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觀音 正文 第十章
    我乘坐的火車是早上六點多鐘進入去南的,進入去南後停靠的第一個小站名叫禮昂,乍聽起來還以為到了法國的南部。自禮昂之後,列車走得越來越拖沓,停得越來越頻繁,車上的短途旅客上上下下,不斷更迭。客人的成份結構也明顯地發生了變化,有點農村包圍城市的陣勢。擁上車來的人越發普遍地,帶著大筐小簍的農貨,像趕集似的在車廂裡擠來擠去,用難懂的土話大聲吆喝,我在這些人的騷擾下,精神上不勝其累。

    最讓我感到累的,還是我對面舖位上那對一直沒有換過的年輕夫婦。他們帶著一對大概只有兩歲大的雙胞胎,那是一對龍鳳胎。他們管那男孩兒叫小阿哥,管那女孩兒叫小格格。一會兒哥哥,一會兒格格,分不清他們帶著口音的腔調是在叫誰。連那兩個不知疲倦,上蹲下跳,一點家教都沒有的孩子也時常搞錯。叫哥哥時,格格會應,父母則以此為樂,大概同時也過足了「皇阿瑪」和「皇額娘」的癮。

    從真心論,我不太喜歡孩子,也許我還沒到喜歡孩子的年齡。我總覺得有個孩子在身邊什麼事都幹不成,一是太鬧,二是孩子會用各種手段吸引大人的注意力,使自己成為中心,使其他人統統變為陪襯,這讓我覺得無趣。我一直猜不出如果我自己有一個親生的孩子該是何感覺。我會喜歡嗎?像我這樣尚沒有做父親願望的人,也許還難以體會到天倫的樂趣。

    最好笑的是,在一年半之前我比現在還要年輕的時候,就已經被人指認為父了。我被指責為一個不負責任的,偷偷摸摸的,道德敗壞的父親。那時我連這個孩子的面都未曾見過。因為這個孩子,我曾經不想原諒安心,我曾經和安心發生過激烈的爭吵。

    關於這個孩子的爭吵我至今記憶猶新。

    三環傢俱城在那天上午開門營業時,我甚至比安心到得都早。當她來到她的傢俱攤位時,我已經坐在那張包了粉紅人造革的大床上,一臉怒氣地等著她呢。

    她看到我這麼早就等在這兒了,看到我臉上不加掩飾的怨恨,我想她應該是明白了,但她不動聲色,甚至還像沒事兒人似的和我心平氣和地打招呼。她說:「你來得真早。」

    我冷冷地沉默了一下,回問道:「你怎麼來晚了,是不是剛送完孩子?」

    安心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看我,她大概早就預料到我今天一上來就會問孩子,但我話裡的刺兒和我發洩憤怒的方式還是刺傷了她。她尷尬地站了半天,才說:「孩子的事,我找時間會向你解釋的。」

    我緊跟著說:「你現在就應該向我解釋。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訴你了,可你什麼都瞞著我。你到底還有多少秘密?還有多少見不得人入不了檔案的隱私?」

    我的聲音大得有點肆無忌憚,安心惶惶然環顧左右,說:「楊瑞,我現在在工作。你知道我找這份工作不容易。我不能沒有工作!」

    說到工作我的情緒更加激動,更加凶狠:「我現在已經沒有工作了!我也不能沒有工作!」

    我說完,扭頭大步走了,我走出了傢俱城的大門。街上起了風,滿天的塵土,空氣讓人窒息。我把衣領豎起,站在街邊,不知往何處去。

    安心追出來了,她的頭髮被風吹亂在臉上,那樣子說不出是淒涼,還是殘酷。我看她一眼,心中有了憐憫,我低聲咕嚕了一句,像自言自語那樣有氣無力:「你上班去吧,我走了。」

    她沒有動,張是地看著我,半天才說:「你真的沒工作了嗎?是因為我嗎?」

    我轉過頭,我並不希望她向我表示什麼同情或自責。我的目光茫然地盯著三環路上滾滾的車流。這真是一個忙碌的城市,在這樣的城市中,每天該有多少個角落發生多少個悲歡離合的故事,數也數不清吧!但整個城市就如同這魚貫而行的車流一樣。

    沒有人會停下來關注一番,感歎幾句。每個人,都埋頭過著自己的日子,其它都是閒事!

    於是我只好自己發出一聲歎息,我對安心說:「快去上班吧,別再把工作丟了。你說得沒錯,工作對你確實很重要。我以前不知道你還有孩子。」

    安心顯然是想抱歉,想解釋:「楊瑞,孩子的事,我應該告訴你的,我應該……」

    我揮揮手打斷了她,我揮了揮手,好像在告訴她一切解釋都不重要了,一切!我說:「你的秘密,你的隱私,你過去的事兒,都是你的私事,我無權過問,我也不想過問。」

    安心沒有走,她甚至沒有從我臉上移開目光。我儘管面朝大路但我能感覺到她的歉意。她說:「你真的沒工作了嗎,真的是因為我嗎?」

    我說:「對,他們以為我是那孩子的父親!」

    安心認真地說:「你去跟他們說,你不是的!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說,孩子跟你沒有一點關係!孩子根本不是你的!」

