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聖人:曹操5 正文 第十三章 官渡初交鋒,曹操袁紹陷入拉鋸戰
    官渡搏殺

    兵法有雲,「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袁軍一過河便連吃兩場敗戰,顏良、文丑盡歿於陣,又損數千兵馬。這可把袁紹徹底激怒了,為了安定軍心提升士氣,他不顧部下反對,迅速渡過延津將大軍開赴陽武縣境,兵鋒直指官渡。

    袁紹此番南下起兵十萬有餘,經過兩場小挫,兵力稍有折損。為了一舉消滅曹操,他結營後只留五千人守營,將三部人馬盡數帶出,在官渡以北二十里布下陣勢。十萬大軍分作左中右三個陣營。左軍由郭圖統率,以呂翔、呂曠為主力將校。右軍由淳於瓊統率,以蔣奇、眭元進為主力將校。中軍部分本應由沮授統領,但臨渡河時沮授辭去都督一職,也交與郭圖監督,如今大戰在即就由袁紹親自統率,實際是交與袁譚指揮,河北名將張郃、高覽、韓猛、韓荀率領騎兵衝在前列,另外軍師審配大花心血訓練的精銳弓弩手也在其中。

    這黑壓壓的十萬大軍列開隊竟有四五里長,一眼望不到邊,刀槍如麥穗劍戟似麻林,旌旗蔽日鑼鼓喧天,三軍兒郎高舉兵刃吶喊前進,一步一步向曹營推近,氣壯山河之勢震得大地直顫!

    曹操得到消息後猶豫了一陣。若論這樣大規模地對戰,人少的一方肯定不佔優勢,但如果不阻擋袁紹的前進,十萬大軍氣勢洶洶而來,很有可能一鼓作氣攻破大營。即便緊閉營寨可以勉強守住,前面創造的高漲士氣也會馬上低落下來。萬般無奈之下曹操一咬牙,留三千人守寨,將餘下四萬兵馬全部帶出,布成半月形陣勢,與袁紹奮力一搏。好在曹軍連番得勝,氣勢正在巔峰狀態,全軍上下鬥志昂揚毫無懼意,夏侯淵、於禁、張繡、樂進、張遼、徐晃、關羽等悍將身先士卒皆在其列。騎兵靠前、步兵在後、弓箭手左右護衛、鼓樂手站腳助威,擺出一副堅不可摧的架勢,迎著敵人緩緩推進。

    袁紹雖然主動進攻又有人數優勢,但先前兩場敗戰,不得不多加小心,他欲先誘曹軍出擊繼而瞧準勢頭相機而動;而曹操本不情願打這麼一仗,只是想阻擋敵鋒,抱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態。因而兩軍相遇之際,雙方都停下了腳步,殺氣騰騰的戰場上只聞鼓聲震天,卻是誰都不肯首先衝殺,不過是象徵性地隔空放箭。遠遠的距離,加之彼此都有盾牌護衛,根本沒出現什麼傷亡。

    這樣的小打小鬧僵持了足有一刻之工,直到揚武將軍張繡率先打開了僵局。張繡在歸順曹操之際公然回絕了河北使者,這便與袁紹結下了死仇,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已經是有進無退了,他比任何人都期盼早日幹掉袁紹。給張繡充任副將的是前任廬江太守劉勳,劉子台這傢伙是個要錢不要命的賭徒,早聽說袁紹此來帶了不少財貨珍寶以備逢迎天子,他先前被孫策抄了老巢皖城,一應財貨丟了個精光,窩窩囊囊跟了曹操,正憋著一肚子火,殺死袁紹倒還在其次,要是能衝進袁紹大營狠狠搶上一票那才解氣呢!這兩個不要命的湊在一起一算計,反正早晚也得打,不如來個痛快的,也沒跟曹操打個招呼,帶著人就衝了過去。

    張繡部下雖不多,但大部分是轉戰多年的西涼騎,實是今日這戰場上戰鬥力最強的兵;劉勳部下的人更少了,但那幫人出身淮南一帶的江洋大盜,以前幹的就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買賣,揮舞著大刀片子往前衝,根本不懂什麼叫害怕!

    張繡、劉勳所部這麼一衝,非但曹操嚇了一跳,袁紹也覺莫名其妙,這邊十萬人,他們這兩千人過來不是送死嗎?哪知那邊有不知死活的,這邊也有豁出去的。劉備參與了玉帶詔,又在徐州造了曹操的反,被曹操恨之入骨,如果再落到人家手裡,絕無活命的道理。這個平日裡的長腿將軍今天也豁出去了,看見對面有動靜,仗著有袁紹大兵撐腰,帶著張飛、趙雲等驍將一猛子竄了出去。他那點兒兵也不過是兩千多人,這下戰場可熱鬧了——四千人打仗,十幾萬人瞪著眼睛看!

