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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霞喜歡院系裡開聯歡會,到了聯歡會上,他們這些整天埋頭於讀書查資料寫畢業論文的莘莘學子們,才會拋開書本,一掃平時的嚴肅拘謹,露出青春的笑臉,蹦啊、跳啊、唱啊、喝啊,盡情地享受無拘無束的歡樂,從而使身心得到徹底的放松。美霞又害怕參加學校裡的聯歡會。到了聯歡會上,那些雙雙對對的同學自然會卿卿我我地公然待在一起,而像她這樣還沒有對象的同學,也會習慣地聚在一堆,說說笑笑。本來這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每當聯歡會到了高潮,大家的身心逐漸放松下來的時候,總有一些男生借著朦朧閃爍的燈光和令人躍躍欲試的旋律,借著特定的環境和氛圍,借著滿場的歡聲笑語,借著一點酒意,會大著膽子走到暗中心儀的女生跟前,相邀跳舞或是共歌一曲。而這些熟悉的或者不那麼熟悉的校友,既然敢於走上前來,邀請的往往是有著驚人美貌又有氣質的美霞。
美霞的美,在學校裡是得到公認的。而她不但美,她還是美貌女生中難得的品學兼優的大學生、研究生,這也是大家都曉得的。
有女同學公開地對美霞說,你還不快點找定一個,再這樣懸而不決,不曉得要逗得多少人睡不著覺,你曉得有多多少少人在暗戀你嗎?
美霞會不曉得嗎,從大學生到研究生,在校園青春的氛圍裡讀六年多書了,她不知道收到過多少給她寫來的條子、發來的短訊了。有時候是含情脈脈的幾句詩,有時候是意味雋永的一小段格言,有時候又是率直的表白,有時候則是帶一點淡淡哀愁的傾慕。面對這一切,她能怎麼辦,她對這些熱情如火的男生沒有感覺,她就無法回應他們。她為此感到煩惱,她也為此苦悶。剛開始的時候,她甚至十分驚慌。最早的條子是夾在她書裡的,她拼命回想也想不起來什麼人走近過她的課本。看著條子上的簽名,她更是一陣慌亂。她就想不起這個男生是什麼模樣,可以肯定的是,她沒跟他講過話。話都沒講過,這人對她的傾慕從何而來?
她更無從回答,不是她不希望愛情出現,不是她不盼愛情,像她這樣年歲的女娃兒,不期盼被人愛、被人傾慕那是假話。美霞又和其他漂亮的女孩有點不一樣。在她的心底深處,她確確實實又有些害怕愛情。愛情的色彩雖然艷麗,愛情的滋味雖然濃郁,可愛情又是多變的,無奈的,捉摸不定的。難道不是嗎,她的阿爸沈若塵和已逝多年的媽媽韋秋月,他們當年也是衷心相愛,寨子上的人們都說他倆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而且還生下了她。結果怎麼樣呢?美霞怕,怕自己稍有不慎,同樣不幸的命運落在自己的頭上。自小到大,不是所有見過她的人,當著她的面或是背著她的面,都在說“紅顏薄命”嗎。況且她身邊的那些大學同學、研究生同學的愛,她看得還少了嗎?
