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已暗,早春草原的寒氣如網一般罩下來。又饑又乏又冷的人馬狗,垂頭喪氣往營盤撤,像一支丟盔卸甲的殘兵敗將。誰也不知道,白狼王帶領的那一大隊狼群,究竟是怎樣從獵圈和火海中逃脫的。
馬倌們急急奔向自己的馬群。陳陣和楊克都惦記家裡的小狼崽,他倆招呼了張繼原和高建中,四個人脫離了隊伍,抄近道加鞭急行,直奔自家的營盤。
楊克一邊跑一邊嘀咕說:半夜臨走前,只給小狼崽兩塊煮爛的羊肉,不知道它會不會吃肉,道爾基說狼崽還得一個多月才能斷奶呢。
陳陣說:那倒沒事,昨天小狼的肚皮吃得都快爆了,它就是不會吃熟肉,也餓不死。我最擔心的是,咱們一整天不在家,後方空虛,要是母狼抄了咱們的老窩,那就糟了。
除了張繼原的馬,其他人的馬已跑不出速度,直到午夜前四人才回到家。二郎和黃黃已站在空空的狗食盆前等飯吃。陳陣滾鞍下馬,先給了兩條大狗幾大塊肉骨頭。張繼原和高建中進包洗臉、熱茶,準備吃完茶和肉就睡覺。
陳陣和楊克急忙跑到狼洞前。兩人搬開大案板,手電光下,小狼崽縮在洞角的羊皮上,睡得正香。小母狗卻餓得哼哼地叫,拚命想攀洞壁爬出來吃奶,伊勒也焦急地圍著洞直轉悠。陳陣急忙把小母狗抓出來遞給伊勒,伊勒便把狗崽叼回了狗窩。
陳陣和楊克仔細看看洞底,兩塊熟羊肉不見了,小狼崽的肚皮卻向兩邊鼓起,嘴邊鼻頭油光光。它閉著眼睛,嘴角微翹,樂瞇瞇像是做著美夢的樣子。楊克樂了:這小兔崽子把肉給獨吞了!陳陣長長鬆了口氣說:看來母狼目前是自顧不暇了。
第二天一早,下羔的羊群漸漸走遠。楊克背上接羔氈袋,騎上馬去追下羔羊群。而帶羔羊群在草坡上漸漸攤開,仍在人和狗的視線裡。
陳陣對張繼原說:你成天就惦記打狼打狼,走,還是跟我去看小狼崽吧。
兩人朝狼窩走去,陳陣搬開石頭,揭開木板,窩中的小母狗還縮在羊皮上睡懶覺,一點也不惦記起床吃早奶。可是小狼崽卻早已蹲在洞底抬頭望天,焦急地等待開飯。
強烈的天光一照進洞,狼崽就精神抖擻地用兩條後腿站起來,小小的嫩前爪扒著洞壁往上爬。剛爬了幾寸,就一個後滾翻,摔到洞底。它一骨碌站起身又繼續爬,使出了吃奶的勁,嫩爪死死地摳住洞壁,像只大壁虎一樣地往上爬。壁土鬆了,狼崽像個松毛球似的跌滾到洞底,小狼生氣地衝著洞上的大黑影,發出呼呼的聲音,好像責怪黑影為什麼不把它弄上去。
張繼原也是第一次看到活狼崽,覺得很好奇,就想伸手把狼崽抓上來仔細看看。陳陣說:先別著急,你看它能不能爬上來,要是能爬上來,我還得把洞再挖得深一點。
狼崽連摔兩次,不敢在原處爬了,它開始在洞底轉圈,一邊轉,一邊聞,好像在想辦法。轉了幾圈,它突然發現了母狗崽,立即爬上狗崽的脊背,然後蹬鼻子上臉,踩著狗崽再扒著洞壁往上爬。小狼扒下的碎土撒了狗崽一身,狗崽被踩醒了,哼哼地叫著,站起來抖身上的土,小狼崽又被摔了下來。它氣得轉過身來就朝狗崽皺鼻,齜牙,呼呼地咆哮。
張繼原笑道:這小兔崽子,從小狼性就不小啊,看樣兒還挺聰明。
陳陣發現,才兩天時間,小狼的眼膜薄了許多,眼球雖然仍是充滿液體,黑汪汪的像是害了眼病。但小狼崽好像已經能模模糊糊辨認眼前的東西,對他做的手勢也有所反應。他張開巴掌,手掌向東,狼崽的頭眼就朝東;手掌向西,狼崽的頭眼就向西。為了刺激狼崽的條件反射,陳陣一字一頓地叫它,小……狼,小……狼。小……狼,開……飯……嘍。開……飯……嘍。小狼歪著頭,豎起貓一樣的短耳費力地聽著,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
張繼原說:我要看看它對原來的狼家還有沒有印象。然後就用雙手做成蚌殼形扣在口鼻上,模仿大狼的嗥聲,嗚……歐,嗚嗚……歐……小狼突然神經質地抖了一下,然後像發了瘋似地踩著狗崽的身體爬壁,摔了一次又一次,然後委屈地踡起身子直往洞角里鑽,像是在尋找狼媽媽的懷抱。兩人都覺得做了一件殘忍的事情,不該再讓小狼崽聽到狼世界的聲音。
張繼原說:我看你這條小狼不好養,這兒又不是北京動物園,狼可以與野狼世界完全隔離,慢慢減少一點野性。可這兒是原始遊牧環境條件,一到夜裡周圍都是狼嗥聲,狼性能改嗎?等小狼長大了,它非傷人不可,你真得小心。
