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牢大獄 正文 第九章 真的不想幹了
    只須三言兩語,單鵑就能聽出,這個胖子是OK夜總會的一個常客,他顯然把單鵑當成了新來的坐台小姐,也許都是那件露肩的新衣惹的禍。

    但僅憑三言兩語,單鵑沒能探出胖子的來頭,也沒能看出周圍那幫只喝酒不泡妞的漢子,都是他帶來的打手,於是她在那半醉的胖子動手動腳的時候給了他一記很響的耳光,等劉川在廁所裡耗夠時間出來的時候,局面已經壞得不可收拾。他看到小康正被三四個漢子打倒在地,小康帶來的嘍囉們也和胖子的打手用酒瓶和椅子打成一片。單鵑尖叫著衝過去要拉小康,也被不分輕重地拳腳相加。小康是自己爬起來的,嘴巴上沾著血,那鮮血的腥味撩撥了他的殺氣,他亮出了刀子。劉川知道小康平時身上總是帶著刀子,那是一把半尺長的小刀,刀把很粗,把握有力,這把刀已被小康玩兒得稔熟。劉川看不清小康是不是捅人了,他只看到對方至少有三四條漢子,不知從哪兒綽出幾個大片刀來,一時間刀光閃亮,上下翻舞,不知是砍在了人身上還是砍在了桌面上,砰砰亂響。大片刀立即將戰鬥的雙方分出了優劣,連小康在內,范家的人個個四散而逃。劉川就是在這個時候衝上去的,他衝上去的最初動機原本只是想拉走單鵑,卻被對方誤認為是一種拚死的反撲,幾個大片刀立刻集中目標,一起向他砍來。劉川手無寸鐵,只能推桌子掄椅子拚命抵擋。劉川看到,地上至少已經有兩個人躺在血泊裡了,飛濺的血污讓每個人都殺紅了眼睛。這樣的殊死砍殺大約持續了將近一分鐘之久,也許只有三四十秒吧,誰知道呢,誰也不會在此刻冷靜計時,但在這場說不上漫長還是短暫的混戰之後,劉川已經拉著單鵑衝開了一條血路。劉川自己的身上也沾上了血跡,不知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劉川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拉著單鵑衝出這家夜總會,衝到大街上的。但單鵑知道,也許她天生就是一個不知恐懼的女孩,天生就有一副好勇鬥狠的性格,所以事後她完全能詳細地記起並且仔細描述出劉川的樣子。她說劉川分析得沒錯,射手座的人確實表面溫和,內心暴烈!她說劉川打起架來真是酷極了,而且好像以前在哪裡練過似的,動作靈敏而又凶狠。她還說劉川在拉她之前,用一隻斷了腿的椅子砸倒了兩個大個兒,那一瞬間的畫面何其壯觀!這場節外生枝的惡戰終於使劉川的男性魅力在單鵑面前爆出了火花,高潮突如其來,結局完美無缺。

    這件事鬧得很大,雙方都有重創,幸無一人死亡。被小康用刀捅了的那個人傷得最重,後來聽說把腎都摘了。小康也有三個弟兄好幾天都沒能回到秦水,後來知道他們都被砍得不輕,其中一個叫小蟲的差點截了一條胳膊。還有一個肩背連中三刀,刀刀見骨,最輕的一個頭上也縫了二十多針。

    當天夜裡大家各自逃散,沒人敢再回到OK夜總會的停車場去開走那輛「麵包」。時間已近午夜,劉川帶著單鵑在隆城寂靜的街頭午夜狂奔。他們誰也不知要回秦水該走哪個方向,該到哪裡坐車。他們跑得筋疲力盡,確信身後無人追殺,才停下來彎著腰大口喘氣。單鵑翻翻自己身上,還有四十多塊現金,於是便在街邊找了一家旅館,決定在隆城過夜。旅館裡一個單間二十塊房費,劉川要開兩間,單鵑要開一間。劉川說你不是還有四十多嗎,開兩間夠了。單鵑說你裝什麼傻呀都花完了咱們明天怎麼回家!

