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暖怔怔的呆坐,頭顱木然的移動,目光望向窗外,空洞而遙遠。頭上的紗布輕輕纏繞著她,海藻般繁盛的長髮已被白色的紗布替代,一圈一圈,遮住了她頭頂扭曲猙獰的針口。
是誰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
莫小暖微微一笑,原來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死而復生。
她寧願在這場傷害中銷聲匿跡,哪怕以永遠消失的生命作為代價。
莫小暖徹底沉默了,那場手術挽留了她的生命,卻剪掉她蓄積一頭的堅強和勇氣。剩下的,是她益發漠然的臉和頭頂上隱隱作疼的那道傷口。
她的臉色蒼白,兩個月的時間可以發生很多事情。比如從瀕臨死亡到求死不能。如果說,從前的莫小暖,孤獨的生命裡還帶有一絲些微的小溫暖。那麼,現在這個神情木然的女孩的眼中,已經徹底失去了溫度。
「小暖!」樸海天輕輕坐到病床邊,拉過莫小暖的手:「小暖,你別再這樣了!你這個樣子,表哥看了都會很難過的。」
莫小暖看著他不停嚅動的唇,開開合合。心裡忽然泛起一股濃濃的失落。唇角不由扯上一抹自嘲的笑容。
笑容裡,滿是愴人的落寞。
「小暖!」樸海天伸手便抱住了她:「對不起!都是表哥不好,如果我能早點出現,也許……」
「海天!」宋允珠從病房門口走了進來,一看到樸海天抱著莫小暖的樣子,頓時陰下了臉。
「母親!」樸海天站了起來:「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來了?海天,你到底還要不要媽媽?自從小暖出事以來,你只要一有空就往醫院跑,你到底還要不要這個家?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媽媽嗎?」宋允珠的聲音裡有強烈的責備意味,但卻是一貫的輕言細語。
莫小暖轉過頭,望著窗外的樹木,電視劇的情節裡,經常都有人因為受了重傷或腦部重擊而忽然失憶。那樣的好事,為何自己竟遇不上?
樸海天看了看莫小暖,見她轉過頭去,心知她是不願意看這些。拉著宋允珠走了出來:「媽媽,你到底怎麼了?小暖一個人孤零零的,現在出了這種事情。如果我們都不照顧她的話,她根本就沒辦法活下去……」
「我們可以花錢請個高級特護照顧她,海天,你是我兒子,只是她的表哥而已。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做的已經超出一個表哥該做的?」宋允珠打斷樸海天的話,盤得高高的頭髮上別滿了黑色的髮夾,這樣高貴的婦人在醫院的走廊裡,也被情緒帶動得提高了說話的分貝,不由引得路過的病人和醫護工作者頻頻側目。
「我們是一家人,您從前不是總說,人要有愛心……」樸海天雖然知道為什麼在對待莫小暖的事情上,母親如此敏感。但是這種固執得有些不近人情的態度還是讓他頗為失望。
雖然上次破壞小暖家的事情經過調查才知道,是智麗的母親金泰英讓人幹的,但是那件事情,也是在母親知情的情況下默許她去做的。雖然事後,宋允珠向兒子道歉了,但是這件事情,已經讓樸海天清楚的認識到了家人對於莫小暖的成見有多深。
看到舅媽讓人拍下來的那些照片時,他真的有些啞然。
他不是沒有談過戀愛的毛頭小子,但是,即使是當初和熱戀的女友在一起拍下的照片,也從未讓他有過那樣的觸動。
他看著照片中的自己和莫小暖時,不得不承認,母親的擔心並不是全無原因的。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和小暖在一起時,自己是多麼的放鬆,笑得多麼安然燦爛。他雖然自幼家教甚好,但是他自己心裡很清楚,自己對哪些人的笑是禮貌上的客套,又有哪些是真的發自真心的一種抒情。
和莫小暖在一起的樸海天,是世界上最乾淨的天使。他看見自己眼中的光芒,有天堂聖輝般的燦爛。那是任何人也無法給予的。
只是,這是否就是愛情,他無法確知。
對於莫小暖,他只是想不顧一切的給予和保護。僅此而已,不同於從前對待女友時的佔有慾,他只是想一心一意的付出,能看見莫小暖好好的活著,能安安靜靜的笑,他就很滿足。
「海天,你今晚回去吧!我與你母親幫你約了姚式企業的千金在家裡吃飯,你必須回去!」宋允珠說著,又走到病房內看了看莫小暖:「她這個樣子,到底算是怎麼回事?」
「醫生說,應該是沒有什麼大礙了。可是,自從醒來之後,不說話,也沒什麼表情。醫生檢查過視覺和聽覺神經,但是都很正常。」
「既然一切正常,為什麼看見我連個招呼都不願意打呢?」宋允珠說著,在莫小暖身邊坐了下來。
莫小暖依然一動不動的望著窗外,她只是睡了一覺,醒來已是初春。錯過了最完美的冬雪,連春花滿園也開始空洞殘破。
宋允珠歎了口氣:「海天,媽媽做的一切都是在為你好!你們是表兄妹……」
「媽!您根本就是杞人憂天。你先回去吧!晚上我會回家的!小暖的身體還未痊癒,您在這裡搞不好會刺激到她的。」樸海天拉著宋允珠往門外走,回頭看了看莫小暖,她仍舊一動不動!