    一見劉備率部竄出去,可急壞了河北軍師審配,他的計劃算是落空了。河北軍曾在磐河以弓箭戰術大敗公孫瓚,審配頗有心得,自此專門研究弓弩戰術,修改武器的機括構造,組建了一支近強弓隊伍,與常規的弓箭手有天淵之別。今天這一仗審配打算試試威力,因而緊握令旗留神戰場動向,想抓住機會讓曹操嘗嘗萬弩齊發的滋味。哪知令旗還未舉起,劉備先跑出去應戰了,這弓箭射過去殺誰啊?審配把令旗一扔,策馬奔到袁紹近前:「主公,劉備搶出應戰,這怎麼辦?」

    「敵寡我眾怕什麼?」袁紹心中既忐忑又興奮,矜持著把肋下配劍抽出,但是他自重身份沒有喊嚷,只是高舉佩劍朗聲道,「傳令下去,全軍突擊,給我上!」號令傳下,前軍的高覽是火急火燎的脾氣,早憋著勁呢,帶著人就衝了過去。一時間弓弩停止,袁紹中軍似排山倒海般撲向曹軍,左右兩軍也隨之行動起來。

    曹操雖然不願意這麼打,但是眼見敵人大舉出動,也只好硬著頭皮干了。他將青釭劍一抽,放聲大呼:「消滅袁紹保衛朝廷,跟我上呀!」曹操帶兵的經驗比袁紹老到得多,這樣的大戰場,主帥的一舉一動牽涉整個戰局,所以「給我上」與「跟我上」僅僅一字之差,調動士氣的效果卻差了許多。其實曹操也不可能主動衝到第一線,不過督促虎豹騎往前挪了一段就停下了,但各部兵將卻已經積極響應,衝上去禦敵了。

    論人數與武器裝備,曹操不如袁紹,但若論士氣與訓練程度,袁紹又不及曹操了。是而雖是寡眾相敵,雙方卻鬥了個勢均力敵。這樣的大陣仗,即便有再高的勇力也不過是大海中的一滴水,兩邊的一流勇將也起不到什麼扭轉乾坤的作用,只有督率好自己的隊伍穩紮穩打。長矛大戟都有一丈,再立上一排盾牌護衛,兩軍隔著近兩丈的距離纏鬥,時而你進我退難分上下。

    曹軍與袁軍都在擂鼓助陣鼓舞軍心,士兵也漸漸前湧躍躍欲試,兩丈的距離漸漸縮短,長矛大戟接連折斷,中傷的慘叫聲此起彼伏,鮮血一陣陣迸發出來。最後那道短兵相接的縫隙晃了幾晃,伴隨著臨死前的呼號聲一下子閉合——慘烈的肉搏開始了!

    轉眼間沙場上就開了鍋,號角急鳴戰鼓通通,喊殺聲、兵器聲、呼號聲、馬嘶聲攪在一起把所有人的耳朵都震聾了。曹操的兵力雖然吃虧,但貴在精銳:張繡所督涼州騎、張遼所督并州騎無不以一當十,個個精於騎術,擅長劈刺;青兗二州的步兵久經沙場,跟著曹操幾度出生入死,結陣衝殺、進退有制。而袁紹本部張郃、高覽所率幽冀二州的騎兵也不是泛泛之輩,加之河北步卒的人數太多,幾乎是兩三個袁兵打一個曹兵的比例。一方精一方眾,所以白刃肉搏依舊是殺了個難解難分。

    弓弩和盾牌這時候早已派不上用場,戰場上的人個個殺得血葫蘆似的,衝在前面的連服色都染得看不清了,只有靠彼此的感覺和口音確定是敵是友。隊隊騎兵被沖得陣勢大亂,載著各自的勇士衝入敵陣,奮戰一番後被亂槍刺翻在地。刀槍劍戟相搏,不住叮噹作響,時而在重擊之下迸出火花;被砍落的頭顱被人踩馬踢得滾來滾去,被斬飛的手臂、天靈蓋漫天飛舞灑下片片血雨,被刺透的胸膛和喉嚨噴出箭一般的血泉,而各部將領還扯著沙啞的嗓音不住吼叫向前,兵士們揮舞兵刃兀自在血潭裡掙命!這場肉搏自未時一直殺到酉末仍然毫不鬆懈。

