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交帶來許多千年難遇的話題,最宏觀的莫過於宇宙中九大行星的十字排列。關於滅絕的猜想一直是人類一個永恆的恐懼,連最無畏的人也免不了偶爾思索一下世界的末日和死亡的七月,預言中的滅頂之災使杞人憂天成了世紀末很常見的心情。但若不是對吳長天的採訪,林星至今也不一定知道,在中國的整個文化中,發達最早的,其實就是天文。古人劃分的三垣二十八宿,與現代天文學的經緯度,在概念上已極相類似。
不過中國人眼中的天體,一向與人間的神話相連,自始至終帶著擬人化的色彩。如果按照吳長天的說法,中國的人倫,反過來也引申了星辰之間的關係,大到國家,小到部族,再小到家庭,都要圍繞一個中心,一個領袖,一個具體的個人,如群星之於北斗。領袖巍然不動,只鬚髮號施令,眾人便會隨了他的方向,斗轉星移。這個自然宇宙的規律已經萬古不變,難道兩千年最後的一個盛夏七月,真會飛來某顆觸犯天條的流星,讓整個人類生死不明?
如果說銀河系裡將要發生的異動,對於自然規律來說是一種偶然的話,那麼此時林星眼前的這位吳長天,對於擁有十八萬員工,八十萬萬資產的著名的長天企業集團來說,依舊是一個必然穩定的中心。從他這間寬大的辦公室裡打出的每一個電話,發出的每一道指令,都將有效地運轉起成千上萬的人力和成千上萬的資金,如同一個神秘的三軍樞紐,讓林星甫一涉足便禁不住肅然起敬。
這間辦公室是一個裝有落地玻璃隔斷的巨大的套間,外屋的電話聲此起彼伏,有一個看上去極為精幹的秘書班子在應付著這些聲音,那激動人心的嘈雜只是在大玻璃門偶然開啟有人走進來時才能傳到裡間。裡間則擺放了巨形的寫字檯和寬大的皮沙發,還有水晶般晶瑩明亮的玻璃書櫃,以及鑲滿雪白大理石的衛生間。林星獨自坐在長形沙發的一角,不免有幾分渺小的感覺,而吳長天則被人伺候著,在衛生間進進出出,行色匆匆地梳頭、打領帶,同時回答她的提問。
這是林星第一次坐在這麼氣派和貴重的沙發裡,以致她不得不隨時注意著自己的姿勢。她和她的雜誌社,大概都想不到她大學畢業後的第一次單獨採訪,就如此輕而易舉地打進了長天集團總裁的辦公室。這當然得益於她的自信,她的自信來自於她有一張不僅青春而且相當耐看的臉。這是一個十分簡單的因果關係,在大學裡搞實習採訪時她不止一次運用過自己的這個條件,無往不勝。今天她自報家門不速而來,從這幢大樓的門衛開始,過五關斬六將地一路往裡闖,終於踏進了這道高深莫測的門檻。當外間的那幾位秘書在簡單盤問之後正要把林星「請」出去的瞬間,他出來了。
他很專注地在她臉上看了一眼,叫住了秘書。
他說:「我只有五分鐘。」
她說:「我只有一個問題。」
於是,她就進入了這個泰坦尼克式的巨型企業的心臟。那一組美式的大皮沙發裡,有了她一個短暫的位置。
她本來是打算對整個兒長天企業集團做一次系列的採訪,搞出一個全面反映長天集團創業發展過程的調查報告,以折射出中國改革開放二十年的時代變遷。題材已經報到社裡,尚未得到支持與否的答覆。在那些老資格記者的心目中,她報出的這個計劃也許使她一下子成了一個好大喜功的典型,這一點從室主任的表情上,已經可以看出一二。正是這個表情,才激將著她今天單槍匹馬跑到長天集團北京分部的大樓裡來撞一下運氣。能見到這位靠五千元起家終成巨富的傳奇人物,對林星來說,其實是個意外。
儘管吳長天答應給她的時間只有區區的五分鐘,但他進了裡屋卻沒有半分鐘空閒。不斷有秘書進來讓他接聽一些電話、請他批文件、幫他穿衣服、告訴他車已備好……林星在一邊靜靜地觀察,從報紙上她知道吳長天今年剛滿五十週歲,但此時的疲憊使他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也許她這種二十歲出頭的小孩子是容易把中年人看老的。
