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讓優優一瞬間慌得未及叫喊。她最先是從身後那人的聲音上判斷,知道劫持自己的正是德子。
堅硬的刀片壓在她的肩上,讓她能感受到那把刀的重量和長短。但德子略帶喘息的話語,卻透出幾分親切熱情。
「優優,你不認得我了麼?」
優優梗著脖子,躲避著刀尖的冰冷。她沒有回頭,只是怒目去看身側的阿菊。
阿菊沖德子氣急敗壞:「德子你別傷著優優,你把刀放下來,優優是咱們從小的好妹妹,有話可以好好說,咱們都好好說。」
冰冷的刀尖果然退卻下去,親熱的話音立即跟了上來:「對不起優優,我實在走投無路了,我知道你這人最講情義,所以才讓阿菊找你。」
優優表面強作鎮定,其實心跳格外激烈,那心跳把她的牙齒撞得鏘錆作響,那心跳讓她的話語斷斷續續:「你們,你們……你們殺了信誠的父母,你們害得我差點家破人亡!我沒辦法……沒辦法跟你們再講情義……」
德子的刀尖又逼上來了,但他的聲音依然充滿懇求:「優優,是李文海殺了他們,他已經替他們償命了。現在是我求你,是阿菊求你,你是我們的妹妹,是我從小看大的小妹妹,你就幫你哥這一次。阿菊跟我說了凌信誠跟你的關係了,你從他那裡拿個十萬八萬的,應該算是毛毛雨。只要拿了錢我就走,我以後再也不會麻煩你,我就算以後栽進去,也絕對不會說見過你。我這人也是講義氣的,不信你現在問阿菊,阿菊的事我在裡面一句都沒說,不然阿菊也不會在外面這麼舒心地過日子!」
阿菊拉住優優的胳膊肘,用哭腔繼續哀求說:「優優,你相信我阿菊也是個講義氣的人,德子對得起我,我也要對得起他,所以我帶他來找你。我那點首飾加起來也賣不了幾千塊,我們惟一的辦法還是得求你,你看我昨天都給你下跪了,你總不能真的見死不救吧!」
「……我見死不救,我見死不救?」優優的眼淚湧出來了,為了信誠父母的死難,為了那個被槍聲嚇得神經兮兮的小孩,她幾乎付出了自己的性命,難道她還算是見死不救?她還算是不講情義?情義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她用力甩開阿菊乞求的雙手,快速推開車門鑽出汽車,他們都沒想到優優會突然棄車而走,動作快得淬不及防。
德子的反應也非常迅速,拉開車門便追了出去。清晨的蓮花大橋空空蕩蕩,看不到一個早起的路人,也沒有一輛過往的車輛,通長筆直的大橋橋面,急劇地震動著一串狂奔的腳步……優優朝著她來時的方向,朝著清水湖醫院那邊,朝著火紅的太陽投射的落點,奮力奔跑!她看不見德子離她究竟多遠,但她聽得見那死死追趕的腳步,腳步中還摻雜著喪心病狂的喘息,那節奏有力的喘息緊隨其後,越來越近。
很快,她又聽到了汽車馬達的聲音,她倉促地回頭看去,她看到阿菊飛快地將那輛豐田轎車調轉車頭,開足馬力向她追來。她轉頭繼續向前奔跑,但大橋的盡頭始終遙不可及。她下意識地跑向一邊的橋欄,看到的卻是橋下深深的河谷,河水已經乾涸斷流,只剩下三五錯落的水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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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口喘息著再次回首,汽車正在快速縮短著生死的間距,她看到德子招手讓汽車停下,以便他上車一同追趕。優優與德子與汽車之間不過各距三四十米,這數十米距離按汽車的時速不過十秒之遙,這十秒之內能否生機忽現,對優優來說已接近絕望。因為剛才的衝刺耗盡了她的全部體力,劇烈的呼吸已使心跳窒息,她每跑一步都不知道下一步會不會一頭栽倒,但她知道一旦栽倒她不會再有搏鬥的力氣。
突然她聽到了奇怪的聲音,回頭舉目,她幾乎不敢相信地看到那輛豐田毫不減速地撞上了德子。德子被撞得飛了出去,優優逃生的步伐也到此終止,她喘得幾乎挺不直身子。
但她的神經還是脫離了體力抵達極點的痛苦,被那輛豐田汽車和橫在橋心的德子牢牢攫住。她驚恐地看到德子滿臉血污,竟然歪歪扭扭地又站起來了,還歪歪扭扭地向前走了幾步……她更加驚恐地看到,那輛豐田汽車中魔似的重新開動起來,開足馬力,發出刺耳的轟鳴,再一次全速撞向德子……
德子就像一具鬆散的稻草人一樣,腰部彎彎的被捲上車頂,四肢軟軟的像舞蹈似的劃出一道孤線,在豐田車的車頂如同無骨地翻了一個圓滾,然後從車的右側重重墜落。在落地之前優優就已下意識地斷定,那具軀殼早已喪失了呼吸和脈動,只剩下殘缺扭曲的一個血肉人形!