    曹孟德和袁本初都是兵山血海中闖過來的人,此刻卻皆是雙拳緊握臉色凝重,涔涔汗水滲出額頭,他們已被眼前的這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搏殺震懾住了,直到天色漸漸昏暗才忐忑地緩過神來。曹操命曹純下令收兵,幾乎在同時袁紹也吩咐審配鳴金。而在昏黑的夜幕下,雙方陣勢彷彿糾纏在一起的兩條巨龍,相互牽連無法拆開,有不少人殺暈了,兀自在昏暗中馬踏刀砍,雙方誤傷的自己人恐也不少。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袁曹兩軍才歸攏好陣勢,拖著各自的傷兵蹣跚著腳步緩緩回營……

    一場大搏殺結束,曹操依舊忐忑難安,幾乎是踩著棉花回到官渡的。眾將安置好隊伍,顧不得擦去渾身血跡就湊到中軍帳來,有人歡喜有人愁,似樂進、朱靈、夏侯淵那等好勇鬥狠的還在叫囂:「咱們今天殺了足有小一萬人吧!」

    「你們可真是沒心沒肺。」郭嘉臉色煞白,狠狠瞪了他們一眼道,「咱們也損了足有五六千人,還有一大堆受傷的呢。袁紹有十萬之眾,咱們不過四萬多人,這樣打下去遲早叫人家滅了。」見他們不再鬧了,郭嘉又回頭對曹操道,「敵眾我寡,此種打法可一不可二啊!」

    「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曹操歎了口氣,面無表情地倚在帥案邊,靜靜思考這場戰鬥。他本以為有了白馬、延津的兩場勝仗,袁紹軍必然氣勢低迷一觸即潰,現在看來這想法似乎太天真了。河北軍畢竟是跟著袁紹縱橫多年的,其毅力遠比袁術、呂布那些兵強得多,絕不是一兩場小敗仗就會崩潰的;況且人數有優勢,又不乏郭圖、淳於瓊那等剛勁的統帥,張郃、高覽那樣優異的勇士。實力相當尚須慎重,寡眾懸殊之際硬碰硬是絕沒有好果子吃的……

    曹操不發一言,從帥案下拿出自己批注的《孫子》逐卷翻看,翻到第四卷《形篇》:「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故善戰者,能為不可勝,不能使敵之可勝。故曰:勝可知,而不可為。」把自己的營寨防守好,使自己處於不敗的境地,再等待對手出現漏洞。

    雖然這就是曹操先前的打算,但到了今日他的體會更深刻了,他久久凝視著「勝可知,而不可為」這七個字——勝利是可以預計的,但卻不能夠強求!他提起筆在後面批注道「自修理,以待敵之虛懈也」,寫完放下筆,沉吟片刻才環視諸將道:「今日之戰本是情非得已,從明天起咱們緊閉寨門不可輕易出戰,靜觀其變以待天時。」

    「諾。」不管樂意不樂意,諸將還是整齊響亮地應了一聲。

    正在此時後營一陣喧鬧,任峻自許都押送軍糧而來,諸將趕忙把他迎入大帳休息。曹操瞧著風塵僕僕的妹夫,關切道:「這些差事你怎麼還親自跑,打發手下來不就成了?」

    任峻緩了口氣,一臉嚴肅道:「別人來我豈能放心。河北兵馬甚眾,若是半路劫殺丟了糧草,咱們可就危險了。」畢竟是一家人,操心總比旁人更多些,「另外還有件事,荀令君叫我跟您商量商量。」

    「哦?」曹操揮退諸將,只留荀攸、郭嘉在一旁參詳。

    任峻似乎是一路上渴壞了,連灌了好幾碗水才道:「自從您對陣官渡以來,并州高幹可一直沒閒著,大肆拉攏關內諸將,還派人到西涼結交馬騰、韓遂,恐怕是要給袁紹幫忙,襲我軍於後。」

    「是給他舅舅幫忙,還是給他自己幫忙啊?」曹操一陣冷笑,「西涼在哪?官渡在哪?他要是真想給袁紹幫忙,就應該率部攻打河內,我派魏種去守河內就是防著他這一手。可是他不向東來反而向西去,這是什麼用心?」

    「高幹自己有野心啊!」任峻明白了。

    郭嘉幸災樂禍道:「袁紹大軍渡河,發冀州、青州之眾,據說連幽州舊部也有人跟來了,唯獨不見并州的動靜。我看袁紹這個外甥是白疼了,養了隻狼崽子,硬是看著他舅舅跟咱們鬥,他在那邊自己積蓄實力。袁紹要怪只能怪自己,誰要他偏讓三子一甥各領一州?等著瞧吧,高幹不過是第一個冒出來的,以後他們家的亂子還有的是呢!」

