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的嗥聲漸漸稀落了。忽然一聲奶聲嫩氣的狼嗥,從羊群和蒙古包後面傳來。陳陣頓時嚇得一激愣:狼居然抄了羊群的後路?二郎帶著所有的狗,猛吼著衝了過去。陳陣一骨碌爬起來,抄起馬棒和手電也跟著衝了過去。衝到蒙古包前,只見二郎和大狗小狗,圍在小狼的狼圈外,都驚奇地衝著小狼亂哼哼。
電筒光下,陳陣看見小狼蹲踞在木樁旁邊,鼻尖沖天,仰天長嗥——那一聲狼嗥,竟然是從小狼喉嚨裡發出來的。小狼居然會狼嗥了?
這是陳陣第一次聽到小狼長嗥,他原以為小狼要完全長成標準的大狼才會嗥呢。沒想到這條不到四個月狼齡的小狼,這一夜突然就發出了嗚歐——嗚歐的狼嗥聲。那動作和聲音,嗥得和真正的野狼一模一樣。陳陣興奮得真想把小狼緊緊抱在懷裡,再親它一口。但他不願打斷它初展歌喉的興致,也想最近距離地,欣賞自己寶貝小狼的歌聲。陳陣比一個年輕的父親聽到自己寶貝孩子,第一次叫他爸爸還要激動。他忍不住輕輕撫摸小狼的背毛,小狼高興地舔了一下他的手,又繼續引吭高歌。
狗們都糊塗了,不知道該咬死它,還是制止它。在同仇敵愾看羊狗的陣線裡,突然出現了仇敵的嗥聲,小組的狗隊陣營頓時大亂。鄰家的狗也突然停止了叫聲,有幾條狗甚至跑到陳陣的家門口來看個究竟,並隨時準備支援。只有二郎欣喜地走進狼圈,舔舔小狼的腦袋,然後趴在它的身旁,傾聽它的嗥聲。黃黃和伊勒惡狠狠地瞪著小狼,這一刻,小狼稚嫩的嗥聲,把它在狗群裡生活了幾個月,模糊曖昧的身份,不打自招了——它不是一條狗,而是一條狼,一條與狗群嗥吠大戰的野狼,沒有任何區別的狼。但是黃黃和伊勒見主人笑瞇瞇地撫摸小狼,敢怒不敢言。鄰家的幾條大狗,看著人狗狼和平共處,一時也弄不清它到底是狗還是狼。它們歪著腦袋,懷疑地看了幾眼這條奇怪的東西,便悻悻地回家了。
陳陣蹲在小狼身邊聽它的長嗥,仔細觀察狼嗥的動作。陳陣發現小狼開始嗥的時候,一下子就把鼻尖抬起,把它的黑鼻頭直指中天。
陳陣欣賞著小狼輕柔綿長均勻的餘音。就像月光下,一頭小海豚正在水下用它長長的鼻頭,輕輕點拱平靜的海面,海面上蕩起一圈一圈的波紋,向四面均勻擴散。陳陣突然想到,狼鼻朝天的嗥叫姿態,也是為了使聲音傳得更遠,傳向四面八方。只有鼻尖沖天,嗥叫聲才能均勻地擴散音波,才能使分散在草原四處的家族成員。同時聽到它的聲音。狼嗥哭腔的悠長拖音,狼嗥仰天的姿態,都是草原狼為適應草原生存和野戰的實踐,而創造出來的。草原狼進化得如此完美,如此成功,不愧是騰格裡的傑作。
而且,草原騎兵的牛角號的發音口,也是直指天空的。牛角號悠長的音調和指天的發聲,與草原狼嗥的音調和方向完全一樣,這難道是偶然的巧合嗎?看來古代草原人,早已對草原狼嗥的音調和姿態的原因,做了深刻的研究。草原狼教會了草原人太多的本領。
陳陣渾身的熱血湧動起來。在原始遊牧的條件下,在內蒙古草原的最深處,此前大概還沒有一個人,能撫摸著狼背,傾聽狼的嗥歌。緊貼著小狼傾聽狼嗥聲真是太清晰了,小狼的嗥聲柔嫩圓潤純淨,雖然也是「嗚歐……歐……」那種標準的狼嗥哭腔,但聲音中卻沒有一點悲傷。相反,小狼顯得異常興奮,它為自己終於能高聲長歌而激動無比,一聲比一聲悠長、高昂、激越。小狼像一個初登舞台就大獲成功的歌手,亢奮得賴在台上不肯謝幕了。
儘管幾個月來,小狼常常做出令陳陣吃驚的事情,但是此時,陳陣還是又一次感到了震驚。小狼學狗叫不成,轉而改學狼嗥,一學即成,一嗥成狼。那狼嗥聲雖然可以模仿狼群,但是長嗥的姿態呢?黑暗的草原,小狼根本看不見狼嗥的姿態,可它竟然又一次無師自通。
小狼學狗叫勉為其難,可學狼嗥卻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真是狼性使然,小狼終於從學狗叫的歧途,回到了它自己的狼世界。小狼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小狼長大了,從此將長成一條真正的草原狼。陳陣深感欣慰。
然而,隨著小狼的嗥聲一聲比一聲熟練、高亢、嘹亮,陳陣的心像被小狼爪抓了一下,立即揪緊了。偷來的鑼敲不得,可是偷來和偷養的小狼,卻自己大張旗鼓地「敲打」起來了,唯恐草原上的人狗狼不知道它的存在。陳陣暗暗叫苦:我的小祖宗,你難道不知道有多少人和狗想打死你?你為了躲避人和狗挖了一個洞,把自己藏起來,你這一嗥不是前功盡棄了嗎?