她坐在沙發裡,並不急著插進去提問,直到吳長天在忙碌的間隙用目光示意,她才把一個臨時確定的題目拿出來。
「吳總,我很想知道,一個企業的領導者,比如說您,人們應該怎樣描述您在企業中所處的位置呢?」
吳長天一邊簽著文件、打著領帶,一邊穩健地答問:「你知道北斗七星嗎?就在現代天文學所指的大小熊星座一帶。我們的老祖宗把北斗七星當做指引方向的坐標,因為它們的方向最穩定,光芒最閃耀。企業的領導者就應該是北斗,他的光芒應該能夠籠罩他的部屬,把他們聚攏在自己的周圍。」
「請問什麼是一個企業家的光芒呢?」林星問。
「你這算第二個問題了吧?」吳長天以問做答。
「不,還是第一個。您剛剛說了光芒,我想知道是指什麼。是指領導者的知識和才能嗎?」
吳長天穿上西服,搖頭:「那不是主要的。」
「是權力嗎?」
「權力很容易遭到背叛。」
「那是什麼?」
吳長天已經舉步向門口走去,林星也不得不站起來追隨,她期待著吳長天最後的回答不要太簡單,可吳長天偏偏只答了三個字:
「是品德。」
聲音未落,人已出門,林星緊跟了幾步,兩人一同來到走廊上,身後簇擁著吳長天的幾個部從。吳長天用一絲笑容作為採訪的結束,「你滿意了嗎?」他問。
可林星沒有報以微笑,她把一個倉促間在頭腦中閃過的問題倉促地問了出來,「請問吳總,對雲南紅塔集團的褚時健您怎麼看呢?有人說褚時健現象在中國企業家中有一定典型性,您認為呢?」
這個問題顯然太唐突了,連林星自己都愣得停住了腳步。吳長天也站下了,但剛才的笑容還自然地留在臉上。身後的工作人員上前禮貌地替他擺脫:「對不起,吳總還有急事……」可這時吳長天用回答打斷了他們。
他的回答是:「我們說好只問一個問題的。」
林星壓住尷尬,說:「對不起,您剛才,剛才提到了品德這個詞,所以……」
吳長天淡淡地笑一下,繼續往樓下走,也終於繼續了和林星的交談:「你看過《曾國藩家書》沒有?」他問。林星如實說沒有,他說:「可以看看。」一個工作人員遞上一支剛剛叫響的手持電話,打斷他們的交談。吳長天在電話中不知和什麼人討論著一個林星完全聽不懂的問題。直到他們走出樓門,在上車前,吳長天才關掉電話,回身對林星說道:「你知道過去盛糧食的一種量器叫斗嗎,糧食要是裝得滿出來了,就要用一隻小木片把它刮平,這個木片就叫做概。人也是一樣,各種好處要是滿出來的話,就會有人來剷平你。曾文正公曰:天不概之人概之,天也是借人之手概之。我是學了曾國藩的辦法——自概之。所以我不會當褚時健。」
日後林星反覆回想,在這次意外而短暫的採訪中,吳長天的每一句話,都有些深意似的。她按照大學心理學課程中關於人的性格分類的方法,回想著他的口氣、氣度、動作和表情,一會兒覺得他顯然屬於那種「驅趕類型」的人,具有高度的專斷和高度的情感控制能力,與人交談要的是結果,要求對方簡潔,過度的解釋和重複肯定會使他失去耐心。可一會兒她又覺得他對採訪者需求的同情和給予的滿足,他的敏銳和洞悉對方心理的能力,又像一個「親切類型」的人。碰巧那天晚上她在她的男朋友劉文慶家裡發現了一套束之高閣塵封已久的《曾國藩家書》,便拿來查看,在裡邊果然查到了吳長天所引的那段高論:
「管子云:斗斛滿則人概之,人滿則天概之。余謂天之概無形,仍假人手概之。霍氏盈滿,魏相概之,宣帝概之;諸葛烙盈滿,孫峻概之,吳主概之。待他人之來概而後悔之,則已晚矣。吾家方豐盈之際,不待天之來概、人之來概,吾與諸弟當設法先自概之。」
