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如血 正文 第十六章
    父親不在,家裡沒人。

    保良敲了半天門,聲音由小到大,才發覺院裡屋內,沒有一點燈光,隔門細聽,沒有一絲動靜。

    父親不在。

    保良走出巷子,街上北風漫卷,他的前胸後背,卻被汗水濕透。他走出巷子時忽然覺得如釋重負,忽然不懂自己為什麼回來。

    保良走進一家小飯館,放下行李,要了一碗熱湯麵,邊吃邊鎮定自己。他的目光停在飯館櫃檯上的一部公用電話上,停了半天起身走了過去。

    他撥了父親的手機。

    手機連響都沒響就傳出聲音,那聲音當然不是父親,卻似乎說出了父親的情形。

    「您撥叫的號碼已過期。」

    放下電話,保良沒有離去,靠在櫃檯上愣了一會兒,又撥了第二個電話號碼。

    這是張楠的手機。

    通了。

    電話一直響著,一直響著,但,一直無人接聽。

    保良放下電話,心想:天意!

    吃完了這碗麵,喝乾了碗裡的湯,保良走出這家飯館。數數身上的錢,他在另一條街上,住進了一家旅店。

    這家旅店不大,其實只是在一個超市的樓頂用木板搭出的臨建。每個舖位要價二十,在買什麼都不便宜的省城,這不算貴。保良躺下來時感覺身心交瘁,胡思亂想挨到半夜,然後一覺睡到天明。

    白天,保良把行李存在旅店,自己空身上街,在街上買了一份昨日的晚報,想在招聘廣告中尋找機會。他按廣告上登的單位打了幾個電話,得到的答覆都不理想,不是已經招滿了就是讓他先把照片簡歷寄來,沒有一家能夠讓他馬上過去,馬上錄用。

    時近中午,保良焦急起來,他必須在十二點前從旅店取出行李,否則又要多算一天床錢。路過一處街邊洗車的大棚,保良走投無路,居然停下打問:你們這兒還要人嗎?被問的是個工頭模樣的醜陋漢子,粗聲回答:要!保良又問:多少錢一個月?漢子答:洗一輛車提五毛錢,每天現結。保良問:管吃住嗎?漢子答:管!保良說:噢,那我干!

    保良一路飛跑,回到旅店,差十分十二點時扛出了行李,連午飯都沒吃就趕到了那個街邊的洗車大棚。工頭讓他把行李放在大棚後面的一間平房裡,然後就讓他到前邊上班。

    上這個班幾乎不需任何技術培訓,只要看別人洗過兩輛車子,傻子都能幹。然而活兒雖簡單,幹活兒的人卻等級森嚴。保良是新來的,沒車時別人都在棚裡休息,他得站在路邊的風裡,朝過往的車輛使勁揮舞一條發黑的毛巾。那毛巾必須半濕半干,舞起來才能又快又圓。拉到洗車的生意後棚裡的人才一擁而上,最受工頭關照的人負責清潔車內衛生,二等的負責給車身噴蠟打亮,保良這種初來乍到的新手,負責用摻了清潔劑的冷水,在上蠟之前清洗車身,要求一定要打出泡泡,然後再把泡泡用水沖淨。冬天幹這個活兒就像受刑,剛從水管裡放出來的水接近於冰,保良洗完第一輛車後雙手便完全麻木,連半截小臂都失去了知覺。再攬活兒時掄毛巾的手都不是自己的了,彷彿只是肩膀和大臂帶動起來的一截木頭。

    頭一天從下午一直幹到天黑,吃了晚飯又干到街上幾乎沒人。保良也記不清這十來個小時他到底洗了多少車子,到晚上收工睡覺時工頭給他結了七塊五毛。當時工頭手上沒有五毛,就讓保良自己記著,答應等明天結算時再給他補上。

    晚上睡覺的地方,就是保良放行李的那間平房,十幾乎米大小的屋子睡了十幾個人,沒有爐子暖氣,全靠擁擠產生一些熱量。幾個洗車工看保良打開的被褥中裹著一些書籍,看看都是一些沒用的高考教材,遂諷刺幾句各自去睡。一個昨天才來的山東小伙沒有鋪蓋,要求合用保良的被褥。保良見那人髒兮兮的蓬頭垢面,猶豫半天才很不情願地勉強答應。