「哥哥,我們為什麼不進去看姐姐?」小涼怯怯的開口,打破沉默。
「姐姐累了,不想說話!」安凡抱著她趁樸海天走開的空當,站在門外。大手帶著安撫性的用手摸過她的頭髮,小涼的頭髮柔,細,以前,莫小暖也有這樣一頭絕美的長髮。
安凡知道,他窮其一生也不可能忘記第一次見面時,莫小暖那頭人魚公主般,充滿虛幻泡沫氣息的海藻似的波浪長卷髮。
只是,自從確知莫小暖手術成功之後,他便再沒有在她面前露面。
他無法不恨自己,徹悟後的心痛,已經使他徹夜難眠了。他只敢在這樣的時候,遠遠的,隔著一段安全的距離,悄悄的望她一眼。
小涼忽然掙脫安凡的懷抱,便要向病房裡跑去。
「姐……」小涼跳到床邊,興奮的搖著小手。小涼的話還未出口,便被安凡摀住了嘴。
「噓!小涼!」安凡退到門邊,看見莫小暖緩緩回頭。她果然憔悴很多,臉色蒼白得讓人心疼。
「為什麼不能過去?」小涼不滿的推開安凡的手,晶瑩的眸中撲閃撲閃的寫滿了不滿。
「姐姐不會理我們的,讓她好好休息吧!」安凡輕輕拍了拍小涼的頭,拉起她的小手便要往回走。
「姐姐為什麼會不理我們?」
安凡胸口一窒,幾乎頓時邁不開步子。他輕輕將小涼的頭納入懷中。
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比孩子不經意的問題更能切入人的心房深處。
莫小暖知道,雖然剛才只是一瞬間的細微聲音。但是她還是可以感覺到,安凡來過。
自從醒來之後,她就一直沒有再見過他。原以為,他會是最緊張自己的人。事實是,這個害自己發生意外後就再也沒有出現的男人。
從醒來睜開眼的第一刻起,她就在等待,直到現在。
不同的是,初初醒來,她是想狠狠的撲上去,打他一頓,讓他知道因為他的任性和無知,到底傷害了多少人。可是隨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莫小暖的心也一點一點的柔軟下來。她並不是不再怪他。而是奇怪他為什麼不出現了。
莫小暖當然知道,安凡曾經如何的迷戀過自己。那樣的感情是再沉斂的人也無法掩飾的。可是她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忽然會如此希望他能像樸海天一樣守在自己的身邊。畢竟,安凡曾經那樣狠狠的讓她失望過,傷心過。
難道……
「小暖!」樸海天推門走了進來,滿面春風的拉過椅子:「我問過了,醫生說你的恢復情況很好,下個星期就可以出院了。我現在在外面租下了一層公寓,緊鄰的兩個房間,搬去那兒住,表哥也好就近照顧你,好嗎?」
樸海天一邊問,大手輕輕撫向莫小暖,神情卻極為憐惜:「小暖,你不要再這樣了。再怎麼樣,生活還是要繼續的,你還年輕,況且……還有表哥,不是嗎?我還以為,小暖很信任表哥的。」
莫小暖略有些動容,猶豫了片刻,輕輕拉過樸海天的手:「哥!」
兩個月沒有說過話的莫小暖,終於發出了第一聲呼喚,雖然聲音沙啞得不像她自己的,但是,樸海天卻激動得一把將莫小暖擁入懷中,緊緊的抱住了她:「小暖!小暖你肯說話了?我還以為你責怪表哥沒有保護好你,所以一直不肯理我。」
莫小暖輕輕搖了搖頭,表示不會。
「哥……你送我回家吧!」莫小暖靠在樸海天肩頭,輕聲道。表哥身上,有淡淡的范思哲的味道,安定而舒心。病房裡的消毒水味都在漸漸消退。
樸海天輕輕放開莫小暖,但雙手還是搭在她的肩上:「但是,上次的事情之後。我們還沒什麼時間回去整理。」
「出院之後,哥會幫忙的,對不對?」
莫小暖不想離開家,她覺得那個留著母親氣息的房子多年來,就像蝸牛身上的殼一樣保護著她。一旦脫離,她的蒼白就會無處遁形。她不會喜歡那樣的感覺。任何時候,莫小暖都希望自己能保護好自己。
樸海天歎了口氣:「小暖,我知道那棟房子對你的意義。但是,我以為,暫時搬到好一點的地方去住,對你的身心恢復會更有幫助。」
「我只想回家!」莫小暖固執的搖頭,神情堅決:「我不喜歡住在除家以外的任何地方。況且……哥和我不同。哥尚未成家,搬出來的話,姨媽和姨父會很擔心表哥的。」
「難道你不知道你這樣,哥也會很擔心你嗎?」樸海天再一次領教到了莫小暖的倔強,語氣中已隱約動搖。
莫小暖微微一笑,轉過頭去望向窗外:「我喜歡我家門前的那株香樟樹,比其它地方的雖然細些,但是很高,它是獨一無二的。整個秋景市,絕對找不出第二棵那樣的香樟樹。而且,沒有任何地方,會比自己的家,更能讓人安心的。」
樸海天知道自己勸不過她,只好作罷。
莫小暖轉回頭再看樸海天的時候,他正低頭幫她削蘋果。蘋果在手指間纖長靈巧的滾動,薄薄的皮也流暢的向下落。不時抬起頭看看莫小暖,笑容溫暖。雖然已經立春,但是還是略有寒意。他穿著藍白相間的條紋毛衣,配上卡其色長休閒褲,顯得格外的親切。
有護士推著小車進來送藥,看到樸海天在,頓時笑容滿面:「樸先生,又來看你表妹了!」
「是啊!又要麻煩崔護士您了!」樸海天站起來,把蘋果遞給莫小暖,回頭對護士溫柔的笑了笑。那名護士端著一杯溫開水和藥,正走向莫小暖的床位,看到樸海天對自己笑,不由得一愣,半晌沒回過神來。
正在這時,隔壁區的護士正好也從這經過,見樸海天也在,立即興奮的衝了進來:「海天哥,你也在這啊!」
海天哥?莫小暖看了那個嗲聲嗲氣的護士一眼,有些好笑的從崔護士的手中逕自拿走藥和溫開水,自己吃起藥來。
「什麼海天哥,你跟樸先生很熟嗎?憑什麼這樣叫他?」崔護士一看到另一個護士,頓時氣不打一出來。
「怎麼,你管得著嗎?海天哥都沒說什麼。你看看你啊,一天到晚有事沒事就來看31號床,你這個區的病號都在投訴你不負責,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只是想藉故親近海天哥……」
「你說什麼呢?」崔護士隨手拿起車上的測溫計就往她身上砸去,那名護士避之不及,正好被砸中額頭,頓時抱頭叫了起來:「哎喲!你敢打我?」
說著頓時衝過去用力撲向崔護士,兩人竟在莫小暖的床前扭打成一團。
「別打了!」樸海天上前,架住兩個人。先是看了看崔護士的臉:「你沒事吧?」神色關切,崔護士頓時委屈的扁了扁嘴:「這女人簡直就是惡貓,居然上來就抓人家的臉……」
「海天表哥,她揪得我頭髮好痛啊!」另一個護士不甘心的跺著腳。
「好了好了,都別吵了。這裡是醫院,如果讓護士長知道你們倆在病房裡打起來,你們就有苦頭吃了。都回去吧!」
「可是……」原本還打在一起的兩個人,忽然默契十足的開口,顯然都不願意就此離去。
樸海天裝作沒聽到,扶起莫小暖:「小暖,我帶你出去走走吧!」
走到莫小暖面前時,用力眨了眨眼睛。
莫小暖明瞭的點點頭,伸出手,任樸海天拉著自己往醫院的活動區走去。
病房裡,還有護士不甘心的呼喚:「海天哥……」
「什麼海天哥啊!你這個小蹄子,不許你這樣叫樸先生!」
「關你什麼事啊,臭丫頭,還想打架不成?」
……
莫小暖靜靜望著樸海天的側臉,安凡如果在這裡,也許,會更熱鬧吧!