    我轉過頭,看安心,良久,才咬牙說道:「我知道不是我的!」停了一下,我問道,「是誰的?」

    安心低了頭:「我早應該告訴你的……」她雖然低了頭可我還是能看見她眼裡流出了眼淚,強勁的風馬上毫不猶豫地把那幾滴還發著熱的眼淚吹碎了。她說:「我瞞著你,是因為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所以我怕你知道了受不了。你對我好,真的……你對我好我都知道,我怎麼張得開口和你說這些事……」

    安心哭起來,泣不成聲。這不是她第一次對我哭,但卻是她第一次毫無遮掩地說她喜歡我。我的心頓時被一片柔軟和溫暖的情感包圍起來,我擁抱了安心。

    安心也抱了我,我們不顧過往路人的側目和訕笑,緊緊擁抱在一起。一切怨恨和不滿在此刻都微不足道了。我們擁抱著對方的身體,也擁抱了我們彼此的委屈和共同的苦難,擁抱了一種相依為命的心情。感受到這個心情讓人禁不住想要流淚,可同時又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快樂和安慰。

    我們擁抱了很久,風把我們吹透了,吹得全身麻木。我輕輕地說了句:「回去上班吧,別丟了工作。你要想跟我說什麼,晚上就去找我。」

    我鬆開她,轉身跨街走了,像個大男人那樣頭也不回。

    白天,我最後一次去了國寧公司。沒有見到鍾氏兄妹。但公司裡的人看我的眼神都明顯地不自然了,我的身後總是一片嘀嘀咕咕交頭接耳。我把辦公室的東西清理了一番,拿了我的私人物品,把屬於公司的東西整理清楚,連同辦公室和文件櫃的鑰匙,都留在了屋子裡。

    走之前我去找了隔壁的秘書,告訴她我已辭職,辦公室裡的東西要不要向她清點交接一下?她猶豫片刻,讓我回去稍等。十分鐘後,她竟然帶來兩位公司的保安,進了我的辦公室一言不發地清點東西,甚至還要求檢查我要拿走的那些私人物品,平時那一臉過度熱情和天真裝純的笑容,此時一點影兒都沒有了。我微微咧開嘴笑了,仔細看她。她迴避著和我對視,擰著臉只看那些東西。我這麼看她並不是為了譴責,而純粹是因為好奇。我原來怎麼也想像不出她這張總是帶笑的乖乖臉竟能做出如此凶狠冷酷的表情。

    離開了國寧公司,我乘出租車直接回了家。回家後我給我爸打了個電話。我說爸,我跟鍾寧吹了,我今天已經辭了職,跟您說一聲。我爸在電話裡跟我急了:什麼,到底又因為什麼?是不是又因為那個叫什麼安心的?我說對!我爸說你怎麼這麼渾……

    我沒聽他說下去就把電話掛了。

    晚上,天擦黑的時候,安心來了。我們煮了咖啡,像以前那樣靠著沙發,面對面地在地毯上盤膝而坐。我們都沒有吃飯,或者說,都沒有飢餓感,咖啡因此在嘴裡顯得很苦。這大概正呼應了我們此時的心倩。苦澀現在恰恰最能讓我們為之感動。

    安心說:「關於那個孩子,你想知道什麼?你想知道誰是他的父親?」

    我淡淡笑一下:「我想我已經知道誰是他父親了,這事兒不難猜的。」

    安心看著我,毫不驚訝,她平靜地問:「你猜到了誰?」

    我故意沉了一下,用同等的平靜,回答:「是那個姓潘的,那個替你還錢的人,對嗎?」

    對,是那個姓潘的,我其實早該想到了。從那天夜裡安心在街角向他哭訴,到後來他替安心還了欠債,他們之間顯然不是一般的朋友。如果他是孩子的父親,一切就都順理成章,就都能解釋得通了。惟一讓我彆扭的是,這個姓潘的,年齡太大了,他幾乎可以成為安心的父親。

    我不想說那男人的壞話,我本可以對他那一臉的褶子好好地挖苦幾句的,但我怕刺傷安心。我只說了句:「那個人,你不覺得他太成熟了嗎,找一個成熟的男人是不是特有安全感?」

    安心先是皺了眉,那是吃驚的表情,繼而她笑了:「你猜到哪兒去了,你怎麼會以為是他?他是我的頭兒,他是在真心實意地幫助我!」

    「頭兒?」我有點犯愣,「什麼頭兒?你和他,你們到底是幹什麼的?」

    安心迴避開我的注視,她不回答。她轉臉著窗外,也許是在思考應該怎樣地回答我,她遲疑得連我都有點不堪重負。我想開個玩笑替她解脫,我想讓她知道,我什麼都不在乎,在我面前任何事都不必成為難言之隱。

    「你們不是什麼黑社會團伙吧?」

    我的玩笑開到了極致,用以幫她放鬆神經。安心沒有笑,但至少她臉上的線條已被鬆弛。在夕陽最後的一道餘光下那張臉依然美麗,依然嬌嫩、單純和天真,這使她刻意保持平靜的聲音難免有些不相匹配。

    「楊瑞,我告訴你,我沒有上過什麼廣屏師專,也沒有到南德的什麼中學去當老師。你說的這個老潘,是南德公安局緝毒大隊的隊長,二級警督,我是他手下的一名警員。」

    我的心哈哈直跳,安心說她是警察和她說自己是黑社會一樣讓人震驚,讓人幾乎無法相信!就如同我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安心已經是一位母親那樣,我無法從她那張尚嫌幼稚的臉上,看出她是一個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緝毒警察!

