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師凱旋
建安六年(公元201年)九月,許都城外鼓樂悠揚儀仗井然,驛道邊站滿了公卿朝臣。得知曹操班師回朝,天子劉協怎敢怠慢?連忙發下詔書,除省中當值官員外,自司徒趙溫以下都要到城北十里以外相迎。
天子之命誰敢不從?曹公之威豈能不懼?滿朝文武遵令而行,一窩蜂趕來。冠戴如山巒,大袖似層雲,卻沒人敢交頭接耳敘談半句,因為曹操任命的校事盧洪、趙達也混跡人群中,時刻觀察著所有人的舉動,誰要是不留神說錯一個字,都有可能招來殺身之禍。眾官員盡皆無語,目不斜視眺望北方,手底下整理著衣襟腰帶,唯恐有失禮之處。
可在官員隊伍後面數丈開外,氣氛則截然不同。許都附近的屯民也聽到消息了,一傳十十傳百,惹得臨近村莊的百姓都趕來湊熱鬧。有不少人拖家帶口扶老攜幼而來,因為有士兵攔著不能上前,連靠近驛道的樹上都爬滿了人,大家都想爭睹王師回朝的氣派,更想看看那位定許都、興屯田、滅呂布、敗袁紹,美其名曰「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官究竟長什麼模樣。
冷清的官員和喧鬧的百姓對比鮮明,所有人都在日頭底下站著,等了半個多時辰,才見北方地平線上騰起征塵,大部隊漸漸映入眼簾。不多時有戎裝斥候快馬奔來,向迎接的人群高聲呼喊:「曹公率師回朝嘍……」
「臣等奉詔迎候……」隨著百官參差不齊地一聲回應,黃鐘大呂絲竹鼓吹驟起,奏的是得勝慶功之樂,震得人腦袋發蒙。看熱鬧的百姓也越發踴躍,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宛如鵝鴨。
因為是得勝回朝,軍隊早在半路上調整了位置,老病傷殘一律編入後隊押運輜重,走在最前面的是曹操的中軍。這些士卒多是豫州本土人,凱旋回家自然無限喜悅,這會兒見如此多的人迎接,臉上立時泛出得意笑容,扛著長槍大戟也不覺累,精神抖擻士氣高昂,腳下的步子一個賽過一個高,仗著曹操之威要是有路都敢走到天上去。
剛過了千餘步兵,又見甲冑兜鍪分外耀眼,曹操的親衛虎豹騎隨後而來。這支隊伍是曹氏的子弟兵,都是親戚族人鄉里故舊的後人,統領者曹純不僅身兼司空府參軍,還在朝中掛有議郎的頭銜。曹純今天特意換了身鎦金鎧甲,手持大槊腰挎寶劍,騎著高頭大馬當先引路,後面的虎豹騎個個都頂盔貫甲罩袍束帶,連馬鬃都刷洗得油亮,透著十二萬分的精神。
百姓一見此景歡呼雀躍,不知是誰還扯著嗓子叫了聲好。可緊接著又見旌旗林立遮天蔽日,白旄節杖隨風搖曳、金鉞大斧寒光閃閃,數不清的將官眾星捧月般拱衛著一名身量不高的中年將軍。此人身披赤金鎧甲,頭頂赤纓兜鍪,腰配青釭寶劍,胯下黃驃戰馬;臉上觀,此人已過不惑之年,灰濛濛長鬚間早有幾許白茬,耳邊髮髻也是有黑有白,但白淨的臉膛上卻沒什麼皺紋,濃重的眉毛斜插入鬢,一雙鷹隼般的眼睛微瞇著,用餘光掃視著左右人群;雖貌不驚人卻不怒自威——正是大漢司空曹孟德。
曹操緊催坐騎快行幾步,赫然凸顯在隊伍前方。此時尾隨的不僅有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將領掾屬,還多了許攸、鮮於輔、田豫、國淵、張郃、高覽等河北歸降之人,這氣勢威風不亞於天子出巡。如此英雄的將帥、如此氣魄的軍隊,還有誰敢對這位飽受爭議的司空大人有所指摘?所過之處官員紛紛跪倒在他的馬蹄前,猶如一陣勁風吹伏了層層麥田;百姓們見官員都跪了,便糊里糊塗跟著也跪了,嘈雜喊嚷著迎接的話。
曹操微微頷首,策馬而行掃視著跪拜的人群。這一次他不再推辭揖讓,將所有讚美都欣然領受。出生入死南征北戰,追求的不正是這一刻嗎?現在雖不能說大功告成,但已是峰迴路轉前途光明,也該享受讚美了。何況他腦子並沒閒著,接到荀彧的表章就盤算著如何教訓那個不知深淺的孫權小兒,還有叛賊劉備尚有幾千烏合之眾盤踞汝南,等著他去算賬。這麼多事需要考慮,才沒閒工夫跟這幫人客套呢。
曹丕、曹彰、曹植、曹玹、曹沖、曹彪等公子也來了,一路小跑來到馬前迎接父親。曹操只擺擺手:「為父安好,你等退下。」便繼續往前走。
他瀏覽驛道左右,想尋找一張面孔,看到丁沖、董昭、楊沛等親信時只是微微頷首,並沒特意叫他們起來,而是繼續張望,直到確定要找的人沒露面,才擠出一絲神秘的笑容。走著走著,猛一眼瞅見個冕冠青綬的大官竟長揖不跪,在一片匍匐的人堆裡顯得格外刺眼。曹操略一皺眉仔細打量,又是少府卿孔融。
曹操暗暗冷笑——大到朝廷小到家族,總會有不順耳的雜音。像孔融這等腿比脖子硬的傢伙也沒辦法計較,若同他講理,他有十車話等著,巧言令色繁文縟節,沒必要與他一般見識。更何況這枚胡桃的油沒有搾乾,還有華歆、王朗、邴原、張范、王烈等一大群名士避難在外,要靠孔融的名氣吸引,還得繼續利用他哩。想至此曹操本欲勒馬與他敘談,又見孔融身邊跪著當朝國丈伏完,這就更不能等閒待之了,趕緊下來攙扶:「國丈,豈敢唐突您大駕,莫要折殺老夫啊!」
