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觀音 正文 第十一章
    我得承認,我愛上了安心,儘管她已經結了婚,儘管她已經有了孩子。

    從上中學開始,我記不清追我的女孩到底有多少投兒了,也記不清被我追的女孩究竟有多少個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那時怎麼也不可能想到我二十三歲時會愛上一個有夫之婦,一個做了母親的女人。

    要是我不愛這個女人,我幹嗎要在聽到她結婚,聽到她有孩子的時候這麼不開心?而且不管心裡怎麼彆扭,我還是要聽下去,我甚至是萬分焦急地,滿心渴望他,想要聽完她的故事。

    從安心給我講述她的故事的那天傍晚開始,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年了。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裡找不斷重複溫習著這個故事中的事件和場面,不斷在想像中豐富著那些場面的細節。這些細節最終留給我的感受,並不是先前的彆扭和遺憾,相反,它竟然奇怪地延續了我對安心的感情。

    在安心的故事中,最讓她自己萬般留戀的,是在南德緝毒大隊當內勤的那段生活。我在京師體校街口的路燈下看得沒錯,緝毒大隊那位姓潘的隊長已經年近五十,他對安心幾乎像一個兄長甚至父親。他並不是南德人,他的老家是南德以東三百里的沙矛。他在那裡出生,上學,從小學上到中學。老潘本來是一心想離開沙矛到省裡上大學的,但中學沒上完家裡就破敗了。破敗的原因在他生長的那個小鎮並不稀罕,那就是他的父親染上了吸毒的毛病。父親吸毒之後沒有多久,母親就遠嫁他鄉,再也沒有回來。在老潘十七歲時,父親有一次注射了過量的海洛因,半夜死在街上的一間公共茅房裡,據說死相慘不忍睹。別人將他父親的死訊告訴老潘後,者潘並沒有去看,他也不知道他父親後來是被誰埋了。他從十五歲開始就獨自住在學校,再也沒有回過家,再也沒有把那個因為吸毒而變成瘋子和無賴的人當成自己的父親。

    他從十五歲開始實際上已經是一個孤兒。中學沒有上完老潘就參加了工作。他在沙矛地區公安局工作了將近三十個年頭,其中有十五年從事緝毒工作,在他手裡落網的毒販不計其數。在安心下放到南德的前一年,省裡把幾個反毒鬥爭比較殘酷的地區的緝毒幹部像洗牌似的全盤調動,被調者一律舉家遷移,所去的目的地也都對外保密。這無疑是對這些幹部的一種有效的保護,以防止罪犯可能的報復。老潘就是那時從沙矛遷到了南德。說是舉家遷移,老潘實際上是孤身一人來到南德的。因為他老婆覺得南德太偏遠,老播這工作又總是沒日沒夜的不著家,嫁給一個緝毒警察就跟守寡差不多,而且還擔驚受怕,而且還危險,緝毒警察的家屬也一向是罪犯恐嚇和報復的目標。於是老潘的老婆就帶著兒子遷到她娘家大理市去了。她娘家是傣族人,除了傣歷新年潑水節的時候老潘請假回大理看看他們之外,他老婆和兒子一次也沒有來過南德。

    在安心眼裡,老潘是個苦命的人,父母在時已是孤兒,娶有妻室卻如同單身。安心原以為像老潘這樣長期從事對敵鬥爭從小又缺疼少愛的人,生性一定特別的冷酷殘忍,可事實恰恰相反,在安心第一眼見到老潘的那一刻,確實沒想到這位滿臉滄桑苦相的粗硬漢子,竟是一個充滿愛心的人。安心在南德工作的一年多的時間裡,老潘始終像母雞護蛋似的照顧著她的方方面面。

    安心是南德緝毒大隊裡惟一的一位大學生,可以說老潘對她的照顧不僅是對一個年輕女孩兒的偏向,從內心起因上那幾乎是代表了對「知識分子」的愛護和庇佑。這種庇佑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從不讓她參加任何有可能發生傷亡和危險的偵查緝捕行動。