有的女生得到了愛情,滿以為就得到了整個世界,連端著碗到食堂裡買飯菜,都在哼著流行歌曲。所有的幸福都寫在她的臉上,美好的未來似乎就在等待著她。她歡樂,她陶醉,她向男方獻出了自己的一切,有的還性甘情願地住進了男方租下的房子裡。結果怎麼樣呢,畢業以後聽到的往往是一個想象不到的結局。有的甚至還沒等到畢業,兩個人之間的溫度就降了下來,仿佛一風吹過,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有的女生總是坦率地對人承認,她有男朋友,或者說是她的另外一半。美霞真的驚訝這類女孩的率直,看不出他們之間有多少熱度,他們交往著,不冷不熱,也不鹹不淡,關系斷斷續續。他們在假日裡一起去旅游,他們在節日裡一道逛街。有時候他們就在學校裡雙出雙進,坐在一塊兒吃飯,相約著同去看一場有爭議的電影。有時候他們又似乎互不相干,各干各的事情,各自和各自的伙伴出去玩。臨近畢業的時候,聽說他們分手了,同學們誰都不會覺得奇怪。或者說畢業不多久,就聽說他們搬到一起同居了,同學們也都不會覺得好奇。不過美霞感到這平平淡淡的不是愛情,要她像這些女生一般去愛,她情願不要這樣的愛情。
有的姑娘性格孤僻一些,又自覺蠻有自制力,內心深處卻又有著對於異性的渴求,她們不願意在世俗的平靜生活中開始自己的愛情。於是為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緩解現實生活中情感的壓力,她們先是上網尋找刺激,久而久之,不知不覺地沉迷在網絡的虛擬世界之中,登錄交友網站,說那些曖味的情意纏綿的話語,瀏覽網站上的性愛圖片,或是觀看在線的情色電影,光是看看覺得不過癮了,有的干脆到聊天室參與色情聊天,釋放壓抑著的欲望。她們既感覺害怕又懷著好奇,既怕被人發現被人恥笑,又有些欲罷不能。有的人還真在網絡上尋找到了知心朋友,由網戀發展到了見面,到了“一夜情”過後,才發現由那虛擬世界發展而來的一切,不過是一場春夢、一場空,懊悔已晚。有的女生深有體會地對知心朋友發著感慨:“這看去浪漫的愛情,它有多銷魂,就有多傷心。”
美霞慶幸自己沒像同學們那樣輕率地卷進感情的旋渦,她的心還沒有向任何男孩張開花瓣,她的感情也還沒依附在哪一個異性身上。但她也有了自己的煩惱和惶恐,那就是來自男生的關注、男生的追求、男生的騷擾、男生的糾纏,使她總有一種心神不定之感。
特別是在學校的聯歡會上,在院系組織的集體活動中。那些無時不在的男生總會找各種各樣的理由來接近她,和她套近乎,對她的歌聲表示贊美,講那些無聊的奉承話。對於出現在她跟前形形色色的男生,原先她還能應付自如,畢竟對方都是同學,都是大學生、研究生。他們會彬彬有禮地向美霞提出種種邀請和要求,美霞也會得體地、落落大方地給於答復。絕大多數男生也就知趣地退場了,即使臉皮厚的,只要美霞身旁的女生以嚴厲的語氣或是半調侃、半認真的話說過去,男方也便知難而退了。
可最近出現的那位不要臉的藝術系的男生成山山,采取的簡直就是死皮賴臉、窮追不捨的態度。他明確地表態,只要美霞沒有男朋友,作為一個暗戀了美霞多年的血性男子,他就有權利追求她。他會用文明的、優雅的、公開的手段竭盡全力追求天仙一般的美霞,直到把她追到手。他公然宣稱,他不怕競爭,公開的競爭和暗中的競爭,他都表示歡迎,競爭的人越多越好,他可以和任何男性一爭高下。
美霞煩透了他。
他想出了種種辦法來討好美霞。
在和同學閒聊時,美霞無意中說過一句,在所有的鮮花中,她喜歡郁金香。都說郁金香產自荷蘭,其實郁金香的祖產地是中國的西藏。
好了,在美霞聽課的桌子上,在美霞的床頭,甚至在美霞到圖書館時常坐著的靠窗的書桌上,都會出現一支郁金香。一會兒是粉色的,一會兒是紅色的,一會兒又是藍色的,總之,沒有一次是和上一次送的那支重復的。
說實話,每一支郁金香都十分漂亮,每一支郁金香都很耐看。把它丟掉真的可惜。擱在食堂裡的,美霞可以不拿;放在圖書館書桌上的,美霞可以留在那裡,讓眾人觀賞;送到她床頭的,她覺得最難辦。想了半天,她只好把郁金香插進花瓶,放在宿捨中間,讓室友共同欣賞。
於是她在食堂視而不見的那一支,會出其不意地送進她的宿捨;她故意留在圖書館的那一支,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插進她的那只玻璃花瓶。
於是有人對美霞說,你別看成山山討厭,他家的條件好呢,他父親是房產老板,有的是錢。又有人說,你知道什麼,他家不是房產老板,而是有海外關系的民主人士,在上海灘赫赫有名的。不但錢多,影響還很大的。有人還說,你看人家一眼啊,別以為他留著長發,就是個“嬉皮士”、“雅皮士”,藝術系的同學說,他還很有藝術天分哪。細細瞅他兩眼,他不難看啊,人都叫他“小帥哥”,酷得挺有品味的。
美霞只是淡淡一笑,她不能回話,不能說:“你喜歡你去找他呀。”人家來遞話,不管是不是成山山做了工作,也算是一片好心。
但美霞不信這一套,他家裡是老板,是有名望的民主人士,那是他家有錢、有聲譽。這世界上有權、有聲譽的人還少了嗎?