伏完誠惶誠恐道:「曹公抬愛了。究功勞而言,您挫敗賊眾立下不世之功,老朽應有此拜。若論官階,上下之分自當如此。」如今的伏完已不是儀同三司的輔國將軍,自董承、王子服因玉帶詔之事被誅,他就主動上還印綬,轉任中散大夫。
曹操故作憨笑:「話雖如此,您畢竟是國之重戚,不能自貶身份,快快請起!」說著話回首叫許褚牽來匹馬,請伏完乘騎,共赴皇宮面聖。待親自扶他上去,曹操這才回頭掃了孔融一眼,笑道:「文舉兄,我可得恭喜你。昔日北海之失,多受袁紹父子之欺,如今我也算替你報仇了。」孔融曾擔任北海相,是被袁譚擊敗才調回朝廷的。
曹操呼其為兄,姿態擺得夠低了,這麼說不過想要孔融一句恭維,可孔融偏不遂其願:「朝廷大義當前,在下那點兒小得失算得了什麼。下官唯賀曹公報國之舉,並無分毫私情。」
「文舉兄真是大公無私啊。」曹操非但不能駁斥,還得公然稱讚,心裡澀澀的。
話音剛落一旁竄出校事盧洪,手指孔融陰陽怪氣道:「今日群臣迎接曹公盡皆下跪,孔大人獨揖不跪,太失禮了吧?」校事的職責就是為曹操監視百官,孔融當面不服不忿,身為鷹犬豈能含糊放過。
孔融瞧不起這等猥瑣之人,瞅都不瞅一眼,朗朗道:「我等是受天子之命前來迎候,別人跪不跪本官不便干涉,反正我以為不該輕天子而重同僚。」他這話有理有據,倒把盧洪頂了回去。
曹操佯作呵斥:「大膽盧洪,你不過是一小吏,老夫與公卿講話也輪得到你插嘴嗎?還不給我退下!」盧洪諾諾而退,曹操碰了個釘子,也不想再饒舌,趕緊提及正事,「老夫離京忒久,朝中之事多勞文舉兄與諸位大人費心了。」
「皆是荀令君之功勞。」孔融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不過這話也很彆扭,究竟是說荀彧功勞大,還是說荀彧把持政務別人都摸不到呢?
曹操裝聽不懂,環顧四周微笑道:「今日朝廷官員來的不少,侍御史張紘怎麼沒到呢?」
張紘是昔日孫策派到許都朝覲的使者,被曹操表奏為侍御史,留在了許都。孔融與其關係融洽,聽曹操特意詢問,語氣和緩了一些:「張大人請命入宮奉職,正陪在荀令君身邊。」
「哦。」曹操點了點頭,思索片刻又道,「午時我府裡設宴,犒勞此番出征的將領,文舉兄也過來湊湊熱鬧吧。」
孔融料想這不過是句客套話,推辭道:「在下乃白面書生,不堪與諸位將軍為伍,別掃了大家的興致。」他話雖如此,口氣卻頗為輕巧,似乎根本不屑於與武夫為伍。
哪知曹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兄台不要辜負我一番美意喲,一定要來……還有,煩勞您邀請張紘,叫他同到鄙宅飲宴。」
「嗯?請張子綱一同赴宴?」
「不錯,」曹操在他手腕上用力捏了兩把,皮笑肉不笑道,「江東之地避難名士極多,如今河北之危已解,中州局勢大定,是不是該商量一下,請那些羈旅高賢都……」
孔融雖執拗,卻不糊塗,聽曹操說一半便明白了,情知這是要借張紘之口逼孫權遣迴避難名士,進而使其向朝廷就範。孔融故友王朗、華歆、孫邵之流都在那邊,早盼著他們回來共商國是,一見曹操有此打算心中狂喜,忙應承下來:「下官明白了。明公請放心,我一定拉張紘共赴盛會!」說罷還朝曹操擠了擠眼睛,兩人心領神會攜手而笑。
在場眾官員何曾見過他們倆情投意合的時候?皆萬分詫異面面相覷,轉眼間又見曹操二次上馬繼續行進,趕緊把稍稍抬起的頭又低了下去……
敲打孫權
張紘乃廣陵士人,因戰亂避禍江東,後被孫策禮聘擔任正議校尉,與彭城張昭共為軍中謀主,協助孫策開闢江東基業,人稱「江東二張」。後來孫氏強盛,力挫廬江劉勳、江夏黃祖,便派張紘到許都獻表,名義上表示尊崇朝廷,實際上是向曹操示威。那時曹操還在備戰官渡,哪敢輕易招惹,只得與孫氏結親,又以天子名義拜張紘為侍御史留任朝中,還特意關照荀彧、孔融等對其多加禮遇。但是好景不長,孫策欲在袁曹對戰之際坐收漁人之利,不料被陳登挫敗,又在二次北伐途中遇刺身亡。
孫策一死,江東對曹操的威脅自然解除,張紘這個倚著靠山的使者反而成了砧上魚肉,被牢牢攥在曹操手心裡,在許都的歲月幾乎是度日如年,每天都是如履薄冰。特別是孫權搶先攻滅李術之後,張紘的處境更加尷尬,心中可謂喜憂參半——喜的是孫權不負父兄壯志,似是個可保之主;憂的是曹操勢力已穩固,江東遠不是對手,奇襲廬江過早暴露了鋒芒。
這日王師回朝,張紘料想老曹遲早要跟他清算兵襲廣陵的賬,索性躲在省中不去迎接。繼而聞知曹操帶諸將入宮道賀,他實在坐不住了,趕緊找到荀彧求其從中美言。正在訴說之際,孔融笑呵呵來約他赴宴,荀彧順水推舟在一旁敲邊鼓,張紘心裡更沒底了,連番推辭不去。不多時就聽金鐘齊響,曹操等人已辭駕離宮,張紘推脫不過,只得揣著忐忑上了孔融的馬車,尾隨眾將馬隊同赴司空府。
孔融也真有訣竅,到府中不忙著見曹操,卻道:「曹公許久未歸必有些家事,不方便來了就打攪,咱隨便找個地方坐坐。」竟把張紘領到掾屬房去了。
毛玠、張京、司馬朗等正在處理公務,見孔融領著張紘來了,趕緊讓到上座,把差事都扔到一邊,湊過來說閒話。這個說道:「曹公前日下令征辟的人避難江東,兵戎相隔來不了呀!」那個又道:「不單官渡之役急需善後,廣陵郡也要安撫百姓。」有人故作糊塗:「廬江的事完了沒有?那地方究竟是歸屬朝廷,還是歸孫氏管轄?」還有人公然抱怨:「官渡用兵之際有人趁火打劫,是不是該向曹公提議算算舊賬?」表面是與孔融聊天,其實句句影射張紘背後的孫氏。張紘不好張口,索性也裝糊塗,低頭不語暗自忍受。