    那人不但髒,而且腳臭,臭得保良凝息閉氣,還是忍不住噁心欲嘔。只奇怪四周都是香甜的鼾聲,顯然除他之外,無人在乎空氣的渾濁。

    三天下來,保良掙了四十一塊錢,但雙手從小臂往下,全部生了凍瘡,看上去粗糙皸裂,紅腫變形。

    工頭給他發了一點凍瘡膏,用一個硬紙片包著,讓他每天抹抹。但真正緩解手上的傷勢還是十天之後,大棚又招了兩個四川來的新人,站在街邊掄毛巾和給車子打泡泡的差事,就依序給了他們。保良的地位從低等升到中等,改為給車子拋光打蠟,不再時刻與冷水為伍,成了保良此時享受的最大幸福,手上蔓延開來的瘡痛,得以穩定在原有的範圍。

    大棚的伙食很差,每天每頓,都是熬菜撈飯。洗車這行的利潤很低,老闆捨不得去買三元一份的盒飯。二十天後保良在一輛捷達車的反光鏡中看到自己,還以為那張臉屬於別人。他的面孔在他剛來時還白白細細,和那幫洗車工二起往街邊一站,確實有點鶴立雞群。現在他和他們幾乎完全一樣了,皮膚被風吹得粗糙黧黑,頭髮也亂得像草一樣。保良相信,如果走在街上碰見張楠或者菲菲,他的這副樣子,一定無人敢認。

    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當天晚上,保良發起了高燒,渾身的疼痛來勢兇猛,他求幾個工友把他送到醫院,吊了退燒針又拿了些藥,把這二十多天的工錢基本花光,才又被工友背了回來。

    保良在大棚後面的平房裡躺了兩夜一天,體溫似乎稍有下降,身上還是疼痛難忍。一天三頓都是小山東過來給他餵飯,其實什麼飯他都吞嚥不下。到第三天早上小山東見他雙眼塌陷,連忙去找工頭來看。工頭怕他死在這裡,花言巧語向他詢問親戚朋友的電話住址,保良迷迷糊糊中想到了父親和姐姐,還想到了李臣和劉存亮,當然,他還想到了張楠……但他最終口中吐出的一個電話號碼,卻不是他們當中的任何一人。

    工頭邊記邊問:「這是什麼地方的電話?」

    保良有氣無力:「這是……一個小飯店的。」

    「找什麼人?」

    「找一個……叫陶菲菲的。」

    「她是你什麼人?」

    「她是……她是……我的妹妹。」

    「找她她能來嗎?」

    「……能來。」

    陶菲菲果然來了。

    一看見保良菲菲就掉下了眼淚,保良不清楚自己究竟變成了什麼德行,能讓菲菲一下子哭起來了。菲菲在街邊攔了一輛出租車,把保良接到了她姨夫的小吃店裡。保良躺在小吃店後面的小屋裡,聽得見菲菲和她姨夫在外面吵,她姨夫逼問菲菲保良究竟得了什麼病,罵她不該把這麼一個危重病人接到餐館來:這裡又不是醫院,萬一傳染給別人,萬一讓客人知道,這小本小店還不全都玩兒完。菲菲堅持說保良過去幫過她她現在不能見死不救,我現在用了你多少錢我以後一定還你我向你保證還不行嗎!姨夫說你用了我多少錢你媽用了我多少錢你還算得清嗎,你老說還還還你到底什麼時候還你說得清嗎!