林星有了些興趣,於是往下繼續領教曾文正公的「自概」之論,原來只有「清、勤、謙」三個字而已。望文生義,不外是清廉、勤奮、待人謙恭。看罷此論,林星竟從吳長天那隻言片語的深意中,隱隱生出一絲敬意來。看來輿論界對吳長天的諸如「學者企業家」、「當代儒商」、「半部『論語』治長天」之類的溢美,並非全是吹捧之詞。
林星把這部三卷本的《曾國藩家書》全部借了回去。劉文慶當初買下此書不過是為了響應那一陣的時髦而已,並無開卷閱讀的打算。自他辭去那份國營小廠的公職,專門幹起個體股票經紀人的行當以後,就冷淡了其他一切。和股票經紀人相愛是一件很苦悶的事,因為你始終會覺得股票要比愛情來得更強大更刺激更戲劇性。儘管劉文慶常常美其名曰:「我炒股也是為了你呀。」可說服不了林星,愛情本身是一種精神活動,誰能相信一個那麼愛錢的人還會去愛別人。對林星此論劉文慶總是報以冷笑:別忘了對咱們這種人來說,生存永遠是第一位的,生存都沒有了,哪兒還有什麼愛情?在現在這個社會上沒有錢,哪兒還有生存!以前劉文慶的雄辯常常會使林星語塞,但在採訪了吳長天之後她有了新的感慨:人家吳長天可算得上應有盡有了吧,可人家還是把道德人品當做人生最大的財富。每個人都要生存,可生存也要講境界!劉文慶聽罷面色陰冷,看破塵緣地說自古以來認為道德價值千金而富貴一錢不值的人,大都是已經富得流油的傢伙!
但是,對於林星說到的吳長天,強烈的鄙夷並不減低劉文慶對這位名人的關注。按照目前西方學界最流行的分類,林星覺得劉文慶屬於典型的左腦上區和右腦上區結合類型的人,這種人既喜歡冒險,又工於心計,對任何事都習慣於不帶半點情感色彩的冷酷分析,對於自己喜愛的東西會陷入永無止境的追求。當他聽說林星居然和目前在市場上炙手可熱的長天實業股的後台老闆有過一次單獨的交談時,立即表現出一種強烈的興趣,仔細詢問了他們談話的每一個細節,包括林星對長天北京分公司大樓內部環境氣氛的描述,似乎也能成為推斷長天實業股票底氣和升值潛力的線索。他說現在很多人都在觀察長天實業的走勢。儘管其股價已經居高不下,但如果近期能發佈一點利好的消息,估計還可破位上揚。如果他們的董事會今年能用送股的方式來回報投資者,那股價的進一步飆升就更加勢在必行。他最遺憾的就是在林星與吳長天的談話中,哪怕是間接的隻言片語,竟沒能涉及到一點點這方面的內容。
「他哪兒會跟我談這些。」林星覺得劉文慶簡直有點走火入魔。
當然,林星也承認,從常理上說,無論你做什麼,都應當執著其事。但她一向反對像劉文慶這樣過分的執著,有時為了達到一個目的,幾乎到了不擇手段的程度。男人做事通常只看重結果,所以過分的執著便成了男人的通病。而女人則更重視過程,女人能夠通過享受過程而得到滿足,有時甚至乾脆把過程就當做了目的。自劉文慶迷上炒股之後,林星就和他辯論過不知多少次——人生的意義究竟在於追逐成功還是發掘快樂,人生的快樂究竟在於實現最終目的還是人生整個過程的美好。一談到這個問題劉文慶的臉上總是那種不屑一辯的樣子,眼神和微笑都強調出明顯的譏諷:這還用說嗎,折騰了半天達不到目的還能有什麼快樂?而林星則認為生命的真諦無疑就在於生命過程的本身。如果你活了八十歲,為了達到目的八十年都活得心情緊張生拚死扛一點快樂沒有,那麼到死的一天目標即使實現了又有什麼用?每次爭論都沒有勝方。林星並不奢望說服他,因為她知道追逐成功就是男人的本性。
