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吸了吸鼻子,正準備說話卻又發現媽媽臉色有些異樣,「媽知道,你現在還小,難免會被人花言巧語地騙了。錦鵬雖然跟你從小玩到大,可是人太老實,一是一二是二的,話又不多。你剛碰到這種男孩子,會心動也很正常。不過你老老實實告訴媽,你們昨天晚上……是不是……」
「媽!」我尖叫著站了起來,難以置信地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心在一剎那間,喀啦啦地碎了一地似的:「你想說什麼?你在懷疑什麼?你也覺得我是那麼沒分寸的人?」
聽我這麼一說,我清清楚楚地聽到媽和韓伯伯輕舒一口氣,一時之間,忽然又有些想笑的感覺,「沒錯,我是一夜未歸。不過,你們都想錯了。你們的寶貝女兒不是被人騙了,事實上,壓根就是我喜歡唐時,昨天晚上他甚至還在拒絕我,他壓根就不喜歡我,一點也不在乎我。什麼地位,什麼財力,什麼漂亮,這些你們看來有多了不起的東西對他來說,根本就是不屑一顧。阿貓阿狗的孤兒院又怎麼樣?他有他自己的人生觀,他有他的驕傲,他自己能養活自己。在我眼裡,他比錦鵬強多了。錦鵬如果離開韓伯伯,他能自己一個人讀到升梵去嗎?錦鵬沒有韓伯伯,他能自己養活自己嗎……」
「住口!」爸爸騰地一下從沙發裡站了起來,「你最好搞清楚一點,你是我楚辭的女兒。你從小到大,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最好的?那麼個從孤兒院裡來的男孩子,乳臭未乾,他一個月拚死拚活賺的錢,夠你買半瓶香水嗎?夠你買到你身上這件洋裝的一個袖子嗎?」
「我才不稀罕這些呢!有香水又怎樣?用再好的香水人家也不會對我好一點。穿得越漂亮,那些女孩子越是不想跟我說話。吃得好又怎麼樣?一個人坐在那麼大的餐桌上吃飯,再好吃的菜也只能跟冰冷的空氣一起嚥下去……」我泣不成聲,用力抹掉自己的眼淚,抬頭看了看一臉愕然的媽媽和臉色有些發青的爸爸,一字一頓:「我和唐時之間沒有發生任何你們所想的齷齪的事情,但是,我是真的愛上他了。如果爸爸您覺得這樣的事情,會有損楚家的顏面的話,我走就是了。您和媽媽就當沒生過我這個女兒。」
「你說什麼?」媽媽一聽,臉色發白站了起來,「你瘋了?為了這麼點事跟我們這樣說話?你知不知道這樣會讓爸爸媽媽多傷心?」
「可您剛才不也在懷疑我嗎?我是你的親生女兒,你居然連我都不相信。你在準備問我那句話之前,不覺得你侮辱了你的女兒?」一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心都寒了。
韓伯伯終於從沙發裡站了起來:「小歌,韓伯伯是看著你和錦鵬長大的。我們家錦鵬對你的心意你是很明白的。其實,發生這樣的事情,最難過的就是我們家錦鵬了。你有沒有想過,到底誰才是最適合你的?」
我低頭不語心裡又委屈又難過,只聽韓伯伯接著道:「算了,依我看,這次的事情就算了。好在我們報社那邊有朋友,給我提了個醒,把這件事給壓了下來。但是小歌,你爸媽也是關心你,怕你受騙。你應該多體諒體諒,哪有做女兒的動不動就讓爸媽當自己沒出生過的?」
「就是就是,有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說嗎?不要動不動就說這樣的氣話!」韓錦鵬上前拉著我的手,一臉心疼小聲道:「都怪我不好,如果昨天晚上我也在的話,也許事情就不會這樣了,我這幾天不應該跟你賭氣……」
我用力地吸了一口氣:「如果審訊到此結束了的話,我是不是可以上樓了?」