他有藝術細胞,那得拿出作品來。如果他的作品僅僅是隔幾天送一朵郁金香,那是紈褲子弟。
不過美霞能夠感覺到,別看成山山不顯山不露水的,他追求的節奏在加快,他追求的頻率在增強,他對她的包圍圈在縮小。
她和女生們走在一起時,沒察覺他在附近。可只要她和眾人一分開走沒多久,成山山就會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出現在她的跟前,往往嚇她一跳。他總是溫文爾雅羞赧地笑一笑,叫她一聲美霞。
有什麼事?美霞問。
沒什麼事,我就想陪你走走。
我不要你陪。
那我就在你旁邊走走,總可以吧。
你不能這樣,成山山,這樣要妨礙學習的。
不妨礙,我學習成績挺好,你到藝術系打聽打聽。真的。
碰到這種厚臉皮,你能有什麼辦法。
每當這時候,美霞就是一個人要去辦什麼事,也不敢去了。她只好往校園裡同學們多的地方走,遇到了同學,和她們主動打著招呼。
最不好擺脫成山山的,就是在聯歡會上,他會旁若無人地站在美霞身旁,詢問美霞想要喝什麼飲料,熱的還是冷的,吃什麼零食,點哪一首歌唱,聽啥舞曲。美霞只要一唱歌,他就會跟著站到她的身旁,不請自唱地張嘴來個二重唱,用那種故作深情的、色迷迷的眼光目不轉睛地瞅著美霞,瞅得美霞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節奏歡快的舞曲響起來,美霞只要一移動腳步。他大展身手的時候就到了,仿佛渾身上下的藝術細胞終於有了散發的機會,四肢舒展地跟著美霞跳起拿手的舞蹈來。
實事求是地說,他的歌唱得不賴,舞跳得十分專業,一下舞池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眼球。使得男生、女生們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射到他和美霞的身上,逗得四周的人們發出陣陣哄堂大笑。
美霞最受不了的就是這一點。他厚顏無恥地挨得她這麼近,給人的感覺好像她已經認可了他是自己的男友。
美霞又不能拂袖而去,或是怒不可遏地呵斥他,畢竟他沒對她有啥子非分的舉止。更主要的,她若激憤地一有表示,就會一下子破壞聯歡會的氣氛,弄得眾人議論紛紛。
美霞只有隱忍,美好的聯歡會變成了受罪。
三年級下的研究生班醞釀這一場聯歡晚會,已經有些日子了。隨著上半學期的過去,下半學期的開始,研究生們都在盼著這一場聯歡。過些日子,研究生們紛紛忙著遞交畢業論文,接著便是畢業論文答辯、尋找單位實習、落實工作崗位,都是很具體、很實在的,很難再有興致聚在一起聯歡了。
美霞也想參加這場聯歡,但她更怕到了聯歡會上,成山山又出什麼稀奇古怪的花樣,弄得她下不來台。
盧曉峰來電話說天華和家裡鬧別扭,不願回家去住,在他的新房子地鋪上睡了一晚,仍不肯聽勸回去,問美霞能不能在男生宿捨給天華臨時找個住處,美霞一口爽快地答應下來。
戶籍在上海的研究生們,宿捨裡的空鋪多著哪。這算個什麼事啊。天華是個天生的真正的帥哥,光是相貌,比起那自以為是、油腔滑調、個頭不高、臉龐瘦削的成山山來,不知要強到哪裡去了。天華一出現,必定會在相貌、會在氣勢上壓倒成山山一頭。女生們也必定會紛紛打聽。她只要如實告訴同學們,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有著深厚的友誼。讓她們猜去,讓她們傳開去,她們要誤認為天華是我的男朋友,那才好呢!說不定這樣一來,就能阻止那個成山山和那些與成山山有一樣想法的男生軟磨硬纏了。
曉峰在電話裡說,天華會在五點整來到美霞學校的大門口,美霞在四點四十五分就等在學校門口了。
正是冬春時節的黃昏時分,校門口滿是熙來攘往的師生和絡繹不絕的車輛,自行車鈴聲、汽車喇叭聲、校警的吆喝聲,和校門口過路行人的說話聲混雜在一起,使得這大學的門前,變成了一個嘈雜不絕的熱鬧地方。
美霞站在校牌底下的那個大學的“學”字下面,這樣能讓從沒來過的天華一眼就看見她。
四點五十分,天華還沒來,騎著一輛自行車的成山山冷不防出現在美霞的身旁。他按著一長串清脆的車鈴,輕捷地跳到美霞跟前,笑吟吟地招呼:“美霞,你等客人啊?”