    南德是一個戰場,在戰場上所能給予的最重要的關照,無疑就是對生命的保護。

    那個環境對我這樣幾乎從未遠離過北京的人來說簡直陌生很難以想像,遙遠得好像不在同一個生存的時空。後來安心像講故事一樣地給我講了很多緝毒的案例,那些案例與好萊塢及港台電影的情節相比,大都顯得簡單無趣平淡無奇,只有少數幾個勉強湊合稱得上驚險的,也不過僅僅像個指頭去尾的情景短劇。但無論是簡單平淡的還是勉強湊合的,在安心嘴裡無一不繪形繪色,說的比聽的還要來勁兒。這些案件儘管她並非個個親歷親為,但敵我雙方的出場人物她大都見過,這些人物都曾和她擦肩交臂,她認識他們熟悉他們與其中有些人甚至前夕相處,所以每個案例由她說來幾乎等於對往事和故人的追憶。

    在我聽來,安心在南德的生活和工作是順利的,也是愉快的,只是有點年輕人特有的寂寞而已。張鐵軍每個月從廣屏坐火車來看她一兩次,每次只能殺個兩三天便要匆匆趕回。和毛傑短暫的脫軌行為並沒有影響她和鐵軍的感情,她愛鐵軍想鐵軍對鐵軍再無半點雜念。她那時最渴望的生活就是和鐵軍天天見面。而處於熱戀狀態的鐵軍對這樣牛郎織女的分居生活更是難以忍耐,那些天也一直琢磨並和安心討論他要不要從廣屏臨時借調到《南德日報》當記者來。

    總的來說,安心是個理智型的和責任感比較強的女孩兒,所以能很乾脆地中斷了和毛傑的這段危險關係。也許干公安的人總是比一般人具有更多的果斷和心計,她和毛傑的事來得快,去得快,人神不知。儘管她後來和我談到這段往事時不得不承認,是她對不起毛傑,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心裡暗自隱藏著一種負罪感,無論是對毛傑,還是對鐵軍。

    對鐵軍她還可以補償,那就是,在後來的生活中對鐵軍加倍地好。她用盡各種各樣的辦法讓鐵軍和她在一起時享受到充分的快樂。鐵軍每次來到南德她都不惜花大量時間為他做各種好吃的飯菜,晚上還要為他捏頭捶肩,甚至給他洗腳。她對他好得幾乎到了一種討好的地步。她竭力在她那間小小的單身宿舍中,模擬演習出未來家庭的全部溫馨。她這樣做一半是出於本性,一半是為了贖過。

    在她到南德實習剛滿半年的時候,市裡不知從哪兒撥了一筆專款,給公安民警做了一次全面的體檢。用緝毒大隊一些老同志的話來說,這是破天荒的一項「溫暖工程」。那幾年隊裡好多人連藥費都報不了呢,打針吃藥的發票一直接在手裡欠著呢,現在居然有病沒病都可以去體檢了。這次體檢緝毒大隊查出有大毛病的一共有兩個人,一個是大隊的副教導員,查出有肺結核。肺結核讓人總感覺是舊時代久違的一種文人病,遺老遺少似的,很少見了,不知怎麼讓他趕上了。再有就是安心,醫生問安心最近有什麼不舒服,安心說沒有啊,她這麼年輕,身體從小就好,練跆拳道的身體還能差麼?她一向不看醫生的。她對身體的不適極不敏感,一般有個頭疼腦熱感冒發燒之類的小病,一扛就過去了,連藥都不吃。但醫生既然問了,她就仔細回想,她對醫生說最近有時有點頭暈噁心,不過還行,不算嚴重。接下來她又告訴醫生,她的例假有一陣兒沒來了……這算不算病呢?醫生是個女的,還挺懂事的,給安心留了面子,旁邊沒人的時候才面無表情地問她:「你結婚了嗎?」