    劉川沒再和她爭辯,此時他還在那場生死搏殺的餘悸中驚魂未定。如果說半小時前他在那幾把砍刀的攻擊下還算英勇的話,那麼現在,激烈的心跳彷彿才剛剛開始。當危險確實過去之後,他才意識到危險的真實,它來的太突然了,猝不及防,讓人沒有思想的餘地,一切恐懼只能留在事後反芻。

    單鵑看上去早已恢復常態,在進房之前她用服務台的電話試著撥了小康的手機,想看看小康是安然無恙還是非死即傷。電話裡很快傳來的聲音讓單鵑鬆了口氣,小康活著,而且身體無礙。劉川從夜總會的廁所出來時在小康臉上看到的鮮血,不過是一點即流即止的鼻血罷了。

    小康很快趕過來了,還隨身帶著兩個沒有走散的嘍囉。他讓那兩個嘍囉留下來與劉川擠在這裡,自己則要帶單鵑找個星級飯店去住。單鵑堅決不去,小康逼問幾遍都不改口。不知是因為單鵑這一整天的表現還是晚上的那場死裡逃生的廝殺,小康突然惡膽旁生,上去擰了單鵑的胳膊拽著就走。單鵑又喊又叫又踢又打,一直坐在床上沉默不語的劉川這才上來把小康拉開。

    劉川說:「你欺負女的幹什麼,她不願意跟你去你非勉強她幹什麼?」

    小康二話沒說,照著劉川臉上就是一拳,劉川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己的牙咬了自己的嘴,擦一下滿手帶血。誰都以為他被打老實了,沒想到他在小康剛剛轉身悻悻要走的剎那,像個小豹子似的躥了起來,連單鵑都沒看清他用了什麼動作,一手抄了小康的褲襠,一手抓了他的一條胳膊,單鵑眼睛還沒來得及眨一下,小康壯碩的身體就仰面朝天摔了出去。

    單鵑和小康的兩個弟兄都看傻了,正如單鵑剛才驚訝的那樣,劉川打架的動作、速度,都像是在哪裡練過似的,簡潔、實用,那種麻利和果斷,言辭難以形容。

    沒錯,劉川是練過,在北京,在公安大學,在四年的體能和格鬥訓練課中。

    小康被摔蒙了,躺在地上緩了半天,直到兩個嘍囉醒過夢來上去扶他,他才爬了起來。和剛才在OK夜總會一樣,小康從地上起來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拔刀,劉川看見刀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迎著刀衝上去的則是面色通紅的單鵑。

    單鵑對小康喊道:「小康!你今天殺紅眼了吧!你要殺殺我!我讓你殺!」

    小康用刀指著單鵑,咬牙切齒:「單鵑,我知道你他媽就喜歡這種沒用的小白臉,好,你有本事你就跟他,我看他能給你什麼,你有本事就別後悔再來找我!」

    單鵑沒有回答,她瞪眼看著小康帶著他的人悻悻而去。她不管聞聲趕來的旅館服務員如何探頭探腦想往屋裡窺視,砰的一聲在小康身後摔上房門,然後,她轉過身子,緊緊地抱住了滿嘴是血的劉川。

    那是單鵑最最難過的一夜。

    她因劉川而與小康決裂,但劉川卻並未回報應有的熱情。在她主動向他投懷送抱的這個夜晚,他卻不願與她同床共枕。

    單鵑哭了。

    這時劉川第一次看到單鵑那雙略帶凶相的眼睛,流下女孩委屈的淚水。那淚水和季文竹的淚水一樣晶瑩,一樣透明,但,和季文竹的味道又是那樣明顯不同,不同到難以讓劉川為之感動。

    他沒法告訴單鵑,他已經有了一個相愛的女友,他天天盼著與她重逢;他更不能告訴單鵑,他是一個警察,他來秦水,住進她家,肩負著特殊使命,所以他和她之間即便兩情相悅,也必定一事無成。

    一切都不能明說,所以單鵑不可理解。從她十五歲起直到現在,都是男人追她。俊的、醜的、年長的年少的、有錢的沒錢的,她誰也看不上眼。她人生第一次和男人上床就是和小康,她住在小康家裡,寄人籬下,小康又是那樣死纏爛打。那個初夜在她的記憶當中幾乎像一場強暴,所以在單鵑的下意識裡,總是覺得小康欠她。