思及此,腳步不由一滯。
陽光輕輕打在她的臉上,有柔柔的暖意,如母親當年溫柔的手。
莫小暖輕輕舒一口氣,在心裡告訴自己,再也不要想起安凡了。
樸海天拿著透明膠,細心的將那些精心挑選的牆紙貼到牆上,莫小暖則在一旁,負責將整疊的牆紙一張一張的分開,鋪好,再剪下適當長度的膠帶,粘在小茶几的邊沿。
牆紙都是樸海天選的,大朵大朵的波斯菊,還有各種顏色的花,總之花花綠綠,素雅卻很甜蜜。
「哥,這樣子我晚上會不會做被花吃掉的惡夢的?」莫小暖環顧四周的鮮花,她很想告訴樸海天,她並不愛花。但話到嘴邊,看到樸海天認真的神情還是忍住了。
上帝其實還算公平,它不會輕易給人以徹底決望的機會。
貼完牆紙,樸海天和莫小暖都累得說不出話來,望著漸漸恢復原狀,並比重新更漂亮的房間,莫小暖忽然輕輕笑了起來:「我好像快20歲了,還要住這麼幼稚的房間嗎?」
「小暖,表哥這麼辛苦,你不誇獎感謝也就算了,居然還問這種問題?」樸海天佯怒道。
莫小暖笑了笑,下意識的想撥弄自己的頭髮,卻想起頭髮都已經剪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樸海天幫她繫上了一條藍色的頭巾。雖然看上去很漂亮,但莫小暖的心卻止不住的空了。
從小到大,她都留著長髮,雖然有些一成不變的感覺,但是她心裡清楚,她那一頭公主長髮,都是在替母親留著。任何時候,辛酸也好,快樂也罷,她都會下意識的撫上自己的長髮。她只是想告訴母親,自己心裡現在在想什麼。
但是……
「對了,我買了禮物給你!」樸海天忽然站起來,急急的往門外走去:「我居然忘在車上了。」
再回來時,手裡已經多了個很漂亮的禮物盒。
「為了慶祝你出院,特意去買的。挑了很久喔!」說著揚起禮物盒,在莫小暖面前坐了下來:「閉上眼睛,不許偷看喔!」
莫小暖輕輕拿手心掩住眼睛,樸海天輕輕拆開盒子,伸手便解開了莫小暖頭上的頭巾。只見她頭上雖然新長出了極短的頭髮,但是那條猙獰的疤痕還是像條蛇一樣盤踞在她的頭頂。心裡頓時升騰起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疼。伸出手指便輕輕撫上了那道長痕。
莫小暖的身子頓時如同被什麼咬了似的,顫抖了一下,旋即全身都僵硬般的一動不動著。
「小暖……」樸海天聲音低啞:「我記得,重逢時我告訴過你,以後要保護你的,可是……」
「不關你的事。」莫小暖掩著臉,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她努力的克制著,她對自己說,莫小暖,你要忘記,你要忘記這些事情。當它們是一場灰飛煙滅的夢好了。這樣的回憶留下來,對你沒有任何的作用。做個健忘的人才能快樂啊!
樸海天輕輕把什麼東西巾上了莫小暖的頭,然後拉起莫小暖走了兩步,輕輕扳開她的手。
莫小暖望著眼前的鏡子,鏡中的那個女子,一頭披散的卷髮,長已及腰,在腦後繁盛如花。鏡中的自己,雖然形容略有些削瘦,但較之從前,並無二樣。
她顫抖著伸手撫過那頂假髮:「和我的,幾乎一模一樣。」
樸海天略有些得意的笑了笑:「那當然,我找了許久許久,幾乎跑遍了整個秋景市。」
莫小暖抬起頭,望著樸海天。他深邃的眸裡盛滿了細碎的陽光,濃濃的關愛寫在臉上。莫小暖輕輕環住樸海天的腰:「哥,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樸海天先是一愣,旋即回抱莫小暖:「小暖,不管怎樣。你要記住,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有表哥和你一起去面對。」
「你愛上我了嗎?像姨媽她們擔心的那樣。」莫小暖在他懷中忽然劇烈的抽泣起來,像個受傷的小獸般。
樸海天顯然被問住了:「小暖……」他伸手抬起莫小暖的臉,只見她臉上,縱橫著晶瑩的淚花,蒼白而又無力的身子,在自己懷中輕輕顫抖著。
樸海天的心房忽然被什麼利器劃過一樣,他輕輕俯下臉,溫暖的唇印在了莫小暖的臉上。小暖的淚,冰涼而鹹澀。
莫小暖忽然用力推開他:「表哥……」
樸海天的腦子在瞬間恢復清醒,窗外的風呼呼的吹進房間,唇畔還殘留著莫小暖眼淚的味道。
「小暖!」樸海天略顯粗暴的扯了扯自己的頭髮:「我……對不起!」
「我們去看花吧!」莫小暖深吸一口氣,整個屋子裡都流淌著一種讓人無法承受的僵硬空氣。她伸出手,拉過樸海天:「我們去公園看花!」
樸海天點了點頭,他們出門,並肩走著。
春天的空氣裡,有馥郁的花香瀰漫。夕陽西下,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路過那棵香樟樹的時候,莫小暖不由放慢了腳步。香樟樹在靜默中努力釋放著自己的味道,有那麼一個恍惚的剎那,莫小暖忽然又想起了安凡。
她想起一些下雪的夜晚,安凡就是倚在這棵香樟樹下,雙手插在褲袋裡,嘴角掛著痞痞的笑容。偶爾安凡會拉著她站在QTV辦公樓的天台上一起看星星。他們並肩坐在陽台,背靠著背。安凡會在突然心血來潮的時候,拉著莫小暖在午夜的街頭遊蕩。他們手牽著手,肩並著肩,靠得很近很近,那個時候,安凡身上淡淡的青草味總是在莫小暖的鼻息裡縈繞纏綿,揮之不去。
是解脫嗎?那應該是如釋重負般的呼一口氣啊。只是為何,心裡那綿綿滲出的刺痛,竟有愈演愈烈之勢?誰知道那是什麼?我不知道,你知道嗎?