野獸般的豐田汽車終於停住,驟然熄火。橋面上,除了優優自己的喘息,她已聽不見任何聲音。她看看爛泥般癱在地上的德子的屍體,那屍體免顯得那麼單薄,一點也看不出那會是德子魁梧的七尺之軀。她再看看屍體的前方,前方不遠的那輛汽車,似乎在幾秒鐘前那場你死我活的衝撞中與德子同歸於盡,此時竟也同樣沒有了一點生息。
優優喘息稍定,心跳不止,她放大膽子,向德子走去。雖然,優優相信,德子,王德江,這個她少年時代的朋友,現在的逃犯,已經死了,但她在走近他時,還是有些心驚肉跳。風把德子的衣服吹得上下起伏,初看以為他還在苟延殘喘。也許是救死扶傷的道德習慣令優優忍不住蹲了下來,用發抖的右手試探德子的鼻息。但真正讓她確信德子已死的還是德子口鼻流血的模樣,那已不可能是一個活人的樣子。
死亡的氣息刺激了優優恐懼的本能,她屏住呼吸站起身子,後退幾步離開了那具殘破的屍體。她步伐踉蹌,慢慢走近了那輛汽車,她看到了阿菊撲伏於方向盤上,正在無聲地哭泣。她拉開車門看到阿菊血紅著淚眼,慘白著面色,發抖的身軀劇烈地抽泣,她看上去已被恐懼折磨得不堪一擊。優優也同樣感到恐懼,她從頭到腳,都被一股麻蘇蘇的涼氣,一貫到底。
優優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發出這樣的驚疑,這樣的質問:「你……你撞死他了……你撞死他了!你為什麼要撞死他?」
阿菊滿臉是淚,還不能從剛才的瘋狂中解脫出來。淚水把她早上剛剛描過的眼線,沖得垂掛下來,一張如花似玉的面孔,被弄得醜陋不堪。
「他,他要殺你,他……他要殺死咱們……」
阿菊斷斷續續,解釋了她的殺機。她在這樣回答之後似乎摹然驚醒,急不可待地沖優優大叫:「你快上車!你快上車!」
優優沒有上車,她轉身又向躺在橋心的德子走去,瞞冊的步伐伴隨著哺哺的自語:「得趕快把他送到醫院……」她似乎忘了德子早已靈魂出竅!早已不可救藥!
阿菊鑽出車子,追過來抱住腳步發飄的優優,硬把她拖回到豐田車裡。然後,她發動車子,急速打把,再次把車頭對準朝霞炫目的東方,然後踩下油門。車子跳躍著向前一竄,呼嘯著從德子的屍體旁邊掠風駛過,很快便駛出了這座無人的大橋。
這輛車頭破損的豐田佳美,沿著清晨無人的公路瘋狂奔逃,沒有方向,沒有目標。優優神形俱亂,放聲大喊:「你要去哪兒?」但阿菊只是一味抓住舵輪,盯著前方,對優優的喊叫充耳不聞。
優優大喊:「你讓我下車,我要下車!」
阿菊依然不予理睬,她瘋了似的改變方向,將汽車拐進一條土堤。土堤的顛簸並沒有讓她減速慢行,汽車顛簸著揚起身後長龍般的塵霧。
直到優優幾乎被顛散了身架,汽車才開出這條坑窪不平的鄉村土堤。她們很快進入了一個剛剛甦醒的京郊小鎮,阿菊未做片刻停留,便讓蒙滿灰土的汽車,快速從鎮中穿過。汽車開出鎮外不遠,前方出現一座池塘,池塘一側有條婉蜒的小路,從汽車的右舷一閃而過。阿菊略一猶豫,將車突然剎停,又後退幾步,然後猛然一拐,拐進了那條羊腸小路。
那條小路把她們帶進了成片的蘆葦,清晨的微風吹拂著一塘死水微瀾。阿菊終於把車停在岸邊,一路狂奔似乎釋放了她剛才的驚駭,停車之後她顯然已經鎮定下來。她打開車門,下了汽車,望著這片搖擺不定的蘆葦深深呼吸。
優優也下了汽車,她站在阿菊身後,她的呼吸卻難以平定。她說:「阿菊,你打算怎麼辦,這事你打算怎麼解決?」
阿菊回過頭來,優優意外地看到她疲憊的臉上掛著一絲不可思議的輕鬆,雖然她的聲音依然是那麼有氣無力,但身上的緊張看來已經大大緩解。
「什麼怎麼解決?這不一下就都解決了麼。」
優優怔怔地,問道:「怎麼解決了?」
「德子已經不能再說什麼了,他想威脅我也威脅不成了,你也不用再找信誠要錢了,一切就都這樣過去了。」
「可德子……德子還躺在那個大橋上……」
「對,現在可能已經有路過的車子發現他了。交通警察會過去幫他收屍的,這種交通事故可能每天都有,交通警也都見怪不怪了。」
優優幾乎被阿菊的如釋重負搞蒙了:「你不是說,你和德子還有感情嗎,你不是說你要對得起他嗎?你有感情怎麼會下得去手?怎麼會這樣一下撞死他!」