    而這個夜晚與以往如此不同,她把她美好的身材,細緞般的肌膚,從不示人的女孩的柔媚,從未表達過的性愛的激情,全都獻給劉川了,而劉川竟然木頭似的,左閃右躲,無動於衷。

    所以單鵑哭了。所以她問劉川為什麼。

    她說:「我一定要知道為什麼,我一定要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

    劉川低頭,沉默,沉默之後他從床邊站起,坐到桌邊的椅子上。他的目光不再無謂地躲閃,他抬起頭來,平靜地看定單鵑,看著她淚眼蒙。他等著她平靜,或者,等著她爆發。

    「為什麼!」

    單鵑終於爆發了,歇斯底里地哭喊了一聲,把劉川的耳膜幾乎震破。旅館的服務員又來了,在外面敲門,劉川和單鵑對那敲門聲全都充耳不聞,服務員只好站在門外無奈地警告:

    「你們不要吵好不好,大家都睡了,再吵你們出去吵!」

    服務員走了,屋裡屋外,瞬間安靜下來,靜得有點虛幻。劉川聽到自己的聲音,若遠若近,也像是虛幻中的一道冥冥之音。

    「單鵑,原諒我,我是一個同性戀,我對女人,一點興趣沒有。」

    屋裡的虛幻又持續了漫長的幾秒,終於被一聲真切的哭聲打破。單鵑撲在被子上痛哭起來,劉川聽不出那哭聲究竟代表震驚還是代表失望,還是僅僅表達出一種無處發散的憤怒。

    「滾!」單鵑終於喊出來了,「別跟我在一個屋裡呆著,你給我滾出去!」

    劉川在旅館門廳的長椅上坐了一夜,一夜未眠。

    在門廳值夜班的一個女服務員始終好奇地看他,知道他是和房間裡的那個女孩吵了嘴被女孩轟出來的,因而臉含竊笑,並不多問。

    那一夜漫長極了,劉川滿腦子都是季文竹和奶奶的音容笑貌,這兩個他最最親密的女人,讓他悄悄流淚。刻骨銘心的思念,讓他心口發疼。

    天剛放亮的時候,他去敲了單鵑的房門,半小時後兩人一起走出了這家旅館。清晨的冷意讓劉川感覺到飢餓,在前往長途汽車站的路上,他們看到一個剛剛開張的飯館。單鵑目不斜視地大步走過,劉川卻忍不住站了下來,向單鵑的背影問了一聲:「哎,你餓嗎?」單鵑沒有答話,甚至也沒有看他一眼,回身徑直走進飯館,掏錢買了一個火燒,往劉川懷裡一塞便繼續前行。劉川跟在她的身後問道:「你不餓嗎?你要不要吃啊?」單鵑站住了,冷冷地反問:「吃什麼?」劉川拿著那只半熱的火燒,愣著不知所答。單鵑說了句:「呆會兒買車票還不知道錢夠不夠呢。」然後轉身又走。劉川追上她,把火燒遞過去:「那你吃吧,我不餓。」單鵑橫眉立目,吼道:「給你買了你就吃,我知道你不是個男人,不是也別跟老娘們兒似的來回嘮叨!」吼得劉川張口結舌,他知道如果他再嘮叨單鵑能當街罵他「兔子」!

    單鵑不幸言中,她兜裡的錢真的不夠兩張返回秦水的車票,她手上還有二十一塊,買火燒花了一塊,還剩二十。而一張車票就要十一元整。單鵑看看劉川,她也知道劉川身無分文。

    於是他們沿著來時的公路開始長途跋涉,步行回家對兩個年輕人來說本來可以快樂無窮,但這快樂被兩顆隔膜的心壓抑了源頭,旅途因而變得備加寂寞。為了保證行走的體力,他們用僅有的二十塊錢買了大餅和水,上路時吃了一頓,到中午他們走出將近二十公里後第一次坐在路邊休息時,又吃了一頓。在吃這頓午飯時,單鵑打破了一上午的沉默,開口和劉川說起話來。