街邊的玫瑰賣得很好,情人節的香味在空氣裡甜蜜的散播。莫小暖提著一小袋蔬菜,望著收銀台前的長隊,猶豫了片刻,還是站到了人群中。
「QTV創作,演唱,表演,舞台魅力,全能人氣新人——安凡,第三張創作專輯,同名主打歌《真心》,2月14,粉紅情人情隆重上市……」
莫小暖抬起頭,超市的熾光燈下,巨大的背投彩電上,屏幕一晃,翻湧著的海水一波接一波的衝向暗礁。安凡迎風站在礁石上,張開雙臂,海風吹起他越來越長的頭髮,他身後白色的道具翅膀,緩緩展開。安凡緩緩回頭望向鏡頭。
仍是那雙眼睛,鴿子灰的瞳孔裡,空洞而沒有焦距。
「邪惡的血液讓我在黑暗中摸索太久,看見白色的翅膀,就錯以為是天使。直到握到手中,才知道,白色才是死亡的訊息!」
畫面跳轉,MV裡,安凡靠在巨大的白色牆壁前,目光自始至終沒有停留在鏡頭前。只是兀自望向窗外,莫小暖看見,有濃郁的憂傷在他眼中凜冽綻放。
「他竟變得如此憂傷,剛出道的時候,總是那樣似笑非笑的樣子。不過,還是很帥,是不是?」身後一個美麗的少婦跟莫小暖一樣,推著車,望著畫面中的男子,面露傾慕。
莫小暖低下頭不再言語,安凡的歌聲卻一字不漏的流進了耳裡。
騎著機車
將你留在身後
愛藏在心裡
走向風雨。
我安靜你聆聽
你轉身我離去
實在想問一句
愛情是否曾經來臨?
我給你的真心
你把它扔哪裡?
為何面無表情,
你的態度冷熱分明。
我給你的傷害,
你從來都不提起
是隱忍的無奈
還是不在乎未來?
接受還是恐懼
至少給我點訊息。
堅持還是放棄
我尊重你的決定
我的真心
你有沒有聽清?
如果能聽到,
沉默是否代表不要?
如果離開你
是最完美的好結局
我會祝福
不再讓你哭
我淚眼模糊
雖然撐得辛苦
總好過看著你哭。
我們曾有過的曾經
是否有半點愛情氣息?
我的真心
你的無語
大段孤獨的吉他聲,伴隨著安凡的輕哼,在整個超級市場裡響徹。
莫小暖的指甲深深陷進肉裡,為何他每一首歌裡,都有這麼濃烈的屬於自己的影子?他不是不再出現了嗎?又何苦在歌裡唱得這麼動情?
離開和出現,都像一場腦溢血般的讓人猝不及防,其中的過程卻如同一場久治不愈的病症,揮之不去,反覆發作。
莫小暖低著頭提著袋子往前走著,直到那個黑衣黑帽的少年撞到自己懷裡。
「對不起,我……」
莫小暖略顯遲鈍的抬頭,這味道……
「姐姐!」脆生生的呼喚,把莫小暖瞬間失魂的心拉回現實。一個鵝黃色的身影已經撲進了自己的懷裡。
莫小暖點點頭:「小涼好!」
「你肯理我們了?太好了!哥哥說你不理我們,上次在醫院……」
「小涼!」安凡低低吼了一聲,阻止她再說下去。
莫小暖抬頭望著他,大約是怕被人認出,畢竟他現在的人氣很旺。依然是一身黑色裝扮,只是衣服都是名牌,而且他身上的青草味雖然仍在,但卻夾雜了淡淡的不知名香水的味道。
「好久不見!」莫小暖輕聲的打了個招呼,睫毛緩緩垂下,掩住了她的眼睛。
安凡費了很大的勁,才忍住那股將她擁入懷中的衝動。
「你好!」聲音平靜淡然,聽不出絲毫感情。
莫小暖忽然覺得自己被傷害了似的,抬起眼來,純澈的眸像是要望進安凡的心裡一樣,直抵人心般的寒涼。
「姐姐,你陪我去挑裙子好不好?哥哥說好忙,沒時間陪我……」小涼輕輕拉著莫小暖的袖子,語氣裡殷切。
莫小暖彎下腰:「小涼,對不起!姐姐還有別的事情……」
「你等我一下!」安凡抱起小涼,往不遠往的車裡跑去。似乎叮嚀了兩句就把車門關上了,然後迅速跑到莫小暖面前,先是看著莫小暖,大約有足足一分鐘的時間。忽然用力握住了莫小暖的手:「跟我走!」
莫小暖還來不及說什麼,就被安凡拉著跑了起來。安凡的掌心溫暖而又粗糙,腳步狂亂而急驟,初春的風還帶著幾許寒意,莫小暖的臉上有陣陣拉割般的疼痛,卻沒有出聲。手中的菜因為劇烈的起伏而從袋口滑出,蘋果滾出來了,青菜也滾了出來,一路掉著,和著花店門前,扔在地上被遺棄的殘破玫瑰混在一起。路邊的音樂和著耳畔的風聲,呼呼的模糊恍惚。莫小暖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直到,安凡忽然停了下來。
市區的一間公園裡,桃花開了滿樹。輕拂的風在樹梢吹起斷斷續續的旋律。
安凡靜靜的望著莫小暖,這張臉,時隔三個月再在他面前出現,竟削瘦如斯。他害苦她了。但是他卻依然無法克制想擁有她的念頭。
莫小暖後退一步,踩到地上枯死的枝椏,發出清脆的斷裂聲。安凡站在樹椏的陰影裡,認真而憂鬱的望著她,這是莫小暖不熟悉的安凡。
安凡上前一步,走出陰暗的樹下,牽起莫小暖的手,緩緩的俯下臉。莫小暖忽然頭痛欲裂般的目眩神暈,安凡完美的五官被陽光渲染得明亮照人,睫毛在下瞼投射出淡淡的陰影,立體而憂傷。臉上細小的絨毛散發著金色的陽光,微微顫抖,像天使背後的羽毛,光彩奪目。
安凡拉著莫小暖的手環住自己的腰,按著她的頭貼在自己的胸前。莫小暖聽見,那洶湧如愛潮般的心跳,在自己的耳邊,噗通,噗通,幾乎就要將自己淹沒。
「你這是什麼意思?」莫小暖受辱般的推開他:「你當我是什麼樣的人?」
安凡唇邊向右頰上揚,笑容卻無比憂傷:「以前,你從來不肯發自真心的抱我一下。我那時恨你恨得發瘋,現在,卻是恨自己恨得發瘋。」
