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信誠家住在機場路附近的瑞華別墅,那是一片樹林環抱的親水花園。優優已不只一次來過這裡,柳暗花明都是輕車熟路。
那天晚上在我趕到瑞華別墅之前,優優已然到達這裡。她還帶來了阿菊、德子和李文海,來見她的老闆凌榮志。
這次約見的時間是當天中午定下的,那時優優正和財務總監一起,把剛剛提出的三百萬元現金送到凌榮志的辦公室裡。凌榮志當即叫來司機,讓財務總監坐他的車子直接把錢送到他家,交到他的夫人手裡。財務總監喏喏連聲地提著錢和司機一同走了,凌榮志留下優優和她隨便聊了幾句,他們聊到了優優的老家仙泉,話題不外是氣候特產及名勝。優優見老闆此時挺高興,臉上態度又親切,便放膽說了李文海托的事。不料凌榮志馬上答應了,讓優優帶她那位想做藥品代理的老鄉,晚上到他的家裡來談。
優優原來以為,和她一起去的,只是李文海一人,但去之前李文海請優優在外面的一家飯館吃晚飯,把阿菊和德子也叫上了。李文海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一輛富康轎車,讓德子開著。還讓德子穿了一身西裝,雖然並不合體,而且還有些皺巴,但德子穿在身上,感覺還是變了模樣。飯間從他們的對話當中,優優聽出他們早就商量好了,讓德子扮作李文海的跟班,以便讓文海哥顯出一些派頭。談生意總是需要撐些派頭出來,不然會被對方看輕。德子讓阿菊也一道跟去,他說我們三個都去,你一個人回旅館還是在哪裡等著?李文海於是笑道:阿菊,就一起去好了,去了以後你可以在車裡等著。
於是,一車四人,就一起去了。
其實,在優優他們到達之前,凌信誠已經回到家中,他帶回的那個孩子,已經睡進剛剛置辦妥當的搖籃。凌信誠的母親忙著照顧孩子,把小保姆支使得團團亂轉。凌榮志也露出一臉榮升祖父的微笑,風趣地評價著孩子的相貌,像父親還是像爺爺之類。只有凌信誠自己,不知此時的心情,是高興還是無奈,是幸福還是不幸。
孩子到後大人們才發覺很多東西準備得太不充分,比如小一點的枕頭沒有,褥子被子也不夠厚。又比如玩具之類。原來想像孩子太小,上次被他母親抱來時大家只顧爭吵未及細看,現在才知已經將滿週歲,這時的孩子應當給他一些開發智力的玩具,大腦的早期開發耽誤不得。凌信誠的母親一邊嘮叨一邊開了一張長長的購物清單,從鋪蓋玩具到食品藥品,想到的統統寫上。看看時間不算太晚,便招呼司機拉上兒子和保姆,讓他們趕快到附近的商場採購。等兒子和保姆走後,大約只過了五六分鐘,優優就帶著李文海他們敲響了房門。而那時我乘坐的出租汽車,才剛剛從建國門的立交橋上,艱難地擠人東二環路。
講清時間的順序對我敘述此事非常重要,因為我們計劃當晚要談的事情終因與優優的失之交臂而沒能談成。儘管我們去的都是同一個地點,但時間上的陰差陽錯,使事件後來的走向也陽錯陰差得越來越遠。
最先來到這個地點的是凌信誠自己,但是他很快又離開了。也許在他坐著外出購物的汽車駛出別墅區大門的時候,優優乘坐的那輛紅色富康剛巧開了進來,擦肩而過的剎那誰都不曉得彼此錯過了什麼,兩輛車向兩個相反的方向各自走遠。
德子還是在仙泉學會的開車,許久不練乍一上手不免開得磕磕絆絆,一直到汽車停穩在凌家那座灰瓦粉牆的別墅門口,優優和阿菊才停止了對德子的譏消挖苦。;
大家下了汽車,優優領著他們踏上花崗岩砌造的門廊台階,敲開凌家別墅白色的大門。開門的正是信誠公司的老闆凌榮志自己,大家便隨著優優一起恭敬地尊了一聲「凌老闆」。凌榮志熱情地把他們讓進了高大寬敞的客廳,連阿菊都不甘一人寂寞也跟了進來,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似的一路東看西看。
主人的身份不言自明,一聲凌老闆之後就不用再加介紹,但客人的身份讓優優有些為難、她不知該怎樣介紹那位其貌不揚的李文海。她既不知道李文海的公司叫什麼名字,也忘了問他在公司裡到底任了什麼職務,她只能倉促而含混地說了句:「這是我大哥,這是他秘書。」秘書就是指德子。她想凌老闆應該明白這個所謂的大哥並不是親的。
還有阿菊,更不知道此時該如何介紹了。阿菊跟進來做什麼?