關於錢的爭執也是兩人之間的一個齟齬。劉文慶從不避諱他對錢的觀念:沒有錢便沒有一切,包括愛情。劉文慶的說法讓林星完全找不到她所需要的寄托。她只能讚賞他的坦誠,一個直率的男人比一個虛偽的男人更完全。劉文慶就算是表白他掙錢是為了她,也並非屬於花言巧語,那只是在論述他的關於金錢與愛情的邏輯關係罷了。其實林星的消費需求並不高,她愛吃點好的但並不上癮;她愛穿得漂亮但不非要名牌;出門能打個的最好,不著急時坐公共汽車也行;化妝品只用合資或國產的那種;和同學朋友聚會一般都是AA制。她的衣食住行和零花錢都有保障。她父母去世後,北京姥姥家有套三室一廳的單元房一直由她使用,她把其中的兩間租給了艾麗和阿欣,這兩個哈爾濱女孩兒每個月付給她的房租在她沒畢業分到雜誌社領上工資之前,就足夠她的一切開銷了。
和她相比,艾麗和阿欣屬於更加大手大腳的女孩兒。她們在北京已經住了兩三年,換著不同的公司做著一些說有也無的工作,因為她們經常更換的男朋友就是那些公司的老闆,你想她們還能沒錢嗎?有錢的女人每天晚上都是在酒吧或夜總會消磨時間的,她們白天睡覺,晚上和各種各樣的朋友去過夜生活,唱歌、跳舞、聊天、吃宵夜,常常要玩兒到第二天凌晨三四點鐘或者更晚。她們喜歡這種生活,一到夜幕降臨就容光煥發。林星也喜歡去酒吧或夜總會坐坐,但通常只能安排在週末,因為第二天可以晚起。她最近比較喜歡去一個叫「天堂」的酒吧,那兒的裝修特別別緻,每一個角落無論明暗,都能有一些讓人意外的裝點:古老的曼陀羅,斑駁的銅號,以及翻拍了再用茶水做舊的老照片,和幾張說不清年代的外國音樂海報,都恰到好處地避免了常見的做作,也不是俗套或似曾相識。林星愛去那裡還因為那裡的音樂,雖不那麼熱烈,但能把憂傷二字演繹得出神入化。林星不清楚散落在北京街頭的這些年輕人聚會的酒吧裡,有多少這種不入正流但很有修養的樂隊。「天堂」酒吧的樂隊名叫「天堂」樂隊,和酒吧一樣用了這個陽光燦爛的名字。可演奏時的舞台上卻只有一束薄光幽幽的投射,鋼琴和吉他配合著一隻楚楚動聽的薩克斯管,讓每一支曲子都深刻得穿透靈魂。吹薩克斯管的是樂隊中年紀最小的一位,走近去看,你會發現那張臉孔標緻得像是日本卡通片《灌籃高手》中的英俊少年流川楓。這麼小的年紀居然能把每支曲子都詮釋得讓你為之動情,令林星不由不備感驚奇。有一次她碰上艾麗和她新認識的一個很紳士的加拿大老頭兒去「天堂」酒吧,兩人語言不通,卻混得廝熟。艾麗見到林星便拉她充當翻譯,因為老頭兒一進酒吧便大侃音樂。他很入神地聽了那男孩的薩克斯管,曲畢很禮貌地鼓掌,鼓完掌卻說:「他們的演奏的水平很專業,但這是一支送葬曲,是不適宜在這種地方演奏的。」艾麗馬上跑過去把老外權威的批評告訴那位薩克斯少年,並且借了幾分酒勁兒嘲笑了他們,弄得男孩和他的同伴面面相覷。樂隊的鋼琴師馬上走過來向外國老頭兒請教,說我們只知道這支曲子的名字叫《天堂之約》,在學校裡都是把它當練習曲的,它的出處和用途倒確實不知其詳。林星沒有理會他們的探討,她很喜歡這支曲子,喜歡它的深沉有致,它使她想到了某種心酸的情感和高尚的苦難,她幾乎為它感動流淚。
後來再到「天堂」時,樂隊已經換了,聽說是因為酒吧的老闆換了。新的樂隊用一種敲敲打打的浮躁,取代了原來深刻古老的爵士氣氛。音樂一變整個酒吧的感覺都變了,讓人覺得沒有了靈魂。
後來林星就不再去了。
也因為那時她突然不再有閒,在她採訪了吳長天之後,社裡理所當然地認可了她的選題計劃。她開始忙起來,每天要深入到長天集團在北京的各個企業和企業中的各個階層,收集她所需要的各種素材。這是她參加工作後事業上的第一個挑戰,所以必須專心致志,沒有機會再去泡吧。而與那些具體務實的企業幹部和職工們的接觸,也使她立即感受到與酒吧和夜生活截然相反的另一種生存氛圍,有了些回歸主流的感覺。她甚至還在長天集團北京公司所屬的京天娛樂城體驗了幾天生活,分別體驗了服務員、清潔工和收款員的責任與甘苦,並且在這裡交了一些年紀比她大得多的朋友,其中有不少是原來國有工業企業的下崗職工,他們幾乎每個人對長天集團都抱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感動。在林星未來的調查報告中,長天大量吸納下崗職工再就業的行為,也被列為吳長天的企業道德構建的一個實例。