莫小暖皺著眸,緊咬了唇,轉身就要走。
安凡忽然從身後緊緊抱住了她:「小暖,我好想你!」
莫小暖全身僵硬,陽光在倏忽之間被樹影屏蔽。在沒有陽光的地方,莫小暖忽然覺得,她心裡的寒涼更勝從前。
「放開我!」莫小暖冷冷開口,在安凡面前,她總是不自覺的用這種語氣。從前如是,現在亦是如此。
不同的是,這一次安凡沒有像以前一樣死抱著不放,而是輕輕鬆開了手:「樸海天還在等你是嗎?你買菜,做給他吃的,是不是?」
莫小暖心裡忽然絞痛起來,他們之間似乎總橫著一些這樣那樣的人和事。從見面的最初便是如此。
「不關你的事!」
安然退後一步:「對不起!小暖!」
她忍無可忍,飛快的跑出樹林,風猛烈的吹到莫小暖的臉上,她扔掉了手中的購物袋,那裡面只剩下一包精碘鹽,還有一個被風吹開的口子,好大好大,在風中,撲啦啦的響著。
莫小暖忽然發現,她沒有眼淚可以流了。
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一本書上說,人最難過的時候,往往是沒有眼淚可以流的。
宋智尚拉著宋智麗往前走著,一邊走一邊回頭罵道:「要不是你在媽媽面前說那麼多,還跟那個什麼文靜的鬧出這麼多事來,小暖也不會搞成這個樣子。你必須得去向人家道歉。」
「哥,你有沒有搞錯啊!我可是你親妹妹,那個死丫頭會有今天,完全是她自己咎由自取。關我什麼事情,憑什麼要我向她道歉?」宋智麗用力掙開宋智尚的手,轉身便往回家的方向走,卻被宋智尚一把拉住了:「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不去不去!說不去就不去!你自己想去她那裡獻慇勤是你自己的事情,憑什麼拉上我一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麼心,你不就是看她長得漂亮嗎?哥哥,拜託你用用腦子,那丫頭跟你是什麼關係?就算她能答應,爸爸媽媽會答應嗎?姑且不說海天表哥跟她的關係,你小時候欺負她的事,連我都沒忘記,你覺得她可能忘記了嗎?」
宋智尚被人踩到痛腳,頓時氣不打一出來:「少廢話,你跟我走就是了!」
「喂!好了,宋智尚你不要太過分了。有你這樣的哥哥,真是太丟人了。你別再癡心妄想了。她從頭到尾正眼都不瞧你一眼。她會再出現,根本就是想報復咱們,她打小就跟咱們合不來,你不記得了嗎?」
「你說得沒錯!我們都沒忘記!」一個熟悉的女聲從宋智麗身後傳來。
智麗和智尚同時回頭,這才發現,莫小暖正站在不遠處。她白色的裙子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線,讓人無法正視的睜不開眼。
「我的確記得你們如何欺負我,如何排擠我。但是那又如何?我一不憤世嫉俗,二沒有惡劣張揚,更沒有像你們一樣咄咄逼人。你憑什麼認為我是來報仇的?說這些話之前,你有沒有想過,自始至終,都是你們在招惹我,不是我在招惹你們。」莫小暖沉聲,最後一句話,說得一字一頓,聲音也益發低沉。
宋智麗被她說得滿臉通紅,卻無力反駁,只好惡狠狠的推開宋智尚:「聽見沒有?你要去丟人現眼的話,是你的事情,我不會管你的。但是不要拉著我,懂嗎?」說完,登登登,高跟鞋被洩憤般,踩得特別響的忿然離去。
「那個……呃……」宋智尚尷尬的望著莫小暖,一時之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支支吾吾的站在原地。
莫小暖視若不見,逕自從他身邊經過,往巷內走去。
「小暖!」宋智尚忽然大聲叫了出來。
莫小暖轉頭,發現宋智尚臉漲得通紅,緊張得滿頭是汗的望著自己。
「我可以……我想,我想跟你聊聊,可以嗎?」
莫小暖想也沒想的點了點頭:「我想我們之間實在沒什麼好聊的,我可不想再被從一邊衝出來的野蠻女人打一頓!」
宋智尚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牽強的擠出一抹笑意。莫小暖發現,其實他長得蠻好看的。話說回來,他長得像宋允成,眉目還算清秀。坐立難安:「那次的事情,真的很抱歉。其實……其實我媽媽她性格就是這樣,她平時……」
「如果你只是想跟我談這個的話,我看就不必了,那件事根本沒什麼好提的。」
「呃……我這次來,主要是替智麗還有我媽媽來向你道歉的。智麗從小被我媽媽寵壞了,而且……這次還跟你的朋友一起胡鬧,害得你退學……」
莫小暖抬手,比了個STOP的手勢:「退學是我自己的意思,與任何人無關。」
短暫沉默後,宋智尚還是輕聲問了出來:「你真的決定就這樣退學嗎?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如果你還想讀書的話,可以來我們同修中學。我父親與校董的關係很好,你的成績又不錯,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馬上回去與父親商量,一定沒有問題的。」宋智尚說著,又抬眼悄悄看了看莫小暖的神色,只見她斂眉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這才接著說:「你現在才這麼小,又沒有經濟來源什麼的……」