就這麼如坐針氈忍了小半個時辰,長史劉岱才溜溜躂達進來:「喲!二位大人早到了呀,怎不知會一聲?宴席都擺下了,快請到堂上去吧。主公要責怪我不會辦事啦!」
挨了半天窩心罵,張紘哭笑不得,與孔融轉側門來至正堂下。離得老遠就聽裡面人聲喧鬧,門簾高挑著,曹操正背對著堂口,手裡舉著一把寶劍向眾人展示:「怎麼樣?此劍可算得世間少有之名器?」眾人連聲附和讚不絕口。
孔融沒好意思唐突,立在門口待劉岱先去通稟。仔細觀瞧,但見曹操掌中之劍甚是奇特,乃是久煉純鋼打造,全長將近五尺,刃寬竟有一尺,比普通佩劍大了不少,簡直能當盾牌用,劍柄處金絲雕花多嵌寶石,確實堪稱寶貝。劉岱進去通稟,曹操卻似未聽見,兀自向眾人誇耀:「這劍還有一宗秘密,叫你等見識見識!」說罷順手拿起一盞酒潑在劍上,那寒光耀眼的劍身隱隱約約顯出篆體的「倚天」二字。
「好一把倚天劍!有此寶器更壯曹公聲威!」也不知誰扯著嗓子嚷了一聲。
曹操擎劍在手上下打量,沉吟道:「鋒利還在其次,妙就妙在這『倚天』二字。老夫建功立業乃是倚仗天威,代當今天子掃滅狼煙,若是有人敢公然抗拒,那就是與天子作對,與大漢朝廷作對。即便他遠在濱海地處百越,我曹某人一概倚仗天威,用這倚天劍將其誅滅!」
喝彩聲中眾人豪飲,曹操看似漫不經心地回了一下頭,瞧見孔張二人,趕緊收起寶劍斥責劉岱:「二位大人既然來了,何不通稟?你這差事怎麼當的?」
劉岱知道是故意發作給外人看,趕緊跪地請罪。孔融勸道:「劉長史已經稟報過了,曹公沒聽見。」
曹操假模假式拍拍腦門:「哎喲喲,多有得罪,快請快請!」
張紘將信將疑,反覆琢磨著那句「即便他遠在濱海地處百越,我曹某人一概倚仗天威,用這倚天劍將其誅滅!」這話是不是沖江東孫氏說的;作揖上堂,見在座之人除了武將就是幕府參謀,竟再無其他朝官,張紘心中的不祥之感愈加強烈。
孔融卻放得很開,隨手拉張紘坐到一張空席前,戲謔道:「孟德兄,這倚天劍何處得來?該不會是從袁本初的大營吧?」
「袁紹豈配這『倚天』二字?我也是偶然得之……」倚天劍的確不是官渡繳獲之物,卻是趙達、盧洪替他挖掘梁王墓洩恨,在梁孝王的陵寢中發現的陪葬品。這件事影響很惡劣,官渡戰前陳琳還在檄文裡提到,甚至添油加醋說曹操設「發丘中郎將」「摸金校尉」等職專門盜墓。現在好不容易被人淡忘些,他可不想再提起,趕緊把劍收到匣中。
張紘這才注意到,緊挨著曹操坐的既不是夏侯惇也不是荀攸,而是官渡投誠的故人許攸和任過沛國父母官的劉勳,這或許算不上什麼大事,但也可以揣測出,曹操是想提高一下那些早年故交的地位,再樹立一幫親信。軍師荀攸卻坐在張繡等將的下垂手,與掾屬袁渙共佔一席,郭嘉、程昱更在其後。張紘正不得要領,卻見曹操忽然端起酒相讓:「久聞張大人乃廣陵名士,前番出征在即,未能多與卿盤桓,曹某先敬您一盞!」
「不敢不敢,」張紘連忙避席,「曹公得勝還朝,下官還未向您賀功呢……」
曹操打斷道:「提這些客套話做什麼?曹某是真心讚賞您,不喝就是不給老夫面子。」
張紘哪還能抗拒,端起酒來仰脖就飲,正所謂無功不受祿,這糊塗酒簡直是順著後脊樑灌下去的。放下酒盞緩緩落座,屁股還未沾到榻上,就聽許攸突然開言:「說到張大人的故鄉廣陵,那裡可出了個好官!陳登陳元龍不但治民有方,而且頗能用兵。」說著話朝劉勳擠了擠眼睛,「以在下觀之,陳元龍比子台兄強。你服不服啊?」
張紘洞若觀火,這些話都是有用意的。劉勳當初被孫策擊敗,部下流散家小被俘,才投靠曹操;陳登卻在廣陵以少勝多擊退了孫策,這話裡話外全是沖江東孫氏說的。張紘預感明槍暗箭就要打過來了,連筷箸都不敢碰一下,凝視著諸人舉動。果不其然,劉勳立刻借題發難:「哼!陳登不過誤打誤撞罷了,我偏沒這等運氣。可恨孫策小兒死於刺客之手,若不然我定要聯兵江表報仇雪恨!」
許攸捻著小鬍子,繼續煽風點火:「子台兄自度比李術如何?莫說是孫策,只怕連人家弟弟也鬥不過吧?」
劉勳以歪就歪,提高了嗓門:「孫權孺子算什麼東西?若不是老子跟隨曹公身在河北,早就發兵剿了李術,何至於叫他搶個便宜?」
「現在舉兵也不遲嘛。」樂進把吃著一半的肉都扔下了,「劉將軍若要興兵,末將願討個先行。孫策雖死,周瑜、程普還在,倒要跟他們分個高低上下。莫說是復奪廬江,連江東之地都給他平了!」
「對對對!」樂進這一鬧,夏侯淵、張遼、朱靈這幫愛搶功的兵痞立時響應。
「嗯哼!」夏侯惇重重咳嗽一聲,眾將聞聽都安靜下來,他瞪著一隻僅有的右眼,凶巴巴掃視眾人,「用兵這麼大的事情,豈由你們隨便聒噪?」
曹操笑容可掬瞟了他一眼:「元讓你又意下如何呢?」
夏侯惇會意,冷笑道:「江東孫氏藐視朝廷已久,官渡會戰之時又襲擊廣陵,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劉備雖敗,尚在汝南流竄。主公可遣一軍將其剿滅,繼而與李通合兵一處直逼江淮,以劉勳將軍為先登,再約陳登、臧霸兵出廣陵自下游出擊,主公親統大軍殿後,必能一戰而定江東!」