    她的樣子完全是個少女,所以醫生才這麼問。在聽到她回答「還沒有」三個字以後,醫生冷冷地點了一下頭。

    醫生說:「噢,你懷孕了。」

    安心嚇了一跳,她不僅長得小,在心理上也一直把自己當個小女孩兒呢。她剛剛大學畢業,她還不到二十一歲,她從沒想過她也會有懷孕這種事情,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和鐵軍在一起時他們也有一些常規的避孕措施,可居然還是懷了孕。懷孕這事讓安心有點不知所措。醫生雖然給她留了面子,但也不是完全沒有組織原則的,後來醫生悄悄告訴了緝毒大隊的隊長老潘。老潘是知道安心和鐵軍的關係的。鐵軍的父親是老公安,是雲南惟—一所公安高等專科院校的校長,在雲南警界有知名度,所以老潘對安心懷孕這件事,態度上是理解的,處置上也是寬容的。他沒有在隊裡滿處嚷嚷,甚至都沒有在大隊領導層的內部進行「通氣」。

    他只是私下裡提醒安心,讓她趕快去醫院把孩子打了去。

    女孩子沒結婚就懷孕這種事,在南德那種小城市,特別是在公安隊伍內部,反正不是什麼好事。

    安心急急忙忙給廣屏打了長途,把這事告訴了鐵軍。鐵軍當天就搭火車趕到了南德,他帶來了他母親的正式意見:這個孩子要留下來!

    孩子留下來怎麼辦,肚子再過兩個月就能看出來了,可安心和鐵軍一樣,都不敢違抗這位嚴厲的母親。好在這位母親賜與了安心一個最大的幸福,那就是:馬上與她的獨生兒子結婚。

    安心一天沒有耽擱地,向隊裡提出了結婚的申請,並且請了婚假。隊裡那時很忙,但潘隊長當即照準,這是心照不宣的事兒。於是安心就回了廣屏,呆了半個月,把婚結了。婚禮在廣屏唯一一家四星級飯店舉行。那次婚禮,在廣屏可算得上名貴雲集。政界、新聞界和市政法系統,都來了很多要人。還有幾個當地的文體明星,也請來賀喜,演節目祝興。鐵軍的爸爸是老公安,媽媽在婦聯負責,社會聯繫面大,鐵軍自己又是市委的新聞官,朋友多、關係廣,他們那天婚禮的錄相,就是廣屏電視台的專業攝像師過來幫忙拍的,拍得就限電視裡的紀錄片一樣。

    證婚人是廣屏人大常委會的副主任,是鐵軍媽媽很大面子才請來的。那副主任原是廣屏的市委副書記,以前和鐵軍的父親私交甚好。

    熱鬧的婚禮之後,鐵軍照習俗跟安心回了一趟娘家。他們在清鋼僅僅住了兩天,便告別安心的父母去了昆明,然後從昆明乘飛機來到北京,開始了他們的蜜月旅行。

    這是安心第一次到北京,北京給她的印象很好。他們托了鐵軍媽媽的關係,住進了長安街上婦女活動中心的好苑商務酒店。

    他們逛了天安門、長城和故宮;鐵軍看望了幾個在北京工作或者深造的大學同學;安心看望了她過去的一個教練,現在在北京武警某部跆拳道訓練隊當按摩師的一個老頭兒——那是她在北京推一的熟人——發了些香煙和糖果。

    然後就是買東西。給他們自己和雙方的長輩買東西。

    在北京呆了一個多星期,玩得很開心,然後他們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乘火車回了廣屏。短暫的婚假馬上就要結束了,但兩人難解難分,他們商量再三,並說服鐵軍母親同意,決定:鐵軍馬上向單位申請,用借調的方式,到《南德日報》下放鍛煉當一年記者去。這是他們宣傳部的領導早就口頭同意過的事兒。