在京天娛樂城她還有一個邂逅,就是遇見了那位不知去向的薩克斯少年。有一陣他幾乎天天來這裡打檯球,一言不發地和素不相識的客人靠輸贏賭些小錢。這小子的穿著打扮簡單明快不事聲張但相當講究。與林星印象中那些音樂人放浪形骸邋遢怪異的嬉皮形象相去甚遠。但是看一個人光看外表是最靠不住的,憑著他用大量時間與一些看上去挺低檔的社會青年賭檯球這一點,也足以使林星對他的感覺大打折扣,那種失望甚至多少破壞了她對「天堂」酒吧,對那裡深沉感人的音樂的美好的留戀。
後來還有令她更加大跌眼鏡的事。是日她正巧在保齡球廳替人值班,中午的盒飯是一位職工幫她領上來的。就在她去洗手間洗匙子的片刻,放在門外領位台上的盒飯不翼而飛。她正在疑惑,無意間發現在保齡球廳斜對面的檯球室裡,那吹薩克斯的男孩正捧著她的盒飯大嚼大咽,而且就在她呆愣得手足無措不知該做何反應之際,她的午餐轉眼已被吞食乾淨。她大步走過去,將扔在記分牌下小桌上的空飯盒撿起,一邊惡狠狠地塞進垃圾筒,一邊冷冷地問他:
「吃好啦?」
「啊。」男孩抬頭看她,面不改色,口氣上居然還有點愛搭不理。
「香嗎?」
男孩反倒疑惑地看著她,毫無羞恥地答:「還行。」然後故意不再理她,目光移到掛在牆角的電視機上,去看那群魔亂舞的MTV了。要不是保齡球廳接班的人過來喊她,林星真想把這小子好好羞辱一下,你裝什麼傻呀!
林星事後想想,這小子的臉皮倒是厚到了可愛的程度,他似乎沒有一點歉疚和遮掩,居然大大方方,自然而然。那天晚上林星下工時,艾麗因為單元門的鑰匙鎖在屋裡所以跑到京天娛樂城來找她,兩人就在娛樂城的餐廳裡吃了一頓上海菜。飯罷還是艾麗請客,她們在娛樂城的歌舞廳裡輕鬆地玩兒了一個晚上,直到有個半醉的客人將林星當成坐台的小姐上來糾纏,她才拉著艾麗退場。此時已是深夜,娛樂城的門前居然找不到一輛出租車,已經有幾個人焦急地站到了馬路的當中。她們等了足有十分鐘才攔到一部夏利,卻又有一個男孩跑過來和她們搶。林星一看,正是那吹薩克斯管的少年,不由怒從中來,吼了一聲:「嘿!你講不講理!」那男孩的無賴比中午搶飯來得更加自然,他說這麼晚了能不能捎上我呀,先送你們還不行嗎?今天這車我請客。林星報復地想說不行,不料艾麗被他的「懇切」打動,搶先說當然行啦,沒問題,上車吧。男孩說聲謝謝,竟然比林星她們還快地坐進了車子的前座。
車剛一開起來,男孩就仰著頭睡著了,車開到林星家,艾麗推醒他,他擦著口水睡意地問多少錢呀,艾麗笑道:算了,錢我都付了。林星一言不發地下車,男孩說再見她也沒應。艾麗下車就問林星:怎麼認識的,他們樂隊去哪兒了?林星說:你自己問他去。她知道艾麗的男朋友全是年紀在三四「張」以上的大款,但艾麗內心真正喜歡的,還是這種又年輕又酷的帥哥類型,薩克斯少年的這張流川楓式的臉,當然對艾麗有著絕對的殺傷力。林星的話音未落,那男孩就像是聽見什麼似的,已經開出十多米遠的出租車又停下來,他下了車直衝她們跑回來。艾麗興奮地問他怎麼啦,男孩說:借我一點錢行嗎?說得艾麗都愣住了:你是誰呀我借你錢?男孩轉而對林星說:你不是京天娛樂城的嗎,我忘帶錢了,有二十塊就行。明天就還你。林星顧面子掏了錢,她有張伍拾元的票子,給了他。她想這男孩準是讓他周圍的人,包括一些女孩子寵慣了,以致如此好意思。其實漂亮男孩林星不是沒見過,她知道男孩越漂亮越沒信用。