這個戰略擲地有聲,堂上眾將不再叫嚷,直勾勾看著曹操,等待最終決定,可曹操偏不說話。張紘手心都攥出汗來了,掃視眾將凶神惡煞形如鬼魅;荀攸、郭嘉等卻低著頭不搭茬;而坐在身邊的孔融竟全不入耳,又是酒又是肉,吃得順嘴流油。張紘不禁拉了拉孔融衣袖:「文舉兄,你看這用兵之事……」
孔融樂呵呵道:「愚兄不諳用兵之道,這些事全憑曹公做主,我只管吃喝就好。來來來,咱們同飲一盞。」
張紘早聽人說過,孔文舉氣死人不償命,今天算是領教了,這哪裡是慶功會,分明就是專門給他張某人擺的一場鴻門宴啊!張紘品透了滋味,又見曹操正笑瞇瞇望著自己,情知這局外人是裝不下去了,便咬咬牙出席拜倒:「請恕下官唐突,有一言還請曹公三思。」
曹操就等他跳出來:「今日非是文武大宴,不必拘禮。子綱有什麼話坐下來慢慢說。」
張紘可沒敢動,依舊跪在那裡:「下官以為未可討伐江東。」
「為何?」曹操邊吃菜邊問話,似乎滿不在乎。
張紘從曹操的問話中聽不出任何特別語氣,摸不透是實是虛,趕緊搜腸刮肚編理由:「因為……因為……孫策方死孫權年少,乘喪出兵大不義也……」
「哈哈哈……」他話還沒說完,堂上眾將無不大笑——雖說乘喪出兵大不義,可誰會真把這樣的話當回事。戰爭永遠是高於教條,這世道就是恃強凌弱,就是乘人之危。
劉勳與孫氏有仇,更是狐假虎威:「張子綱,你好大膽子!曹公奉天子以討不臣,你敢說大不義?身為臣子為割據之賊辯解,你是何居心?」一句話問得張紘差點兒癱在地上。
曹操撲哧一笑:「子台言重了,咱們暢所欲言嘛。乘喪出兵是為不義,這也是兵法上的話,也不能說他沒道理。」
張紘經此語點撥,方悟此事大有迴旋餘地,心裡豁亮了一些,再不似剛才那般語無倫次:「乘喪出兵不過其一,當今局勢才是緊要。荊州、揚州同在江南,兩者此消彼長。前番孫策大敗黃祖,揚州強而荊州弱。如今孫策已死,強弱之勢顛倒。荊州劉表居心叵測,本欲與袁紹串通興兵,逢長沙太守張羨舉義才不得不罷手,如今他不但平了張氏,又掌控南部零陵、武陵、桂林等郡,兵勢自南以逼江東。聽聞劉表之侄劉磐常率騎兵劫掠江東,黎民百姓不堪其擾。曹公若要此時兵破江東,只怕鞭長莫及,得之亦不能久戍,豈不是徒然幫劉表的忙嗎?」
這樣精闢的分析,曹操絲毫無動於衷,自顧喝酒吃菜。張紘仍不敢怠慢,又道:「劉表素與袁氏交好,倘若曹公引兵南下,劉表串通袁紹興兵,那時中原南北豈不皆為讎仇?遠交近攻離強合弱,不可因一時之利同時與三家為敵啊!」
如此淺顯的軍事道理曹操豈會不懂?何況荀攸、郭嘉、許攸這幫人精都在,輪不到張紘這個孫氏的眼線來提醒。但今天曹操就是故意擺一個局,以此敲打一下剛剛顯露鋒芒的孫權,借張紘之口叫他明白明白誰才是當今天下的老大。所以聽張紘急急忙忙把話講完,曹操僅是抹抹嘴,假作歎息道:「遠交近攻離強合弱,道理是這樣。不過孫氏兄弟做得也太過分。廣陵之事暫且不提,廬江郡也可以不計較。就說徵召避難士人這一條,朝廷征辟華歆、王朗已有數年,孫氏就不放人,豈不是公然與朝廷作對?想起來我就有氣……」說著話他用力把盞一摔,濺得滿桌是酒。
張紘見其神色有變,正琢磨如何解釋才得兩全,悶頭吃喝的孔融突然插話:「子綱啊,你雖受朝廷之職,畢竟與孫氏有舊。你能否寫信勸勸孫權,叫他放人啊?」這溫軟一刀更厲害,索性把話挑明了。
張紘白了他一眼,恨得牙根都癢癢,卻怎敢說個不字,連忙點頭應承:「理所應當,此事下官去辦,請曹公息怒。」
哪知這個承諾許出來,後面的苛刻條件跟著就來。許攸捻著老鼠鬍子道:「前番袁術敗亡,其麾下雷薄、陳蘭、梅乾等嘯聚江淮山嶺。孫氏與這些僭逆遺寇串通往來不合適吧?也請張大人勸勸孫權,不要再做招降納叛、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您看何如?」雖是商量的語氣,但話裡話外絕無拒絕餘地。
張紘搪塞道:「在下盡力而為。」
這還不算完,劉勳一拍桌子:「別的我可以不問,當初孫策偷襲皖城,抓了我的家小部曲,還奪走我的金銀財寶,快叫他給我送回來,要是不送咱們就打!」
「劉將軍過苛了。」袁渙笑呵呵接過話茬,「家眷部曲自應歸還,至於金銀財寶就算了吧。反正也是您從別人手裡搶來的,將軍不要為了點兒私利難為人家……不過張大人,我也有點兒事求您。」
「袁先生請講。」張紘擦了擦額角的汗水。
袁渙不緊不慢道:「在下的兄弟避難交州,因孫氏阻隔音訊難通。是不是請孫將軍通融一下,以後朝廷到交州的公私使者就不要再阻擋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都是一個朝廷,如此行事何以為心?」
這一樁樁一件件無不是要緊之事。遣返避難士人影響孫氏的人望根基;放棄招誘袁術餘黨抑制江東發展;送還劉勳部從勢必大長內部歸順朝廷之議。其實最要命的還是袁渙的建議,若准許曹操將詔命通到交州,不但把中原逃難名士竭澤而盡,而且許都朝廷很可能就此與交趾太守士燮建立關係,那豈不是在孫氏背後安插釘子?張紘環顧在座之人,聽著這些苛刻的要求,霎時思緒游離,感覺自己並非坐在司空府大堂上,而是置身狼穴之中——曹操明擺著就是敲竹槓啊!