“呃……”美霞點頭,沒答出話來。她和天華是一起長大的好伙伴,好朋友,不過她不想說,她要讓成山山產生一點神秘感。
果然,成山山搓了搓手,笑著問:“是你大學的同學,還是高中的同學?”
“你不用管。”
“我和你一起等吧。”
“沒必要。”
“怎麼會沒必要呢。今晚上你們三年級研究生聯歡,你一定是請要好同學一起來玩的,對不對?”
“是啊。”
“那我作為你的校友,也有義務和你一起歡迎他呀。”
真是個牛皮糖,粘上來了甩也甩不掉。美霞瞅了一下他那嬉皮笑臉的臉,正不知如何擺脫他的糾纏,只聽天華的嗓門傳了過來:“美霞,我來了。”
美霞熱情地迎上去說:“天華,你真准時。”
“能不准時嘛,”天華笑道,“曉峰說了一道又一道,說你會在校門口等,讓我千萬別遲到。我遲到了嗎?”
美霞看了一下表,四點五十五分,她仰著臉笑道:“你沒遲到,還提前了五分鍾。”
“那你快打個電話給曉峰,他一再叮囑的。”
“我給他發個短訊吧。到了我這裡,盡管放心。”
“要得,發短訊也好。”
美霞親切地逮了天華一把說:“我們先進學校去。”
兩人並肩走進校門,美霞低頭發著短訊。天華環顧一下四周,詫異地抬頭問:“哎,我剛才看見你的那個同學呢?”
“什麼同學,”美霞不屑地說,“藝術系的一個厚臉皮,一天到晚盯著我。只要看見我一個人在,他就有話無話地找到跟前來。簡直是個牛皮糖,哎呀,我被他煩也煩死了。天華,你來得太好了,太是時間了。好了,給曉峰的短訊發出去了。走,我們一起吃晚飯去。”
美霞點了一桌的菜,外加一瓶啤酒。天華興奮得眼睛發亮,抓過啤酒瓶說:“美霞,你點得太多了!我們倆吃不了。”
“咋個會吃不了,不是說你的飯量一向大嘛!我進大學校門七年了,你是頭一回來,我要好好地招待你。”美霞興高彩烈地說,“來,我陪你喝一口啤酒。一口,只要一口,平時我都不喝的。”
“要得。”天華歡快地應著,抓過啤酒瓶,張口一咬,瓶蓋就開了。天華“嘩啦嘩啦”斟著啤酒。
美霞連聲叫道:“夠了,我的夠了,其他的都是你喝,你喝。”
天華也不謙讓,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張口就喝了一大口,遂而就挾菜吃。兩人之間落落大方的自在神情,不由吸引鄰桌的同學們不時掃來驚異、羨慕的目光。
美霞只敢抿一小口啤酒,她說的是真話,平時無論是在家還是在學校,她都是滴酒不沾。今天純粹是天華來了,為陪一陪他,讓他高興,她才抿一點點酒。和天華在一起,她神情自在,一點也沒和其他男生的那副拘謹之態。她探過腦殼去,悄聲問:“食堂的小菜都很便宜的,你吃得慣嗎?”
“蠻好吃的。”
“你的工作,落實了嗎?”
“還沒得,工作不好找呢。”
“馬玉敏呢?”
“她想開一家商鋪。”
“有眉目了嗎?”
