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陣和楊克蹲在狼窩旁邊,心事重重地望著狼崽。
陳陣說:我真不知道咱們能不能把它養活養大,以後的麻煩太大了。
楊克說:咱們收養小狼,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里。你等著吧,現在全國都在唱「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咱們這倒好,居然認敵為友,養起狼來了。
陳陣說:這兒天高皇帝遠,誰知道咱們養狼。我最怕的是畢利格阿爸不讓我養狼……
楊克說:小狼准餓壞了,我去擠點牛奶來餵它吧?
陳陣擺擺手說:還是餵狗奶,讓伊勒喂,母狗能喂虎崽,肯定就能喂狼崽。說著,他把狼崽從狼窩裡拎出來,雙手捧在胸前。狼崽一天沒進食了,肚皮癟癟的,四個小爪子也冷得像雪下的小石子兒。此刻它又冷又怕又餓,全身瑟瑟發抖,比它剛被挖出狼洞時候萎靡了許多。陳陣急忙把小狼崽揣進懷裡,讓它先暖和暖和。
天近黃昏,已到伊勒回窩給狗崽餵奶的時候了,兩人朝狗窩走去。原先他倆在大雪堆裡掏挖出來的狗窩,早就讓寒流前的暖日化塌了,新雪又不厚,堆不出大雪堆。此時的狗窩,已經挪到蒙古包右前方的干牛糞堆,干糞堆裡有一個人工掏出的小窯洞,洞底鋪著厚厚的破羊皮,還有一大塊用又硬又厚的生馬皮,做的活動門,這就是伊勒和它三個孩子溫暖的家。
楊克用肉湯小米粥餵過了伊勒,它便跑到自己的窩前,用長嘴挑開馬皮門,鑽了進去,盤身靠洞壁小心臥下。三條小狗崽立即找到奶頭,使出了吃奶的勁。
陳陣悄悄走近伊勒,蹲下身,用手掌撫摸伊勒的腦袋,盡量擋住它的視線。伊勒喜歡主人的愛撫,它高興地猛舔陳陣的手掌。楊克扒開一隻狗崽,用一隻手捏著伊勒的奶頭擠狗奶,另一隻手握成碗狀接奶,接到半巴掌的時候,陳陣悄悄從懷裡掏出小狼崽。楊克立即把狗奶抹在狼崽的頭上背上和爪子上。
楊克使用的是草原牧民讓母羊認養羊羔孤兒的古老而有效的方法。楊克和陳陣也想用這個方法,讓伊勒認下這個狼崽兒子。但是狗比綿羊聰明得多,嗅覺也更靈敏。假若伊勒的狗崽全部被人抱走或死掉,它也許會很快認下這個狼子,但是它現在已有自己的三個孩子,所以它顯然不願意接收狼子。狼崽一進狗窩,伊勒就有反應,它極力想抬頭看它的孩子。陳陣和楊克只好採用軟硬兼施的辦法,不讓伊勒抬頭起身。
又冷又餓的小狼崽被放到伊勒的奶頭旁邊,一直蔫蔫裝死的小狼崽,一聞到奶香,突然像大狼聞到了血腥一樣,張牙舞爪,殺氣騰騰,一付有奶便是娘的嘴臉,原形畢露。
小狼崽比狗崽出生晚了一個半月,狼崽的個頭要比狗崽小一圈,身長也要短一頭。但是小狼崽的力氣卻遠遠超過狗崽,它搶奶頭的技術和本事也狠過狗崽。母狗腹部有兩排奶頭,**有大有小,出奶量更是有多有少。讓陳陣和楊克吃驚的是,小狼崽並不急於吃奶,而是發瘋似的順著奶頭一路嘗下去,把正在吃奶的狗崽,一個一個擠開拱倒。
一時間,一向平靜的狗窩,像是闖進來一個暴徒劫匪,打得狗窩狗仰崽翻,亂作一團。小狼崽蠻勁野性勃發,連拱帶頂,挑翻了一隻又一隻的狗崽,然後把兩排奶頭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全部嘗了個遍。它嘗一個,吐一個;嘗一個,又吐一個,最後在伊勒的腹部中間,挑中了一個最大最鼓,出奶量最足的奶頭,叼住了就不撒嘴,猛嘬猛喝起來。只見它叼住一個奶頭,又用爪子按住了另一個大奶頭,一付吃在碗裡,霸住鍋裡,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惡霸架式。三隻溫順的胖狗崽,不一會兒全被狼崽轟趕到兩邊去了。