「你……」爸爸氣得上前一步,卻被媽媽一把拉住,「行了行了,父女倆都是一樣的倔驢,一人少說幾句行不行?」說完又轉過頭望著我:「你去吧!我回頭再找你。」
我頭也不回地就往樓上跑,剛止住的眼淚,一轉身的功夫,又洶湧起來。
「為什麼他們都不想想我的感覺?喜歡的人因為身份的懸殊而不肯接受我,一方面我還要對錦鵬滿懷愧疚,這些天,我自己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可是他們就因為這種事情,居然懷疑我跟唐時……」我捂著嘴,越說越難過,握著話筒哭得喘不過氣來。
詩施在彼端重重地歎了口氣:「其實我一早就說過了,韓錦鵬才是最適合你的人……」
「詩施!」我大叫著,「你也這樣說?」
「你別激動嘛!我的意思是,從現實角度來看,你跟韓錦鵬在一起是眾望所歸,所以一定會很順利,但是誰讓你愛上的是唐時呢?既然你不要眾望所歸,那就該預料得到,這樣的一場風暴遲早會發生。」
「可是我很難過。為什麼我爸爸媽媽一點都不理解我?完全不考慮我的感受?我媽甚至都沒有問我到底喜歡唐時什麼。如果她肯聽我說下去的話,我想也許……」
「沒有也許!」詩施打斷我的話,「小歌,你醒醒吧!這不可能的,依他們的身份和閱歷,他們根本不想去考慮這些感情因素,你懂嗎?」
我握著話筒的手微微發抖,忽然發生的這些事情,對我來說太難接受了。在昨晚聽過唐時那番話「我希望我們從來沒有認識」之後,又被自己的父母懷疑。這種感覺在我以前十幾年的生活中,是從來沒有的。彷彿一夜之間被全世界人拋棄了似的。
「你要堅強一點才行啊!」詩施說著又歎了口氣,「我怎麼覺得,現代版的梁祝在上演啊。真是造孽,這都什麼年代了。富家千金愛上窮書生?天哪,最後的結果該不會是你們倆私奔了吧?」
私奔?私奔!
像是忽然的電光火石一樣,我的腦子頓時被敲開了一條縫,「我不跟你說了,先掛了!」
「什麼?怎麼……」
我掛上電話,迅速撥出一個熟記於心的電話號碼
「喂,找誰?」電話裡傳出一個蒼老的女性嗓音,我記得柯佳樂說過,唐時的房東就是個無兒無女的老太太。
「你好,我想請問一下,您那裡是不是有個房客叫唐時的?」
「是啊,你找他什麼事?」
「呃……我是他的同學,找他有點事,可以麻煩您幫我叫一下他嗎?」
「同學?你等等!」電話話筒被重重地放下,接著是腳步聲,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音都有。我看著床頭的鬧鐘,一分鐘,兩分鐘……
我心思如麻,雙手無意識地撥弄著床頭紗縵上繡的芙蓉花圖案,滿腦子都在想著十幾分鐘前發生的事情。
「喂?」熟悉的男低聲終於在耳邊響起,我握著話筒,忽然有點說不出話來。
「誰?」
「楚歌嗎?」
眼淚無聲地滑落,我捂著嘴巴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你怎麼了?生病了嗎?是不是昨晚吹太多風了?」
見我仍是沒有聲音,唐時明顯有些擔心,「楚歌?你是否不舒服?是嗓子痛嗎?如果是的話,就敲一下話筒?」
「我……我想見你,唐時,我想馬上見到你!」我的聲音裡是濃濃的哭腔,帶著連我自己都無法控制的酸澀心情。
電話那端的唐時顯然愣了愣神,但是三秒鐘不到就答應了,「好,我在昨晚的火車站前面外面的小路等你。就是昨晚你數車廂的地方,你還記得地方嗎?」
「嗯,我二十分鐘後到!」
「好!……你路上小心點,如果是生病的話,最好讓詩施去陪你!」
「嗯!」我用力地點了點頭,掛上電話抽出紙巾輕輕擦掉眼淚,看著自己紅腫的眼睛。
「我怎麼覺得,現代版的梁祝在上演啊。真是造孽,這都什麼年代了。富家千金愛上窮書生?天哪,最後的結果該不會是你們倆私奔了吧?」