即便兵伐東吳只是嚇唬人的話,但曹操依舊佔據主動。只要給陳登傳道令,叫他時不時南下騷擾,或稍微把立場傾向劉表,暗中支持其侵蝕長江下游,那就夠孫權受的了。官渡之戰後曹操實力大增,現在誰都無法單獨與之抗衡。大丈夫能屈能伸,張紘微合二目,把火往下壓了壓,過了半晌才睜開眼答覆道:「諸君提出的要求,在下一定修書轉告孫氏。但允與不允,在下也不能保證。我張某人畢竟是朝廷的官啊!」
曹操從這話裡聽出了不滿,若再加砝碼恐怕要把張紘逼急了。真要是鬧到兩家翻臉,可對彼此都沒好處,想至此決定見好就收,倏然起身踱到張紘席邊:「卿這一句『畢竟是朝廷的官』說得好。其實老夫之所以把您請到這裡,也是因為這一點。普天之下只有一個大漢朝,此乃你我共識。孫權奇襲廬江,聲稱是為嚴象報仇,保的也還是大漢朝嘛!如今有些好亂之士,懷不測之心,自以為可以坐斷一方自樹權威,思慕萬乘之事。對於那樣的人,老夫才懶得與他們饒舌,唯有拔劍相向,袁紹就是最好的例子……還有些不肖之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我有窺覬神器之意,更是無稽之談!曹某若非懷至忠之心,也不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這番話前面的是說給張紘聽的,後面的是向孔融以及在場每個人申述。說完曹操親自為張紘滿上一盞酒,推到他眼前。這次張紘連謝都不謝了,端起來就灌。
「痛快!」曹操笑了笑,又接著剛才的話說,「我記得孫權現在的名分還只是陽羨縣令吧?我曹某人在這里許諾,倘若他肯答應剛才那幾件事,我立刻表奏他為平虜將軍,叫他名正言順地管轄江東。」
「此言當真?」張紘有些心動了。名分固然是很虛的東西,但有時一個虛名卻比強兵更能降服注重名節的士人,朝廷給予的正經名分能幫初掌大位的孫權穩定住動搖的局面。
「老夫一言九鼎。張大人與孫氏共事已久,恐怕也很想再見到孫權吧?此事若能辦成,我還可以讓您回到南方去。」
「您允許我離開朝廷?」張紘不相信。
「不是脫離朝廷,而是回南方任職。」曹操刻意糾正,「這不是一回事!您自己都說了,您是大漢朝廷的官,回去也是朝廷派遣的。」
張紘索性直截了當:「明公究竟是何用意?」
「是何用意?哈哈哈……」曹操仰天大笑,倏然又把眼一瞪,「孫權是否有才能承繼父兄之業尚未可知。倘若不堪其才,勞煩張大人導引他早早納土歸降,老夫可保他富貴無虞。若是您覺得那小子有些本事,還能在這亂世中顯顯身手……也不妨繼續保他,但有朝一日輪到咱們兵戎相見,老夫就不客氣啦!兩條路都擺在眼前,請張大人自己選吧。」
張紘先是一陣驚愕,繼而又覺曹操直截了當下這個賭注倒也光明磊落,能有今日之成就,果真不是單靠動動武就混出來的。張紘緘默片刻,乾脆開誠佈公:「曹公既要在下自己選,只怕在下會讓您失望。」
曹操不管他如何嘴硬,只是擺手道:「不要這麼早下定論嘛!您還沒有回到江東,還不清楚情勢,況且剛才諸位提出的要求你們尚未答應……」
「答應了!都全包在我身上。」張紘把頭一揚,雙眼熠熠放光,全然沒了剛才那份謹小慎微。
「您能替孫權做這個主?」
「在下一封書信寄給張昭,這些事必能應允。」
「嗯。『江東二張』果真名不虛傳。」
張紘已下定決心,又自己滿上一盞酒:「還望曹公信守諾言,表奏孫權官職,切勿輕犯江東。」
「那是自然!人不犯我,我何必要犯人?孫權有他的敵人,老夫也有老夫的對手,咱們各忙各的,成敗利害日後自見分曉。我也沒必要幫劉表,干損人不利己之事。」
「既然如此,一言為定……」張紘一飲而盡,隨即起身作揖,「在下不再叨擾,即刻回去修書,詳述這幾件事。」
「好,那老夫也準備上表。避難士人啟程之日,就是朝廷加封孫權之期。」
「在下告辭……」
「請便。」
張紘深施一禮,邁步出大堂,又不禁回頭望了一眼——曹操已回歸正坐,向左右頻頻敬酒,一舉一動都透著沉穩老練。雖然事情答應得痛快,張紘心頭卻不乏疑慮:這筆買賣雖是彼此妥協,但明擺著曹操占的實惠更多。這廝如此精明,又手握朝廷號令,孫權年紀輕輕能敵得過他嗎?幾個要求答應之後,固然可換江東數載平安,但孫氏要想自謀圖強也更難了。能攻殺李術或許只是僥倖,以後還會有僥倖嗎?袁紹已經沒落,若有朝一日曹操平定河北興兵南下,到時該如何應對?還有劉表以黃祖為盾阻擋江東兵鋒,到底能不能將其擊敗呢?孫權啊孫權,只盼你奮發圖強,一定要給死去的爹爹、哥哥爭氣啊……
正在張紘出神之時,孔融也跟了出來,憨笑道:「子綱賢弟,今日之事莫怪愚兄啊……」
「哼!」張紘本與孔融相交深厚,經過方纔之事卻大為不悅,理都不理轉身便去。
孔融忙抓住張紘手腕:「賢弟莫怨,愚兄也是顧全朝廷大局。望你早早勸說孫權投降,與避難諸君同歸朝廷,那時咱們群賢畢至共商國是,漢家天下何愁不得復興?」
張紘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誰家的天下還不一定呢!」
「此話怎講?」