    我真的發呆了,再也裝不出鎮靜,我喃喃地說了句:「你到底哪句是真的?」以掩飾自己的驚慌無措。其實,我問這話的同時已經知道,她現在坦白的一切,才是那個真正的安心。

    天色似乎比平時暗得要早,也許冬天到了,白晝已經縮短。

    客廳裡那兩個掛了紗簾的窗戶上,僅僅殘餘著些日落的天光,像兩隻大而無神的眼睛,默默地看著漸漸沉入陰影的我們。我們誰也沒有想起去開燈,似乎都希望黑暗能將自己的表情隱藏。

    安心的聲音,在看不清面孔的黑暗中顯出少見的成熟,那低沉而且略啞的語言幾乎像是一個滄桑女人在講述一段陳年的往事。雖然這段往事對她的人生來說只是剛剛翻過的一頁,但她說來和我聽來竟有一種歲月遙遠的隔世之感。

    「我六歲在清綿老家上的小學,比正常的學齡小一歲,十一歲升入中學,十七歲參加全國高考,分數剛剛過線。因為我有一塊全省跆拳道女子冠軍的金牌,所以被廣屏公安高等專科學校首輪錄取。三年大專畢業,按照公安部的統一規定,公安院校大專畢業生一律下放基層公安機關鍛煉兩年。在我自己的要求下,我被分到了南德市公安局緝毒大隊,當內勤。」

    安心對自己二十年人生的敘述就是這樣簡短、平易、語氣單調,單調得讓你幾乎找不出年輪的痕跡。

    「南德,是緬甸金三角罌粟種植區通往中國內地和歐美大陸的重要通道,這裡發生的犯罪百分之八十和毒品有關。搞禁毒工作的人都知道,南德是毒品進入中國的第一個門戶,是一個鬥爭最激烈最殘酷的地方,所以,我要求去了南德。」

    「為什麼?」我問安心,「難道你特別喜歡殘酷嗎?特別喜歡過那種冒險的生活?尋求刺激是不是你與生俱來的本能和性格?」

    安心搖頭:「我給了你這種印象?」

    「對。」我說,「像你這種女孩子,能喜歡跆拳道,又去當警察,又主動要求上前線,說明你特別喜歡做一個力量型的人,特別崇拜英雄。你小時候是不是特愛著驚險電影和武俠小說?」

    安心再次搖頭,她想了一下,似乎想找到最貼切的解釋:「不,我練跆拳道是因為我家離我上學的地方太遠,我得住校,所以我媽讓我參加跆拳道隊,算是下了課有人能管著我;我上公安專科是因為我練了跆拳道所以他們要我;我要求去南德也不是想追求刺激。在公安專科上了三年學,除了學會了些法律、偵查之類的專業外,很重要的,是我們熟悉並且慢慢接受了我們內部的一種氛圍,那就是渴望戰鬥。這個氛圍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場』,你在其中,就必然被它吸引,被它左右,在它的軌道裡旋轉。它的引力,能讓你不由自主地改變自己。」

    安心打開了茶几上的檯燈,她在那蠟燭般的燈光中看到了我臉上的茫然。她笑了,說:「真的,是我自己要求去南德的。上次跟你說我畢業後千方百計想留在廣屏,那些話全是假的。」

    是的,剛才她說過,什麼廣屏師專,什麼南德的中學,那些話全是假的。我問:「那張鐵軍呢,還有他那個在廣屏當婦聯秘書長的媽媽,他們也是假的嗎?還有那個在南德認識的毛傑,也是假的嗎?」

    「不,」安心搖頭,「在我上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們的校長病重,我被派去幫忙陪護,認識了他的兒子張鐵軍。在我畢業半年後,我們結了婚。」

    「結婚?」我心裡暗暗地吃了一驚,「你和他已經結婚?」我心裡吃驚但臉上竭力做出漠然的表情,聲音也裝得漫不經心:「你才多大?你才多大就結婚?」

    「二十一歲。那年張鐵軍已經二十八了。」

    我心裡有點亂,我對安心從一個處女的想像開始,隨著對她的真實情況的每一步瞭解,都要承受一次心理的打擊。我心煩意亂地問:「啊,在你們雲南,女孩子二十一歲就結婚,不覺得早了點兒嗎?」

    安心低了頭,我看不清她藏在陰影裡的面孔,但從她輕聲的回答中,我知道了那上面的表情。

    「不是,我這麼早就結婚,是因為,因為那時候,我發現我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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