凌老闆看上去很隨和,至少優優能感覺到,董事長今晚的心情很不錯。他顯然能看出優優帶來的這幾個人,都不是什麼大角色,但他仍然讓他們在客廳裡那些乾淨貴重的沙發上坐下了,還喊自己的太太倒茶來。
凌信誠的母親應聲在臥房的門口露了面,告訴丈夫孩子醒了她走不開,凌榮志只好笑笑對客人說:「家裡人剛剛都出去了,那你們就喝點飲料吧。」
凌信誠的母親又在屋裡叫丈夫,叫他趕快接盆熱水來,不知是孩子吐了還是尿在床上了,臥室裡的動靜聽上去有點亂。優優趕快站起來,對老闆說了聲我來吧,便跑進臥室去幫忙。她原來不知道凌信誠的母親要盆熱水是做什麼,進了屋子一看到那只新買的搖籃床,當然立刻看懂是怎麼回事了。
再看不懂那不成傻子了,優優後來把話說得很難聽,她對我說,她當時一眼就看出搖籃裡躺著的,就是凌信誠的那個私生子,看來這個命好的孩子已經登堂入室地成了凌家的人。
凌信誠的母親是見過優優的,知道她是信誠公司的一個小職員,便不客氣地指使優優到哪裡去拿盆子,再到哪裡去接熱水。優優跑進旁邊的儲物間找來了一隻洗臉盆,又跑進衛生間去接熱水,再端著盆子回到那間臥房裡,幫助信誠的母親清理孩子的屎和尿。孩子已經醒過來,非常乖,一聲不吭地看優優。優優兩手托著那孩子,讓信誠的母親給孩子擦身子,她和那孩子彼此對視著,頭腦中卻完全是空白。
這時,她聽到客廳那邊砰的一聲響,緊接著同樣的聲音連著響了好幾聲。凌信誠的母親被嚇了一大跳,手裡還拿著毛巾便想出去看。剛剛走了一兩步,臥室的門就被撞開了,優優還沒看清進來的人,就聽見砰砰兩聲響,凌信誠的母親朝後一仰就摔倒了,摔得聲音也特別重。
緊接著,優優看到了血,又濃又艷的血漿從凌信誠母親腦袋下面漫出來,順著每一根實木地板縫,快速地被地面吸走了。幾乎同時優優也聽到了自己的叫,那叫聲既尖厲又刺耳,她從沒聽過這麼恐怖的叫,那叫聲讓她幾乎嘔吐起來了。
優優手裡的孩子大概是被槍聲和叫聲嚇著了,放開嗓門哭了起來,但只哭了一下就摹然噎住,全身上下不住地打抖,嘴裡一聲一聲抽著倒氣,瞪圓的眼睛僵直地看著優優!
孩子的模樣讓優優完全無措,她手足麻木地托著那個驚恐的生命,就像托著一個不停蠕動的怪胎。她的身體也隨著孩子發出同樣的顫抖,她的雙眼直直地盯著那只已經垂下的烏黑的槍管,和立於門端滿臉猙獰的「文海大哥」。
李文海轉身出去了,優優還在原地發著呆,她的胸口劇烈地跳動著,雙腳卻像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這時,她手中的孩子突然重新哭了出來,那裂帛般的哭聲驚天動地,嚇得優優幾乎將他脫手扔掉。她不知自己此時該做些什麼,是逃出去還是在這裡守著孩子。
這時德子跑進來了,優優注意到他的手上沒有武器。德子急急地沖優優叫了一聲,叫的什麼沒有聽清。見優優站著沒動,德子衝上來要抱孩子,優優拚命地不肯撒手,但德子還是把孩子從她僵硬的手上拽了出來,胡亂地放進搖籃床裡,然後拖著優優的胳膊往門外走去。
優優大聲尖叫不肯移步,她的叫聲和搖籃裡的哭聲響徹屋宇。德子給了她一個耳光,她掙扎著踹了德子一腳,那神經失控的一腳踹得很重很重,不知踹中了德子的肚子還是他的下身,德子慘叫了一聲坐在地上,地上還躺著凌信誠的母親。那個死去的女人看上去只不過四十來歲,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失血過多,臉上的顏色白如素紙。
李文海這時再次出現在臥室門口,他催了一聲快走!然後上來強拉優優。德子咬著牙爬了起來,和李文海一道硬把優優拖到客廳。優優驚恐地看到客廳的沙發前面,凌信誠的父親屍橫一邊,頭中三槍,血濺五步,絳唇半開,雙目不合。這恐怖的景象令優優不敢停步,她懵懵懂懂被李文海和德子扶持著,繞過屍體,走出大門,一直被他們拽上了那輛紅色富康。