    保良想從床上爬起來,想走。可他四肢軟得沒有半點氣力,全身上下似乎只有一樣東西在動,那就是頃著額角向兩邊滾落的眼淚。

    這天夜裡保良做了一個怪夢,他夢見自己在不停地清洗車子,不停地給各種各樣排著長隊的車子打泡泡。他的手腳都浸在冰冷的水裡,每一個手指腳趾都疼得鑽心,他在夢中都禁不住疼得呻吟起來。他想向痛苦投降,卻不知往哪裡退卻,正在輾轉反側之際,那個噴火的女孩再次不期而至,還是面含微笑,依然神通廣大,左手一揮移雲換日,右手一揮撒豆成兵,將那些擁塞。著等候清洗的汽車頃刻驅散。她口中噴出的烈焰,將保良凍僵的全身溫暖地包圍。保良敞開自己的四肢胸襟,渴望被紅融融的火團吞併。他看見火舌舔著他的雙腳,讓他的雙腳舒適無比。那火舌忽然又變成了姐姐的雙手,那雙手輕柔地揉搓著他的腳心,他的整個身體都跟著酥軟下來,呼吸平緩而面浮笑容。他在笑容中醒了過來,發現那團火光不過是頭頂上一片橙黃色的燈暈。他仰面躺在菲菲那張窄窄的木板床上,身上蓋著一條半舊的棉被,棉被不厚,但上面蓋滿了菲菲的羽絨服短大衣還有幾件棉襖棉褲,雖然沉重但感覺暖和。他摸到自己不知何時已全身赤裸,皮膚已被夢中的火團盡情鬆弛。他發覺自己的一隻腳正被菲菲抱在懷裡,而菲菲那張脂粉過艷的面孔,也正藉著暗淡的燈光探望過來。「我弄疼你了嗎?」菲菲問他。保良不知所答,好半天他才明白菲菲正在給他修剪腳上的趾甲。

    「你的趾甲多長時間沒剪了?長得都快成老道了。」菲菲剪了一隻腳,又換另一隻,她邊剪邊說,「我用熱水洗了半天,才把你的腳洗乾淨了。你那腳臭得差點把我熏死。我記得你的腳過去從來沒味,你是不是一個月都沒換過襪子?」

    保良閉上了眼睛,這一個多月他是怎麼過的,連自己都回憶不清。但他清楚地知道他已經離開那個洗車的大棚,他也正在脫離病痛。他不知道自己哪一天能夠重新站立起來,但他知道他至少不會死了,死神已經走遠,把他留在了人間。

    就在這張床上,就在菲菲的被子裡,保良躺了整整四天。四天後菲菲把一隻鏡子放在他的枕邊,讓他觀看鏡中那張兩腮塌陷的臉。他聽到鏡子裡的臉發出沙啞的聲音:我怎麼成了這樣?菲菲說:現在還好多了呢,你沒看幾天以前你那德行,扮死屍都不用化妝!

    在保良能夠下地之前,小吃店裡來了兩位民警。菲菲把他們帶進後院小屋的時候,還在納悶這兩位自稱認識保良的民警,

    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保良隱隱明白,可他還是要問:「菲菲……出什麼台?」

    劉存亮說:「菲菲又到李臣他們那兒上班去了。過去她是只坐台不出台,這次是又坐又出,想掙錢還是得出台才行。」

    保良剛剛有點紅潤的臉色,一下子又變得煞白。李臣正色說道:「這次菲菲可不是我叫去的,而且她出台也是為了你呀。你這些天治病養病,她不出台哪來的錢哪!」

    從那天以後,保良的心情忽然變得煩躁起來,日漸康復的喜悅和本來日甚一日的輕鬆,一下蕩然而無。菲菲每天照例給他燉雞燉鴨,但他已經喝不出雞湯鴨湯的鮮美,無論什麼東西吃在嘴裡,似乎都有一股不乾不淨的腥味。

    保良這下知道,菲菲每晚塗脂抹粉地出去,每夜都能找到住的地方,是怎麼一回事了。也許,省城的那些小旅館和五星級的大飯店她都住過了;那些普通的居民樓和楓丹白露那樣的大別墅,她也都住過了。保良坐在菲菲那張木板搭起的小床上,垂在床下的雙腳依然無力,但他的腰板畢竟已經可以挺直,他畢竟已經可以坐起上身,默默地看著菲菲用一隻廉價的口紅,一層一層地把嘴唇塗厚。他的胸口和他的雙腳一樣,無力發出反對的聲音,或者哪怕是一聲反感的質疑。他明明知道,他每天喝的湯,吃的藥,身上蓋的那些衣服,都是這鮮紅欲滴的顏色換回來的。

    他知道,他沒有資格再給張楠撥打電話,儘管他知道張楠還在四處找他,他也知道自己那麼渴望能去見她,但是,一看到菲菲每到黃昏就開始在臉上畫眼勾唇,拚命塗抹,一看到菲菲不化妝時就越來越蠟黃的小臉,他就不忍轉身再去投向另一個女人。