    荀攸覺得郭嘉這幾句「不厚道」的話說得有點兒遠了,現今之危尚不可解,哪顧得上以後的問題,把話題拉回來道:「不論高幹為的是誰,關中諸將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總不能叫他再撼動。」

    「說的也是……」曹操又陷入了思考。

    任峻領了荀彧的話,是有準備而來,自懷裡掏出一份帛書道:「您看看這個辦法好不好。」

    原來先前奉命出使益州的謁者僕射衛覬因漢中「米賊1」斷路而留在了長安。他一面安撫因李郭之亂逃難歸來的百姓,一面組織耕種生產,發現關中的食鹽缺乏管理,因而建議朝廷派官員專管食鹽,用所得收益購置耕牛、招募百姓,以此削弱關中諸將對百姓的控制。

    「衛伯儒長本事啦!」曹操頗為讚賞,「這可是老成謀國之見。我看這樣吧,建議既然是衛覬提的,就讓他當這個監鹽使者。另外讓鍾繇任司隸校尉移治弘農,看住諸將的動向。兵雖然抽調不出了,但憑著他們倆在關中的人脈,總不至於叫姓高的鑽了空子。」

    「好,我回去就叫令君照辦。」任峻把書信小心收好。

    「還有什麼其他的消息?」

    「前幾天孫康傳來書信,說昌霸又反啦!」

    曹操長歎一聲:「反了降、降了反,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一共就千八百人,沒完沒了折騰,我看這傢伙是當慣了土匪,不造反就憋得難受啊!先不理他,等日後再收拾……京裡官員可有什麼異常?」

    「自從殺了董承、劉……李服那幫人,所有官員都老老實實的,朝會上都很少講話。」任峻沒好意思說得太透,其實現在的朝廷官員已經對曹操噤若寒蟬了。

    「皇子劉馮的病怎麼樣了?」

    「皇子嘛……」任峻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據說不太好,這都病病怏怏一年了,越來越重,全靠藥頂著。我看這孩子活不長遠。」

    曹操望著昏暗的油燈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叫令君上表請封劉馮為南陽王。」

    「什麼?!」三個人都愣住了,不知他為何在戰事緊要之際提出這樣的事。

    曹操盯著燈捻喃喃道:「關於玉帶詔一事,造成的影響很不好。董貴人雖然該死,但她腹中懷有龍種。許都官員嘴上不說不等於心裡不罵我,既然如此我幫聖上彌補彌補,封劉馮為王。這樣天子也能安心,我良心上也過得去,別人也不至於再罵我了。」

    「主公一片苦心又有誰知?唉……」荀攸、任峻都不禁感慨歎息;郭嘉也隨著他們說,但心下暗自發笑——這根本不是曹操的真實用意,他的良心才沒這麼脆弱呢!只因前番刨了梁孝王的陵墓,造成的影響極壞,陳琳甚至把這件事寫到了檄文中,搞得天下沸沸揚揚。現在曹操提出這件事,一是要堵袁紹的嘴,叫天下人知道許都朝廷還是天子的,皇子照樣封王;二是以此換取後方輿論的支持,避免在對戰之際節外生枝。畢竟他現在牢牢拴在官渡無法分身,這就好比一根燈捻不能兩頭燒!至於皇子劉馮,曹操明知他病入膏肓又只有一歲大,給這個快死的孩子一個王位不過是個空頭人情!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沉重的問題困擾著曹操,他凝視著任峻問道:「伯達,咱們的糧食能支持多久?」

    「五六個月總不成問題。」任峻怕他憂慮,又補充道,「不過到那時候又該大收了,今年的新糧正好接上。」

    「你這是報喜不報憂,為我寬心啊……」曹操心裡有數,雖說屯田進行得很成功,但再多的糧食也經不起連續消耗。自前年以來征張繡、討呂布、定河內,大軍屯於官渡,每天都有消耗,而且現在夏侯惇、曹仁、曹洪、魏種等處也都在吃糧,豫兗二州的糧食已入不敷出,如今是靠吃老本過日子。至於今年秋收的新糧,曹操都不敢想,誰知道五六個月後是什麼樣子,萬一劉表、孫策來搗亂,糧食哪還收得上來?