詩施的話像是錄音倒帶一樣,迴響在我的耳邊,像是一句咒語一樣,帶著某種神秘而又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催促著我在心裡做了個決定……
隔著老遠的距離,我就看見唐時正坐著鐵軌旁的小路邊。他穿著半舊的深色風衣,沒有扣上扣子,衣角在風中揚得高高的。
似乎是察覺到了我的視線,他的頭也緩緩地轉向這邊。我飛快地跑向他,在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之前撲進了他的懷裡,眼淚再次失控決堤。
像是知道我在哭似的,他只是輕輕地環住了我的肩膀,極富節奏地拍著我的背。
他並不說話,也不問我出了什麼事,只是這樣抱著我,並且任由我抱著他。
出站的火車轟隆隆地駛過我們的身邊,我一邊抽泣,一邊想車上的那些人能不能看到我們?在他們眼中,我們這樣的相擁是不是像熱戀中的情人?他們一定不知道,其實,唐時心裡並沒有我。
想到這裡,我心裡又是一種絞痛。我仰起頭,看著他水仙一樣潔淨美好的臉龐,又難過又傷心。
「你該知道,如果你仍是不想放棄的話,以後必然還會有更多的眼淚要流。而我不可能每次都能這麼有空。」他的聲音冷靜得讓我一陣顫抖,可是心裡的想法卻益加的堅定,我努力的吸了一口氣:「你說,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對不對?你說錯了,既然你不肯走進我的世界,那麼……就把一切交給我來決定好了。」
我用力握緊了他的手:「你跟我來!」
「去哪裡?」唐時皺著眉問。
「到了你就知道了!」我拖著他往前走,手裡緊緊地握著那兩張薄薄的紙片。直到走進車站,過了檢票口他才發問:「你到底想幹什麼?」
「再給我一點耐心,一點點就好!」我拉著他在人群中瘋跑,直到找到我們的那列火車,那個通往芳草鎮的小火車,我才停下腳步。
唐時的眼睛漆黑漆黑的,靜靜地審視我良久,我不由分說地把他推上車,三分鐘後,車子就要開動,三分鐘後,我就可以開始我的新生活,進入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裡。
我在初中時就在報紙中看過芳草鎮的報道,那是個有些偏僻的小鎮。但是空氣清新,資源豐富,素有「小華梵」之稱。我看見報紙上的芳草鎮有很長很長的青石板路,如果我可以和唐時手挽著手,每天飯後一起在那樣的路上散步的話……
「你到底想做什麼?」唐時沉聲問道,
「去芳草鎮!」
「我們倆?」他皺眉,他總是這樣皺著眉,可是我每次看到他這樣的表情,都會有想伸手撫平他的眉頭的衝動。
「是!我知道這聽起來有點奇怪,可是……可是我想讓你知道,我是真的想跟你在一起的決心!」
他騰地一下站起來:「幼稚!」
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不許走,我不會讓你走的,還有兩分鐘車子就要開了。請你陪我,就算……就算幼稚也好,你就當陪我去那裡散心也好。拜託!」我強忍著眼淚,自尊心被自己狠狠地踩過。
鄰座的一對夫妻轉過頭好奇地望向我們,我卻只是仰著臉看著唐時,心像是被自己撕了個口子似的。我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會有一天,需要這樣低聲下氣地去求一個人。
他看著我,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終於緩緩地坐了下來。
我就這樣拉著他,緊緊地拉著,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是安靜的等待車子的開動。
他忽然動了動,然後又站了起來。