「文舉兄何其癡也!你是真看不懂,還是不敢承認?」張紘掙開手腕,悲憫地看著孔融,「你想復興漢室,別人可未必這麼想。即便今天這麼想,明天還不知如何呢!小弟奉勸你一句,莫要叫人家利用,到頭來竹籃打水落場空!」說罷拂袖而去。
望著張紘背影,孔融的笑容慢慢凝固了。勸別人勸不了自己,其實他何嘗未對曹操產生過懷疑?特別是出了玉帶詔的事以後,董貴人身懷龍種說殺就殺,梁王的陵墓說刨就刨,還弄了趙達、盧洪這兩個小人監視朝廷百官,這些異常舉動到底意味著什麼?朝中有曹操的黨羽,地方有曹操的幕僚,城外充斥著曹操的軍隊,連天子的侍衛都是曹操同鄉,漢室天下究竟會被帶向何方……
孔融恍恍惚惚如在夢境,也沒聽堂上又議論些什麼,竟拋開熱鬧的宴席,低著頭一言不發也走了。
夫妻反目
張紘一離開,諸武將就開始吆五喝六地灌酒,氣氛喧鬧起來。曹操見孔融在堂下兀自發呆,笑呵呵道:「文舉兄,今日多虧你相助。來來來,老弟敬你一盞。」他把姿態擺得很低,哪料孔融充耳不聞,竟低著頭溜溜躂達出了二門不辭而別,這可把曹操鬧了個大紅臉。
「咦?孔文舉怎麼不聲不響走了?」許攸詫異地巴望著外面,「是不是有事啊?」
曹操尷尬地笑了兩聲:「嘿嘿……由他去吧。」
「哼!」劉勳滿臉不屑,「這個人也忒狂妄,說走就走連個招呼都不打,眼裡還有曹兄嗎?依我說咱們修好表章上奏天子,治他個藐視公卿之罪。」
「對對對!早就看他不順眼,今日迎接王師,這廝立而不拜就該治罪!」在座的武夫一致響應。
曹操還不願卸磨殺驢,只是冷笑;荀攸連連皺眉,朝郭嘉使了個眼色;郭嘉能說會道的,趕緊舉起酒來:「孔文舉是個冥頑不靈之徒,何必與他計較?不提他不提他!孫氏之事已定,我看咱們共飲一盞,為曹公賀喜!」他這麼一嚷,諸將紛紛敬酒,便把孔融的事岔開了。
望著一張張黝黑的笑臉,曹操心下頗有感觸,一年之前正是官渡最艱難的時候,那時連他自己都差點放棄,怎料到有今天這番痛飲呢?這些在座的將領,無論是自兗州時就忠心耿耿的於禁、樂進,還是後來收降的張遼、朱靈,甚至新近歸附的張郃、高覽,哪個不曾立下汗馬功勞?至於曹家、夏侯家的眾兄弟們,就更不在話下了……別人都撇在一旁,曹操端起酒來第一個先敬張繡:「張將軍,老夫此番得勝最應該感謝的人就是你啊!」
張繡在官渡戰前臨危投靠曹操,為其解決了背後之憂;而且交戰中一直為曹操戍守前營抗拒敵鋒,功勞實實在在,故而獲得封邑千戶、晉陞破羌將軍,是眾將中賞賜最為隆厚的。即便如此,張繡心裡還不踏實,固然他現在受到禮遇,又與曹操結成了兒女親家,可當年殺死曹昂、曹安民的仇也是永遠洗刷不掉的。所以見曹操回敬自己,心懷三分喜悅卻有七分不安,忙避席:「為國驅馳理所應當,末將不敢……」
「哈哈哈……」曹操繞出帥案,一把摟住張繡的肩膀笑道,「好親家何必這般謙讓?咱們既然同氣連枝,你的功勞也是老夫的功勞,老夫的榮耀即是你的榮耀。」說著話朝滿堂上一招呼,「來來來,你們都給張將軍敬酒!」他既有此吩咐,哪個敢違背?不管服氣的還是不服氣的都齊刷刷向張繡舉杯。
張繡見曹操似有三分醉意,驚得冷汗直流,向眾人回敬道:「諸位太過客套,末將不敢當……」他上了戰場猶如猛虎,在這小小酒宴上卻噤若寒蟬。
曹操瞥了他一眼:「當年天不怕地不怕的涼州漢子,如今怎麼婆婆媽媽的?你心裡想什麼老夫知道……自古成大事者不計私仇。昔日章邯射殺項梁(項梁,項羽的叔父,被秦將章邯所殺,後來章邯因趙高猜忌轉而率師投降項羽,項羽折箭為誓不加傷害,反而將其封為雍王),項羽折箭以誓之;朱鮪譖害劉縯(劉縯是劉秀兄長,因朱鮪進讒言,被更始帝劉玄以謀反罪名處死,後來劉秀西征,朱鮪舉洛陽城歸降,劉秀指河水為誓不加傷害,反而封朱鮪為九卿之一的少府,使其富貴終老。此二事都是帝王顧全功勞不計私仇的典範),光武指河而誓之。我曹某人怎能忘了前輩的英傑?放心吧,你與老夫共保漢室,咱們做一對擯棄私仇安定天下的表率,日後青史留名千古傳頌,豈不是美事?來來來,咱們共飲此酒!」聽罷曹操這番表態,張繡總算放寬了心,口中連連稱謝,舉起酒盞方要與諸將共飲,忽聽堂下一陣大亂——自外面又哭又罵闖進個半老婆娘來。
這女子年紀其實還不到五旬,卻已未老先衰,滿頭青色已白了大半,未施脂粉的臉上儘是皺紋;身穿著白裳羅裙、腰挽素帶、灰布衣衫,手裡攥著一隻織布梭子。她怒氣沖沖闖上客堂,跳著腳喝罵,後面追著好幾個婆子丫鬟,有的拉、有的抱、有的跪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勸。諸將驚得目瞪口呆,不知哪兒的瘋婆子,竟撒野撒到這裡。唯有夏侯惇等親眷識得——來者乃是曹操結髮之妻丁氏。
丁氏雖是曹操原配夫人,卻未得曹操寵愛。侍妾劉氏生下曹昂一命嗚呼,由丁氏將其撫養成人。她教養曹昂十餘載,雖不是親生卻視若己出,灌注了所有心血,操碎了心費盡了力,可到頭來宛城之戰白髮人反送黑髮人。曹操納張濟之妻,惹得張繡降而復叛,曹昂讓馬救父死於亂箭之下,連屍首都沒留下。丁氏痛不欲生,變得脾氣暴戾動輒便怒,屢屢責罵曹操害死兒子,夫妻關係已名存實亡。曹操自知理虧,也不與她爭執,家中諸事由卞氏做主。又有環氏、杜氏等美貌姬妾,個個溫香暖玉燕語鶯聲,只把丁氏看做是心恙之人,打發丫鬟婆子哄著也就罷了。好在曹操時常征戰在外,丁氏每日守著織機耗費光陰,日子一久也就和緩了。
