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過冬肉食的牛羊,已經殺完凍好。陳陣的蒙古包四個人,按照牧場的規定,整個冬季每人定量是六隻大羊,共24只,四個人還分給了一頭大牛。知青的糧食定量仍沒有減下來,還是每人每月30斤。而牧民的肉食定量與知青相同,但糧食只有19斤。這樣,陳陣包的肉食,就足夠人吃、狗吃和狼吃的了。而且,在冬季,羊群中時常會有凍死病死的羊,人不吃,就可以用來餵狗和喂狼。陳陣再也不用為小狼的食物操心。他們把大部分凍好的肉食儲存到小組的庫房裡,庫房是三間土房,建在小組的春季草場,是到團部去的必經之路。蒙古包只留下一筐車的肉食,吃完了再到庫房裡去取。
草原冬季日短,每天放羊只有六七個小時,僅是夏季放牧時間的一半多一點,除了刮白毛風那種惡劣天氣之外,冬季卻是羊倌牛倌們休養生息的好日子。陳陣打算陪伴著小狼,好好讀書和整理筆記。他等著欣賞小狼在漫天大雪中,不斷上演新的精彩好戲。陳陣相信狼的桀驁、智慧和神秘,是草原戲劇的噴湧的源泉。小狼一定不會讓他這個最癡迷的狼戲戲迷失望的。
在漫長寒冷的冬季,逃出境外的野狼們,將面臨嚴酷幾倍的生存環境。可他的小狼卻生活在肉食可以敞開供應的遊牧營地旁。小狼的冬毛已經長齊,好像猛地又長大了一圈,完全像條大狼了。陳陣把手掌插進小狼厚密的狼絨裡,不見五指,還能感到狼身上小火爐似的體溫,比戴什麼手套都暖和。小狼還是不願接受「大狼」的名字,叫它「大狼」它就裝著沒聽見;叫它小狼,它就笑呵呵地跑來蹭你的腿和膝蓋。小母狗經常跑進狼圈和小狼一起玩,小狼也不再把它的「童養媳」咬疼了,還常常把小母狗騎在胯下,練習本能動作,親暱而又粗暴。楊克笑瞇瞇地說:看來明年有門兒了……
第三場大雪終於站住。陽光下的額侖草原黃白相間,站起來看,是一片黃白色的雪原,坐下來看,卻是一片金色的牧場。嘎斯邁牧業小組,將像一個原始草原部落,逐漸往遼闊而荒涼的蠻荒草原深處遷徙。陳陣又要帶著小狼搬家了,去往另一處沒有外人干擾、與世隔絕的冬季針茅草場。
陳陣和高建中帶上兩把鏟雪的木掀,裝了滿滿一車干牛糞,和兩車搭羊圈用的活動柵欄和大圍氈,趕著牛車,先去新營盤打前站,鏟羊圈。兩人用了大半天時間,堆出四大堆雪,鏟清了羊圈、牛圈、狼圈和蒙古包的地基,又卸了車。下午趕著三輛空牛車往回走的時候,陳陣心情很愉快,這樣一來,順便就把裝運小狼的空車也騰出來了。
第二天早晨,三個人拆卸了蒙古包,裝車拴車,最後又順利地把小狼扣進囚籠,推上囚車,綁好拴緊。小狼憤怒地咬了幾口鐵絲壁網,牙疼得使它不敢再咬。牛車一動,小狼又驚恐地低著頭,縮著脖,半蹲著後半身,夾著尾巴,一動不動地在牛
車上站了半天,一直站到新營盤。
陳陣把小狼安頓好了以後,給小狼一頓美餐——大半個煮熟的肥羊尾,讓它體內多積累一些御寒的脂肪。陳陣還用刀子把羊尾切成條,使它更容易吞嚥。
套著鎖鏈的小狼,始終頑固堅守著兩條狼性原則:一是,進食時絕對不准任何人畜靠近。小狼在吃東西的時候依然六親不認,對陳陣和楊克也不例外;二是,放風時絕對不讓人牽著走,否則就一拼到死。
陳陣盡一切可能尊重小狼的這兩條原則。在天寒地凍,白雪皚皚的冬季,小狼對食物的渴望和珍惜,更加超過春夏秋三季。每次餵食,小狼總是齜牙咆哮,兩眼噴射「毒針」,非把陳陣撲退到離狼圈外沿一步的地方,才稍稍放心地回到食物旁邊吃食,而且還像野狼一樣,不時向陳陣發出咆哮威脅聲。小狼雖然有傷,但它卻依然強壯,它用加倍的食量來抵抗傷口的失血。
小狼的牙齒和咽喉的傷,還是影響了它的狼性氣概,原先三口兩口就能吞下的肥羊尾,現在卻需要七口八口才能吞進肚。陳陣心裡總有一種隱隱的擔憂,不知道小狼的傷能不能徹底痊癒。
人跡罕至的邊境冬季草原,瀰散著遠比深秋更沉重的淒涼。露出雪面的每一根飄搖的草尖上,都透出蒼老衰敗的氣息。短暫的綠季走了,槍下殘存的候鳥們飛遠了,曾經勇猛喧囂,神出鬼沒的狼群,已一去不再復返,淒清寂靜單調的草原更加了無生氣。陳陣心中一次次湧出茫無邊際的悲涼,他不知道蘇武當年在北海草原,究竟是怎麼熬過那樣漫長的歲月?他更不知道,在如此荒無人煙的高寒雪原,如果沒有小狼和那些從北京帶來的書籍,他會不會發瘋發狂或是發癡發呆?