果然,第二天那男孩就根本不在京天娛樂城露面了,第三天,林星就結束了在那兒的採訪轉到長天超市公司去了。她一點不稀奇,——寵壞的男孩對用別人的錢肯定已經習以為常,當初他嘴裡的那個「借」字,不過是個禮貌而已。
這事也僅僅讓林星心裡輕微地噁心了一下,然後壓根兒就不再去想了。關於長天集團系列報道的第一篇稿子,她已經搞出來交了上去。心情上的疲勞頓時緩解了許多。要不是和劉文慶的一場爭吵,她幾乎想買張火車票去吉海市玩兒上幾天。吉海不僅有著名的國家級森林公園和度假療養的勝地,而且還是長天集團的發祥地。
她最近已經和劉文慶吵了兩次架,都是在電話裡。那天劉文慶來電話約她晚上和他出去吃飯,倒不是因為他們有近兩個星期沒見過面,而是劉文慶這個晚上有一個重要的飯局。是他的一個朋友做東,在「阿伊鮑魚」酒家租了個單間,據說請的人都是些大公司的老闆和文藝界的「腕兒」。劉文慶不知托了什麼門路,硬是擠進了這次高層次的聚會。他在電話裡的口氣很急切:「今天真的很重要,你知道誰來嗎,長天實業開發公司的老總,他們也請了。」
林星覺得很奇怪:「愛誰來誰來,跟我有什麼關係,你自己去不就完了。我最討厭和一幫不認識的人坐在一起吃飯了。」
劉文慶在電話的那一頭不知是板著臉還是在笑:「你不知道,他們說那開發公司的老總特別色,你要是去了,跟他聊聊長天實業股票的走勢,他保證話多。你問,我在旁邊聽,我能聽出來。他們長天實業董事會什麼時候開,今年分紅方案怎麼定,他是直屬公司的老總,肯定瞭解些內幕。」
林星馬上拒絕,不但拒絕,而且痛斥:「你拿我當什麼啦,當色情間諜嗎?!」
「就是吃一頓飯,而且都是有層次的人,又不會幹別的。」
「你幹嗎不到街上現拉一個小姐去,那些大飯店的門口,有的是。」
「這是什麼話,我是帶我女朋友去,名正言順,你別鬧了好不好。」
「人家又沒請我,我自己去難受不難受呀。」
劉文慶笑道:「這種場合,漂亮女孩永遠是最受歡迎的人,多多益善。」
「好!」林星說:「那我帶一個排去。」
「行啊,只要好看。」劉文慶笑了一下,及時收住,說,「別鬧了別鬧了,我這也不光為了我自己呀,掙了錢還不是為你。」
「好啊,既然這樣,我宣佈我從今以後絕不再花你一分錢,你以後也別再說什麼為了我。」
劉文慶幾乎是求情的口氣:「好好好,就算為我,好不好?今天晚上六點半,阿伊鮑魚酒家,勞駕您老人家為我吃個鮑魚,行嗎?」
電話突然不通了,不知是他的手機沒電了還是信號不好,林星還能斷斷續續聽見劉文慶在那邊大呼小叫:「喂,喂喂,你聽見嗎,晚上六點半……」
她沒有再把電話打過去,晚上她反正不打算去的。劉文慶公然拿自己女朋友的臉盤去做生意場上的誘餌,這種行徑林星怎麼也不能接受。她最初認識劉文慶時他還在那個空調機廠當工程師,她家空調壞了,他帶工人來修。後來又壞了,她呼他,他又來修。一來二去,她對這位身材魁梧,精通技術,會談人生的年輕人有了好感。劉文慶那時候也熱衷於賺錢,但只熱在口頭。在林星的觀念上,年輕人會賺錢是一種本事。只要「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就非但不是缺點,還是成就事業的動力。但劉文慶現在的樣子,好像有些讓人討厭了,林星在他那裡越來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有好幾次了,林星想試著跟他告吹,看看他做何反應。她估計不出他會痛不欲生還是愛誰誰。