“剛找著地方,還沒裝修哪。”
“那也好,”美霞點頭說,“這年頭,經商做老板,只要經營得法,往往發得很快。”
“但願罷。”不曉得為啥子,天華對這話題興致不高。
美霞想到天華是跟家中鬧了別扭才跑來的,於是改變話題說:“吃完了,我們一起去參加聯歡。天華,一會兒你給大家跳個舞,震一震那些個讀書郎。”
“沒問題。”天華拿起啤酒瓶倒酒。
美霞看得出,天華身上還多了一份大學生們沒有的豪氣。天華又喝一大口酒,壓低了嗓門悄聲問:“美霞,你有對象了嗎?”
美霞撅起嘴,搖搖腦殼說:“還沒得。”
“你別蒙我。”
“是真的,天華,”美霞正色道,“看不上眼的老是盯著,蒼蠅、蚊子一樣,甩都甩不脫。”
“看得上眼的呢?”天華追著問。
美霞搖腦殼說:“晚上你到了聯歡會上,就看到了,那些個書讀多了的男生哪個都趕不上你。”
“哈哈哈,”天華爽朗地說,“你在灌我的米湯。”
“是真的。”
“可我的書讀不好,不曉得為啥子,我就是不喜歡讀書。”
“沒得關系的。”美霞安慰說,“這世界需要讀書人,也需要其他人才。在我眼中,你就比那些男生強。”
“美霞,你招待我吃這麼多菜,又誇得我二暈二暈的,今晚上,我一定給你掙個大面子。”天華又喝了一口酒。
天華說到做到,當美霞帶著儀表堂堂的他走進小禮堂時,不但把參加的男生們震住了,就連那些個女大學生和女研究生們,也紛紛轉過臉來,盯著英武挺拔的天華竊竊私語。
美霞心中暗喜,看來她預期的目的達到了。人啊,就是這麼一種怪物,她和天華之間的神情越是自然大方,越是怡然自得,人們越會把他倆看成是天生的一對情侶。
天華有點怯生生地找了一把不起眼的椅子坐下,美霞給他取來了一杯飲料。和美霞同一寢室那個胖乎乎的研究生於素蘭在小禮堂幽暗的角落裡坐著,她的身旁坐著一位個兒高高的男生。兩人正悄悄議論著什麼,見了美霞和天華,於素蘭離座起身,挺著高高的胸脯走了過來,挺關切地問:“美霞,這是誰呀,給我介紹介紹吧。”
“同學於素蘭,”美霞笑指著於素蘭對天華說,又聲氣清亮地介紹天華說,“盛天華,我們是一起長大的伙伴,有著深厚友誼的好伙伴。是這樣嗎,天華?”
“那是當然。”
於素蘭主動伸出手道:“歡迎你參加我們的聯歡晚會。”她轉過身子,對美霞道,“美霞,你今晚的舉動簡直是八級地震!”
“怎麼啦?”美霞裝作無知地問。
“還裝蒜!告訴你,你們進來之前,男生、女生們都在議論你的朋友,那種語氣、那股驚訝的神情,還有……哎呀呀,別提了。總之,真有你的,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突然間,就把人震得瞠目結舌。哈哈,不管人家怎麼說,我為你高興。”於素蘭的假小子性格顯露出來了。
音樂響起來,聯歡會開始了。那些在校園裡公開了戀情的男生女生,最先一對一對進入了舞池。有的牽手對跳,有的跳歡快的迪斯科,有的跳傳統的交誼舞。場上的氣氛漸漸活躍起來。
天華啜著飲料,大睜雙眼端坐著帶點不屑地看著他們的舞姿。
成山山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美霞的跟前,彬彬有禮地張開了雙臂,做了一個誇張的邀請姿勢說:“美霞,請你跳個舞吧!”
美霞受驚地抬起頭,只見成山山穿了一件高檔的貼身羊絨衫,一身筆挺的黑色名貴品牌西服,系著條鮮艷得扎眼的嶄新領帶,不無自傲地站在自己跟前。美霞心裡說,這家伙在校門口看見突然出現的天華,自愧弗如,落荒而逃,必定是重新調整了心態,又梳洗打扮一番上陣了。美霞也不像以往那樣手足無措,找著女生的身後躲,而是不慌不忙地昂起腦殼問:“你會跳嗎?”