兩人看得目瞪口呆。楊克驚大了眼睛說:狼性真可怕,這小兔崽子連眼睛還沒睜開,就這樣霸道。怪不得七條狼崽就數它個大,想必在狼窩裡,它對它的兄弟姐妹也六親不認。
陳陣卻看得興致勃勃,他說:你看到了吧,這個狗窩,就是世界歷史的縮影和概括。我忽然想起魯迅先生的一段話,他認為,西方人獸性多一些,而中國人家畜性多一些。陳陣指了指狼崽說:這就是獸性……又指了指狗崽說:這就是家畜性。溫順的家畜性當然就要受凶悍的獸性欺負了。在草原呆了兩年多,我越來越覺得這裡面大有文章……
楊克笑道:看來,養狼的第一天就大有收穫,這條狼崽咱們養定了。
狗窩裡的騷動,小狗崽被狼崽欺負所發出的委屈的哼哼聲,使伊勒更加懷疑和警惕起來。它極力想撐起前腿,擺脫陳陣的控制,看看窩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情。陳陣擔心它認出狼崽,把它咬死,便死死按住伊勒的頭,一邊輕輕叫它的名字,哄它撫摸它,一直等到狼崽吃圓了肚皮才鬆開手。
伊勒扭過頭,立即發現窩裡多出了一個小崽,它不安地挨個聞了聞,很快就聞出了狼崽,可能狼崽身上也有它的奶味,它稍稍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想用鼻子把狼崽頂走,並極力想站起來,到窩外光線亮一點的地方看個究竟。
陳陣馬上又把伊勒按住,他必須讓伊勒明白主人的意圖,希望伊勒能接受這個事實,只能服從不准反抗。伊勒別彆扭扭地哼叫起來,它似乎已經知道窩裡多出來的一隻小崽,就是主人剛剛從山裡抓回來的狼崽,而且主人還強迫它認養這個不共戴天的仇敵。
草原狗不同於內地狗,內地狗沒見過狼和虎,給它一條虎崽,它也會傻乎乎地餵奶認養。可這裡是狗和狼搏殺的戰場,母狗哪能認敵為友?伊勒幾次想站起來拒絕餵奶,都被陳陣按住。伊勒氣憤、煩躁、難受、噁心,但它又不敢得罪主人,最後只好氣呼呼地躺倒不動了。
在草原上,人完全掌握著狗的生殺大權,人是靠強大的**暴力和食物的誘惑,將野狗訓成家畜的。任何膽敢反抗主人的狗,不是被趕出家門,趕到草原上餓死凍死或被狼吃掉,就是被人直接殺死。狗早已喪失了獨立的獸性,而成為家畜性十足的走狗,成為一種離開人便無法生存的動物,陳陣替伊勒深深地感到難過。
狗窩漸漸平靜下來。伊勒是揚克陳陣餵養的第一條母狗,在它的懷孕期、生產期和哺乳期,他們始終對它關懷備至,好吃好喝好伺候,因此伊勒的奶水特足。在別人抱走了幾條狗崽後,它的奶水更是綽綽有餘。此時多了一條小狼崽,伊勒的奶水供應,也應該不成問題。
三條狗崽雖然被狼崽擠到瘦奶頭的地方,但狗崽們也慢慢吃飽了。小狗崽開始爬到狗媽的背上脖子上,互相咬尾巴叼耳朵玩耍起來。可是狼崽還在狠命地嘬奶。陳陣想,在狼窩裡,七隻狼崽個個都是小強盜,搶不到奶就可能餓死。即使這條個頭最大的狼崽,也未必能敞開肚皮吃個夠。這回它來到狗窩,可算有了用武之地。它一邊吃,一邊快樂地哼哼著,像一條餓瘋了的大狼,撲在一頭大牲口上生吞活咽,胡吃海塞,根本不顧自己肚皮的容量。
陳陣看著看著,覺得不對頭,一轉眼,狼崽的肚皮大得快超過胖狗崽的肚皮了。他趕緊摸了摸狼崽的肚子,嚇了一跳:那肚皮撐得薄如一層紙。陳陣擔心狼崽真的會被撐破肚皮,便急忙握住狼崽的脖子,慢慢拽它,可是小狼崽竟然毫無鬆口的意思,竟把奶頭拽長了兩寸,還不撒口,疼得伊勒絲絲直叫。
楊克慌忙用兩個手指掐住狼崽的雙顎,才掐開了狼嘴。楊克倒吸一口冷氣說:牧民都說狼有一個橡皮肚子,這回我真信了。陳陣不禁喜形於色:你看它胃口這麼好,生命力這麼旺盛,養活它好像不難,以後就讓它敞開吃,管夠!