楊克曾說,他父親年輕時在英國留學時發現,那些接近北極圈的歐洲居民,自殺率相當高。而那片俄羅斯草原和西伯利亞荒原上,許多個世紀來流行的斯拉夫憂鬱症,也與茫茫雪原上黑暗漫長的冬季連在一起。但是為什麼人口稀少的蒙古草原人,卻精神健全地在蒙古草原和黑夜漫長的雪原上,生活了幾千年呢?他們一定是靠著同草原狼緊張、激盪和殘酷的戰爭,才獲得了代代強健的體魄與精神的。
陳陣開始說服自己,當年的蘇武,定是仰仗著與北海草原兇猛的蒙古狼的搏鬥,來戰勝寂寞和孤獨歲月的。蘇武成天生活在狼群的包圍中,絕不能消沉也不允許萎頓。而且,匈奴單于配給蘇武的那個蒙古牧羊姑娘,也一定是一個像嘎斯邁那樣的勇敢、強悍而又善良的草原女人。那對患難夫妻生下的那個孩子,也定是一個敢於鑽狼洞的「巴雅爾」。遺憾的是,後來出使草原的漢使,只救出了蘇武夫婦,而那個「巴雅爾」卻永遠留在了蒙古草原。陳陣越來越堅定甚至偏激地認定,是草原狼和狼精神,最終造就了不辱使命的偉大的蘇武。一個蘇武尚且如此,那整個草原民族呢?
狼圖騰,草原魂,草原民族的自由剛毅之魂。
知青的荒涼歲月,幸而陳陣身邊的小狼,始終野性勃勃。
小狼越長越大,鐵鏈越顯越短。敏感不吃虧的小狼,只要稍稍感到鐵鏈與它的身長比例有些「失調」,它就會像受到虐待的烈性囚犯那樣瘋狂抗議:拼盡全身力氣沖拽鐵鏈,沖拽木樁,要求給它增加鐵鏈長度的待遇。不達到目的,就沖個沒完。小狼咽喉的傷還未長好,所以,陳陣只得又為小狼加長了一小截鐵鏈。然而,陳陣不得不承認,對已經長成大狼的「小狼」,新加長的鐵鏈還是顯短,但是他不敢再給它加長了。否則,鐵鏈越長,小狼助跑的距離就會越長,沖拽鐵鏈的力量就會越強。陳陣擔心鐵鏈總有一天會被小狼磨損衝斷。
開始採取獄中鬥爭的小狼,對拚死爭奪到的每一寸鐵鏈長度都非常珍惜。只要鐵鏈稍一加長,它就會轉圈瘋跑,為新爭到的每一寸自由而狂歡。小狼的四爪一踩到新雪地,就像是攻佔了新領地,比捕殺了一匹肥馬駒還要激狂。還不等陳陣替它清雪括圈,小狼馬上就在新狼圈裡,跑得像輪盤賭一樣瘋狂。呼呼呼,呼呼呼,一圈又一圈,像是十幾條狼前後追逐的狼隊;跑得又像打草機和粉碎機,鐵鏈狂掃,黃草破碎,草沫飛舞。小狼發瘋似地旋轉,像一個可怕的黃風怪,平地捲起龍捲風一般的黃狼黃草黃沙風圈,讓近在咫尺的陳陣看得心驚肉跳。他生怕小狼在高速奔跑和旋轉中,被強大的離心力像甩鏈球一樣地甩出去,逃進深山,衝出國境。
每次只要陳陣一坐到小狼的圈旁,他心中的荒涼感就會立即消失,就像一股強大的野性充填到心中,一管**的狼血輸進血脈,體內勃勃的生命力開始膨脹。他的情緒的發動機,被小狼高轉速的引擎打著了火,也轟轟隆隆地奔突起來,使他感到興奮和充實。
陳陣又開始興致勃勃地欣賞小狼的表演了。看著看著,他就發現,小狼不光是在慶祝狂歡,還好像另有企圖。小狼的興奮過去了以後,還在拚命跑。陳陣感到小狼好像是在本能地鍛煉速度,鍛煉著越獄逃跑的本領,它企圖掙脫鐵鏈的勁頭也遠遠強於夏秋時節。
這條越來越強壯,越來越成熟的小狼,眼巴巴地望著遼闊無邊的自由草原,似乎已被眼前觸爪可及的自由,刺激誘惑得再也忍受不了脖子上的枷鎖。陳陣非常理解小狼的心情和**,在自由的大草原上,讓天性自由、酷愛自由的狼,目睹著咫尺外的自由,可又不讓它得到自由,這可能是世界上最殘忍的刑罰。