    「劉川,我不管你是真同性戀還是假同性戀,反正我告訴你,我喜歡你!」

    劉川正嚼著大餅未及嚥下,半張著嘴巴不知如何應答。他想了一下,表情認真地說了句:「我真的是,我騙你幹嗎?」

    單鵑馬上頂了回去:「不管你是不是,我都喜歡你,行了吧!」停一下又說:「你要真是還好呢,至少你就不會再對別的女人動心了。你跟男人怎麼來往我不管,只要你認我是你惟一的女朋友,只跟我一個女的好,我就夠了。」

    劉川有點急,結結巴巴地勸道:「你說你,你這麼漂亮找什麼人找不到,何苦找我,我對女人又沒興趣!」

    單鵑說:「你沒興趣我不強迫你,但你以後總要結婚吧,總要有個孩子吧……」

    劉川打斷她:「我不想結婚,我也不想要孩子。」

    單鵑沉默了片刻,說:「我不強迫你,我可以等你,等你年紀大一點,你就想要了。年紀大了要是沒孩子,那滋味有多難受,你以後就會知道了。」

    劉川也沉默了片刻,他突然在一秒鐘的閃念後發覺了一個機會,他未及猶豫細想便脫口而出,話鋒馬上轉向了單鵑的父親。

    「單鵑,你現在,是不是著急結婚了,是不是特想早點有個孩子?」

    單鵑沒想到劉川的抵禦突然變成了詢問,那種有商有量的語氣馬上感染了她的身心,她馬上用更加積極直白的語言,朗聲做出回應:「不,我只想和你結婚,只想為你,生個孩子。」

    劉川接下去問:「可結婚生孩子是要很多錢的,你們家現在這個樣子,怎麼有錢給你結婚,你們家有錢嗎?」

    也許是這個話題讓單鵑興奮得拋去了應有的警惕,也許因為單鵑對那筆巨款一無所知,所以她毫無戒心,傻傻地答道:「我爸說了,將來等我結婚的時候,他會給我一筆錢的,會給我一套拿得出去的嫁妝。他說他保證讓我體體面面地嫁人,他說他保證讓我一輩子都過得好好的。我爸從來不說大話的,辦不到的事他從來不說。」

    劉川也興奮起來,但臉上保持著平靜,繼續刺探:「你爸有錢?那如果你現在就結婚,你爸爸拿什麼給你?」

    單鵑答不上來,語塞之際,劉川教唆道:「你回去問問你爸,你就說你現在就要結婚,你問問他有錢嗎,錢在哪兒呢?」

    單鵑好強地應道:「好,我回去就問他。」停頓一下,她又疑心地看看劉川,反問:「你真的想和我結婚?」又問:「那萬一我爸現在沒錢呢?」

    劉川繞開她的提問,換個概念試圖搪塞:「沒錢你結什麼婚,你發昏吧。」

    單鵑追問:「你到底是看上我了,還是看上錢了?」

    劉川把最後一口大餅嚥下,說:「我什麼都沒看上,行了吧!」接著又故意自言自語地叨咕了一句:「我看上錢了?你們家有什麼錢呀!」

    劉川和單鵑是當天晚上快十點鐘的時候才回到秦水,回到他們那個小院的。如果不是在傍晚時終於攔到了肯於搭載他們的一輛煤車,他們可能還要走上大半夜呢。

    這天夜裡單鵑向父親說了她想結婚的事情,話題的終點當然還是落在錢上。而單成功並沒有直接回答錢的問題,沒有告訴單鵑他究竟有錢沒錢,他首先疑問的是:你看上誰了,你想和誰結婚?