    這一天,又到了濃妝艷抹的黃昏,菲菲從門外進來,靠在小屋的門框上,目光異樣地看著保良,片刻才陰陽怪氣說了這樣一句:

    「他們又來了。」

    她讓開身子,保良看到門外站著的,是一個女孩,臉上身上,全都乾乾淨淨,他認了半天才認出那是夏萱。不穿警服的夏萱還像個大學的學生,或者像個過早成熟的鄰家少女。

    這回跟夏萱一起來的男人,不是分局的那位探長,而是一位年過半百的中醫。

    在夏萱和菲菲一左一右默默的注視下,那位中醫為保良做了把脈問診,還用聽診器聽了保良的胸腹,然後開了一張藥方交給夏萱,說:越早服用越好,你去買來我告訴你怎麼煎。夏萱說:藥店還沒關門,我這就去買。但夏萱還沒起身就被菲菲一把搶過了方子。

    菲菲說:「不用,我去!我們又不是沒錢!」

    菲菲買藥去了,老中醫被菲菲的姨夫請到前邊的店堂裡喝茶,也求中醫替他號了一脈。夏萱留在屋裡,與保良相顧無言。保良想說一句感謝的話,他確實沒有想到夏萱還會請醫生到這兒看他,張了幾次口沒想好措辭,話題卻被夏萱佔先。

    「你後來,再也沒回過家嗎?」

    保良搖頭:「沒有。」

    「還記恨你爸?」

    「不,是我爸還記恨我。他很愛楊阿姨,很愛嘟嘟,她們對他很好,她們是他生活的全部,所以他不能原諒我。權三槍是我帶回家的,所以我爸恨死我了。」

    夏萱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們局裡的領導和你爸談的時候,我在。你爸恨你是因為你沒有實現他對你的希望,他是恨鐵不成鋼。他雖然說他已經絕望了,說他沒你這個兒子了,可在那種情緒下說的氣話,不是真的。我在公安學院上學時同學們都很尊敬你爸,都知道他是一級公安英模,他真正做到了忠於職守,忠於國家,你應該為你父親感到驕傲,你應該回家。你現在這樣在外面漂著,總不是個辦法。」

    保良低頭,無話。

    屋子太小,他能感覺到夏萱的氣息,很真摯,很熱誠,但他不知為什麼,覺得自己在她面前,非常窩囊,非常渺小。

    「你爸受了這次刺激,身體也垮了,省公安廳安排他到外地療養去了,等他回來,你應該主動看看他去。你現在要是有什麼話想帶給他,我也可以回去匯報,可以通過省公安廳傳給他。」

    屋裡又陷入沉默,夏萱似乎在等他回答。保良頭上冒出了汗水,他不想拂了夏萱的好意,他不想讓這個夢中的噴火女郎感到無趣和失望,但他也不能不如實坦白地,道出自己真實的心情。

    「你讓他們告訴我爸,我對不起他,我不配做他的兒子,他只記著以前的那個兒子就行了,沒上大學以前的那個兒子,沒搬到省城以前的那個兒子,那個兒子還讓他滿懷希望,他還會記著的。我也會記著他的,因為不管怎麼說,不管他認不認我,他也是我爸。他生了我,養了我,對我好,我會一直把他放在我的心裡。等我病好了,我還要去找我的姐姐,也許她也不認我了,但我一定要去找她,我媽死以前囑咐過我。如果我找到她了,我會去告訴我爸。不管他們是否願意相認,他們都應該知道,我們一家人……除了我死去的媽媽,現在都在哪裡,都怎麼活著,我們過去……畢竟是一家人……」

    保良的聲音哽咽住了,他不敢抬頭讓夏萱看見他眼裡的淚水,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結束這場談話。

    「我們過去……是一家人……我愛他們。」

    也許,夏萱的眼裡也含了眼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夏萱的呼吸因此而帶了些傷感,她顯然是有意地,繞開了這個話題。

    「你現在沒有工作,生活有困難嗎?咱們也算是同學吧,你有困難,我可以幫你。如果我幫不了,我也可以向組織上匯報,你畢竟是……」

    「謝謝你了。」保良仍然沒有抬頭,但他果斷打斷了她的好意,「我現在還可以,等我病好了,我能自己養活自己。」

    夏萱點了點頭,她的目光落在了牆上菲菲的照片上:「她是你女朋友嗎?」夏萱的語氣是隨意的,或者說,是善意的,但她也許怎麼也不會明白,保良一直竭力忍隱的淚珠何以忽然像脫了線一樣,滴滴答答地掉在了自己的膝蓋上。