陳陣說:我倒是從來就沒打算把狼養家,養掉野性反倒沒意思了。我就是想跟活狼直接接觸,能摸狼抱狼,天天近距離的看狼,摸透狼和狼性。不入狼穴,焉得狼子。得了狼子,就更不能怕狼咬了。我最怕的還是牧民不讓我養狼。
小狼還在奮力爬壁,陳陣伸手捏住狼崽後脖頸,把它拎出洞,張繼原雙手捧住它,放到眼前看了個仔細。又騰出一隻手,輕輕地撫摸小狼崽。稀疏的狼毫怎麼也擼不順,擼平了,手一鬆,狼毫又挺了起來。
張繼原說:真不好意思,我這個馬倌還得從羊倌那兒得到摸活狼的機會。我跟蘭木扎布去掏過兩次狼,一隻也沒掏著。在中國真正摸過蒙古草原活狼的漢人,可能連十萬分之一也沒有,漢人恨狼,結果把狼的本事也恨丟了,學到狼的真本事的,大多是遊牧民族……
陳陣接過話說:在世界歷史上,能攻打到歐洲的東方人,都是遊牧民族,而對西方震撼最強的,是三個崇拜狼圖騰的草原遊牧民族——匈奴、突厥和蒙古。而曾經攻打到東方來的西方人,也是遊牧民族的後代。古羅馬城的建城者就是兩個狼孩,母狼和狼孩至今還鐫刻在羅馬城徽上呢。沒有狼,世界歷史就寫不成現在這個樣子。
張繼原說:我真的很理解你為什麼要養狼了,我也幫你做做牧民的工作。
陳陣把小狼崽揣在懷裡,向狗窩走去。當伊勒發現狼崽在吃它的奶時,乘陳陣不備,立即呼地站起來,想回頭咬狼崽。可狼崽仍緊緊叼咬住奶頭不撒口,像只大螞蟥、又像只大奶瓶一樣地吊掛在伊勒的腹下。伊勒轉了好幾圈,狼崽也懸空地跟著轉,伊勒費了好大勁也沒咬到狼崽。兩人看得又好笑又好氣。陳陣急忙掐開狼崽嘴巴,把它從奶頭上摘下來。
張繼原笑道:好一個吸血鬼。
陳陣按住伊勒,哄著它餵飽狼崽以後,站起來說:該讓狼崽和狗崽一塊玩了。
兩人抱著四隻胖乎乎小崽子向一塊乾草地走去。
陳陣把狼崽放進狗崽中間,狼崽剛一接觸到地面,立即以它最快的速度向沒有人沒有狗的地方逃跑。小狼崽的四條小腿還沒有長直,羅圈形的小嫩腿還支撐不起身體,跑起來肚皮貼地,四爪像在划水,活像一隻長了毛的大烏龜。一條小公狗崽追著它一塊跑的時候,狼崽側頭向它齜牙,發出威脅性的呼呼聲。
陳陣心裡一驚,說:它餓的時候有奶便是娘,可一吃飽了就不認娘了。雖然它眼睛還沒睜開,可它的鼻子嗅覺已經有了辨別力,我可知道狼鼻子的厲害。
張繼原說:我看出來,小狼崽已經斷定這裡不是它的真正的家,狗媽不是它的親媽,狗崽也不是它的親兄弟姐妹。
兩人跟在小狼崽的身後七八步遠的地方,繼續觀察狼崽的行為。
小狼崽在殘雪和枯草地上快速逃爬,爬了幾十米後,就開始聞周圍的東西,聞馬糞蛋,聞牛糞,聞牛羊的白骨,聞草地上所有的突出物。可能它聞到的都是狗留下的尿記號,於是它一聞就走,繼續再聞。兩人跟了它走了一百多米,發現它並不是無方向、漫無目的地亂走。它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朝著離蒙古包、羊圈、人氣、狗氣、煙氣、牲畜氣更遠的地方逃。
陳陣感到這條尚未開眼的小狼崽,已經具有頑強的天性與本能,它有著比其它動物更可怕可敬的性格。在動物中,陳陣一直很敬佩麻雀,麻雀以養不家著稱於世。陳陣小時候抓過許多麻雀,也先後養過大大小小十幾隻麻雀。可麻雀被抓住後,就閉上眼睛以絕食絕水相拼,絕不就範。不自由,毋寧死,直至氣絕。陳陣從來沒有養活過一隻麻雀。
而狼卻不是,它珍視自由也珍愛生命。狼被俘之後照吃照睡,不僅不絕食,反而沒命地吃、敞開肚皮吃,吃飽睡足以後,便伺機逃跑,以爭取新的生命和自由。這種性格,對狼來說是普遍的、與生俱來、世代相傳,無一例外。草原民族將具有此種性格的狼,作為自己民族的圖騰、獸祖、戰神和宗師來膜拜,可以想見它對這個民族產生了何等難以估量的影響。都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而圖騰的精神力量遠高於榜樣,它處在神的位置上。
陳陣感激這條小狼崽,它稚嫩的身體竟然能帶他穿過千年的謎霧,逕直來到了謎團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