陳陣轉念一想,突然意識到,小狼不顧生命危險,冒死高嗥,肯定是它想讓它的媽媽爸爸來救它。它發出自己的聲音以後,立刻本能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它不是一條「汪汪」叫的狗,而是野外遊蕩長嗥的那些「黑影」的其中一員。荒野的呼喚在呼喚荒野,小狼天性屬於荒野。
陳陣出了一身冷汗,感到了來自人群和狼群兩方面的巨大壓力。
小狼突然運足了全身的力氣,發出了音量最大的一聲狼嗥。
對於小狼的長嗥,陳陣以及草原上的人群、狗群和遠處的狼群,最初都沒有反應過來,小狼給了大家一個措手不及。倉促中,仍是狼群的反應最快,當小狼發出第三聲第四聲嬌嫩悠長的嗥聲時,三面大山的狼群剎那間靜寂無聲,有的狼「歐……」的尾音還沒有拖足拖夠,就嘎然而止,把剩下的嗥聲吞回狼肚。
陳陣猜想,在人的營盤傳出標準的狼嗥聲,這是所有草原上的狼王,老狼,頭狼和母狼聞所未聞的事情。陳陣可以想像狼們的吃驚程度,狼們可能想:難道是一條不聽命令的小狼,擅自闖進人的營盤了?那也不對啊,小狼誤入營盤,按常理它馬上會被惡狗猛犬撕碎。可是為什麼聽不到小狼的慘叫呢?而且小狼居然還安全愉快地嗥個沒完。
那麼難道不是小狼,而是一條會學狼嗥的小狗?陳陣按著狼的邏輯進一步推測。可老狼頭狼們,從來沒聽到過能發出如此精確、只有狼所獨有的嗥聲的狗叫。那麼難道是人養了一條小狼?可草原上自古到今只有狼養人,而從沒有人養狼的事情。就算是人養了條小狼,這是誰家的狼崽呢?在春天,人和狗掏了不少狼窩的狼崽,可那時狼崽還不會嗥,母狼們也聽不出這條小狼,是誰家的孩子。
狼群肯定是懵了慌了和糊塗了。陳陣估摸著,此刻狼們正大眼瞪小眼,誰也發不出聲音來。一個來自北京的知青,違反草原天條的莽撞行為,使老狼頭狼們全傻了眼。但是,狼群遲早會聽出這是一條真的狼。那些春天喪子的母狼,也肯定會烈火般地燃起尋子奪子的一線希望。小狼突如其來的自我暴露,使陳陣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突現眼前。
草原上第二批對小狼的嗥聲做出反應的,是大隊的狗群。剛剛開始休息的狗群,聽到營盤內部傳出狼嗥聲,吃驚不小。狗們判斷準是狼群趁著人狗疲乏,突襲了一家的羊群,於是全隊的狗群突然集體狂吠起來。它們好像有愧於自己的職責,全都以這一夜最兇猛瘋狂的勁頭吼叫,把接近凌晨的草原吼得個天翻地覆。狗群準備拚死一戰,並警報主人們,狼群正在發動全面進攻,趕快持槍應戰。
草原上反應最遲鈍的卻是人,絕大部分下夜的女人都累困得睡著了,沒有聽到小狼的長嗥,她們是被極為反常和猛烈的狗叫聲驚醒的。近處遠處各家女人尖厲的嗓音又響起來了,無數手電的光柱掃向天空和山坡。誰也沒想到在蚊群大規模出動之前,狼群竟提前進攻了。
陳陣被全隊狗群震天的聲浪嚇懵了頭,這都是他惹的禍。他不知道天亮以後,怎樣面對全大隊的指責。他真怕一群牧民衝到他家,把小狼拋上騰格裡。可是小狼還在嗥個不停,它快樂得像是在過成人節。小狼毫無收場的意思,喝了幾口水,潤潤嗓子,又興沖沖地長嗥起來。