    安心先回了南德,按期歸隊銷假。很快,鐵軍也搬家似的帶著大箱小包的東西,來到這個邊境小城。市裡的有關領導對鐵軍下放至此挺重視,市委宣傳部一位頭頭還專門請鐵軍和安心小兩口吃了頓飯。《南德日報》還為鐵軍安排了兩房一廳的一處單元房,安心也就從那間吊腳樓裡搬了過來。兩個人新婚的小家佈置得還挺是那麼回事兒。

    搬家那天播隊長帶了幫警察過來幫忙,看這一對郎才女貌的新人,沒有不羨慕他們的。潘隊長像大哥似的笑著警告鐵軍:你比安心大可不許欺負她,她在隊裡是我們大夥兒的小妹妹。她要受了委屈可有處說去。鐵軍也笑:天地良心,我欺負她?她是跆拳道冠軍,一腳就能把我踹到醫院去!

    大家也都知道,新結婚的小兩口,愛還來不及呢,誰欺負誰呀。

    有了新的家,公安局也並沒有把分給安心的那間吊腳樓的單身宿舍收回去。因為那間宿舍就在美麗的南鹹河畔,離緝毒大隊很近,和安心的辦公室只隔了一個路口,而《南德日報》給鐵軍安排的那套兩室一廳的單元房離緝毒大隊實在太遠了,一個在城南,一個在城北,幾乎是這個城市的兩端。安心的工作性質,需要經常加班到很晚,特別那時臨近了國慶節,公安局抓節前保衛,忙得人人四腳朝天。還有一些群眾關心有社會影響的大案要案,市裡要求必須在節前偵破。破了案對群眾有個交待,也能提高市民的安全感,增加節日的樣和氣氛,也算廣大公安民警向國慶節獻上的一份厚禮了。

    所以那時安心特別忙,緝毒大隊無論誰的案子,只要是老潘還沒回家,她一般也就下不了班,抄抄寫寫做記錄打報告留守值班接電話的事沒完沒了。逢到安心回家晚了,鐵軍下了班就到城南來,兩個人就在安心的那間十多平方米的宿舍裡湊合一夜。反正安心回來也就是上床睡覺,沒精神聊天或幹別的,第二天常常是鐵軍還未醒來時她就又走了。

    鐵軍挺心疼她的,就說:以前你說你忙我沒想到是這麼忙,咱們還是想辦法給你換個工作吧。你一個女人這麼起早摸黑的不是個長久的事。你現在年輕不覺得什麼,等年紀大了身體不好了你怎麼辦?

    安心也就是笑笑,對換工作的提議從不響應。鐵軍也搞不懂她幹嗎對幹警察這行兒還這麼上怎。安心說:我辛苦沒什麼,就是覺得對不起你。等以後我忙過這段,我一定每天早點回家做飯收拾屋子好好伺候你,讓你回來就舒舒服服的。我其實絕對是個賢妻良母型的人,不騙你,等以後你就知道了。

    國慶節的那天晚上,緝毒大隊的民警都被抽去參加南德市中心廣場國慶群眾聯歡晚會的執勤任務,鐵軍也要參加晚會的現場採訪,兩個人在電話裡約定,完事後還是回城南安心的單身宿舍住。因為第二天早上雖然鐵軍可以睡個懶覺,但安心還得早起。

    晚會散場以後,安心回到宿舍時鐵軍還沒回來。她用煤油爐燒了水,又到街對面的小吃店裡買了幾個茶葉蛋,等鐵軍回來要是餓了好吃。

    十點半左右有人敲門,她以為是鐵軍忘帶了鑰匙,連忙把門打開。門一開她的心忽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原來門外站著的,是她早已不再來往的情人,毛傑。

    她嚇壞了,不是怕毛傑,而是怕鐵軍。鐵軍馬上就要回來了,說不定已經走到了這條街的街口。她不能讓鐵軍知道在她的經歷中還有這麼一個毛傑,她不能讓剛剛開始的幸福生活發生任何節外生枝的顛覆。

    她臉色蒼白,語無倫次,她說:毛傑你來幹什麼,你趕快走吧,我還有事呢……

    毛傑的臉有點紅,看上去像喝了酒,但並沒有醉。他一把抱住了安心,他說:心肝,我想你都想瘋了!

