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年間,洛陽城北邙山一座破舊的古廟前,來了一批官府中人。此廟在前朝,香火曾經鼎盛。經過歲月,牆壁坍頹,神像的全身已告剝落,壁上的畫,面目模糊。不過廟外幾株蒼老的松樹可以見證,這冷落蕭瑟的寺廟,一度客來客往,為了欣賞壁上那五聖千官八十八神仙的行列。相傳是吳道子的真跡。就連杜甫,也題詩稱頌「森羅移地軸,妙覺動宮牆。五聖聯龍袞,千宮列雁行。冕旖俱秀髮,旌旗盡飛揚。」
時間是無情的。多麼恆赫的作品,顏色退去,建築崩塌,難以好好留存。至於是誰的遺跡,也無從稽考了。一般老百姓,不問情由,還是希望出自高人手筆。他們好事地圍睹。
官差趕人:
「站開些!站開些!此廟三日內封閉,因官府決意重修。壁畫重繪,此舊牆將拆掉」
「哎,好可惜呀!都砸爛。」
「難道拎回去保存?誰會買下一道牆壁?」
老百姓都在營營耳語。
「即便富商巨賈,也只不過選取較完整一角作個記念吧。」
「東壁那麼大,西壁也那麼大!」
「--有什麼會得比填飽肚子重要呢!」
結論總是這樣。眼看文物快將不保,變成頹垣,惋惜也無用。
忽地人叢中鑽出一個素色長袍,面相清奇的老人,年約六十,白髮紅顏。身伴隨同一少年,未及弱冠,似是弟子。
老人相當陌生,不是本地人,不知來自何處。他排眾而出,道:「各位大人,我願傾盡所有,以三百千得之,尚祈成全。他日當重繪此畫,不收分文。」買賣當然成交。
一夜之間,老人和少年,許是請了幫手,或不知用了什麼方法,把那兩面殘破的牆壁,主要是壁上的畫,都搬走了。
淺紫色的曙光和淡淡的晨霧交融,疏筆點染了山水,明星已墜。
「阿元!阿元!」老人喚醒了少年:「我們開始吧!」
這是在深山幽谷之中的一座竹籬茅舍,老人隱居於此,久已逍遙不問世事。--也許是等待一個機緣。
他把阿元收為弟子也是機緣。
阿元是孤ㄦ,只在市集幫閒維生。有時在就鞠的園子外,給踢氣球競技或比賽的富人喝采打氣,討賞。
他天性愛繪畫,沒錢時以燒焦了的枝子在泥土地上畫鐵線畫。存點小錢,買幾張紙臨摹。某日老人偶遇他在畫驢,便拈鬚一笑:「小伙子有天分,但欠點神,讓我添你幾筆吧。」老人自籃子中取出色筆,添動幾下,果然那驢栩栩如生,似在呼呼噴氣。老人忽地飛快以硃砂一點右眼,阿元來不及一看,那頭毛驢,竟破紙而出,逃得無影無蹤。阿元楞住,抬頭見老人,知非凡。只覺於他親,也不問底細,慌忙恭然下跪:「以後請師父教我!」老人無姓,他只道他忘了。隱士俱無前塵。阿元只晨昏盡弟子禮,潛心習藝。
今天他起晚了,主要是昨宵把一塊一塊的無故出現在門外的破壁砌好,搬抬得渾身酸疼。睡不到兩個時辰,師父已經精神奕奕地準備動工了。
阿元也興奮地爬起來,聽從師父囑咐。「我先把壁畫摹成紙稿送你,待得寺廟重修,便讓之重現。」--這看來是一項艱巨的工程。
畫中共八十八為神仙。
乃道教的帝君(東華和南極帝君,頭上有圓光)前往朝詰天上最高統治著之隊仗行列。他們居中,領著真人,仙伯,金童,玉女及部從,神將,全體人物作節奏前進。雖是前朝故作,但衣紋稠密重疊,旌幡衣帶當風飄揚,看上去總有在空中徐徐而行之錯覺。群仙頭飾裙裾,手中所持儀杖,儀態身姿,豐滿華麗。帝君莊嚴,神將威武
阿元見老人非常熟練地打好草稿,技藝之高,他目瞪口呆。在旁邊只有侍候的份ㄦ。但阿元天性聰穎,而且苦心孤詣,因此很快便掌握到鐵線描的要訣。神仙都工筆細描。潛心繪畫,何時方可完成?老人從容而道:「觀畫,少言。」阿元日夜對者神仙畫卷,於畫中人同游共息。
真美!