阿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歎完氣她眼圈還是紅了,她說:「我和德子,以前是不錯的,可能我們的緣分只能到此為止了,我這樣做也是沒有辦法。他這回跑出來找我,還跟我說他有多麼愛我,有多麼想我。可我一說我拿不出錢來,他馬上就能拉下臉來威脅我。所以這種事我早就想通了,這世上如果有人真愛你,也就是一時一陣的。德子也是個很現實的人,晚上剛摟著我心肝寶貝的親熱完,馬上就說那種你死我活的話。他說我要是把他往死路上推,他也不讓我好好活。我知道他這樣說其實也是沒辦法。可我今天這樣做,我也是沒辦法。任何人都是這樣的,兩個人當中要是只有一個能活著,恐怕誰都想讓自己活!」
優優渾身冷得直冒涼氣,她甚至還控制不住地打了一個寒戰。她說:「我不是這樣的,我要真愛一個人,我會把活下去的機會留給他,我為他而死也會感到幸福的!」
阿菊的眼淚掉下了,她走過來抱住優優說:「優優你別這麼說,你這麼說讓我心裡有多難受啊。我也愛德子,我也想對他好,我也知道我這樣做太狠了,可我真的不想去坐監獄,那種日子我真的受不了。我想我死了以後要是見了德子的面,我就做他的奴隸去。到了陰間地府做什麼都無所謂了,可只要還在陽間人世過一天,我就不想讓自己太受罪。」
阿菊緊緊擁抱著優優,她似乎想從優優身上得到安慰,優優從阿菊的哽咽中能看到她的心已經破碎,但阿菊說出話卻又是那麼理智和完整。
「優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妹妹,我的秘密可以瞞著我的父母,但我沒有瞞你。這件事咱們以後誰也別再提了好嗎,咱們讓它永遠爛在肚裡!我會一輩子謝謝你的。你的大姐沒了,你要是不嫌棄我的話,我願意認你做個親妹妹。」
阿菊說到大姐,優優流了眼淚,她推開了阿菊轉過身子,她真的哭起來了。她也說不清她為什麼傷心,也許是為了她活到現在,已經眾叛親離!阿菊上來還想抱她,但被她再次躲開了。她說:「阿菊,你讓我想想吧,我腦子太亂了,這件事要爛在我的肚子裡,可能會把我毒死的。你讓我好好想想吧……」
阿菊也哭了,她抖著聲音說:「優優,你要去告我嗎?可你想想吧,從仙泉出來的朋友和親人,只剩下咱們兩個了。你除了我,我除了你,咱們從小到大的朋友還剩誰?你蹲監獄那陣我一直幫著周月營救你,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你殺人沒殺人,你就是殺了人我也一樣要救你,我知道你要是殺人也是被逼無奈的,可我不願意失去你,我不願意!」
阿菊這話終於打動優優了,阿菊那一陣陪周月去正黨寺搞調查,陪我去養性齋找大姐,我們都跟優優說過的。阿菊為了她一趟一趟的也不容易。我想最容易打動優優的就是讓她知道她欠了你。來硬的優優絕對不怕的,她怕的就是你對她好,她無論如何也要報答你。
十分鐘後,阿菊把優優那輛豐田車,緩緩開出了蘆葦蕩。她一手把握方向盤,一手始終拉著優優的手,用長久而有力的摩挲,傳達著無盡的感激和生死相托的友情。
在開進城區後阿菊在一個路口下了車,囑咐優優先找個修車的地方把撞掉漆的車頭補一補,把撞碎的車燈換一個,這兩天互相先別來往,沒有急事也暫時別通電話了。她看著優優坐進了駕駛員的座位,她在替她關上車門之前,最後叫了她一聲優優。
優優轉頭看她。
她用深情的目光,意味深長地注視了優優片刻,然後,她輕聲說道:「好妹妹,我知道,這件事萬一漏出去會讓你丟命的,但你讓我一輩子都感激你,是你給了我一條命。」停頓了一下,阿菊似有千言萬語,但她只是再次伸出手來,抓住優優放在方向盤上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她說:「祝咱們好運!」
然後,車門砰的一聲,關住。
阿菊走了。
優優看著阿菊過了街,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往大山子的方向開去了。可她自己卻坐在車裡沒有動,不曉得此刻該往哪裡開。
太陽高高昇起來,街上的車輛也漸漸多起來。直到她猛然聽到身後一片汽車的喇叭高聲吼叫,才如夢方醒發覺自己堵了路口。
她把車子開到了三環路邊的一家維修站,在修車的師傅仔細檢查一遍後,她才知道車子的損傷遠遠不止於車頭。除了車頭掉漆和車燈破碎外,車前的保險槓也明顯變形了,車的頂部也劃出了清晰的幾條痕……修車師傅驚異地疑惑道:「這車頂是怎麼劃傷的,你到底撞到哪兒去了?」她支吾其詞沒回答,她怎麼能告訴人家那是一個七尺男人在車頂翻滾時留下的屍印呢!