晚上五點鐘從社裡下了班,林星當然沒去什麼「阿伊鮑魚」,而是直接騎車回了家,路上盤算著是隨便在外面吃點什麼還是回家自己下面。權衡不定時已經到了家門口。低頭鎖車時忽聽有人在她身後叫:「哎!」回頭一看,原來是那位瘦瘦的薩克斯男孩。她見到他不知為什麼挺高興,也許是因為她猜想他是專門來還錢的,這一來她對他的看法稍稍好了一點。
果然,男孩說:「我還以為你是京天娛樂城的呢,結果一問,說你是個記者。我欠你的車錢還沒還呢。」
林星說:「咳,我都忘了。」雖然她並沒有忘,但她覺得該這麼說。
男孩把五十塊錢遞過來,問:「要付利息嗎?」
林星並不想馬上結束談話,於是說:「那看你了。」
男孩有些嘴笨似的,遲疑了一下才說:「那,什麼時候有空,我請你吃頓飯吧。」
說到吃飯,林星突然靈機一動:「吃飯免了,求你幫忙辦個事,行不行?」
男孩說:「行。」
林星欲言又止,笑笑,說:「算了,說了你該生氣了。」
男孩口雖拙,態度看得出是認真的:「沒事……」
林星還是笑:「真不生氣?」
男孩說:「真不生氣。」
林星說:「你不會把我當瘋子吧?」
男孩笑笑搖頭。
林星說:「那我就不客氣了,你願意幫就幫,不願意就算,反正我也無所謂。」
男孩再次說:「行。」
林星說:「你陪我吃頓飯去吧。」
男孩說:「我不就說要請你吃飯嘛。」
林星說:「不用你請,有人請。你陪我去,得裝作是我的男朋友,行嗎?」林星看他一愣的樣子,連忙用笑來鬆弛他:「沒把你嚇著吧?」
男孩顯然感到意外,但故意鎮定地說:「沒有沒有。」
林星說:「就一頓飯,你就吃你的,不用說什麼,我說什麼你應和一下,就行了。」
男孩大概認為拒絕女孩子的這種請求是膽怯和小氣的表現,所以大方地說:「行啊,沒問題。」
林星抬手看一下表,說:「走!」
於是他們就站在了路口,抬著兩隻胳膊攔出租車。林星問男孩:「我叫林星,你叫什麼?」
男孩說:「我叫吳曉,口天吳,拂曉的曉。」
林星交待:「吃飯的時候要是有人問你,你就說咱們認識有一陣了,是你追我。行嗎?不委屈你吧?你今年多大了?」
吳曉說:「二十二了。」
「二十二?」林星歪頭看他,「看不出你比我還大一歲啊。」
吳曉說:「能告訴我為什麼讓我裝你男朋友嗎?」
林星笑一下:「放心,不是什麼違法犯罪的事,今天吃飯的人裡,有個人想追我,我拉你去讓他看看,氣氣他。」
吳曉也笑笑:「噢。」緊接著居然厚道地問,「那會不會太傷害他?」
林星說:「放心,不會出人命的。」
兩人在路邊剛剛燃亮的路燈下,既倉促簡短像串供似的統一了口徑,又進行了「政策交底」和「減輕思想負擔」的工作。車很快來了,但路上很堵,他們趕到位於長安街東頭的「阿伊鮑魚」酒家時,那一桌主客已經喝過了第一輪酒。劉文慶幾乎顧不上抱怨她的姍姍來遲,便把眼睛盯上了吳曉,「他誰呀?」他第一句便這樣低聲地問她。桌上有人叫:「啊,小劉,這是你女朋友吧,來晚了要罰三杯!」劉文慶才笑著為她介紹:「噢,快來,我給你介紹,這位是馬總,是我的恩師。這位是黃總,北京城搞證券的沒有不知道黃總大名的。這位是賀主任,這是今天這桌上真正的政府領導……這是金總,我跟你說過的,金總是長天實業開發公司的老總……」他把今天心目中的主角兒放到最後介紹,而且口氣上也有些微妙的加強。而那位馬總,大概是今天的主人,熱情地張羅服務員過來加座位加餐具,把林星的座位加在了劉文慶旁邊,還一個勁兒地說:「我跟小劉好多年了,到現在他才讓我見他女朋友,厲害厲害。」林星也不知道他說的厲害是指什麼。她推著劉文慶叫他去那邊坐,把吳曉拉到了劉文慶的座位上,和她挨著坐。她半笑不笑地回應著那位馬總:「我和劉文慶是過去的事了,這位是我現在的朋友。」她公然向大家介紹吳曉,然後又說,「不過劉文慶還不錯,有這種吃飯之類的好事總還不忘了我。」