哪料今日幕府設宴,僕僮往來驚動後宅。丁氏聽說殺子仇人也來了,又悲又恨,也顧不得什麼內外禮數,怒氣沖沖闖上正堂,哭著嚷著找張繡報仇。
曹操見丁氏不顧男女之禮出來攪局,臉紅得似炭火一般,生怕諸將瞧他家裡的笑話,趕緊拍案斷喝:「胡鬧!老夫與眾將飲酒,豈容你一個婦道人家攪擾?出去!」
丁氏哪裡肯依,站在堂上兀自破口大罵:「張繡狗賊站出來!你害死我兒,有何面目進這府門!我恨不得食爾之肉寢爾之皮!還我兒子來……」她畢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流,並不識得哪個是張繡,索性指手畫腳把在場之人數落了個遍。
曹操又羞又惱,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越發火越丟臉,只能狠拍帥案嚷著:「來人!夫人瘋迷了,把她拉回房去!」
「你才瘋迷啦!我要給兒子報仇!」
外面的衛士、僕僮倒是不少,都把腦袋壓得低低的,沒一個過來拉扯的,男女有別不好下手,誰敢動司空夫人啊?丫鬟婆子倒是一擁而上,拉的拉抱的抱,卻不敢使勁。丁氏非但沒叫她們拖下去,反而愈加惱怒,口裡罵的已不只是張繡:「曹阿瞞,你這沒良心的老殺才!兒子的仇都不報了……當初若非你勾搭寡婦,昂兒何至於死於狗賊之手?如今仇人近在咫尺,你非但不給昂兒報仇,反給狗賊高官厚祿,還跟他結為親家,你對得起咱那苦命的兒子嗎?無情無義的老東西,野狗啃了你的心!快還我昂兒來……我苦命的兒啊……」她鬧得披頭散髮聲淚俱下。
此番話倒也入情入理,曹操被她罵得無言可對,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只是干喊著:「婦道人家曉得什麼?你給我回後宅去!你給我……給我……」他也不知該如何處置。
這酒還怎麼往下喝?郭嘉頭一個坐不住了,尷尬地笑了兩聲:「主公剛剛回府,想必還有家務料理。屬下不便叨擾,改日再來拜望。」說罷順著牆邊就溜了;軍師不管家務事,荀攸深施一禮拉著袁渙匆忙告退。他們這一走如同開了閘,諸將誰也不好意思看這笑話,眨眼工夫窸窸窣窣全走了,只剩下夏侯惇與張繡。
夏侯惇之子夏侯懋娶了丁氏之女,論起來丁氏既是嫂子又是親家,想留下來勸說幾句;張繡本就有些不安,這會兒見丁夫人撕心裂肺、曹操惱羞將怒,也顧不得男兒膝下有黃金了,堂堂的涼州漢子竟伏倒在地高呼道:「夫人無需動怒!千錯萬錯皆是我一人之錯。今日罪將在此,要殺要剮任憑發落!」
「原來是你!好狗賊!」丁氏一見仇人分外眼紅,撲上去就要打,左右丫鬟死死抓著不放。她情急之下把織布梭子狠狠擲了出去,這一梭正打在張繡面門上。
曹操實在忍無可忍了,張繡是他千方百計拉攏過來的,官渡之戰多虧此人,剛才他還在信誓旦旦勸慰人家,現在這一梭打在人家臉上跟打在自己臉上有何分別?曹操一氣之下把帥案掀了個底朝天,什麼果蔬酒菜滾得滿地都是:「瘋婆娘!若不念你喪子,老夫早把你休了!若再敢對張將軍無禮,我就……我就……」
「你要怎樣?」丁氏嚷道。
「我就宰了你!」曹操話到嘴邊不得不說。
「老東西!你就是殺了我,今天我也得給昂兒報仇!」
夏侯惇暗暗叫苦,情知張繡再不走非鬧出人命來,趕緊上前攙起:「張將軍,夫人與曹公稍有爭執,兩口子的事與咱無干,走走走……」不由分說拉著他就往外走。
丁氏眼見仇人欲逃,也不管曹操了,掙開左右就追,慌裡慌張追到堂口,迎面圍上一大幫人——卞氏、環氏、秦氏、尹氏、杜氏等姬妾全來了,後面還有曹丕、曹彰、曹植、曹真、曹玹、曹沖等幾個大大小小的公子。諸人跪倒在地攔住去路,有的拉著臂膀喊姐姐、有的抱著大腿叫母親;後邊的丫鬟婆子也追上了,抱著她肩膀不撒手。
丁氏無法脫身,眼巴巴瞅著夏侯惇與張繡出了垂花門,無可奈何伏地痛哭:「我那苦命的昂兒啊……」她這一哭在場的姬妾丫鬟也隨著掉眼淚,弄得幕府院落哀聲一片。
「都給我住口!」曹操怒氣沖沖走了出來,「老夫貴為三公,許都內外誰敢不從?你這瘋婆娘當眾鬧宴,把為夫的臉面置於何地?」
其實曹操也知丁氏委屈,他發怒是因為傷了面子,現在眾將都走了,但凡丁氏肯說兩句軟話,這場風波也就煙消雲散了。可丁氏早豁出去了,就是不改口認錯:「老殺才!你害死我兒子,還我兒子來……」
「昂兒是你兒,難道不是我兒?」
丁氏猛然站起,漫指曹丕等人:「你有這一大群兒子,可我只有昂兒一個!昂兒一死,我什麼都沒有了……你這千刀萬剮的老冤家……當年為什麼要娶我啊……」
曹操氣得直哆嗦,忽覺腦袋隱隱作痛,知是老毛病又犯了,揉著額頭喝道:「你給我回房去!再鬧我就休了你!」
