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了將近一個月,看來不了了之。
這一陣天天翻報紙,把每一版每個角落都看遍,沒有跟進報導。他放心了。
事發之初,報上大字標題,但苦無線索,只以「屍體被發現」處理。
一名廿多歲少婦,清晨出門行山,後被發現失血過多倒斃在山邊溪澗。她衣衫盡濕,屍體發脹,財物證件失去,頸部有瘀痕,亦有掙扎痕跡,頭臉被石塊砸擊,口鼻大量流血,血隨水逝——死因可疑,但現場無重大發現,看來行兇者已清洗一切。警方當然先從她身邊親友鄰居同事仇家等著手調查……
男人扔掉報紙,吹著口哨,走上旺角一家按摩院。
世上所有兇殺案:情殺、仇殺、姦殺、買兇殺人,都有動機。倫常慘劇因誤會重重或一時火爆。坊間初則口角繼而動武失手誤殺是意氣之爭。滿足獸性的虐殺,虐待親兒致死……種種,有來龍去脈前因後果蛛絲馬跡。
最難破的命案,一個過路的陌生劫匪,無怨無仇無印象。搶掠財物,起了色心,以石塊重擊。圖奸不遂錯手把人殺死,山邊無人發覺,溪水又沖洗乾淨。最後還可施施然洗把臉,鎮定心神,棄屍下山,從此互不相干。
警方的檔案,總有好些永遠也破不了。兇徒回內地一轉,避一陣再回來。
男人笑:
「神不知鬼不覺。」
這幾天也許天氣突變,時寒時熱,特別容易感冒。他有時鼻塞,有時流鼻水——不是鼻水,是一些濃稠的涕狀物,人很疲倦,總是吃不飽。臉色黯黃沒精神。
晚上約了同鄉兄弟共商「大茶飯」。他便先上骨場舒服一下。
按摩女郎做了一陣,正想「入正題」,卻見男人竟萎頓得睡了。她搖搖他:
「先生,先生,加不加鐘?」
一睡如死。女郎走到他面前,輕拍他的臉:
「先生——」
忽地尖叫起來。
她見男人流鼻血——那一道鼻血是瘀紅色的,掛在左鼻孔,欲滴不滴,似流未流。女郎嚇得不知所措:
「先生你怎麼了?」
話還未了,他乍醒,揉揉眼睛惺忪地問:
「什麼?」
咦?根本沒有鼻血,好端端的,鼻孔正常無雜物。是自己看錯吧,女郎不好意思。
「對不起,我一時眼花——」
男人沉吟:
「好累……」
又莫名其妙倒頭睡去。
晚上十一時的旺角茶餐廳,正是黃金時段,各路人馬龍蛇混雜。
「喂,九月香港迪斯尼樂園開幕,就是我們的『樂園』了!」兄弟們雙目放光,彷見到口的肥肉:「到時遊客人山人海逼爆,還怕沒飯開?」
三人還攤開一份地圖,認清楚路線。
這幾個慣匪,各有前科,心照不宣。但月前的命案主犯不說,行家也無法知悉。正興高采烈談著買賣,對面的人望著他,露出恐怖神色。其餘二人抬頭,亦目瞪口呆,臉色發青。指著他的鼻子:
「你——這是——什麼——?」
這是什麼?
是一條瘀紅色的物體,從鼻孔中「溜」出來,濕濕的,滑滑的,潺潺的,相當靈敏,充滿生命力。男人只覺有點癢,伸手一摸,大吃一驚。下意識地像擤鼻涕般捏住扯住——誰知那物體勁道十足,同他角力,兩三回合猛地彈回鼻孔內,不知鑽進身體哪個部位……
男子恐懼得用力噴嚏、咳嗽、搖晃腦袋,還嘔吐……
他整晚無法入寐。總是有一隻冤魂的手,在他體內蠕動,攪亂五臟六腑,然後自鼻孔中伸出來,搔抓他的五官。他做過什麼,心知肚明。神也知鬼也覺。有債要還。
這晚他無緣無故不寒而慄。不但特別冷,還特別痛,「她」一定在吸盡他的血。
男人受不了這種冤魂纏繞的恐懼,心魔驅之不去。沒有人可以幫到自己,除非解脫了。
又苦撐了一天。他照鏡子,鏡中人于思滿腮,精神萎靡,眼神空洞。這個時候,那道血紅又悠悠自鼻孔中「溜」出來,像自陰間探首回望人世的畏怯和依戀。男人頹然倒地。他怎能讓這冤魂上身,共度一生一世?天天活在陰影中?思前想後……
終於他向警方自首了。
一宗看來永遠也破不了的命案可以closefile。
後來,耳鼻喉醫生對這情況瞭然於胸,沒什麼大不了。以內窺鏡檢視一下,問:
「最近有沒有吃、喝過什麼?」
「有沒有到哪兒游泳?」
「是否用溪澗的水洗臉?」
事情很簡單。
那日他清洗一切時,當然順便洗把臉,溪澗的水中有條小小的水蛭,順便又進入他溫暖濕潤的鼻腔。水蛭是雌雄同體的環節科動物,靠吸血維生。環境太好,定居於此。
牠兩端有吸盤,吸附人體時,先開個Y形傷口,隨即分泌出擴張血管的物質,和抗凝血的水蛭素,然後盡情吸血,至吃飽為止,每回吸血量可達自身體積九至十倍。被長期入侵者會導致貧血。
醫生噴射藥物麻醉了生猛活潑的水蛭,牠因昏暈,強力吸盤失去吸力。再以工具鉗扯出來。長約五厘米,健康、豐腴、肥美,一臉無辜。看來可以很長壽。
就是這樣簡單。
世上哪有冤魂?心魔?厲鬼復仇?血債血償?上身索命?
——在科學家、醫護人員、執法者的角度,一切都可以有理性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