「你要去哪?」我緊張地跳起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他看著我,眉間籠著重重的陰影:「我去洗手間!」
「你看,小情人就是小情人,如膠似漆的。你什麼時候要是能這麼黏我的話,我寧願一個月不做生意!」鄰座的中年男人小聲地對妻子笑道。
我臉一紅,緩緩地鬆開手,坐回到座位上。
唐時並沒有馬上離開,似乎還看了我幾眼,然後歎了口氣。
我聽見有緩慢的腳步聲,從我身邊離開。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湧上我的心頭,鼻子莫名其妙地發酸。
我沒有回頭,大概半分鐘後,車子開動,車窗外熟悉的景致向後倒退,我捂著鼻子,強迫自己不去看手錶上的時間。
轟隆,轟隆——
車廂裡的人很少,芳草鎮的的確確是個有些偏僻的地方,我靜靜的想。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我終於按捺不住,衝向這節車廂的盡頭,洗手間的掛牌上是空閒二字。
「唐時,唐時!」我瘋了似的跑向前面的車廂,可惜,這輛只有七節,半客半貨,又剛剛開動的火車太短,我只跑了三分鐘就跑完了全程。
整個車廂裡只有四十多個乘客,我努力地看著他們的臉,想找出一張我熟的面容。雖然心裡知道那不可能。
十分鐘後,我拿出手機撥通了家裡的電話。
「喂?」
「媽!」
「小歌?你跑到哪裡去了?你這個孩子,怎麼越來越不像話了呢?爸爸隨便說你兩句,你居然也跟他認真?老何和錦鵬現在都在外面找你,我差點跟你爸吵起來了……
「我想回家,媽,我想回家!」
「好好好,回家回家,你在哪裡?我讓老何去接你!」
「我在火車上,去芳草鎮的火車上!」
「你跑去坐火車?」媽媽在電話那端難以置信地驚呼著。
有兩行冰冷的眼淚劃過我的臉龐,我緩緩地低下頭,屏住呼吸,生怕這種絕望的抽泣會扯痛心臟。
唐時,你又是這樣,又是這樣,扔下我一個人。可是這次,你又能躲到哪裡看我?我想,我想我是真的錯了。我不該,不該這樣不清醒。其實我早該知道,你不愛我,就像我不愛錦鵬是一樣的。
「算罷啦,你都系扯啦!」(註:廣東話意為算了,你還是走吧!)
火車上的小電視裡,面容精緻的女人勸著另一個女人,那個抽著煙的男人,遠遠地縮在角落裡,只有手中星星微亮的紅光,能證明他還站在那裡。
算罷了,楚歌!這樣的遺棄,你已經沒有勇氣再去面對了。
「什麼?你就這樣把她一個人扔在了火車上?」柯佳樂大叫著,衝上去揪住了唐時的衣領子。
唐時並不說話,視線毫無焦點地停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上。
「你說話啊?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她會有多傷心啊?她現在一定哭得稀里嘩啦的。她只是想向你證明她對你的心意不是普普通通的迷戀,而你呢?你居然騙她去上廁所,結果在火車開動前跳了下來。我的天哪!」柯佳樂鬆開手,在草坪上來回走著,「我真是腦袋進水了,我真是他媽的中邪了。我居然會覺得你和楚歌很般配,我居然還弱智地當什麼紅娘,給你們倆搭線?我他媽的簡直就是腦袋秀逗了。」
「我那麼喜歡她,以前沒跟她真的接觸過時,還發誓,如果有機會一定會好好保護她?結果我都做了什麼?我居然送羊入虎口,把她推到你這個鐵石心腸的老虎嘴裡去,讓你把她的心咬了個稀巴爛,我……我……我跟你拼了!」柯佳樂越說越生氣,抬手就抄起樹下一塊小石頭,用力向唐時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