優優看到,阿菊已經坐在汽車的後座,緊張地睜著驚惶的眼睛。這回是李文海親自開車,德子也倉皇擠進後座,汽車旋即開動起來,在燈光暗淡的林陰道中,急急地行駛。那個時辰我乘坐的出租汽車剛剛開到瑞華別墅宮殿般的社區門口,正在接受門衛囉嗦的盤查——這種社區通常只盤查出租汽車,對私家車則有些不聞不問——當時我隱約記得確有一輛紅色富康,從別墅區內放緩速度,穩穩駛出,從容不迫地在我旁邊擦身而過。
如果我當時不是被那兩位負責的門衛橫加攔阻,我必將第一個目睹那個血腥的殺人現場。門衛在攔下我後,中規中矩地打電話到我所要造訪的住戶家中,凌家的
電話當然無人接聽。門衛隨即公平地告示於我:「瞧,我撥了兩遍,都沒人接。家裡肯定沒人。」
主人不在,客人自然不能進入。我只好站在別墅區的門口,撥通了凌信誠的手機。這才知道凌信誠正和他家的司機保姆一道,在附近的商場購物。他聽說家裡電話無人接聽,並未懷疑出了事情。「孩子剛接回來,可能他們都在忙吧,」他說。
他讓我在門口稍等,他說他們正往商場的門外走呢。大約十分鐘後,我看到了凌家那輛寬大的奔馳。那奔馳在別墅區的門口,接上我進了大門,直抵凌家別墅。
凌家的門前一片寂靜,樓上樓下的每扇窗戶,都洩露著輝煌溫暖的燈光。司機停穩車子,又幫保姆搬運車內的貨物。凌信誠則領我步上台階,用自己的鑰匙開門。
接下來的情形我不想再多渲染,細述那個場面肯定會讓讀者生厭,那也是我後來一直試圖迴避的記憶,是多次讓我半夜驚醒的惡夢。凌信誠那天晚上被送進了醫院,他的心臟顯然不能承受這樣的震動。我似乎成了那天晚上最先進入罪案現場的人中,相對較為鎮定的一個,也許只是因為我與死者並不相熟。
司機及保姆開始還試圖對信誠的父母進行搶救,但死者的模樣讓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放棄了這個幻想。還因為當時更需要搶救的是凌信誠自己,他抱住母親餘溫尚存的屍體,未及哭便昏迷不醒。
在幫助搶救凌信誠之後,我因為相對鎮定而第一個想到了報警。警察反應的迅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讓我對公安機關從此好感倍增。
那天晚上我在凌家逗留了很久,接受調查詢問直到凌晨。凌晨兩點我被警察准許離開現場,又乘車趕往愛博醫院看望信誠。信誠經過醫生搶救,在他短短的人生中不知是第幾次轉危為安,我趕到醫院時他仍在藥物的控制下昏睡。我找醫生問了情況之後留下了一個手機號碼,告訴醫生萬一有事可以找我。
我本想對醫生說我是信誠的朋友,開口時轉念又自稱是他大哥。我這樣轉念緣自忽然而生的憐憫,因為我忽然想到,凌信誠在這個世界上已經舉目無親。
為了敘述的清晰我不得不遵循時間的順序,按時間順序我早該先把筆鋒轉向那輛逃之夭夭的紅色富康。那富康開出瑞華別墅之後隨即放開車速,在夜晚無人的機場輔路上倉皇狂奔。當汽車開進市區之後,都市夜晚的繁華才讓車內的氣氛稍有鬆弛,車上每個人的心情各不相同,但從表面看他們都已驚魂略定。
李文海把車速放慢,並且開始和後座上的德子交談。他們在議論今天的戰果,有多少現金,有多少珠寶和金飾……德子說他還從裡面書房裡翻出一塊手錶,好像上面都是自鑽,這種滿天星的好表,少說也值幾十萬呢,只是變現不太容易。李文海說只要是真東西,讓利換錢沒啥不易,回頭看看是什麼牌子,帶到南方自會脫手。這時他們都聽到了優優的啜泣,李文海說:優優,這些東西也有你的一份,我們本想早點告訴你的,又怕你害怕不肯帶我們來了。我們也是為了你好,這種事攪進來要殺頭的。不知者不為罪,成可進敗可退,得了錢有你的份,失了手沒你的事。我他媽處處為你著想,你他媽還委屈什麼!
