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藝術中心任職GallerryAssistant已有四個月的葉明進,對這工作漸漸適應。他與同時主要負責畫廊開展前的準備,期間當值,展覽完畢善後工作。他們採取輪班制,早十時至晚六時一更,近日輪到他當午十二時至晚八時收館的那更。
本來也不注意,但每擱兩三晚,便見阿婆出現,徘徊不去,似在找尋什麼,他才奇怪起來。
這兩星期,包氏畫廊五樓展出本地首次策劃的「找尋藝術」。意念新穎,神秘而有趣。展出的物件來自普羅大眾,都是經過遴選的有意義紀念品,不能以金錢衡量其價值。主人的年齡由十五歲至七十多歲。
也許這次宣傳做得好,所以參觀的人很多,熱心的還在小冊子上提意見。葉明進在他桌前招呼,和售賣特刊。抬頭:「阿婆,又見到你了!」
「是呀後生仔。」她的頭髮夾雜點銀絲,細眉小眼,笑起來,瞇成窄縫。葉明進直覺她十分柔順和忍耐。
她問:「這幾天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人來參觀?」
他不覺得誰是「特別的」,便笑:「阿婆你最特別了。一般人都是看一遍,只有你最熱心。」
「你喚我『嬌婆』吧。」她道,「我有東西展覽,在那邊!」
她領他到一個玻璃櫃前,指著那簡介:「陳桂嬌,七十五歲」。展出的是雙妹嘜花露水。還有幾行小字,是每個參觀者想說的話:「這是我親愛的人送的。至今五十年了,各散東西無音訊,我常常想念著。」
——如今你在哪兒?
葉明進便更仔細地瀏覽一下。招紙上兩個穿旗袍的女子,梳劉海直髮,依偎相擁,一個把手擱在另一個肩上,各踏鮮艷老土的高跟鞋。背景是山水小艇。註明「廣生行有限公司」。
除了花露水,還有粉底霜,爽身粉,檀香水,雪花膏,牙粉和生發油——我望你別怪我!
算來,該是三十年代的「名牌」了。當年她一定很會裝扮。葉明進想:爛船也有三斤釘。今日這阿婆也不難看,可見底子厚。
他知道她是一個癡情女。多難得,矢志不渝,只有電影上才出現這樣的情節。
過了兩天,葉明進低頭吃盒飯,翻著一本有關電腦的參考書時,嬌婆又來了:「這幾天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人來參觀?」
他笑笑搖頭。
「咦,你吃鳳爪排骨飯?別吃這個。」
「為什麼?」「我不吃的。」嬌婆體貼地解釋:「無益呀。那時見廚房買來一大籮,全倒在地板坑渠邊,不乾淨,醃兩醃就蓋住臭味。我幾十年都不吃。」
「你做廚房?」嬌婆道:「我廿幾歲時來香港,在仙香樓做女招待麼。」
仙香樓,他沒聽過。女招待?咦,當年正經人家怎會拋頭露面出來打工?看來,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
「那些茶客很衰,摸手摸腳,乘機揩油。」
嬌婆的少女時代似乎也吸引過狂蜂浪蝶。其詞若有憾焉。
「你如何對付?打他一巴掌?」「不止。」她很堅毅地撇撇嘴:「我提起水褒,用滾水淥他有一次,有個惡爺乘機發脾氣,又恐嚇出劍仔,還不是想人同他開房?我才不會這樣賤!」
——幸好有人出來擺平。出道早,代賠罪。
——還陪我到胡文虎花園玩。
——買了兩包泡泡糖,粉紅色,有女明星相片送。我不慎吞了泡泡下肚。糟了遭了,塞住腸子了。「別怕,我陪你!」
——愛送我化妝品裝扮。花露水,粉底霜,爽身粉,檀香水,雪花膏,牙粉和生發油「嬌婆,嬌婆!」
「什麼?」她如夢初醒。
「你自便,我要工作。」
有參觀者在入口的桌子等,他連忙過去招呼。便剩下嬌婆一個想當年。
說的只是皮毛。
她無法把心事告訴一個陌生的畫廊助理。小伙子職務又忙。也許只是禮貌,陪老人家聊聊天。
嬌婆寂寞地走過展覽廳。
展覽品都是人們的珍藏。一些充滿濃情蜜意,一些寫著苦難折騰。舊照片。母親送的第一隻手錶,戰時梁票。古董。一品夫人像。郵票。首飾。石頭。證書。玩具。儲蓄箱。四節小指的掌印。微型手抄唐詩三百首。海難郵件。用銀紙折成的菠蘿。弓鞋。定情信物——定情信物。
雙妹嘜。
各人珍重自己的物件。各人珍重自己的故事。這不是什麼「藝術」。到了最後,只賺得「回憶」。
陳桂嬌並沒有把真相說出來。
——親愛的人是程妙英。
桂嬌瞞住妙英出去過一次。
由表嬸介紹,到威靈頓餐館與張建國相睇。
建國想娶一個老婆,由澳門搭大艙過海。他告訴桂嬌,船公司為了爭取搭客,送一碗叉燒飯呢。他又說,香港不太平,又要躲日本仔了,不如過澳門搵食,公一份婆一份。有主任家,好過單身做女招待,被人欺。
桂嬌也捨不得妙英,情同金蘭姐妹。
「你不要嫁人!」妙英道:「女怕嫁錯郎,男人都無本心。你嫁給了他,就不會那麼好相與,又粗魯有污糟。而且,可能鄉下有老婆。你戴了他戒指,箍死一世。以後想同我來往,都擱重山。會當我外人了。我決定梳起。你同我一同梳起,自食其力,儲幾千銀就同銀行借錢買樓,我會寫你的名的。男人都是賊!你不要嫁吧。萬一你嫁人,有三長兩短,再回來找我,我就變卦不理了。你想清楚,是不是我對你最好?」
妙英把她擁抱,還親吻她。反應很大。
桂嬌害怕得毛骨悚然。推開她,聲音顫抖,該怎麼解釋?不忍一口拒絕,但又不能泥足深陷。——妙英為了陪她,連泡泡糖也肯吞下肚中!