「謝謝你的關心,我的人生我自己會負責的。而且,從前沒有你們的任何幫忙我也過得很好,我想,我可以應付的。」莫小暖說著毫不猶豫的轉身向自家方向走去。
「小暖!……我和小時候真的不一樣了。我……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像海天表哥一樣……」
莫小暖沒有回頭,只是在聽到話後,唇角掠起一絲滿是嘲弄的微笑。就在這時,忽然旁邊的露天咖啡座裡,衝出一個女人手裡端著一個白色的咖啡壺。
那名女人瘋笑著便把咖啡的壺蓋打開,焦黃色的液體灑向莫小暖
莫小暖迅速跳開,但還是有些許咖啡濺在了她白色的裙子上。
是文靜。
她穿著淡綠色的洋裝,留長了頭髮,正笑得一臉花枝亂顫的望著自己。
「小暖,你沒事吧?」宋智尚急急的問,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莫小暖搖了搖頭,望向文靜的眼神疏離而平靜:「是你?」
「怎麼?很意外嗎?咯咯!」文靜笑著,把宋智尚推開:「莫小暖!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憑什麼自以為是的替我去求安凡,憑什麼?為什麼你對他不屑一顧,他卻還是要喜歡你呢?我明明這麼愛他啊……」
莫小暖輕輕走向一旁的咖啡桌,宋智尚轉身對文靜吼道:「喂!你到底鬧夠了沒有?……」
「你看看你,看著我幹什麼?有沒有人告訴你,你應該認真看看你自己才對?你知不知道你就像個怪物一樣,不會哭不會笑,永遠都是這樣冷冰冰的樣子。你憑什麼愛人?你到底懂不懂什麼是愛?」文靜猶未解氣的對著莫小暖的背影大聲吼著,茶座裡的人幾乎都無一例外的把視線投向了這兩個人。
「我不懂!你說對了,我的確不懂,也從來沒說過自己懂。可是,文靜,你懂嗎?」莫小暖走到一對夫妻的桌前,拿起他們桌上的咖啡杯,緩緩走到文靜面前,輕輕笑了一下:「你知道嗎?愛情這種東西,不是你多流點血,多哭幾次就能叫回來的。他不愛你就是不愛你,你做再多,也是白費心機,懂嗎?」
最後一個字說完,她手中的咖啡高高端起。她面容安詳,微笑著將杯子傾斜。溫熱的咖啡就這樣從文靜頭上淋漓而下。
她把咖啡杯放回原處,畢恭畢敬的對那對夫妻彎腰:「對不起!」然後轉身對文靜道:「我不會再給你任何機會,懂嗎?」
她轉身,迎面而來的風吹起她的裙角髮梢,她姿勢優雅,她翩然離去。
文靜呆立在原地,半晌之後,才發出歇斯底里的一聲尖叫。
莫小暖坐在關了燈的陽台上,抬頭仰望著天空和樓下那些明滅游離的燈火和車流。處處昇平的繁華中,透著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距離感。她看了很久,終於累得轉過頭,閉上眼睛,月光照在陽台上,銀華般的清冷如雪。
環視月光映照的房間,那些花花綠綠的牆紙在夜色中只有花朵若隱若現的輪廓。只有樸海天才會這樣用心的給自己營造這樣花一樣的世界。不經意自唇角逸出一聲輕歎,電話鈴突然尖銳的響起。
莫小暖赤腳走到客廳,拿起電話:「喂?」
「小暖!是我!」樸海天的聲音隔著電話,還帶著幾分雀躍。
「哥?」莫小暖有些意外。樸海天近來似乎有些忙,所以有幾天沒有來找自己了。即使偶爾吃一頓飯,也常常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有時會流露出從來沒有過的焦躁。
「嗯!還沒睡吧!下樓來吧,我在樓下等你,有事喔!快點!」
莫小暖拿著電話走到窗邊,樸海天似乎料到她會看下來似的,仰頭正對著她笑,還用力揮了揮手。
「好吧!」莫小暖輕輕放下電話,開燈的一剎那,眼睛竟被燈光刺痛。換好衣服,到了樓下,樸海天立即在不遠處叫道:「小暖,快點喔!」
莫小暖點了點頭,發現樸海天身旁似乎還站著一個人。遠遠看去,像是個女子。好容易走到近前,才發現,的確是個女子。
她正望著樸海天,面帶微笑,然後也望向莫小暖,仍然是那樣的微笑。莫小暖看見,有隱約的霧氣阻住了她眼中的審視意味。
「你就是小暖嗎?你好!我是海天的同學,晴子。」她伸出手,手指纖細白皙。莫小暖終於明白那個「青蔥玉手」的形容並不誇張。
「晴子姐姐!」莫小暖微微點了點頭,並沒有伸手去握她的。
樸海天笑著拉過莫小暖的手:「晴子這次是特意從美國繞道到秋景市來看我的。她是我學生時期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想帶來給小暖認識一下。」
「讀書的時候,我常聽海天提起你。」晴子說著,也學著樸海天拉住了小暖的手。
兩人竟像夫妻帶著小妹妹逛街般的一左一右拉著莫小暖往前走去。