    安心被他抱得緊緊的,她有點慌了。她想應該告訴他自己已經結婚,是有丈夫有家室的人了,過去的荒唐已不可能繼續。但她沒有說,她瞭解毛傑的個性,而且他喝了酒,跟他說這些也許不能使他冷靜反而能讓他更加瘋狂。她想無論如何得先讓他走,以後慢慢再和他解釋。於是地掙脫開他的手臂,她說毛傑,我還有事,我馬上要出去。咱們另外約個時間再談吧,有些事我也想和你談談呢,咱們另約時間。

    毛傑看著她,終於點了頭:好吧。他說:你去哪裡,這麼晚了我送你。

    安心順勢關了屋裡的燈,走出來帶上了門。因為屋裡的很多細節都可以看出這裡有兩個人在住。毛傑要看出來非要盤問到底不可,而時間已不允許他們之間再發生任何話題。安心關好門,率先往外走,一路快步走到了街上。上了街她毫不猶豫地往南走,她知道鐵軍回來一定是從北面來。

    毛傑跟在她的身後,問她:「嘿,這麼晚了你到底要去什麼地方?」

    安心依然快步走,一路往南,那裡有一個長途汽車站,恰巧有輛客運的麵包車正要發車。她對毛傑說:「明天吧,明天晚上六點半,我們在瑞欣百貨商場的大門口見,我現在有急事要到下澳去。」

    安心跳上車,車開了。她看見毛傑站在車站那裡發愣。路邊有一個燈桿,一束簡單的黃光把他的輪廓勾勒得非常好看。安心承認,毛傑是一個外形很酷的小伙子,是一般女孩都會一見傾心的那種小伙子。

    下溪是南德的一個郊區站,距剛才的始發站有五六分鐘的車程。安心當然不會一路坐到那裡。車開不久,拐了一個彎,她就向司機出示了工作證。

    我是公安局的,請停一下,我要下車廣司機當然停了車,安心在一車旅客驚異的目光下,一臉嚴肅地跳下車去。

    她一路小跑回到宿舍時,鐵軍已經回來了。鐵軍疑惑地問她晚會不是早完了嗎你怎麼才回來?安心說晚會完了我們還負責清場呢,清場完了沒有個令誰也不敢走啊。鐵軍說我一看這桌上有茶葉蛋我以為你早回來了。安心遮掩道:茶葉蛋是我走以前買的我怕你回來餓。鐵軍說我還真餓了,我們報社準備了飯我一直沒時間吃。

    然後他就剝了茶葉蛋,大嚼大煙起來。然後開始說起今天晚會上的種種趣聞和失誤。安心拿暖瓶幫他倒了杯開水,心跳這才漸漸緩慢下來。

    第二天晚上下了班,安心先給鐵軍的報社打了電話,她說她晚上要加班,要去出一個現場,可能回家會很晚。她必須說她是去出現場,否則說不定鐵軍忙完了會來隊裡找她,他和潘隊長他們都挺熟了。雖然她很少出現場的,但晚上加班這種事很正常,所以鐵軍絲毫不疑,說那今天晚上我和幾個同事出去吃飯了,晚上咱們還是回你宿舍那邊住吧。安心說行。

    掛了電話,安心換了便衣,匆匆忙忙趕到了瑞欣百貨商場。

    她趕到的時候還不到約定的時間,但毛傑已經非常顯眼地站在了商場正門的中間。他穿著一身很瀟灑的外套,領子豎著,整個身材因此顯得更加挺拔起來;襯衣有點艷,但艷得很舒服,在商場門口進進出出的那些灰頭土臉的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毛傑看她來了,迎上來,臉上掛著頑皮的笑。安心沒有同他寒暄,一開口就用事務性的語氣問:「咱們到哪兒談?」