「休了我?!」丁氏忽然瘋笑起來,「哈哈哈……曹阿瞞,你還有沒有良心?你拍著胸口想一想,我哪裡對不起你們曹家了?我自從嫁給你,相夫教子千辛萬苦,可享過一日清福?劉氏本是我丫鬟,你喜歡就給你當了妾,生下的兒子我當自己的養活著!可是你呢,你捫心自問,你何曾把我當做你的夫人?你什麼時候疼愛過我、關心過我呀?我除了昂兒什麼都沒有!」說到這兒她又漫指在場的姬妾,「你這好色貪花薄倖無情的老東西,就知道一房一房地娶!待字閨中的倒也罷了,不管香的臭的都往家斂,搶人家的寡婦!還有臉說自己貴為三公權傾朝野……呸!無恥!」
這番話說出來,非但曹操顏面掃地,就連眾夫人也羞愧難當。卞氏、環氏倒也罷了,尹氏本是何進的兒媳,嫁入曹家還帶著個亡夫的兒子何晏;杜氏本秦宜祿之妻,還跟呂布糾纏不清,也帶來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兒子秦朗。另外那位張濟寡妻王氏,以及與張繡做下親家的周氏,曹昂之死因她們而起,所以躲在樹後面沒出來,這會兒聽到這話恨不得找個地縫扎進去——細算起來這幫姬妾大半來路不正。
曹操聽她說得這般露骨,厲聲斷喝:「你住口!我這就……這就寫休書休了你!」
「你休你休!老殺才,我兒子都沒有了還在乎什麼,今天我跟你這老冤家拼啦!」丁氏猛地撲向曹操又是廝打又是撞頭。
曹操已頭暈目眩,揚著手左右招架,忽覺臉上一熱——被她抓出道血痕。堂堂三公叫女人抓破臉,朝堂之上如何見人?曹操怒火都快衝破頭頂了,照著妻子臉上就是一記耳光,把丁氏扇倒在地,回手拉出佩劍就要殺。
這下可更亂了,連姬妾帶兒子全都擁了上來,奪劍的奪劍、抱腰的抱腰。曹操的牛脾氣上來,哪管他們阻攔:「放開我!誰攔著休怪我劍下無情,連他一起宰!」環氏之子曹沖年方六歲,平日裡最得寵愛,死死抱著曹操的大腿:「爹爹不可難為母親(庶出之子仍認嫡妻為母,生母對外不享有母親的稱呼)!即便母親有過,爹爹身為三公弒殺嫡妻,豈不被天下人恥笑?」
曹操聞聽此言不禁打了個寒顫——這小子說得對啊,險些因一時之憤擔負惡名!他慢慢鬆開佩劍,注視著癱倒在地的妻子。丁氏披頭散髮,大半青絲已染秋霜,皺紋堆壘目光呆滯,滿面的淚痕,剛才那一巴掌打得太狠,臉頰上印著通紅的掌印,嘴角還往外滲血絲,伏在那裡嗚嗚咽咽。曹操的心又軟了,雖然他不曾寵愛過這位夫人,但丁氏對曹家確是無愧於心的。當年曹操初入仕途兩次罷官,是丁氏激勵他打起精神,結髮夫妻共過患難呀!
曹操放下劍歎了口氣:「你、你……你可知錯?」
丁氏二目空洞低著腦袋,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對他的話置若罔聞。曹操頭疼得厲害,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你可知錯?」
丁氏咬緊牙關就是不答。
「你倒是說話呀!」曹操不想再鬧了,這會兒哪怕丁氏隨口搭音哼上一聲,這件事也就作罷,可她硬是不作理睬。她不說話曹操便嚥不下這口氣,萬般無奈之下,朝站在遠處的王必揮揮手:「你去趟丁家,叫他們來輛車把夫人接走!老夫不要她了。」
卞氏趕緊阻攔:「夫君不可……」
「住口!」曹操把佩劍還匣,「事已至此誰都別勸了。俗話說:『躓馬破車,惡婦破家。』百姓尚有七出之條(七出之條,也叫「七去」,出自《禮記》,是古時候男子休妻的標準。七去者,不順公婆、無子、淫亂、嫉妒、身患惡疾、多言閒話、偷竊婆家財物),豈容她這般無理取鬧?快叫丁家把她接走,來日我再補一份休書過去。非是曹某無情無義,是她不想跟我過日子。來人!攙她回房收拾東西。」
丁氏默然無語,由丫鬟攙扶著去了,自始至終也沒再看丈夫一眼。鬧了這半天曹操也乏了,就勢倚在門框邊,曹丕、曹真忙過去攙住。大堂裡杯盤狼藉無處下腳,曹沖搬了杌凳出來,讓他暫且坐在堂口歇息,眾僕丫鬟收拾東西,親兵不聲不響都躲了;所有姬妾在一邊站著,誰也不敢挪動半步。
曹操摸著隱隱作痛的腦袋,畢竟是快五十的人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你們也都受驚了……過些日子我還要兵發汝南去打劉備,這次你們都跟著我走。」
「我們也去?」眾夫人面面相覷。
「我與袁紹勝負已分,劉備那點兒烏合之眾一觸即潰。戰場之事無需我操心,咱們順路回譙縣老家看看。如今許都算是穩定了,我也該回去祭祭祖先,看看家鄉父老了。」
曹沖端了碗水過來,曹操喝了一口,捏捏這小機靈鬼的臉:「你小子生在許都,還沒回過家鄉呢。跟爹爹回去看看吧,拜祭一下爺爺。」
曹沖眨巴著小眼睛笑道:「那爹爹就別趕母親走了,咱們一起回去,好不好?」
曹操苦笑一聲沒有作答——喜氣洋洋的慶功宴被丁氏攪了個亂七八糟,還是分開一段日子好。其實他沒打算真的休掉妻子,只盼她回到娘家清醒清醒,等從譙縣回來再接回府,但願時間能解決一切。曹操有些無奈,連袁紹都叫他打敗了,卻搞不定自己的妻子!為何女人發飆比成千上萬的敵軍更難應付呢?
曹操揚揚手,示意大家都散開,他索性也不再想這些事了。辛辛苦苦這麼多年,現在總算是可以緩口氣了,難道國事忙完了還要忙這些瑣碎家事?算了吧,馬馬虎虎也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