    荀攸、郭嘉、任峻都知道這個難處,但是根本沒有解決之策,這場仗既然已經開始,那就只能硬著頭皮撐下去。四個人圍坐在昏暗的孤燈下,似乎被這個暗藏的憂患壓得透不過氣來,過了好半天曹操才發出一聲無奈的歎息:「孫子曰『勝可知,而不可為』,機會是要慢慢等的,可是老天爺給咱們等待的時間卻不多呀……」他已經預感到,接下來的仗將會越來越難打。

    就在曹操憂愁之際,袁紹的中軍大帳卻鬧得沸反盈天。今天這場搏殺表面上平分秋色,但河北軍折損近萬,受傷者更是不計其數,以十萬之眾對抗不到自己一半的敵人卻打成這樣,明顯是落於下風了。諸將要求改變戰法,但袁紹固執己見,一定要再挑起大戰將曹操徹底消滅。

    沮授負氣辭職降為謀士,本不想再為袁紹獻計獻策了,但眼看著河北士卒死傷嚴重,顧念此間芸芸眾生還是忍不住開了口:「主公,今天這樣的仗絕不能夠再打了。北兵數眾而果勁不如南,南谷虛少而財貨不及北;南利在於急戰,北利在於緩搏。咱們不如步步為營逼近官渡,曠以日月持久對峙,待曹操糧草不濟士氣低迷,一戰可定也。」

    「曠日持久?」袁紹瞟了他一眼,「豈不聞『兵貴勝,不貴久』的道理?我軍雖然折損不少,然曹操所喪亦有十之一二,只要咱們憑借兵力恃強凌弱,曹操必敗無疑!」

    沮授豈能不知兵法?現在根本不是南征曹操的最佳時機,可袁紹一意孤行,既然來了就只能是耐著性子打,可是袁紹連這點都做不到,沮授知他無可救藥,深深一揖走出大帳,索性什麼都不管了。

    袁紹看了個滿眼,又氣又惱正要發作,高覽在一旁咋咋呼呼插了話:「我看這樣不行!硬打硬拚即便能勝,得死多少兄弟啊?主公再想一想吧……」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袁紹卻不屑一顧,「今朝廷社稷危若累卵,天下黎民望解倒懸,三軍將士正是為國出力之時,豈能苟且畏死不思進取?」他又搬出天下大義做幌子。

    高覽見他滿口空話卻不顧將士死活甚是不悅,又不好當眾爭執。張郃又道:「兵法有云『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今我軍多曹操一倍,正好密遣兵馬騷擾敵後,誘曹操分兵。曹操若分趁機截殺,曹操若不分,則化虛為實抄絕其南、斷絕糧道,則曹操不攻自破矣!」

    袁紹還是不以為然:「只要咱們直搗官渡將曹操大軍襲破,河南之地可定矣!何須這麼麻煩?」說這話他又瞅瞅劉備,「劉使君,本將軍說得對不對啊?」

    「將軍所言句句是實,」劉備其實更贊同張郃的戰略,卻不好駁了袁紹的面子,頗為婉轉道,「不過在下曾在豫州,與汝南黃巾劉辟、龔都等人有些聯絡,若是主公願意造勢於敵後,末將願意效勞。」

    「那倒不必了。」袁紹捋了捋鬍須,「我堂堂朝廷大將軍,還不至於要靠幾個蟊賊相助……散帳吧!大軍休整一日,後天再尋曹操索戰!」說罷他自帥案下拿出一卷《上林賦》,優哉游哉看了起來。

    眾將垂頭喪氣紛紛退出,張郃見沮授正佇立在轅門仰望天空,趕緊湊了過去:「主公不納我言啊!」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的局面!」沮授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我離開鄴城之時已將全部家財分散給族人了。夫勢在則威無不加,勢亡則不保一身,哀哉……」

    「不至於一敗塗地,像您說的這麼嚴重吧?」張郃雖怏怏不快,卻還沒把戰事想得那麼糟。

    「以曹孟德之明略,又挾天子以為資,我雖克公孫,眾實疲弊,而將驕主忲,軍之破敗,在此舉也!」沮授仰望明月苦笑道,「揚雄有云『六國蚩蚩,為嬴弱姬1』,就是今天這個局面,我恐怕是沒命回河北了。」

    張郃料他與袁紹結怨故而口稱敗績,也不怎麼往心裡去,只是安慰兩句。這時高覽急急渴渴跑了過來:「俊(jun)義兄,不好啦!大公子和郭圖商量著要裁撤咱們的兵力。」

    「什麼?」張郃不禁皺眉。

    高覽悻悻道:「郭圖那邊死傷嚴重,要分咱們的兵填補。他媽的,憑什麼死人都算咱們的!」

    「這還用問?郭公則這是要給大公子積蓄實力,將來好跟三公子搶位子。」沮授搖頭不已,「全力對敵尚且不勝,還在這時候動歪心眼,無藥可救!」

    正說話間,袁譚帶著郭圖、許攸等人走過。張郃知道高覽性子急,緊緊拉住他的手腕,見那幫人走出轅門才緩緩鬆開,總算是沒鬧起來。許攸走在最後面,忽然停下腳步,轉身對他們道:「張將軍、沮先生,主公沒有採納你們的建議,還望你們不要掛懷。」