優優拿了修車師傅開出的維修單,走出這家滿地油污的維修站。一輛出租車試探著在她眼前停下來,她懵懵懂懂地抬起了一隻手。
她上了車子,並不言聲,司機問道:「您去哪兒?」她充耳未聞。
司機又問了一句:「去哪兒啊?」她這才下意識地發出聲音。
「去……清水湖醫院。
司機疑惑地回首反顧,見她神態還算正常才啟程上路。十分鐘後汽車開出了擁擠的三環,沿著大道奔四環前進。出四環後上了那條優優早已十分熟悉的京郊公路,而這一天沿途的風景卻彷彿全都陌生起來。半小時後優優透過車前的擋風玻璃,遠遠地看到一座大橋,橋頭挺立的石碑和大樹,讓她從短暫的失憶中摹然甦醒,她沒想到汽車這麼快就開到此處!
幾小時之前,當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這座大橋靜無一人,而現在,不斷有大小汽車從橋的深處迎面駛來,在她的身邊擦肩而過。優優彷彿突然醒悟,她此刻正在步步走近的,恰是今天清晨她們剛剛逃離的殺人現場。
「停車!」
她驚叫一聲,嚇得司機打個機靈,匆忙把車停下,然後回頭看她。
優優深深呼吸,鎮定自己,她問:「去清水湖,還有別的路麼?」
「別的路?」司機思索:「那可就繞遠了。」
「那就繞吧。」優優果斷表態:「我反正付你錢的。」
於是司機打滿舵輪,汽車又朝城裡的方向回頭,開到半途拐上一條繞行的公路。結果優優發現,她躲過了蓮花大橋,卻沒躲過那片蘆葦,那個被蘆葦包圍的綠色水塘,同樣令人心有餘悸。當出租車從那片隨風搖曳的蘆葦蕩前緩緩駛過,優優不由不低下頭來閉目塞聽。
蓮花河大橋,搖曳的蘆葦,那一個個剛剛逃出的險域,繞了一圈復又重來,彷彿永遠要在一個噩夢中盤桓,永遠不能被夢魘釋放。
「師傅,停車……我要進城!」
她突然對司機發令,她突然想到了一條出路,就像一個在地獄行走的孤魂,忽然發現了一道曙光。
司機再次調頭,不知是報怨還是竊喜,嘴裡不住唸唸叨叨。優優無心思量司機口中的閒言碎語,只顧得匆匆撥打自己的手機。
手機撥通了,三響之後被對方接起,她一聽到哪個磁性的聲音,就壓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
「周月,我是優優,你在哪裡,我現在想去找你!」
周月在電話裡的聲音似乎有些匆忙,優優能聽到他的周圍有人正在爭吵。他壓著聲音對優優說道:「不行,我在開會。等我忙完了再和你聯繫。」
周月的聲音就像優優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她死死抓著不肯放棄。她甚至沒有顧忌自己強硬的口吻,是否會讓周月因此生厭,她因為生怕電話掛斷而大叫起來。
「周月,我真有急事!我要見你!我現在就要見你!你請個假出來一下好嗎,你出來一下好嗎!」
周月那邊為難了片刻,那片刻也代表了一種詫異。但優優終於聽到他不太情願的聲音:「好吧。」他勉強問道:「你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