成山山得意地說:“我是藝術系的,還能不會跳舞?請。”他又一弓腰,雙臂舒展地一甩,換了一個充滿西方色彩的邀請姿勢。
“那好,你只要能跳我家鄉的舞蹈,我就隨你下舞池跳。”
“一言為定?”成山山豎起了一根食指。
美霞站起身說:“你若不會跳呢?”
“不會跳,哈哈,不會跳我就甘拜下風。”
“說話要作數。”美霞起身走向音控室,請調音師在這曲結束之後,播放一曲典型的西雙版納舞曲。
主持聯歡會的同學已經看出了其中的蹊蹺。當一曲終了,第二曲的音樂還沒響起的時候,他朗聲向大伙兒莊重宣告:“比舞正式開始,請同學們共同欣賞,共同關注。”
一陣悠揚的葫蘆絲音樂響起,把人們的思緒帶進了濃郁的版納風情之中。成山山得意地一張手臂,滑進了舞池。他就著音樂的曲調,比劃著簡單的三道彎手臂,腳尖一踮一顫一抬,竟也有幾分版納舞蹈的神韻,盡管看上去還有幾分生硬,但還是獲得同學們一陣掌聲。
聽到掌聲,成山山更來勁了。他瀟灑地在原地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旋轉,誰知音樂聲陡然一轉,響起了節奏感極強的“彭咚、砰咚”的鼓曲。成山山一時沒反應過來,愣在那裡,癡呆了片刻。場邊的同學們頓時發出了一片噓聲。
“還是看我的吧。”天華嚷了一聲,飛身躍進舞池,來了一個標准的三道彎亮相。
他那矯健的身姿,英武的神態,柔中帶鋼的招式,隨著於素蘭一聲高吼“好啊”,她身邊的高個兒男生帶頭鼓起掌來。頓時引來了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象腳鼓點擊打著,芒鑼聲聲,使得傣樂的節奏又驟然響了起來。天華就在這音樂聲中,展開了他優美舒緩的舞姿。
正當眾人如癡如醉地欣賞著天華的舞蹈時,舞到興奮處的天華高聲喚著:“美霞。”
美霞情不自禁應了一聲:“哎。”
“來啊!”天華一聲招呼,美霞飄逸地踏著舞步進入舞池,沒待大伙兒看清是咋個回事,美霞已經來到天華的身後,雙手親暱地搭上天華的肩膀,隨著陣陣舞曲,合著明快的節拍,和天華動作劃一地跳了起來。天華在前頭一收肩,美霞跟著收肩;天華在前面舒展左臂,美霞跟著把左臂長長地伸展出去;天華一昂腦殼,美霞也把臉仰向天花板;天華一跺腳,美霞在後面也是一踮腳;天華轉身,美霞也隨之轉身……
一系列出乎意料的舞蹈動作,把聯歡會上的同學們看呆了。
不曉得哪個先拉開嗓門叫了一聲好,隨即贏來了同學們一陣陣銳叫、掌聲、歡笑。
歡笑聲中,於素蘭逮了身旁的高個兒一把,不由自主跳進場內,也把雙手搭在美霞肩頭,跟在後面跳了起來。而隨於素蘭進場的高個兒,也把手搭上於素蘭雙肩,跟著跳了起來。
於素蘭的動作感染了場上所有的同學,男女生們情不自禁地沖進了舞池,後面的同學搭上前頭的肩,學著前面那個同學的樣,擺弄起了帶有版納風情的舞蹈動作。
舞隊越排越長,簡單而又節奏感強烈的動作讓初下舞池的同學們轉了兩圈,就不知不覺地找到了感覺。大伙兒的動作慢慢地隨著音樂變得整齊劃一,優美舒展。一會兒高高舉過頭頂,一會兒掌心推向前方,一會兒單手劃動,一會兒雙臂上下擺動。
進入舞池的同學們實在太多,眼看長長的隊伍排不下時,只見天華的身子往起一躍,一個轉身,追到排在最後的那個同學身後,雙手搭在那個同學的肩頭,擺動著腦殼跳了起來。笑得合不攏嘴的美霞跟著他擺動腦殼,於素蘭又跟著美霞學。一剎那間,研究生院小禮堂,變成了一個歡樂的、舞蹈著的、笑聲不絕的、人聲鼎沸的場所。
天華一個人把聯歡會的氣氛逐漸推往高潮。天華高興極了,他一轉臉,回過頭來,對美霞叫著:“美霞,你快過去唱一個。”
美霞答應一聲,抽身走出舞隊,走過去取過一支話筒,隨著舞曲唱了起來:
我要唱,
我要跳,
我要走上這舞台,
(問)什麼舞台?