天色已褪去深黑,不下夜的女人們就要起來擠奶了。陳陣急得一把摟住小狼,又用左手狠狠握住小狼的長嘴巴,強行制止它發聲。小狼哪裡受過這等欺負,立即拼出全身力氣,狂暴掙扎。小狼已是一條半大的狼了,陳陣沒想到小狼的力氣那麼大,他一隻胳膊根本就按不住它,而握住狼嘴的手又不敢鬆開,此時放手,他非得被小狼咬傷不可。
小狼瘋狂反抗,它翻臉不認人,兩眼凶光畢露,兩個小小的黑瞳孔像兩根鋼錐,直刺陳陣的眼睛。小狼的嘴甩不脫陳陣的手,它就用兩個狼爪拚命地亂抓亂刨,陳陣的衣褲被撕破,右手手背手臂也被抓了幾道血口子。陳陣疼得大叫楊克楊克。門開了,楊克光著腳衝了過來,兩人使足了勁,才把小狼牢牢地按在地上。小狼呼呼喘氣,兩個爪子在沙地上刨出兩個小坑。
陳陣手背上滲出了血,兩人只好齊聲喊,一、二、三,同時鬆手,然後跳出狼圈。小狼不肯罷休,瘋撲過來,但被鐵鏈死死勒住。楊克急忙跑進包,從藥箱拿出硼帶和雲南白藥,給陳陣上藥包紮。高建中也被吵醒了,爬起來走出門外,氣得大罵:狼啊,個個都是白眼狼,你天天像侍候大爺似的侍候它,它竟敢咬你。你們下不了手,我下手,呆會兒我就殺了它!
陳陣急忙擺手:別、別,這次不怪小狼。我攥住了它的嘴,它能不急眼嗎?
天已微微發白,小狼的狂熱還沒有退燒。它活蹦亂跳,喘個不停,一會兒又蹲坐在狼圈邊緣,眼巴巴地望著西北方向,抬頭仰鼻又要長嗥。卻沒想到,經過剛才那一通搏鬥,小狼竟把尚未熟練的狼嗥聲忘了,突然發不出聲來。憋了幾次,結果又發出「慌慌、嘩嘩」的怪聲。二郎樂得直搖尾巴,三個人也樂出了聲。小狼惱羞成怒,竟然沖二郎乾爹皺鼻齜牙。
陳陣發愁地說:小狼會嗥了,跟野狼嗥得一模一樣,全隊的人可能都聽到了,這下麻煩就大了,怎麼辦呢?
高建中堅持說:快把小狼殺了,要不以後狼群夜夜圍著羊群嗥,一百多條狗跟著叫,全隊不下夜的人還能睡著覺嗎?要是再掏了羊群,你就吃不了兜著走吧。
楊克說:可不能殺,咱們還是悄悄把小狼放了吧,就說它掙斷鏈子逃跑了。
陳陣對楊克說:不能殺也不能放,堅持一天算一天。要放也不能現在放,營盤邊上到處都是別人家的狗,一放出去就得讓狗追上咬死。這些日子,你天天放羊吧,我天天下夜,看羊群,白天守著小狼。
楊克說:只好這樣了。要是大隊下了死令,非殺小狼不可,那咱們就馬上把小狼放跑,把小狼送得遠遠的,到沒狗的地方再放。
高建中哼一聲說:你倆盡想美事,等著吧,呆會兒牧民準保打上門來。
早茶未吃完,門外就響起馬蹄聲。陳陣楊克慌忙出門,烏力吉和畢利格老人已經來到門前。兩人並未下馬,正在圍著蒙古包轉圈找小狼,轉了兩圈,才看到一條鐵鏈通到地洞裡。老人下了馬,探頭看了一眼說:怪不得找不見,藏這兒了。陳陣楊克急忙接過韁繩,把兩匹馬拴在牛車轱轆上。兩人一句話也不敢說,準備聽候發落。
烏力吉和畢利格蹲在狼圈外面,往洞裡看。小狼正側臥休息,非常討厭陌生人打擾,它發出呼呼的威脅聲,目光凶狠。
老人說:哦,這小崽子長這麼大了,比野地裡的小狼還大。老人又回頭對陳陣說:你還真寵著它,想著給它挖個涼洞。這陣子我還想,你把小狼拴在毒日頭底下,不用人殺它,曬也把它曬死了。
陳陣小心地說:阿爸,這個洞不是我挖的,是小狼自個挖的。那天它快曬死了,自個兒轉悠了半天,想出了這個法子。