桂嬌避開她的嘴唇。她已吻過她一下,口水在她嘴邊擦過。妙英萬萬料不到是這樣的。她洩氣了。那塊泡泡糖結成硬塊,堵塞了血脈,呼吸困難……
葉明進對常客嬌婆打一個招呼:「今天——有特別的人來過呢?」
「什麼?」嬌婆終於等到了,聲音有點變:「有沒有問你問題?看過我那些東西嗎?是誰?在哪兒?」
「是一群失明人士。」葉明進答:「他們來『參觀』過。也許是因為展品中有一枝盲公竹,是一位失明學生的『信心支柱』吧。」
嬌婆有點失望。
——那天妙英更失望。
妙英拎出一份禮物來。捏得很緊。
「桂嬌祝你百年好喝合永結同心!」
是雙妹嘜花露水。
她盯住那「雙妹」的圖片:她倆曖昧地永不分離。省,港,澳,中國各地:上海,北平,南京,蘇州,大連,長春……只有圖畫中人笑得那麼春意盎然。那個瓶子,綠色的:一頭貓在靜夜中的眼睛。
「妙英你不要怪我!」
「不,我怎會怪你?」妙英笑:「你去嫁人吧。」
後來她慎重而又淒愴地叮囑:「——最好不要讓他親你的嘴。我親過!」
桂嬌的臉徒地紅起來,羞愧透上來,眉眼低下去。她永遠都保守這秘密!
桂嬌辭了工,又搬出妙英住的永吉街公寓,她過澳門,開始新生活。
她以為妙英原諒自己,放開懷抱。瀕行致意:「祝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又空來探我。」
——妙英後來也坐大船過澳門。
她沒有找她。
她抓住一瓶雙妹嘜花露水,在途中,跳進海裡。被人發現時,船已駛得好遠。也許她獲救,也許沒有。
桂嬌沒有她的音訊。
她不相信她死了。
——但,桂嬌內疚,悔婚。一直不肯嫁人。
這樣做是對不住建國的,他酒席都定了。只是桂嬌忽然間覺得她沒臉去嫁人。
都不知道是否在等妙英。奇怪。
一直到了今天。
其實她有去過扶的。就在來之前吧。
開始之前,大家可取「問事表」,有紅表有黑表。書記以為她取黑表求藥方呢,她原來問結果。因為她等了她十幾天了。對方一點表示都沒有。
她脫了鞋,和什跪於祖師像前,骨頭硬了,有點風濕疼,不過很誠心。
手手握蓮花狀,以兩手的中指托著丁字架,請了神,丁字架的下垂部分便在沙盤上飛快地寫字。
桂嬌閉上眼睛,心中念著她少女時代開始已熟悉的名兒。今天是展覽最後一天了。
那書記張先生後來給她一張紙,讀給她聽:「阿婆,這是祖師給你的指示:」夜半渡無船,驚濤恐拍天。月斜雲淡處,音訊有人傳。……
「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葉明進環視冷清的現場。「找尋藝術」又過去了。下一個展覽是水彩畫展。他們明天將進行拆卸,參展者憑著藝術中心所發的收據,一一取回他們的展品。
「嬌婆,八點鐘,關燈了。你等的愛人終於沒有來。算了。」
嬌婆只好轉身欲去。
忽見她雙眼直勾勾地,瞪著她那堆珍藏的故物,丟魂失魄,灰白的臉罩上死光,如荒寺的石燈,僵在寒夜中。
「不!她來過她來過她來過!」
「什麼?」
葉明進收拾雜物,遙遙望見老婦。失常地指住玻璃櫃。
一切仍在,沒有移動過。
「嬌婆,這些櫃都是上鎖的,很安全。而且玻璃不碎。保安那麼嚴密——」
「她不肯原諒我!」
嬌婆簌簌地抖起來,比任何一晚蒼老衰弱,萬念具灰。
他不知底蘊地只走過去安慰她別執著了。
走到一半,葉明進怔住——他分明看到,那根本沒可能被移動的「雙妹嘜」產品,所有的商標,其中一個女子的臉,被生生撕挖掉了。
只留下一個一個空洞的白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