莫小暖揚著下巴,毫不掩飾的上下打量著晴子。她穿著簡單的藍色鏤空袖對襟襯衣,下身配著深紅色的裙子,卻是不露聲色的名牌。染得很漂亮的栗色長髮,直直的,柔柔垂下,是個看起來很賢妻良母的女子。
「小暖,怎麼了?鮮少見你這樣看人的。」樸海天輕輕抬手捏住莫小暖的鼻子,把她的視線轉回來:「你這樣看我的同學是很不禮貌的哦。」
莫小暖微笑了笑,隨後便被拉進了一家高級的西餐廳。
晴子沿路跟樸海天提起讀書時的趣事,莫小暖一路緘默。等進了西餐廳,樸海天立即叫了一瓶紅酒,先幫莫小暖倒了小半杯:「小暖也要喝,不過一點點就好。晴子酒量稍好一些,今天又是故友重逢,值得慶祝的。」
晴子連連點頭,微笑著問莫小暖:「小暖喜歡吃什麼?」聲音誠懇,笑容也誠懇。
莫小暖搖了搖頭:「我不習慣吃這裡的東西,你們吃就好了。」
「那怎麼行……」
「我幫她點吧!其實她不喜歡這樣的餐廳的。不過我記得,這家的牛扒味道很棒,所以帶你來嘗嘗的。」樸海天說著,彎下腰,低聲對小暖道:「小暖,對不起喔!晴子是我母親請來的客人,這裡是指定的餐廳,我只有你這個救兵了,委屈你了。」
莫小暖聞言,先是看了看晴子陰晴不定的臉,然後輕輕點了點頭。
樸海天如釋重負鬆了一口氣,沖莫小暖比了個謝謝的手勢,抬頭對晴子道:「晴子,我們似乎有兩年沒見了。我記得在學校時,你是全班唯一一個沒有逃過課的學生。現在工作了,也還是這麼乖嗎?」
「不逃課有什麼用?還不是每次考試都差你幾分?」晴子笑,動作斯文的拿起刀叉,小口小口的把食物往嘴裡送的樣子,忽然讓莫小暖有些想冷笑。
莫小暖有些百無聊賴的聽著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話題,那是莫小暖不曾參與或旁觀過的,樸海天的學生生涯。
牆上的鍾敲了三下,半個小時過去了。
莫小暖這才知道,樸海天在學校時有多麼的受歡迎,但對於感情的察覺又是多麼遲鈍。她想像樸海天在沒有人的學校操場上扶著晴子騎單車的情形,她還可以想像得到,樸海天蹲下身子,對那些把情書遞給他的女生說謝謝時的表情。
他似乎對誰都這樣的好,難道,就沒有人讓他特別討厭,或者……特別喜歡的嗎?
莫小暖端著那杯咖啡,又抿了一口。
又半個小時過去了。
就在這時,餐廳的門忽然被推開,莫小暖原本黯然的眸中,忽然閃現稍縱即逝的戰鬥光芒。
「海天,晴子!」宋允珠一進門,視線便直接轉向靠窗的座位。顯然早就知道,兒子帶了個」拖油瓶」出來。
莫小暖放下咖啡,靜靜的望著方格桌布上經線與緯線的交織紋路。目光裡閃爍著危險的光芒,唇角忽然蕩漾起冷冷的弧度
「媽?」
「伯母!」晴子放下手中的餐具,畢恭畢敬的站起來。
「這家店的老闆是我的朋友,我是來瞧瞧他的。」宋允珠說著,視線停在了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的莫小暖。
「你怎麼把她也帶來了?你這孩子,小暖要是沒錢用的話,你應該跟我說嘛!上次幾十萬的醫藥費我們都能出,這麼點生活費還會計較嗎?小暖!」宋允珠輕輕拍了拍莫小暖的手:「怎麼見了姨媽也不起來打聲招呼?」
莫小暖站起來,抬起頭:「樸夫人,您好!關於醫藥費的事情,我想你不用擔心。我現在不用讀書,只要找份工作,三年還不完,十年總能還得完的。至於生活費,你們沒出現之前,我都能活下來,現在有這麼大就更餓不死了。勞您煩心,我真是該死!」
宋允珠臉一紅:「你……」
「伯母,坐下來一起吃點東西吧!」晴子識相的轉移話題,樸海天卻輕輕把莫小暖拉到身後:「小暖,媽媽的話沒有別的意思,你不用往心裡去。醫藥費的事情,用不著你操心。這點錢,對我們不算什麼的。」
莫小暖微微一笑,語氣恭敬無比的疏離:「我只比表哥矮一點而已。不想見到任何人,都要銼短自己的腳。」
「你這是什麼話?我知道你沒把我這個姨媽放在眼裡……」宋允珠忽然拍著自己胸口,劇烈的喘息起來。
「媽,你怎麼了?」
「伯母,你不要緊吧?」晴子大驚失色,急忙扶住宋允珠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樸海天一面吩咐服務生倒杯水來,一邊上前翻出宋允珠手袋裡的藥,一通手忙腳亂後,宋允珠的臉色才緩緩恢復。
「伯母,小暖只是個孩子,有口無心,您何必往心裡去呢?」晴子一邊輕撫宋允珠的胸口,一邊安慰道。
宋允珠看著晴子連連點頭稱是:「還是晴子乖,到底是外交官的女兒,真會說話!」
晴子的手指上,紅色的蔻丹嬌艷美麗,莫小暖捏緊的手心,光禿禿的透明著,她近來刻意的剪掉了指甲。掌心的那些「月牙疤」越來越多,多得連掌紋都開始模糊不清,她不得不剪掉指甲。
宋允珠斜睨了莫小暖一眼:「算了!晴子,海天,你們送我回去吧。」
「那麼,晴子,我母親就先拜託你了。我先送小暖……」樸海天話音未落,便被宋允珠打斷了:「不行!」
「但是我把小暖帶出來的,現在這麼晚了,我怎麼可以讓她一個女孩子獨自回家呢?」樸海天說著,拉著莫小暖就往門外走。
莫小暖並沒有拒絕,因為她看見晴子已經衝過來了。