    單成功似乎對女兒選擇劉川並不意外,他又問女兒,你和劉川談定了嗎,他真的願意娶你嗎?對這個問題單鵑也沒有做出正面回答,她再次追問父親:爸,你到底有錢沒錢,你沒錢誰願意娶我。父親還是繼續著剛才的疑問:劉川怎麼說的,他說他願意娶你?女兒沉默了片刻,這片刻的沉默讓單成功疑竇頓生,讓他必須盤根問底:他打聽咱家有錢沒錢了嗎?他打聽了嗎?單鵑低聲回答:你別管打聽沒打聽,沒錢能結婚嗎?單成功說:怎麼不能啊,我和你媽結婚的時候,我們有什麼錢啊。單鵑的母親這時候插嘴:咱們那是哪輩子的事了,現在這個世道,沒錢誰認誰呀。單成功對老婆的插話未加理睬,繼續盯住女兒,用心追問:是你結婚想要錢,還是劉川提出要和你結婚,讓你跟我要錢?單鵑理直氣壯地答道:是我想和劉川結婚,我喜歡他,所以我想和他結婚!我們要結婚,我們要生孩子,沒錢行嗎!單成功似乎鬆了口氣,口氣不那麼緊張敏感了,他說:你們那麼年輕,這麼早結婚幹什麼。單鵑說:我想早點結婚早點生個小孩,就能把他拴住了。這時母親又一次插話:結婚生小孩都拴不住男人,要想拴住男人,還得用錢。單成功瞪眼說:胡說八道,我他媽這麼多年守著你們娘倆,你們有錢是怎麼的!

    單家夫妻父女一夜對話,沒有任何結果。單成功並沒有滿足女兒對金錢的需求,他讓女兒告訴劉川,單家現在家徒四壁,不,單家現在無處為家,他劉川娶不娶單家的女兒,自己看著辦好啦。

    單鵑後來當然沒對劉川這樣傳達,但第二天單成功和劉川在院子裡一起修牆的時候,自己說了這話。他說劉川你要真喜歡單鵑你就別嫌她窮。你喜歡她我和她媽都同意,但你要是為了錢,那你當初跟我到秦水來,可算跟錯人了。你可以後悔,你要後悔可以回北京去,咱爺倆好說好散。你以前幫我,我一輩子記著,君子報恩,十年不晚。有朝一日我翻身出了頭,我肯定要好好謝你的。

    劉川從單成功的話裡,聽出單鵑昨天晚上肯定跟她爸要錢來著,也肯定沒跟她爸說自己是同性戀的事,要說了她爸媽肯定不能答應單鵑再跟他好。他心裡不知是輕鬆還是沉重,是好笑還是心煩,他只是想這一趟秦水來的,怎麼撞上這麼多想不到的事啊。又想這個單鵑,怎麼幹什麼事都跟走火入魔似的!

    他對單成功說:「老爸,沒有,我沒想這麼早就結婚,你也勸勸單鵑,她又不怕以後嫁不出去。結婚是大事,而且咱們家現在這樣,也不是結婚的時候啊。」

    結婚的話題就這麼拖過去了,單成功的懷疑也就這麼遮過去了。劉川沒探到錢的下落,在與景科長接頭時的匯報,也就變得毫無意味。劉川最見不得景科長那一臉沉悶不樂的表情,好像錢找不到就是他的責任似的。劉川因此在匯報時有些賭氣,對景科長的一臉不爽做了相應的報復,他正式向景科長提出他到秦水來已經快滿三周了,他家裡的情況,他奶奶的情況,他家公司的官司,一樁樁事情到底都怎麼樣了,他什麼都不知道。每次接頭只是聽景科長簡單說上一兩句,每次內容大同小異。他嚴肅而又正式地提出希望景科長盡早結束他在這裡的工作,讓他盡早回家。如果你這一級決定不了的話,希望盡快向林處長請示一下。劉川希望景科長告訴林處長,他為這個案子做了他應該做的工作,該吃的苦他也吃了,該丟的臉他也丟了,他為這個案子和女朋友都差點吹了,還差點做了隆城那幫黑幫的刀下之鬼。更重要的是,他在這個案子中的作用已明顯不大,單成功是不是真的知道這筆錢的去向本來就很難說,就是知道,他這種小心謹慎,多心多疑的江湖老手,怎麼會讓他這種毛頭小子三探兩探就把藏一輩子都藏得住的秘密和盤托出,不可能的。何況單成功現在的主要任務是在秦水避風,他只要在秦水一天,就不可能露出錢的下落,因為就算他不知道公安局在盯著這筆錢,也知道范家父子在盯著這筆錢呢。老范和他雖然是交杯換血的把兄弟,但這種黑道上的人,說好就好,說翻就翻,為了錢親爹都敢殺的。別看單成功一見著老范總是大哥長大哥短的,可老范是怎樣的人他心裡最最清楚。