人生大舞台。
悠揚的歌聲,美妙的旋律,俏皮而又清亮的歌聲,頓時激起全場陣陣掌聲、叫好聲、歡笑聲,小禮堂的氣氛,達到了高潮。看到熱烈舞動的場內領舞的天華和同學們的張張笑臉,美霞簡直陶醉了。
美霞的感覺,仿佛是從歡樂的雲空之上,陡然跌落到了憂心的低谷。
早餐時分,她陪著安心在男生宿捨睡了一晚的天華吃早點時,天華主動邀美霞坐在一個僻靜的角落裡,低聲地說了他如何變成“殺人嫌疑犯”落荒而逃的經過。
美霞像曉峰一樣,相信天華說的全都是真情,天華是無辜的。不過,天華不去說明事實真相,這樣四處躲藏,反而不能解決問題。相反,只會把問題越搞越復雜。再有,公安局既然已把天華列為“殺人嫌疑犯”,在他們眼裡,她讓天華躲在研究生宿捨裡,便成了窩藏嫌疑犯的人,成了嫌疑犯的幫凶。
“你怕嗎?美霞。”天華把最後一小塊饅頭塞進嘴裡咀嚼著小聲問。
“我不怕,”美霞曉得,自己的臉色,一定讓天華覺得害怕了,便以鎮靜的語氣說,“不過,我覺得……”
“覺得啥子,你說。”
“我覺得,你該主動去說明真相……”
天華的臉色變了,不情願地咕嚕了一句:“那不是去自投羅網。”
“天華,這不是自投羅網,事實是你沒有動手,你沒帶凶器,你連架也沒有打,你怕啥子?公安局辦案,也得實事求是。”美霞壓低嗓門輕聲細氣地勸說,“你再仔細想想。”
“好的。”天華低著腦殼答應道,“你讓我好好想想。”
“要得,我陪你去宿捨。你安心在裡頭待著,那間屋的兩個研究生,這幾天在松江一個公司裡實習,不回來。”
美霞陪同默不作聲的天華回到宿捨,對天華說要去圖書館查資料,疾疾地退了出來。
在往圖書館去的路上,她心神不定,覺得這事兒不解決好,心頭七上八下懸懸的,實在沒心思辦其他的事。思來想去,美霞摸出了手機,給阿爸打了一個電話。
阿爸聽完她的話,說:“美霞,應該說,你的判斷和決定都是正確的。現在你趕緊回到宿捨去,在那裡安心等著我,我馬上打的趕過來,和你一起去勸天華,解決好這件事情。”
阿爸說話的語氣雖然平緩,但是,美霞還是從阿爸立即趕過來這一非同尋常的舉動,意識到阿爸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
即便阿爸放下電話,馬上打的趕來學校,也得一個多小時,美霞先去圖書館借來寫論文需要的資料,這才回到研究生宿捨去。
上樓時,美霞故意從男生宿捨的走廊穿過去,走過天華待的那間屋時,她可以順便告訴天華,阿爸會及時趕過來,讓天華也聽聽阿爸對這件事情的分析。來到天華借住的那間研究生宿捨門前,美霞呆住了。宿捨的房門虛掩著,美霞仄耳細聽,屋內一點動靜也沒有。
“天華!”美霞叫了一聲,推開宿捨門。房間裡空空蕩蕩,一個人影子也沒有。美霞走進屋去,兩張床上的鋪蓋折疊得整整齊齊,兩張小書桌上的書籍、電腦也擺放得和沒人住過一樣。
一只青花瓷筆筒下面,壓著一張白紙。美霞取過來一看,上面是天華寫下的字:
美霞,你怕了。為了不連累你,我走了。謝謝!
天華。
美霞久久地讀著天華留下的字條,沒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