    毛傑卻一點也不事務性,他用長長的胳膊一挽,挽住了安心的肘彎兒,親親熱熱地拉著她往停車場走,聲音快樂地說:「走,咱們找個好地方吃飯去。」

    安心沒想到,毛傑竟有一輛八成新的2000型桑塔納停在車場。在南德城裡,私人有這種車的還很少很少。安心想起來了,她第一次見毛傑那天晚上是去過一趟他家的,印象中算得上是個大富之家。她想起毛傑說過他父母和哥哥都是做生意的,從他家的房子和眼前的這輛車子上看,大概生意做得不錯。所以毛傑的穿戴舉止也能看出手面挺闊。

    他開車把安心拉到南德最有名最講究的一家名叫東山大酒店的酒樓,安心坐在車裡不肯下來,她不願意在這種熱鬧地方和毛傑單獨相聚,萬一讓認識的人看見了說不清楚。南德是個彈丸之地,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半熟臉幾乎到處都是。

    她說:「咱們換個地方吧,吃不吃飯無所謂,還是找個清靜的地方,能談話就行。」

    毛傑低眉凝目,做沉思狀,隨後眉眼綻開,一笑:「清靜地方?有!」

    他開動汽車,穿街過巷,一直開出了城區。安心疑問:「你這是去哪兒?」其實她正是希望他們走遠點兒的,越遠越沒人的地方她越覺得心定。

    安心看得出來,車子是往南動山方向開的。他們在郊區國道上飛馳了十分鐘,招人山間小路。太陽還未落去,兩邊風景如畫,山上層層疊疊茂密的植被,被夕陽盡染,紅得讓人感動。車開到半山,穿過一片夕陽的陰影,一處彩霞奪目的懸崖迎面而出。在那懸崖的險處,躬臨百丈深谷,孤零零有一幢房子,鬼斧神工般地倚崖而築。上面的頂蓋是德昂族氈帽頂式的大草蓬,下面的基礎是僳僳族千腳木屋式的支撐,房的主幹,又仿了傣式竹樓的風格,看上去煞是有趣。安心在當地的一本旅遊畫報上見過這個地方,這是南猛山一個很出名的飲茶之處。

    據說,這間茶水店每天中午常被遊客擠滿,但晚上卻是十分清靜。他們進去後發現茶店裡一個顧客都沒有,於是任意挑了一個憑窗而坐的小桌,點了茶和幾樣點心。南德的茶館都兼賣小吃的。毛傑還吩咐老闆娘去做兩碗過橋米線。然後,他把帶著笑意的目光落在了安心的臉上,問道:「怎麼樣,這地方夠不夠浪漫?」

    安心扭開臉,不想回應他的興奮。從這窗口她能看到對面絕壁上一株枝椏蜂嶸的獨木,夜幕正從那獨木的身後,一聲不響地籠罩上來。

    毛傑把手伸過來,拉住了安心放在小桌上的手,嚇了安心一跳,觸電似的把手縮回。毛傑被她的神經質的反應逗笑了,他大概是那種喜歡較勁兒的人,安心越退縮他越覺得刺激,越要弄到手不可。他說:「哎,咱們住在一起好不好,我去找個房子,你搬出來,這樣你可以過得舒服一些,好不好?」

    安心當然不接他的話,她今天必須把一切統統講清楚,可又拿不準該如何講開頭,她說:「咱們兩個算什麼,怎麼可以在一起住?」

    毛傑滿不在乎地笑笑,說:「喂,作思想好封建嘛。像我們這樣的年輕人,住在一起的可多啦,有什麼稀奇!我們可以找一個離你的學校遠一點的地方。這輛車子我爸爸說以後要送給我的,我可以每天開車去接你,不會讓你們領導知道的。你到底在哪個學校當老師?告訴我又怕什麼,我說了保證不去學校找你的,你怕什麼!」