看上千遍都不厭。咦,有一個最美
從老人口中,他又知道更多吳道子的故事。他是畫聖,愛畫者都尊崇這天人。在前朝日子,他畫「地獄變相」,「送子天王」他在橋旁土屋壁上畫了一百匹駿馬,破壁而去。他畫佛像頂上圓光,以肘為支,揮臂一畫,渾然天成。他把三百里嘉陵江山水盡收肚內,一日之間為玄宗宮中大同殿上重現風光。皇上愛才,下令「非有詔不得畫」。他夜畫「鍾馗捉鬼」。他躍入山水大畫中,邀游洞府不思歸,人皆以為仙去
阿元整個人浸淫於此,不知年日。畫稿亦已完成。他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團,忍不住:「師父,你是誰?」
老人不答,只提前事。「一日我曾告你,要畫活,可用硃砂點其右眼。記得嗎?」
阿元一想,便問:「若要進畫中一遊,又該如何?」「這個」老人沉吟一下,欲言又止。終於他閉目養神,像是聽不真切,任從阿元侍立,不得要領。阿元知孟浪。
山野開始暗下來,孤星在眨著眼,頑皮而寂寞。是夜無月,老人拍拍阿元得肩頭:「阿元,你已學吳生筆,盡得其閒麗之態,我把重繪壁畫的重任交託於你,望你花盡心力,使之流傳。我明日將作別人間,載壁乘舟,沉之洛河。」
次日,老人於破壁,悉數矢卻蹤影。阿元面對迤邐之神仙畫卷,不勝欷噓。他著實後悔。為什麼忍不住追問師父是誰?讓這疑團永置心中,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是是非非,何須知得太清楚?阿元一定要完成重任,方對得住執手相教傳藝的老人。
寺廟修好,牆壁一片空白。阿元終日不發一言,把前朝瑰寶重現人前。
每完成一個,就認著他們:「威武神王。天丁力士。妙行真人。西靈玉童。太清仙伯。太丹玉女。開明童子。梵氣弭羅玉女。斬魔神慧金童。紫華扶神玉女。太極丹華金童。夜靈玄妙玉女。金童。玉女。金童。玉女。」他嘔心瀝血,花上三年。青蔥的日子,便於他們度過。
不是他們,是她!
她,濃黑的秀髮盤了望仙髻,臉龐秀潤,天真嫵媚。站在東華天帝君的附近,回過頭來,顧盼生姿,向人間散著五色鮮花。
阿元愛上了其中一個神仙了。他畫她時特別仔細,特別莊重。--她不是他創造的,但他令她重生。她的衣帶彷彿拂到他身上心上來。阿元沉思了一夜。他五內有種渴求,也有種惶惑當風飄揚的衣帶為什麼是這個?為什麼不是那個?八十八個之中,為什麼是這個?淺薄無知的人,只能被機緣牽引,生世都沒能力知悉真相。天亮了。
阿元不辭而別。
官府中人來檢視大功告成的壁畫。遠近的畫工和文人雅士也來了,嘖嘖稱奇,太美了!--奇怪,他們數八十五,八十六,八十七。只得八十七位神仙?再數一遍:
八十五。
八十六。
八十七。
是八十七!
流傳至今,是一點神秘的矢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