    「……是。」

    一個月後,保良和菲菲一起搬出了小吃店的後屋,搬進了菲菲租下的一間民房。

    安頓之後,保良開始外出尋找工作。

    春天到了,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保良身體完全復原,只有生滿凍瘡的雙手腫脹未褪,瘡痕未消,依然難看。保良當然不會為每天十來塊錢和三頓熬萊再去幹那份洗車的工作了,可他又能幹什麼呢?他沒有大學文憑,沒有一技之長,在人才緊缺的時代,他算不上人才,他只不過是個勞力罷了。在人才緊缺的時代,勞力卻是大大的過剩了。干一個月給五百塊工資的勞力,市場上隨便去挑,你要不干後面還有一大堆人等著,所以價格不可能看漲。

    菲菲在這一點上與張楠同樣,她說:「保良你應該去上大學,我可以供你,等我媽治完這個療程,我可以供你找個學上。

    保良卻說:「菲菲,我可以不上大學,我可以一輩子只當個勞力,但我想讓你答應我一件事,我真的把你當成我的妹妹,所以我希望你能答應。」

    菲菲說:「好,我答應,你讓我做什麼我都可以答應。」

    保良說:「找個正經工作,清清白白地掙錢。」

    菲菲說:「是不是讓我也像你一樣,連一個月五百塊錢的工作都找不到?沒錢咱們住哪兒,沒錢我老媽的病你治!」

    菲菲母親的哮喘病已有緩解,但又多了一個新病,經醫院檢查確認,菲菲母親多年來行走困難的主要原因,是膝部長了骨刺,需要做手術植入一塊人造膝蓋才行,手術費需要四萬多塊,菲菲已經答應母親,在今年年內把錢湊齊。

    四萬多塊,保良不知道干「小姐」這行究竟有多大盈利,一年內掙出四萬,究竟是輕而易舉,還是談何容易。

    保良和菲菲住在一起,但並不同枕同床。菲菲為這事對保良譏諷謾罵,還把保良趕出去過一次,但保良堅決不再和菲菲幹那種男女之事,菲菲軟硬兼施不能得手,終也無奈,只怨自己是個弱小女子,沒有力量強行獵色。

    保良不與菲菲苟且,一是心裡還想著張楠,不管他承不承認,在他的內心深處,對他的愛情還藏著嚮往;二是他固然感激菲菲,其實看不上菲菲,特別是菲菲當了出台的『小姐』之後。雖然他的衣食住行,花的都是菲菲的賣身錢,從心存障礙到習慣成自然,到越來越自然而然,花的時候也不想那麼多了。可花了這些「髒錢」之後,看到菲菲每晚出門,半夜才歸,甚至第二天亡午才回到家裡,他對菲菲的肉體,還是產生了厭惡,別說對肌膚之親早無興趣,有時菲菲抱他一下,他都會生出一身雞皮疙瘩。

    菲菲拿保良也沒辦法,罵也罵了,損也損了,可謂又恨又愛。幾次想跟他分手拜拜,可吵完之後,想想還是捨不得他。

    保良不離開菲菲,不是不捨,而是不忍,菲菲畢竟有恩於他。何況,他後來的工作也是菲菲幫忙找的,在一家大酒店裡當了前台接待員。保良形象好,有一定外語基礎,菲菲認識那家酒店的一個股東,就托他把保良介紹進去。這工作保良非常喜歡,工作環境好,工資也高,每天接待各國賓客,工作性質介乎藍領白領之間,省城流行的說法叫「灰領」,和保良以前看瓷器店和洗車族的差事相比,應有天壤之別。雖然保良知道,把他介紹進來的這位股東,肯定也是菲菲的一個「顧客」。

    工作穩定之後,保良向菲菲提出,想搬到飯店的職工宿舍去住。他覺得他和菲菲的關係,不能這樣下去。他既然不愛菲菲,也就不該這樣不明不白地一直耗在一起,實際上也耗掉了菲菲的青春。儘管他們現在的關係,僅僅屬於無性同居,但長此下去,對雙方誰都無益。