陳陣從這條剛剛脫離了狼窩的小狼崽身上,親眼見識了一種可畏的競爭能力和凶狠頑強的性格,也由此隱隱地感覺到了小狼身上那種根深蒂固的狼性。
天色已暗。陳陣把小狼崽放回狼窩,並抓了一條母狗崽一同放進去,好讓小狼在退膜睜眼之前,與母狗崽混熟,培養它倆的青梅竹馬之情。兩個小傢伙互相聞了聞,狗奶味調和了彼此的差異,它倆便緊緊靠在一起睡下了。
陳陣一回頭,發現二郎一直站在他的身旁,觀察狼崽也觀察著主人的一舉一動,還向陳陣輕輕搖了搖尾巴,幅度較以前大了一點,似乎它對主人收養小狼表示歡迎。為了保險起見,陳陣搬來一塊舊案板蓋在洞坑上,又找來一塊大石頭壓在案板上。
官布已將羊群關進羊圈,他聽說陳陣他們掏了一窩狼崽,馬上打著手電尋過來看個究竟,見到蒙古包頂上的小狼崽皮,他吃驚地說:漢人挖到小狼,從來沒有,從來沒有,我的,相信了。
三個人正圍著鐵桶火爐吃著羊肉掛面,門外傳來一陣狗叫和急促的馬蹄聲。
張繼原挑開氈門簾,拉開木門進了包。他一隻手還牽著兩根馬籠頭韁繩,兩匹馬還在包外跺蹄。他蹲在低矮的門口說:場部下了命令,邊境線附近的大狼群已經分頭過來了,明天全場三個大隊在三個地點分別集中打圍。咱們大隊負責西北地段,場部還抽調一些其他大隊的獵手支援咱們隊,由畢利格全權指揮。隊裡通知你們,明天凌晨一點,你們到畢利格家集合。場部說,各個蒙古包除了留下老人小孩放牛放羊,其他所有人都必須參加打圍。全隊的馬倌馬上就要給各家沒馬的人送馬,馬倌必須提前繞到預定的埋伏地點。你們趕緊抓時間睡覺吧,我走了,你們可千萬千萬別睡過了頭!
張繼原出門,跨上馬急奔而去。
高建中放下飯碗,苦著臉說:剛來了只小狼,大狼也來了,咱們快讓狼拖垮拖死了。楊克說:在草原上再呆幾年,保不準咱們也全都變成狼了!
三人跳起來分頭備戰。高建中跑到草甸將三人的馬牽到草圈牆下,又跑進草圈,用木叉給馬挑出三堆干青草。楊克從柳條筐車裡拿出一些羊骨羊肉餵狗,再仔細檢查馬鞍馬肚帶和套馬桿,並和陳陣找出兩副牽狗出獵用的皮項圈。兩人都曾參加過小規模的打圍,知道打圍時狗的項圈和牽繩馬虎不得。
陳陣給二郎戴上一副皮項圈,然後把長繩像穿針鼻一樣地穿進項圈的銅環,再把長繩的兩端都攥在手裡。他牽著二郎走了幾步,指了指羊圈北面,喊了一聲「啾」!同時鬆開一股繩。二郎嗖地衝了過去,兩股繩拉成了一股,又從銅環中脫出。二郎只戴著皮項圈衝進黑暗,而長繩還捏在陳陣手裡。這種集體打圍時的牽狗方法,既可以使獵狗完全受獵手的控制,以避免狗們擅自行動,打亂圍獵的整體部署;又可以多人同時放狗,還避免長繩纏絆狗腿,影響速度。
楊克也給黃黃戴了項圈,穿了繩,也演習了一次。兩條獵狗都聽命令,兩人手上的動作也沒有毛病,沒有讓狗拖著長繩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