    張郃不甚喜歡許攸那種隨隨便便的做派,但人家既然好言相勸,也客客氣氣道:「這有什麼掛懷不掛懷,都是為了打仗嘛。可惜主公太急功近利了。」

    哪知許攸忽然大笑,拍拍張郃和沮授的肩膀道:「二位莫灰心呀,我與曹阿瞞相交二十餘年,素知其用兵之道。等到了後天,即便主公想戰,恐怕人家也不跟咱打了!深溝高壘閉門不出,主公折騰幾天無計可施,到頭來還得用你們那些計策,結營對峙、分兵擾敵都是大勢所趨,你們就等著瞧吧!哈哈哈……」說罷擺著大袖笑呵呵去了。

    望著許攸遠去的背影,張郃心裡踏實了不少:「許子遠也是咱們營中的智士,他既這樣放心,這仗也未必不能大獲全勝。」

    「智士?」沮授聯想到自己有感而發,「在咱們主公帳下,越是智士越難自存。莫看許子遠談笑風生,他自身禍福還不一定呢。」

    捉襟見肘

    戰事的發展果如許攸所料,從四月交兵直到八月,袁曹兩軍一直處於僵持狀態。袁紹意欲再次挑起大規模會戰,無奈曹操緊閉營門不作理睬,只進行了幾次試探性的小戰鬥。有這四萬兵堵在眼前,袁軍不可能視若無物繞開前進,因而十萬大軍被牢牢絆在官渡以北。

    無奈之下袁紹只能採納沮授先前的建議,率領兵馬步步為營逼到了曹營附近。但是曹操籌劃官渡決戰已久,早把連營修得妥妥當當,袁紹連根針都插不進去,於是仗著人數優勢堆沙為山,紮下東西數十里的營寨,漸漸對曹營形成包圍之勢。另一方面,又採納張郃的提議,開始籌措分兵敵後的戰法。

    袁紹突然更變戰略,可把曹操忙得夠嗆。他不能坐視袁紹把自己困死,也只得分散兵馬向東西兩面擴大營盤,防止袁軍用營寨將自己包圍。但敵眾我寡,這樣的軍備對抗十分危險,連營越張越大,守備的兵力就越來越薄弱。發展到最後,曹操的兵馬分散各處,中軍主力不足一萬,而且帶傷者十之二三,就是想殺出去跟袁紹拚命都不容易了。

    可就在曹操一籌莫展之際,各地的告急文書也似雪片般飛來。袁紹不再顧及名譽,派劉備到汝南,煽動昔日被曹操擊敗的黃巾餘部劉辟、龔都等人再次舉事;與此同時袁氏在汝南的故吏瞿恭、江宮、沈成等佔據縣城作亂,與李通開了仗;袁紹又把泰山反民郭祖、公孫犢等人都授予將校之職,支持他們繼續跟呂虔打游擊;已經有過一次反覆的昌霸見時局變動,也再次舉兵叛曹,濟南國黃巾首領徐和也率部南侵,想趁機分一杯羹,弄得臧霸等人兩頭忙,一邊對戰青州一邊圍困昌霸……這些還不算什麼,最關鍵的時刻,孫策也公然翻臉了,率部打進了廣陵郡!

    廣陵功曹陳矯奉陳登之命千里迢迢趕到官渡前線面見曹操:「鄙郡雖小,卻是地勢險要之處,若蒙救援使為屏障,則孫策的圖謀必將挫敗,東方諸郡可保安寧。曹公武聲遠震仁愛滂流,未從之國望風景附,百姓崇得養威,此乃王者之業也!請曹公速速發兵救援吧……」

    陳矯又是講利害又是說好話,曹操一點兒都聽不進去,指導路粹寫著一份表章:

    【臣祖騰有順帝賜器,今上四石銅鋗1四枚,五石銅鋗一枚,御物有純銀粉銚2一枚,藥杵臼一具……】

    陳矯有些不耐煩了,搶步上前跪倒在地,一把揪住曹操的戰袍:「曹公快想辦法,廣陵郡危若累卵,不但孫策大軍來襲,袁紹也煽動海西、淮浦二縣反民,都尉衛彌、縣令梁習相繼失城,這樣下去我家陳郡將就守不住了。」

    曹操見他滿臉焦急言辭懇切,緩緩抽開袍襟,低沉道:「你以為我不想救廣陵嗎?你出去看看,哪裡還抽得出兵力!前日汝南劉備、劉闢作亂,我咬著牙東挪西湊才分出蔡楊領兩千兵去救急,廣陵的事老夫實在是愛莫能助,你去找臧霸他們借兵吧。」