    景科長默默聽著,沒做反駁。他大概第一次見識劉川也能這麼振振有詞長篇大論。在劉川看來,景科長不反駁是因為他的雄辯無可反駁。當然,劉川也感覺到了,景科長不反駁還可能是因為他自己對這個案子,也信心不足,也感到疲憊。也許他和劉川一樣,恨不得這個案子早點完了,讓那一千二百萬的秘密永遠石沉大海吧!也許他和劉川一樣,都想家了,他也上有老下有小的。他們都該早點握握手,彼此拍拍肩,或者再互相苦笑一下,然後南轅北轍,各奔東西,他回他的東照,他回他的北京,以後有朝一日相見,大家還是朋友。

    那次接頭的結果,和劉川想得差不太多,景科長終於點頭表示:「好吧,你先回去,下一步怎麼辦,我們馬上請示,馬上研究,我們會盡早給你答覆。」

    景科長最後的這句話,不但沒讓劉川輕鬆,反倒讓他更加度日如年,歸心似箭。這句話顯然給了他一個不切實際的錯覺,以為自己在秦水的日子屈指可數。他一連三天天天都去街角那個雜貨店門口轉上一圈,但一連三天沒再見到景科長在那露面。見不到景科長聽不到任何消息劉川越來越心浮氣躁。他也不去跟著收賬了,也不去「大富豪」看場子了,一天到晚呆在小院,實在悶極了就陪著單鵑和她父母打幾把牌。第四天傍晚小康派人到小院叫他,拿了些藥讓他送到城東小蟲家去。小蟲是小康手下的一個嘍囉,在隆城那場打殺中被刀砍傷,前一天才被他家裡人找到,從隆城的醫院抬回來了。劉川以前有一次跟著收賬時曾經從小蟲家的門口經過,所以小康讓他跑一趟把藥送去。

    如果是叫劉川跟去收賬,劉川肯定要藉故推辭。無奈是送藥,無論出於救死扶傷的道義還是出於表面的弟兄仗義,劉川都沒有推辭的理由。

    於是劉川連晚飯都沒顧上吃就拎著那幾包中藥出門,他兜裡沒錢坐車,就步行向城東走去。走到小蟲家時已是晚上八點,看到小蟲躺在床上真是傷得不輕。他老婆和他爹媽都守在身邊,除了掉淚只有唉聲歎氣。劉川放下藥包想說幾句安慰的話,話未出口就被小蟲父親一通臭罵轟了出來。小蟲的父親以為劉川也是一個黑道上的幫派分子,就是他這幫人把小蟲教得不務正業有家不歸。劉川不想和他家人費舌解釋,任憑人家罵得灰頭土臉退出屋子,在周圍鄰居探頭探腦的偷窺之下,狼狽不堪地走出了那條骯髒的巷子。

    從小巷出來要穿過一個露天的煤廠,才能回到來時的大路。這個時辰煤廠的每個角落都已人去燈熄,夜風捲著煤灰乘虛而入,猖狂地在一個個煤堆間竄來竄去。劉川怕煤塵把臉刮髒便用衣袖捂著,一路急步,掩面而行。行至一半,忽聞身後風中,隱隱雜著一串混亂而又急促的腳步,劉川回頭一看,還沒看見人影,便覺眼前陰光一閃,一把大片刀劈風而至。劉川最先聽到的聲音,確實是刀鋒劈開空氣的呼嘯,短促而又迅捷,讓人不寒而慄。他幾乎只是憑了聽覺上的一點預示,下意識地側身一躲,只快了百分之一秒,才未人頭落地。他這側身一躲的力量太猛了,以致身體失去平衡,摔了下去。在仰面朝天的一剎那間,他看清了頭上至少有兩三個黑影,至少有兩把砍刀再次朝他的面部殺來。他在地上滾了兩滾,聽得見片刀砍在地面的聲音,他就著身體滾動的慣力爬了起來,跌跌絆絆漫無方向地向前逃去……他看到前方不遠,有一排房子攔住去路,他不知道怎麼一眼就看到了當中有個半開的窗子。他甚至沒有細想該用什麼動作姿勢,雙手在窗台上用力一撐,身子便飛進了屋裡。劉川一跳進屋子就被黑暗中橫七豎八胡亂堆放的鐵鍬鐵鎬連絆了幾個跟頭,那兩個隨後跳進來的殺手,顯然沒想到他們跳進的是一間工具庫房,他們剛一跳入就遭到了一把大鐵鍬凶狠的反擊。劉川瘋了似的用一把鐵鍬連掄帶砍,他的神經在黑暗中變得超常敏銳,他憑感覺連續數次把鐵鍬沒頭沒腦地掄在那兩個殺手身上,他同樣憑感覺知道那兩個人都被先後打倒在地。於是他不失時機地又從原窗跳了出去,跳出後他才發覺自己手裡還拖著那把救命的鐵鍬,這件長長大大的冷兵器令窗外的最後一個刺客聞風喪膽,撒開雙腳轉身就跑。劉川沒有去追,他牢牢抓著鐵鍬的木把,向另一個方向一路狂奔,拚命逃出了這座空空蕩蕩的黑暗的煤廠。