老人露出驚訝的目光,盯著小狼看,停了一會兒,說:沒母狼教,它自個兒也會掏洞?興許騰格裡還不想讓它死。
烏力吉說:狼腦子就是好使,比狗強多了,好些地方比人都聰明。
陳陣說:我也納悶,這麼小的狼怎麼就有這個本事呢?把它抱來的時候它還沒開眼呢,連狼媽都沒見過。
老人說:狼有靈性。沒狼媽教,騰格裡就不會教它嗎?昨兒夜裡,你瞅見小狼沖天嗥了吧。草原上牛羊馬狗狐狸黃羊旱獺叫起來,全都不衝著天,只有狼衝著天嗥,這是為啥?我不是早就說了嘛,狼是騰格裡的寶貝疙瘩,狼在草原上碰見麻煩,就沖天長嗥,求騰格裡幫忙。狼那麼多的本事,都是從騰格裡那兒求來的。草原人遇上大麻煩,也要抬頭懇求騰格裡。草原萬物,只有狼和人敬騰格裡。
老人看小狼的目光柔和了許多。又說:草原人敬拜騰格裡還是跟狼學的。蒙古人還沒有來到草原的時候,狼早就天天夜夜抬頭對騰格里長嗥了。活在草原太苦,狼心裡更苦。夜裡,老人們聽著狼嗥,常常會傷心落淚。
陳陣心頭一震。在他的長期觀察中,茫茫草原上,確實只有狼和人對天長嗥或默禱。草原人和狼,活在這片美麗而貧瘠的草原上太艱難了,他(它)們無以排遣,不得不常常對天傾訴。從科學的角度看,狼對天長嗥,是為了使自己的聲音訊息傳得更遠更廣更均勻。但陳陣從情感上,卻更願意接受畢利格阿爸的解釋。人生若是沒有某些神性的支撐,生活就太無望了。陳陣的眼圈發紅。
老人轉身看著他說:別把手藏起來,是讓小狼抓的吧?昨兒晚上我全聽見了。孩子啊,你以為我是來殺小狼的吧……今兒早上,就有好幾撥馬倌羊倌上我家告你的狀,讓大隊處死小狼。我和老烏商量過了,你還接著養吧,可得多加小心。唉,真沒見過像你這樣迷狼的漢人。
陳陣吃驚地問:真讓我接著養啊?為什麼?我也真的怕給隊裡造成損失,怕給您添麻煩,正打算給小狼做一個皮條嘴套,不讓它嗥。
烏力吉說:晚了,母狼全都知道你家有一條小狼了。我估摸,今天夜裡狼群准來。不過,我們倆讓各組的營盤扎得這麼密,人多狗多槍多,狼群不好下手。我就怕以後回到秋草場,營盤一分散,那你們包就危險了。
陳陣說:到時候我家的三條小狗長大了,有五條大狗,再加上二郎這條殺狼狗,我們下夜的時候再勤往外跑,還可以點大爆竹,我們就不怕狼了。
老人說:到時候再看看吧。
陳陣忍不住問:阿爸,那麼多的人讓您下令處死小狼,您怎麼跟他們說啊?
老人說:這些日子狼群專掏馬駒子,馬群損失太大。要是小狼能把狼群招到這兒來,馬群就可以減少損失,馬倌的日子就能好過一些。馬群再不能出事了。
烏力吉對陳陣說:你養小狼倒是有這麼一個好處,能減輕馬群的壓力……你千萬別讓小狼咬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前些日子,有一個民工夜裡去偷牧民的干牛糞,讓牧民的狗咬傷了,差點得了狂犬病送了命。我已經叫小彭上場部再領一些藥。
老人和烏力吉騎上馬去了馬群,走得急匆匆。馬群一定又出事了。陳陣望著兩股黃塵,心裡不知是輕鬆還是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