    安心跟毛傑認識這麼久了,但她始終沒告訴毛傑自己是幹什麼的。最初還不是怕毛傑冒冒失失地到單位找她去,而是緝毒大隊有個規定,對不熟悉不摸底的人一律不能透露職業和談論工作,原因很簡單:南德是一個戰場!這裡表面平靜如水,無波無瀾,而水下卻暗湧猖厥,暗礁縱橫。安心在上學的時候就一向是個守規矩的人,所以她按規定只告訴毛傑自己在一所小學裡當老師,就像她後來騙我一樣。可能她覺得老師的形象很高尚,也比較符合她的扮相。

    毛傑說:「當那個孩子王好玩嗎,你要沒興趣的話,可以辭職不幹的,我養得起你。我爸爸媽媽很疼我的,我要多少錢他們都肯的。你要同意我今天就帶你去見他們。」

    安心終於開口說她要說的話了,她竭力想把話說得圓潤委婉:「毛傑,我知道你對我好,說實在的我一直覺得你這個人挺不錯的,所以我現在必須要向你說實話,……我,我已經結婚了,我是個有家室的人了,我不配再跟你交朋友了。……其實,其實像你這樣的小伙子,長得這麼帥,家裡條件又這麼好,找什麼樣的姑娘還不是隨你挑嗎。」

    對安心的這個坦白,毛傑顯然感到意外,甚至,他被震驚了。上帝給了安心這樣一副迷人的外表,她看上去是那麼一個純純的小女孩,誰也不會把她往一個有夫之婦的身份上去想。就像我當初一眼看去就相信她還是一個處女一樣,毛傑也同樣是被這情竇未開的模樣騙過了。他從安心的表情上看出,安心說的是真的,他在震驚之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憤怒!

    「這麼說,你一直是在騙我,你到底有多大了?」

    安心看他臉色通紅,下已發抖,心裡不禁有點害怕,但這局面是迴避不了的。她說:「毛傑,如果你覺得我騙了你,我可以向你道歉。我不想再騙你了,我再這樣不聲不響地和你交往下去,那就更不對了。」

    毛傑使勁盯著她的臉,盯了半天,才說:「我知道,你是討厭我了,想和我分手了,才故意這麼說,對不對!」

    安心完全鎮定下來,據理反駁道:「咱們不是早就分手了嗎,分手以後我就結婚了。是你昨天喝醉了又未找我的,我必須和你講真話!」

    毛傑口氣突然較下來,幾乎像是一種哀求:「我沒和你分手,我沒和你分手,我只是這一段一直跟我哥哥在外面做生意,我剛回來就來找你了。我從來沒想和你分手,我一直非常喜歡你的,你別再說笑話了好不好。」

    毛傑孩子般的哀求令安心的口氣不得不像一個長輩那樣循循善誘:「你是個大人了毛傑,你應該理智地想一想。咱們都是大人了,咱們不能像小孩子似的再做那些荒唐的事!」

    安心的話還沒說完,毛傑已經沈噹一聲推開桌子,站起來就走。走了幾步又轉回來,雙手撐著桌子,把一張暴怒的臉逼近安心,大聲喝問:「你到底嫁給誰了?那傢伙是誰!啊?」

    安心咬住嘴唇不答,毛傑好像也並不等著聽她回答,因為接下來安心的臉上就挨了他重重的一巴掌!她沒有提防,整個頭部都被他打得劇烈地甩了一下。

    毛傑打完,惡狠狠地走了,他大步走出了茶店,開走了那輛桑塔納2000.他和安心發生爭吵並且動手打她的時候,茶店的夥計和老闆娘都在,都看愣了。後來見男的走了,女的一個人默默地坐在窗前發抖,也不好過來勸,都裝聾作啞地縮在一邊。

    安心低著頭,竭力憋住眼淚,把眼淚硬是咽到嘴裡。然後,抬頭,看那目瞪口呆的夥計和老闆娘,哽咽了一句:「結賬。」

    安心是一個人走下南動山的。走到半路天黑了,雖然她是警察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害怕起來。山路蜿蜒,兩邊是黑黝黝的樹林,樹林擋住月亮的時候,幾乎要摸索前行。樹林的深處,不時有幾聲鳥獸的案章和鳴叫,或者是一陣讓人斷不清性質的響動,有點像人在搗鬼的聲音。安心知道這裡沒人,一個人都沒有,但還是有點心驚肉跳。她百感交集地直想哭,可沒人的地方往往是哭不出來的。