大家都有點愣,有人偷偷看劉文慶,劉文慶臉上已經掛起青皮,但還笑著,他看出來林星今天是鬧事來的。林星也是算準了他不可能在今天這種場合下跟她吵,因為男人是絕不會為了男女私事而不顧自己的面子和事業的。何況關於錢和愛情孰為第一的問題,在劉文慶的觀念上早有定論。
劉文慶乾笑著舉了杯,自我解嘲地對眾人說:「大家別理她,她就這脾氣,我也沒轍。來,金總,我敬你……」
大家舉杯喝酒,男人們對這類事不敏感,無所謂,大面兒過得去就行,桌面上又恢復了應有的氣氛。林星只是氣氣劉文慶,目的達到,也並不想撒潑,也就跟著喝酒。對劉文慶愛搭不理,對其他人笑臉相迎,有問必答。更多地,是給吳曉夾菜,兩人頻頻碰杯自飲。吳曉不會喝酒,但她還是和他碰杯,都是抿一口而已,做做樣子,目的還是給劉文慶看。吳曉一言不發,聽別人說話,吃自己的菜。既不像那天偷吃林星盒飯那般狼吞虎嚥,也沒有絲毫扭捏侷促。林星以前是常被人拉到這種高級酒樓和大飯店裡吃飯的。在男人的飯局上,漂亮女人永遠是一道不可缺少的風景。但吳曉這種半大男孩顯然沒有這種機會,所以林星對他的從容不迫深感驚訝。這小子吃飯的姿態居然很紳士,很講規矩,而且並不刻意,一舉一動都很自然。真不知道他這點修養是與生俱來還是在什麼地方練過。
這頓飯對林星來說,不知是勝利還是失敗。她後來甚至說不清她是把劉文慶氣了,還是把自己氣了。因為劉文慶並沒有像她期待的那樣尷尬惱火以致一蹶不振,酒過三巡他竟像沒事兒人那樣輕鬆自如地進入主題。他說金總正好您今天來了我還想問您呢,我手上壓了不少長實的股票,不知道今年董事會的分紅方案怎麼定,有沒有什麼利好的消息透露透露,反正今天也沒外人。那金總喝得面色微紅,反問說:你們希望是什麼方案?劉文慶說:長實股是多年的績優股,現在又是牛氣沖天,當然是送股的方案好,哪怕是十送一呢。我們現在主要擔心別定個現金分紅的方案,那非跌不可,那我們還不如現在就拋了呢,現在還算是高位。劉文慶說這話吸引了桌上大多數人的注意力,其他話題一時暫停,大家都看那位金總,不知他的嘴裡含的究竟是利好還是利空。但見酒酣耳熱的金總微微一笑,目光並不去看劉文慶,卻清楚地說了一句:你先留著吧。
劉文慶是聰明人,不再多問,滿面春風地吆喝敬酒。看見劉文慶的目的達到,林星便覺得自己的目的近乎破產,原有的一絲快意,到散席時也蕩然無存。大家在阿伊鮑魚酒家門口告別時,劉文慶甚至沒有邀她同走,一句話都沒跟她說就和那姓馬的搭一輛車揚長而去。倒是有其他人要用車送她,她謝了說不用。一聲聲車門砰砰地關閉之後,一輛輛轎車魚貫而走,似乎只有一瞬間的工夫,只留下她和吳曉孤零零地站在路邊。
吳曉說咱們叫出租吧,你回家嗎?
林星沒搭話,情緒索然。她說:你先叫車走吧。我一個人呆一會兒。
一輛紅色夏利停下來,司機在車裡看他們。吳曉拉開車門,說:走吧,先送你回家。
她沒動,揮揮手:你先走吧。
吳曉說:你沒事吧?
她說:沒事,你走吧,今天謝謝你了,後會有期。
吳曉鑽進車子,車開走了。林星在路邊發了好一陣兒呆,才慢慢向燈火闌珊的前方走去。劉文慶分手時的表現讓她在最後一刻痛感到自己實際上遠遠不是他的對手;讓她想到她的失敗不僅於今晚——她一向自以為謹慎呢,在她認識的所有男人中,劉文慶是第一個讓她信任的,他的智慧和膽識,他的強壯的外表,都表現出一種男子漢的堅實。現在她明白了信任一個人事實上有多麼危險,它會讓你覺得受了愚弄,讓你發現你的信任不過是基於一種幻想,你不過是拿信任這種精神需求去做了一次賭注。而你偏偏是,一個注定要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