秀父女倆,顯得格外高興,昌秀拉了拉父親的袖子興奮地說:
「爹,你聽見了嗎?是找小沈的!」
「聽清、聽清,我一字一句都聽清了!」明新大伯咧開嘴,呵呵笑著,高聲說:「昌秀,快,快回屋頭去,給我到下伸店打一斤酒!」
袁昌秀朝著小木屋前的程旭嫣然一笑,答應一聲,飛快地跑了。
神情緊張的程旭頓時鬆了一口氣,臉上毫無表情地望著寨外繞著田壩飛的一隻白鶴。這時候,他既不覺得興奮,又不覺得輕鬆。相反,一種極度的疲倦襲了上來,他只覺得自己又困又餓,頭腦裡隱隱在作痛,幾乎站立不穩了。
最最高興的,要數站在人群前面的慕蓉支了。當她懷著滿腔悲憤凝望著臉色蒼白的程旭時,乍然聽到公安人員要找的是沈兆強,而不是程旭,慕蓉支的眼睛刷地一下輝亮起來,一種從未有過的狂喜襲遍了她的全身。她的一雙手不由自主地緊緊地握在胸前,十個手指絞在一起,心在撲通撲通地跳動著。怎麼也抑制不住,眼睛裡又糊滿了歡喜的淚水。她的眉毛聳動著,嘴角翕動著,頭也情不自禁地偏到一邊去了。當這種萬萬沒有想到的喜悅之情再也控制不了時,柔膩的至情一湧而起,她幾步衝到程旭跟前,滿臉盪開悲極生喜的笑容,喃喃地低語道:
「程旭,程旭,不、不是、不是找……」
程旭的眼裡倏地掠過一道滿蓄著感激之情的亮光,很快便消失了。他朝著毫無顧忌地洋溢真情的慕蓉支略略一點頭,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轉身回到小木屋裡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周玉琴毫不客氣地問陳家勤,「你帶回來的究竟是不是確切的消息?」
鄭欽世立即接著道:「是啊,你陳大博士到底是在造謠生事,製造緊張空氣呢,還是開玩笑?這種玩笑也能隨便開的嗎?」
陳家勤尷尬地攤開雙手,聳了聳肩膀說:「消息肯定不假,就是不知道,這件事怎麼……」
話未說完,姚銀章的親信,整日翹著雙腿在大隊革委會辦公室裡值班的大隊保管員姚銀豐氣喘吁吁地跑了來,叫道:
「三哥,三哥!你們看到我三哥沒得?」
「姚主任陪公安人員到那邊去了!」陳家勤轉過臉笑微微地慇勤地答道:「有什麼事啊,姚銀豐?」
「公社打來電話,叫三哥趕緊去木瓜樹一次!」姚銀豐一弓腰,邊說邊往陳家勤手指的方向跑去。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明明說好要逮捕程旭的,結果來的公安人員,卻是來找沈兆強的。程旭還會不會遭逮捕呢?
這問題,不論是集體戶的知識青年也好,還是關心程旭的明新大伯、袁昌秀也好,誰也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