    她不恨毛傑,她知道毛傑就是這樣的個性。而且,既然是她自己一時不慎做下的麻煩,那就活該受這份折騰。她只求這事到此為止,只求毛傑打她的那一巴掌能夠成為一個句號,但願毛傑出了氣這事也就完了。

    她下了山,沿公路往城裡走,走到一半攔了一輛軍隊的車子進了城。這時候都快九點鐘了。安心在那輛軍車路過鐵軍分到的房子附近時下了車。她希望這事到此就算完了,但她隱隱覺得沒那麼好完。毛傑是個衝動的人,他的衝動有時給人一種瘋狂的感覺。安心一開始曾覺得這衝動還挺誘惑人的,現在才領教到它的危險。她想也許今天夜裡,也許明天早上,毛傑又會找到她的宿舍去吵鬧或者道歉,所以她不能回那兒去。儘管她此時已經精疲力盡但她還是跑著回了她和鐵軍的那個家。家裡有電話,她用電話打了鐵軍的手機。鐵軍早就回了她那邊的宿舍了,正躺在床上看書等著她呢。鐵軍問:你到底子嗎去了怎麼還不回來?她編了一套話,說幹嗎幹嗎去了,說她去出的那個現場離這邊近,就回這邊家了。鐵軍說這麼晚了你就別過來了就在那邊睡吧。安心說你不過來了嗎?鐵軍打著哈欠困意蒙眈地說:我不過去了,你自己睡一晚上吧,明天再說。安心撒嬌:不,我想你,我要你過來嘛……她很少這樣粘乎的。鐵軍笑了:真想我呀,好,那我過去。安心說:你可快點啊。

    放下電話,安心鬆了口氣。她不能讓鐵軍呆在她的那間宿舍裡,萬一毛傑過去找她和鐵軍碰了面,誰知道他會說出什麼要命的話來。

    從這天以後,安心再也不敢回那間宿舍去住了。每天不論下班多晚,第二天早上上班多早,她都要走大半個城,趕回城北去住。鐵軍有點奇怪:你怎麼不喜歡住你那宿舍了?在那兒湊合睡一晚上得了,總來回跑幹什麼?可安心從那天開始就學會了撒嬌,她用女孩的撒嬌來掩飾其行為的明顯的不合理:我不,我想回去住,這邊多少還像個家,我現在下了班就想有回家的感覺。

    找也想讓你每天回家舒舒服服的。咱們老不在那邊住,屋子總不收拾,一回去都沒一點人氣似的,那吊腳樓又那麼潮,住在那兒多不舒服啊。咱們倆結了婚就應該舒舒服服地過日子,我可不願意總委屈你。

    她沒再回宿舍住,當然,也就沒有再見到毛傑。她也不知道毛傑是不是又去宿舍那邊找過她。

    這就是安心的婚姻,既幸福又充滿不安的婚姻。從這裡不難看到,結了婚的人要是有個情人有多受罪,整天讓你提心吊膽的,電話響了不敢接,有人敲門不敢開,那真是受罪。連劉明浩這種有便宜不佔王八蛋的傢伙有一次都衝我感慨,他說媽的好事兒太多了就不是好事兒了。一個人得了這個就別再想要那個,發了財就別再想當官,當了官就別再惦記發財,要惦記了就準得出事兒。老天爺把好事兒早就分派公平了,誰想多佔一點兒就準得倒霉,你不信就試試。英國王妃戴安娜牛X不牛X?名譽、地位、金錢,還有頭銜爵位,什麼都有了,這不挺好了嗎,可她還不知足,她偏偏還想要愛情,那就得死!好事兒不能讓你一人全佔了,老天爺是最公平的。所以,好多東西,你看著是好,其實,沒有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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