    陳矯眼淚都快下來了:「自泰山以東直到青州沿海,敵中有我我中有敵,臧霸他們殺得昏天黑地,哪裡顧得上我們?曹公不發救兵,廣陵郡危矣!」

    「發兵發兵,處處都叫我發兵,袁紹都快逼到我營門口了,哪裡還有兵可派!」曹操氣哼哼揚了揚手,「陳登不是有志與孫策一決雌雄嗎?那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這個忙我幫不了。」

    陳矯急得直磕頭:「廣陵之兵不過數千,孫策數萬之眾,陳郡將天大的本事又豈能抗拒?再者淮西反民作亂,內憂外患交加,這仗實在沒法打啊!」

    曹操不客氣了:「他沒法打了,難道我這裡就能打嗎?事到如今沒法打也得給我打!」

    陳矯慢吞吞爬起來,抹著眼淚道:「天亡我廣陵啊……」草草施了一禮,腳步蹣跚往外走。曹操見他這副舉動頗為動容,覺得陳矯是個義士,低聲道:「季弼,這一去多有危險,你就留在我身邊吧。」

    陳矯停下腳步,頭也不回道:「家鄉有倒懸之苦,在下奔走告急,縱無申包胥之效,敢忘弘演之義乎?」傳說春秋時楚國曾被伍子胥、孫武率吳兵攻滅,申包胥馳往秦國求援,連哭七日七夜終於感動秦王,發來救兵重立楚國;衛國衛懿公嬉戲無度,招若狄人犯境,衛懿公被亂刃分屍,大夫弘演出使陳國回來,見國君被亂刃分身屍體無存,只有一副肝臟完好,便剖開自己的腹部將衛懿公的肝臟塞入肚中,用自己身體當棺槨安葬國君。陳矯提出這兩件事,就是表示搬不回救兵就要同陳登一同赴死。

    曹操見他如此堅決不禁感歎:「唉……你這申包胥哭秦庭還真哭出道理來了。暫停一步,看你的面子上我發兵了。」

    「真的?!」陳矯趕忙回頭。

    「當然是真的,不過最多抽派兩千人給你。」

    「兩千也行啊!多謝曹公……多謝曹公……」陳矯喜極又泣,鼻涕眼淚全下來了。

    「別哭了。」曹操一陣苦笑,抽出一支令箭,「事已至此老夫甘願受難也不能失了人心。你去最後面一寨,叫校尉扈質率兩千人馬隨你去。先平海西縣之亂再助陳登抗擊孫策,我就這點兒能力了,成不成還要看天命。」

    陳矯哭哭啼啼接令箭:「在下豈敢多求,回去之後一定……」話未說完忽聽一陣慘叫,守在門口的幾名士兵摔倒在地——身上插著弓箭!還未反應過來,就聽噗噗噗一陣連響,那是弓箭射在帳篷上的聲音。許褚趕忙取過盾牌將曹操護在身後,路粹、陳矯紛紛退到帥案之後。又聽外面一陣騷亂,幾個兵丁舉著盾牌掩護郭嘉跑了進來:「哎呀不好!袁紹在土山上修造高櫓,從上面往咱營裡射箭!」

    曹操竭力保持鎮靜:「傳令各營用盾牌防護帳篷。」

    「諾!」許褚應了一聲,高舉盾牌跑了出去。

    郭嘉擦擦冷汗道:「有個不好的消息,蔡楊在汝南戰死了。」

    「啊?!」曹操吃驚不已。

    「劉備、劉辟糾集烏合提師北上,一路抄掠百姓毀壞屯田,主公快發救兵吧!」

    曹操癱坐在帥位上:「哪裡還有多餘的兵馬……不行!看來要冒一冒險了,致書陽翟叫曹仁出兵對付劉備。」

    「陽翟之兵一出,許都門戶洞開,袁紹乘虛而入怎麼辦?」

    「顧不了這麼多,先解燃眉之急再說。」曹操一回頭,見陳矯還在旁邊站著,似乎是被飛箭逼得出不去。曹操伸手拔出青釭劍,在帳篷後面連劈,砍出一個大窟窿,收劍道:「從後門走吧!」

    「嘿嘿嘿,」郭嘉也真笑得出來,「中軍大帳哪有開後門的?」

    曹操搖頭道:「性命保得住保不住都不好說,哪還顧得上帳篷啊。」見陳矯急匆匆發兵去了,又踱回岸邊,繼續指導路粹修表:

    【御雜物之所得孝順皇帝賜物,有容五石銅澡盤一枚;銀畫像牙盤五具……】

    郭嘉看得發愣:「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給皇上獻這些沒用的東西!」

    「越是這時候越得把天子哄好了,省得肘腋生變。這幾樣東西都是我祖父得孝順皇帝所賜,現在回獻給天子,以表我的一片忠心。」他前番表奏劉馮為南陽王,哪知那小兒病入膏肓,僅僅受封數日就死了,他還得另想主意穩住劉協。待表章寫完,曹操又道:「再給荀令君寫封信,叫他詔命九卿以及每個郡的郡守遴選孝子一人,推薦到朝廷。」

    「這又是何意?」郭嘉不明白他為何會在這時候忙這些沒用的事。

    曹操手撚鬚髯:「現在局勢不穩,恐怕有不少地方已與袁紹暗通款曲。從推薦來多少人,我能知道還有多少郡依舊遵從朝廷調遣。但願……但願……」但願背叛的人不會太多吧!

    郭嘉不以為然:「知道了又有什麼用,現在的問題是打仗,只要打贏了,所有腳踏兩隻船的人都會回來。」

    「打贏談何容易……」即便曹操做足準備,可面對袁紹大軍還是被動不已,「孫策也起兵了,他若打破廣陵,就可以逼至青徐之地,東線就全完了。我卻只能差出兩千兵馬幫陳登,情勢危急得很吶!」

    郭嘉卻道:「孫策小兒新並江東,所誅皆英豪雄傑。而他又好勇鬥狠輕而武備,這樣的人即便坐擁百萬之眾,無異於獨行中原也。若刺客伏擊,不過一人之敵耳。我看說不定哪天孫策就讓仇人刺殺啦。」

    曹操很明白,郭嘉這番話是故意為他解心寬,指望刺客從天而降把孫策殺死,這不是說夢話嘛!他苦笑一陣:「但願能如奉孝所言吧!」

    這時又見帳口一陣騷動,張遼舉著盾牌跑了進來,二話不說跪倒在帥案前。

    「文遠,有什麼事嗎?」

    張遼重重磕了一個頭:「在下有負主公信任,對不起您啦!」

    「這又是從何說起?」曹操糊塗了,趕忙過去攙扶,但攙了三下沒攙動,「你怎麼又跟我來這一手,有什麼話站起來好好說。」

    「我對不起您……」

    「到底出了什麼事?」

    張遼慢慢抬起頭,堂堂大漢眼眶裡竟還有淚水,哼哼唧唧道:「雲長……雲長要走了……」

    「走?!」曹操急了,「他要上哪兒去!」

    「當初土山勸降之時,關羽曾經有言,一旦聞知劉備下落便要前往跟從,若不應允寧可戰死不降。」張遼怵生生道,「雲長對在下有恩,我怕主公不答應,就……」

    「就越俎代庖替我答應啦,是不是?」曹操白了他一眼。

    「在下原以為關羽會感恩戴德,哪知他仍對劉備念念不忘,聽聞他在汝南,要辭別而去。」張遼再沒了沙場上的那份驍勇,苦著臉道,「主公如同君父,雲長猶如兄弟。在下實在不能欺瞞了,望主公能成全我的諾言,放雲長走。有什麼罪責在下一任擔待!」

    「你擔待得起嗎?」郭嘉倒先沉不住氣了,「狼!關羽跟劉備一樣,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敗軍遭擒之將還敢提條件?主公歸還他兵馬,任他為偏將軍,又封漢壽亭侯,他還不領情。這樣的人留著幹什麼,乾脆把他殺了!」

    曹操其實早動了殺機,但是瞧張遼淚光盈盈望著自己,心裡很不是滋味。張遼與關羽是他夢寐以求的兩員勇將,憶昔張遼在洛陽戳槍、關羽在郯城突圍,給曹操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可偏偏魚與熊掌不能兼得,殺了關羽固然永無後患,但也把張遼對自己的一片愛戴也給殺沒了。這時候為難張遼又有何用?走一個至少還能留一個,真把關羽殺了,弄得張遼心灰意冷,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兩員將就都失去了!想至此曹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文遠別難過,就衝你這一片赤誠,老夫也不能為難他。況且事君不忘其本,雲長可謂天下義士也。」

    郭嘉兀自不饒:「話雖如此,關羽也忒……」

    曹操擺擺手不許他再說了,又攙起張遼:「你再去好好勸一勸雲長,說動他留下自然再好不過。若是他執意要去……」他咬咬牙痛下決心,「你就跟他說,老夫念『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之事,放他走!」

    「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張遼不明白。

    曹操慘笑道:「這是《春秋》典故,你不懂,雲長會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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