阿菊伸出雙手,摟住優優,優優似乎是第一次地,對阿菊溫暖的懷抱感到陌生。她不知道李文海的冷酷無情,還能無情到哪裡,而德子與他,幹這事是否蓄謀已久;阿菊對這場血腥屠殺,是和她一樣蒙在鼓裡,還是早就串通一氣。也許那一刻優優什麼都沒法細想,她的思維也許還處於休克狀態,只剩下少數知覺神經,支配著張皇無措的情緒。
他們開近一個路口,很觸目的,看到路邊停著一輛警車。李文海和德子,一齊屏氣息聲,阿菊也全身僵硬,摟著優優的臂膀,禁不住微微打抖。優優想喊,但剛剛甦醒的一點理性,立即封堵了她的喉嚨。李文海把那支手槍,就放在空著的前座!他小心翼翼地駕車輕輕滑過路口。那輛110巡邏車不知何故拋錨在此,對這輛鬼鬼祟祟的紅色富康無動於衷。
過了這個路口,又過了一個路口,危險似乎解除。李文海將車開進一條僻靜的小巷,一直行至小巷的深處,才悄無聲息地靠邊停住。
李文海關了車燈,看看四周很靜,便回頭說道:「咱們還是分開走吧,現在警察晚上總攔車檢查身份證的。德子,你先帶阿菊下車,今天晚上先別回旅館,先換個地方住一宿再說。」
德子猶豫片刻,問:「那你呢,你去哪裡住?」
李文海說:「我帶優優,我們另找地方。」
德子欲言又止,拉開門剛想下車,動作遲緩一下,又收回身子,試探著再問:「大哥,這裡沒人,要不要先把錢分了再說?」
李文海罵道:「你怕我貪了你的!媽的老子要貪早把你一槍崩了,還輪到你現在問我?我看你這樣子永遠幹不了大事!」
德子不敢頂嘴,忍氣吞聲鑽出車子,阿菊也手忙腳亂地跟著鑽了出去。在他們
關上車門之前,李文海又囑咐一句,或者,也可以說是安慰了一句:「哎,我今天
給你的那隻手機可別關了,到時候我打電話找你。」
德子馬上慇勤地答應:「嗅。」他正要關上車門,沒想到優優突然用力將門一頂,快速脫身而出,德子剛剛叫了一聲:「哎!」優優已推開他撒腿就跑。
優優順著路燈昏暗的小巷,朝巷口明亮璀璨的大街奔去。她聽到李文海急促地喊了一聲:「抓住她!」身後便響起了大力追趕的腳步。她拼盡全力地向前跑著,頭腦麻木雙腳發飄,有點像被夢魘壓迫,徒勞無功地掙扎逃命。是德子最先追上來的,他的腳步又急又重,優優先是聽到一聲咬牙切齒的喉音:「你他媽往哪跑!」緊接著她的肩部就被用力拽了一下,她身子被拽得一歪,這一歪卻讓德子意外脫手,讓他不由自主地趔趄了幾步。優優也趔趄了一下,但腳步還能繼續,德子又追了十餘米長短,還是追上來了,他再次抓住優優的肩頭,這一回他抓得很牢很牢,並且可以用足力氣,將優優的整個身體扳了過來。
他當然不會想到,也完全沒有防備,優優竟會突然一拳,也許還是下勾拳吧,擊中了他的腹部。然後又是幾拳,那幾乎是一個精彩的套路組合!那從小看熟的組合拳優優並沒練過,但冥冥之中似有神助,讓她突然連貫地做出這樣的動作。那第一個下勾拳實際上已將德子置於無法招架的地步中,而緊跟著的那一組連續的擊打,則讓他人仰馬翻地倒了下去。
李文海也追上來了,但他離優優還遠。優優離燈光通明的大街,只有幾十步之遙。李文海惟一追上來的,只有他窮凶極惡的喊叫:「優優!你他媽今天敢回去,老子就要你的命,你敢回去我要你的命!」
連這幾聲最後的喊叫,也漸漸被優優甩得很遠,終於連同追趕的腳步,一齊消失在她的背後。優優已經衝出巷口,衝上大街,她不顧一切地飛奔著橫穿馬路。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車紛紛避讓閃躲,優優的前後左右,除了飛奔過耳的風聲,就是此起彼伏的笛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