「海天,你別這樣,伯母現在身體不好,你就送她回去吧!至於小暖……我去叫個出租車,直接送到家門口好了……」
樸海天聞言,猶豫的看了看宋允珠還有些蒼白的臉,又看了看我:「小暖……」
「我自己可以走回去的!不遠!」莫小暖說著,輕輕把手從樸海天的手中抽回,大步流星的向門外走去。
樸海天似乎還想追上來,卻被晴子拉住了。
莫小暖深吸一口氣,推開餐廳大門,仰頭望著天上慘白的月光,揚起一抹自嘲的笑意,抬腳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莫小暖望著路燈下自己的影子,沁涼的夜風輕輕吹過在街口已經停業的小百貨公司的台階上坐了下來。夜晚的街道安靜而穿插著涼涼的風,有偶然經過的腳踏三輪車經過時,在地面上輾壓出特殊的聲音。直到樸海天輕輕的呼喚從不遠處傳來。
「小暖!」樸海天拉下車窗啞然的望著莫小暖:「為什麼不回家,坐在這裡不冷嗎?」說著打開車門便走了出來。
莫小暖站起來微搖了搖頭:「我只是坐坐,不想這麼早回家!」
「傻丫頭,不知道這樣很不安全嗎?」樸海天上前輕輕用大衣裹緊她,像抱著心愛的珍寶一樣低低歎息:「我不放心,打電話沒有人接。所以過來瞧瞧!」
「我不小了,會好好照顧自己的。」莫小暖滿足的歎息,忽然發現,原來只有自己的懷抱是冰冷的,
樸海天的大手輕輕撫過她被風吹亂的卷髮:「小暖,我喜歡這樣照顧你的感覺!」
莫小暖仰起頭,他堅毅的下頜,有著刀刻般的立體感。路燈下的眼眼深邃明亮,懷抱溫暖帶著特有的安全味道。
一陣麻麻的感覺從莫小暖背上傳來,是樸海天大衣口袋裡的移動電話。
樸海天略帶歉意的望了她一眼,剛接通電話便聽到那邊宋允珠大聲的叫囂:「你讓小暖聽電話!」
「媽媽!」
「快!」
樸海天無奈的看了莫小暖一眼:「母親有話想跟你說,你可以不接……」
莫小暖不等他說話,便接過了電話:「你好!莫小暖!」
「你這個孩子你一定要這樣不懂事嗎?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當我求你也好,怎樣也好,你別再這樣拖著我們家海天好不好?……」
莫小暖安靜的聆聽,不時抬頭微笑看著樸海天,電話的通話音很大,樸海天聽著聽著,臉色便越來越差,終於忍不住搶過莫小暖手中的電話:「母親,我要照顧小暖一輩子,你懂嗎?」
「不!」宋允珠在電話那端失控的尖叫:「你這孩子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媽媽,既然你覺得這樣提心吊膽太痛苦了,那麼,我就如你所願,讓這一切變成事實。」樸海天說著頓了頓,又接著說:「我只是想您明白,如果小暖真的想做什麼,您根本無法阻止,您明白嗎?」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你想氣死媽媽嗎?她到底有什麼好的?」宋允珠在電話那邊,聲嘶力竭的怒喝著。
樸海天不由分說的掛斷電話,臉色異樣難看。
「你說的話……是認真的嗎?」莫小暖忽然仰起臉,神態嚴肅。
「小暖!」樸海天輕輕擁入她的肩,面對這樣的莫小暖,他無法不動容:「我不是一時氣話。事實上,小暖……我是真的願意照顧你一輩子。小暖,你要知道這個名字在我從前的歲月裡,就像一場夢中的風景。溫故而知新般的重複出現,每次出現都帶著淡淡雪花一樣的清香。重逢時的悸動,是連我都始料不及的興奮,那種失而復得的感動,是前所未有的一次衝擊。你還在嬰兒時期便常常會用那種特殊的期待眼光望著我,你的視線落在哪裡,我便跟著你望過去。如果這真的是宿命……」
莫小暖全身僵立,如夢方醒般的用力推開樸海天:「哥……你有沒有搞清楚你自己要的是什麼。你的一切感覺都只不過是因為你的善良讓你對我倍生憐惜,甚至是幼年的失約也讓你對我心生愧意。」
「小暖是這樣看的嗎?」樸海天眉目切切,輕輕扳過莫小暖的臉:「我只是用我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了關愛在保護小暖。我不想任何人傷害小暖,更不願意看到小暖不開心。這些,都僅僅是因為小暖是我倍經磨難的表妹嗎?是這樣的嗎?」
莫小暖的心,倏忽之間便灰了下來。一寸一寸的酸澀,在鼻間氾濫開來。她緩緩閉上眼,是誰讓這一切發生的?這原本該是自己最期待的結局。不管基於愛情或是親情。他畢竟是她生命中唯一一個如此眷顧著她,憐惜著她的人。她也曾偶爾在月光下竊竊的暢想,跟這樣的天使生活是怎樣的春暖花開。只是,為何這一切發生時,卻都不如意料中的美好。
難道,自己果真心如死灰了?
是的,也許真是如此。
她抬手輕撫過樸海天好看的眉,用平靜得連自己都顫抖的聲音:「哥,我想,我再也愛不動了。」
不給樸海天任何機會,她輕輕退後一步,離開他溫暖如春的懷抱。突來的風吹向她冰冷的臉龐,她尖俏的蒼白面孔忽然就開出兩行繁盛的冰凌花。
莫小暖一路狂奔,甚至忘記了方向。她看見橘黃色的路燈下自己的影子和靈魂在地面上孤獨的對話。她聽到風聲在耳畔呼嘯響過,終於難過得彎下腰。
媽媽,為什麼?為什麼我只能是一個人?