    夜晚的秦水像是一座空城,路燈陰慘,店舖關門,行人稀少。冷風帶著些細細的煤砂,煤砂刺痛了劉川的雙眼,讓他的雙頰也變得麻木無知。

    劉川忘了在什麼地方扔了那把鐵鍬,他幾乎是奔跑著穿過秦水全城。每一條死氣沉沉的街巷,每一個暗夜深藏的門洞,逐一在他的兩側快速退去,剩下的只有重鼓般的心跳和激烈失常的喘息。他最先奔向的目的地不是他住的小院,而是離小院不遠的那個賣雜貨的小鋪。他跑到雜貨鋪的那條街時出於掩護的需要放慢了腳步,也許他那時真的跑不動了,奔跑和心悸幾乎耗盡了他的全部體力。

    雜貨鋪還開著門,一個中年婦女還在盯著鋪子。從她驚異的目光中劉川能想見自己此時的樣子,面色蒼白,胸膛起伏……他走進店舖後步伐踉蹌,直奔裡走,進了裡邊的小屋才轉身對跟進來的女人叫道:

    「我要打電話!」

    女人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劉川,劉川立即撥了景科長的號碼。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剛才發生的事情,景科長聽了半天,才從他語無倫次的敘述中大致聽懂——剛才,幾十分鐘之前,劉川剛剛逃過了一場精心策劃的截殺!主謀者不是別人,劉川非常堅決地認定,就是小康!

    景科長趕過來了,在雜貨鋪後面的小屋裡,再次聽了劉川對事件的敘述,然後對劉川做了必要的安撫。見劉川漸漸鎮定下來,便要求他回到小院去,讓他把這事去和單成功說,去和單鵑說,且看單家人如何反應。劉川剛才在路上奔跑時還激動地想過,這個任務他不能再干了,他必須立即退出!他要告訴景科長,他不是一個刑警,他只是一個臨時幫忙的監獄警察。現在,他連監獄警察也不是了,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他們這幫刑警應當為他想想,他犯不著為這事搭上性命!如果今天他沒能逃過那兩把砍刀,就算追認了他烈士的稱號,又讓誰來經營父母留下的萬和公司,又有誰來陪伴奶奶度過餘生!

    但是現在,此刻,當他重新恢復了鎮定,恢復了理性,聽到了景科長的好言撫慰和嚴肅命令之後,他還是默默無言地走出了後屋,走出了這間雜貨鋪,走上了鋪子外面無人的馬路,向景科長指令的那個方向,蹣跚著走了回去。

    在離開雜貨鋪後屋的時候,景科長像往常一樣滿足了他的要求——讓他用自己的手機撥通了北京他家的電話,在聽到奶奶睏倦的聲音時劉川幾乎落下淚來,但他終於忍住沒哭。他顫聲說道:「奶奶,你睡覺了嗎?是我,我是劉川。我還在廣東呢,我吃完飯了,我挺好的……我在賓館看電視呢,我呆會兒就睡……你也早點睡吧……晚安奶奶。」

    掛了奶奶的電話之後他沒把手機還給景科長,他又撥了季文竹的電話,和往常一樣,季文竹的手機依舊死死地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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