    和保良預料的不同,菲菲在保良提出搬走的時候,並沒大吵大鬧,並沒指責保良過河拆橋。菲菲完全有資格這樣責罵,她完全可以痛斥保良忘恩負義,吃完喝完抹嘴就走,養肥養大翻臉不認人了……但這些話菲菲統統沒說。她只是一聲不吭地掉了幾滴眼淚,把臉上剛畫好的妝又弄髒了。她去廁所洗了臉重新補好妝後,沖保良淡淡一笑,啞聲問道:你什麼時候搬?又問:住集體宿舍你能睡得好嗎?

    菲菲的態度,讓保良的心若干鈞,他向菲菲發了誓言:我以後把每個月掙的錢都給你一半,只要夠我生活用的,其餘的有多少都交給你,你拿給你媽治病。如果有一天你能找個正經工作,我一定讓你有更多的錢花,就算你丟了工作,我也會盡全力養你!

    菲菲笑笑,並不當真。她說我謝謝你了陸保良,我早看出來了,你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你都這麼大了你養活過誰呀,我要靠你養早就餓成千兒了。我還是靠我自己吧,別看你人長得周周正正,可要說掙錢,你們三兄弟當中,就你沒用!

    保良搬出了菲菲的住處,住進了飯店的職工宿舍。這宿舍是供職工倒班用的,因此每晚睡在哪個床鋪,都不固定。看宿舍的一位老師傅看保良人還不錯,給他在儲藏室裡找了一千小櫃子,讓他把自己的衣物存放進去,好歹不用每天走哪兒都用手拎著。

    獨立生活使保良對未來有了一點信心,也有了空間整理自己混亂的心緒。他終於在一個下班之後的黃昏鼓起勇氣,用倒班宿舍的電話撥打了張楠的手機。

    手機通了,他很快聽到了張楠的聲音。他自己的聲音頓時飄得厲害,幾乎不知是從哪裡發出來的,他說張楠你現在好嗎?我是保良。

    張楠在電話裡沒有立即出聲,保良猜不出這片刻的話遲是因為驚訝還是猶豫,少頃他聽到了張楠的疑問:保良……你是保良?

    保良說:我想見你。

    他們仍然約在了那個公園門前的廣場。

    黃昏時的廣場夕陽絢麗。保良趕到時廣場上只停了一輛車子,正是保良常常浮在腦海的那輛銀色「奧迪」。張楠站在車前,穿了一件銀灰色的風衣,剛剛有了些春意的微風吹起風衣的兩襟,遠遠看去猶如在空中飛行。

    張楠擁抱了保良,他們沒有一句重逢的告白與問候,只有風吹髮絲發出的輕輕耳語。

    張楠說:「我也想見你。」

    還是在他們以前常來的這家餐廳,在這家餐廳最安靜的角落,他們點了一壺清茶,並不著急叫菜,彼此的注視都不掩飾深深的愛意,這份彼此的愛意很久以來都被人為地壓抑。

    張楠注意到了保良放在茶杯上的手,那手上凍瘡的痕跡讓她驚訝不已。保良迴避了那些通常不會省略的傾訴,他只告訴張楠他現在春風得意。

    「我找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在東富大酒店當前台接待,工資開得還挺不錯的。可能最近還要調我到行政俱樂部去。」

    張楠的反應讓保良慶幸自己報喜不報憂的想法完全正確,她用從未有過的欣慰的笑容,鼓舞著保良也安慰著自己,她說:「這就好,我不喜歡你整天狼狽不堪的樣子,我希望你有自己的事業,有一份能保證你生活的收入,這樣我們兩個人的心態都會好些。我父母和我表姐都說過,一個連生存問題都沒有解決的人,不可能有興趣和別人談情說愛。」

    保良不知如何應答,不知該點頭答是還是該搖頭說那也不一定。在猶疑不定時張楠已經舉起了茶杯,向他表示了由衷的祝賀。

    「祝賀你找到這麼好的工作,希望你永遠好運。」

    保良也舉起了茶杯,與張楠同樣以茶代酒:「我也祝你好運,希望我們永遠彼此信任。」

    張楠笑著抿了一口茶,說:「好啊,不過那要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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