但是陳陣不得不讓小狼繼續忍受這樣的酷刑。小狼已經失去了齊全鋒利的狼牙、更不會廝殺捕獵,面對著雪原上連大狼都難以生存的漫長嚴冬,它一旦逃離這個狼圈,只有死路一條。小狼不斷掙鏈,更加延緩了咽喉創傷的癒合。陳陣望著小狼,心口常常一陣陣發緊發疼。他只能增加檢查鐵鏈、項圈和木樁的次數,嚴防小狼從自己眼皮子底下陰謀越獄,逃向自由的死亡之地。
小狼半張著嘴,還在不知疲倦地奔跑,有時還笑呵呵地向陳陣瞟一眼。那眼神中似有一絲蔑視、一絲奚落、卻又充滿了挑釁與激勵。小狼冷笑著,迅疾而悄然的目光,從陳陣臉上無聲滑過。
那個瞬間,陳陣心裡忽而覺得無比溫暖與感動——他的生命力難道已經萎縮了麼?他的意志與夢想難道就此了結了麼?面對著小狼的野性與蓬勃,陳陣慚愧地自問。他發現小狼昂揚旺盛的生命力,正在迅猛地烘乾他生命中漚煙的濕柴。那麼就讓小狼縱情發洩,盡情燃燒吧,他要讓小狼跑個痛快。
小狼又瘋跑了幾圈,開始跌跌撞撞起來。突然,它猛地剎車停步,站在那裡大口喘氣,身體晃了兩下,噗地趴倒在地。陳陣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慌忙跑進狼圈,想扶起小狼。卻發現它的兩隻狼眼,明明望著他,卻聚不攏視焦,對不准他的眼睛了。小狼掙扎了幾下,自己站了起來,晃了兩晃,又重重地跌倒在地,像一條喝醉酒的狼。陳陣樂出了聲,顯然小狼飛速轉磨轉暈了。狼從來沒有在像驢拉磨一樣的跑道上,如此瘋跑過,即使毛驢轉圈拉磨,還要蒙上眼睛,更何況是狼了。陳陣第一次見到暈狼,小狼暈得東倒西歪,難受得張大嘴直想吐。
陳陣急忙給小狼打來半盆溫水,小狼晃晃悠悠,鐺地一聲,鼻樑撞到了盆邊。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腳,總算探頭喝到了水。然後張開四肢,側躺在地,喘了半天,重又站起來。奇怪的是,它剛剛緩過勁來,又上了賭盤轉磨瘋跑。
陳陣心裡一陣酸澀,一種更為強烈的自責突然襲來。在這荒無人跡的流放之地,有小狼陪伴,有狼圈裡的生命發動機對他的不斷充電,才使他有力量熬過這幾乎望不見盡頭的冬季。這片肥沃而荊棘叢生的土地,充滿了兩種民族的性格和命運的衝撞,令他一生受用不盡。然而,他對狼的景仰與崇拜,他試圖克服漢民族對狼的無知與偏見的研究和努力,難道真的必須以對小狼的囚禁羈押為前提、以小狼失去自由和快樂為代價,才能實施與實現的麼?
陳陣深深陷入了對自己這一行為的懷疑和憂慮之中。
該讀書了,但陳陣步履遲疑,他感到自己在精神和情感上,彷彿患了小狼依賴症。他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小狼,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小狼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